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焚词饲骨 > 第一章

南宋故都临安,百年疮痍未愈。
落魄词人沈砚舟,因挥霍致爱妻柳氏贫病而亡,深陷自责深渊。
于瓦舍废墟,遇怀抱古琵琶的无影女子谢秋棠。
她以一曲《青骨调》复活沈砚舟亡妻,而代价却是需他填词千首献祭。
他明知此女非人,却甘愿饮鸩止渴。
亡妻归来却冰冷如尸,他仍自欺需词章温养。
当傀儡妻子用黑洞眼眶盯着他索要词稿时,沈砚舟砸碎琵琶——
琴箱爆裂,百根人肋骨刻满汴梁屠城死者姓名。
他瞬间明悟:自己饲骨行为与金兵何异
森森骨爪将他拖入深渊,成为刻名柱上最新一条冤魂。
1
残阳似血,挣扎着没入临安城灰败的檐角之后,几缕暗红的光被涂抹在城北那片荒凉的瓦舍废墟之上。
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顺势卷起尘土和枯叶,空气中则弥漫着陈年的朽败气息。
沈砚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碎砖烂瓦间,时不时裹紧身上破旧单薄的青衫。
他的影子渐渐的被身后暮色吞噬,细长而扭曲,好似一个被遗弃的幽灵。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心中苦涩无比。
昔日也曾笔墨风流,笔下词章引得佳人顾盼。而今却家徒四壁,生计艰难,连相依为命的妻子,也在半月前一场无名寒热中撒手人寰。
这世间留给他的,终不过是一腔无处安放的才情和一具日渐枯槁的躯壳。
瓦舍深处,断墙后残存的戏台影子也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茫然抬眼,视线扫过那些被火烧过、被雨浸过的焦黑木柱,猛地定住了。
戏台残骸的阴影里,竟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藕荷色旧衫裙,怀里还抱着一把式样奇古的琵琶。
琵琶木色沉黯,仿佛浸透了无数岁月,琴颈细长,琴箱却异常浑圆,轮廓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
那女子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了她线条柔美的下颌。
暮色四合,周遭的光线愈发昏暗,唯有她所在的那一小片阴影仿佛凝固一般,透露出一股死寂之感。
沈砚舟朝那阴影走近了几步,脚下踩碎枯枝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却显得有些刺耳。
他忽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低头——脚下只有自己一个被拉得怪异的影子。
而那女子周身空荡荡一片,这暮色余晖竟未能给她投下分毫痕迹。
先生…听曲么
那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这寂静的废墟中激起涟漪。
当女子缓缓抬起头时,沈砚舟不由得心头一颤。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庞,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如画,只是眼眸却如此深不见底,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仿佛两口废弃多年的古井,只余下沉沉的幽暗。
听…听什么沈砚舟喉咙发干,声音艰涩。
只见女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琵琶的丝弦,指尖落处并未有铮铮弦鸣,反倒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敲击在朽木之上。
《青骨调》。女子那空茫的眼神牢牢锁住沈砚舟,此曲…能唤离魂。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却并无半分暖意,只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更深的冰冷刻痕。
离魂唤魂!
这两个字如同一根利针,狠狠扎进沈砚舟早已麻木的心尖。
亡妻柳氏临去时枯槁的面容、冰冷的手,以及最后那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无数破碎的影像瞬间涌入脑海,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堤防。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渴望而变得颤抖:当真你…你真的能唤回我的妻子
女子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映着他近乎癫狂的姿态。
能。
一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一曲《青骨调》,可引魂归窍。然……
她的话锋一转,如同冰冷的蛇信,需先生以千首心血词章为引,填尽人间悲苦、离恨、怨憎、痴缠……燃此千词,祭于妾身琵琶之前。
千首词!沈砚舟脑中轰然作响。
这无异于榨干他后半生的所有才思心血。
然而,比起能让妻子重回身边,这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笔下的墨汁,如何能与活生生的温热躯体相比
他眼中燃起近乎疯狂的火焰,所有的疑虑、恐惧,都被那渺茫又巨大的希望烧成了灰烬。
我填!莫说千首,万首亦填得!
他嘶声喊道,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只要能换回我的妻子,我什么都应你!
谢秋棠不再言语,她微微颔首,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芒,转瞬即逝。
她将怀中那把古拙沉重的琵琶略略调整,青白的手指按上那几根绷紧的丝弦。
没有婉转的前奏,亦无丝毫犹豫,第一声弦音骤然迸出!
那声音全然不似人间乐响。
尖利、嘶哑,如同锈蚀的铁片在朽骨上狠狠刮过,又像无数冤魂在深渊尽头被骤然扼住咽喉发出的绝望哀鸣。
这声音穿透暮色沉沉的废墟,直刺耳膜,狠狠撞进沈砚舟的胸腔。
他浑身剧震,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住、揉搓,剧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森寒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闷哼了一声,几乎站立不住,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琵琶声连绵而起,不再是单音,却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潮。
此刻它不再局限于刮骨之痛,更添了磨牙的细碎、吮血的粘稠吮吸之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织成一张无形无质的网,将整个瓦舍废墟笼罩其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止了呜咽,连废墟间偶尔窜过的野鼠也僵死在地,皮毛瞬间失去了光泽。
沈砚舟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在这诡怖的乐音中冻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彻骨的阴寒。
他死死盯着谢秋棠的手指——那十指在弦上翻飞,快得只剩下青白色的残影,如同无数只冰冷僵硬的蛾,在死亡的火焰上疯狂舞动。
琵琶声浪一波强过一波,冲击着沈砚舟摇摇欲坠的神志。
就在他感觉自己灵魂都要被这魔音撕碎、抽离躯壳的刹那,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
眼皮重逾千斤,视野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他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脸颊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瓦砾尘土之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2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沦在无边的冰海深渊。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沈砚舟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他的后脑和脸颊传来阵阵钝痛,口中满是尘土苦涩的咸腥。
沈砚舟挣扎着撑起身体,茫然四顾。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清冷的晨光穿过断壁残垣,照亮了满地狼藉的瓦砾和枯草。
而昨夜那场诡谲的遭遇,那惊心动魄的琵琶魔音,那名为谢秋棠的琵琶女……都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随着晨光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他扶着身旁半截焦黑的柱子,踉跄站起,心中空落落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是梦吗
可那刮骨磨牙的琵琶声带来的彻骨寒意,此刻仿佛还残留在骨髓深处。
他失魂落魄地挪动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废墟,向着他那位于城南破巷尽头、仅能遮风避雨的陋室走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如同踩在厚厚的积雪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薄木板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到了极致,一桌一凳,一榻一灶,四壁萧然。
沈砚舟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张靠墙的、铺着破旧草席的硬板床榻——昨夜他离开时,那里本该是空荡荡的。
目光落处,沈砚舟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瞬间僵立当场,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床榻之上,赫然躺着一个身影。
一个他刻骨铭心、朝思暮想的身影!
那是他的妻子,柳氏!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盖着家里那条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薄被,侧着脸,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熟睡。
晨光透过窗棂的破洞,斜斜地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那眉,那眼,那鼻梁的弧度……分毫不差!
正是他半月前亲手殓葬、埋入城南乱葬岗黄土之下的亡妻!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疑虑。
什么琵琶女,什么千首词,什么阴森诡怖的乐音,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踉跄着扑到床前,双膝重重砸在地上,颤抖的手急切又万分小心地伸向妻子的脸颊。
指尖触到肌肤——冰冷!
一种毫无生气的、属于深埋地下的棺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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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触感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沈砚舟那刚刚升腾起的狂喜火焰瞬间扑灭了大半。
他心头猛地一沉,手指停在妻子苍白的脸颊上,不敢再动。
阿云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希冀,阿云是我,砚舟啊……
然而床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眼皮没有一丝颤动,鼻息全无。
沈砚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最终沉入冰冷的深渊。
他不死心,双手颤抖着轻轻握住妻子露在薄被外的一只手。
但那手同样冰冷僵硬,指关节像是生了锈的机括,带着一种木然的滞涩感。
阿云!你醒醒!你看看我!他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摇晃着妻子的手臂。
那冰冷僵硬的身体随着他的摇晃而晃动,头颅无力地偏向一边,脖颈发出细微的、类似朽木摩擦的咯吱声。
柳氏的眼睛依旧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纹丝不动。
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诡异。
皮肤是失血的灰白,嘴唇是毫无生气的淡紫色,整个身体像是一尊被拙劣工匠匆忙修复好的、涂了白垩的泥塑,冰冷、僵硬,毫无灵魂。
沈砚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昨夜谢秋棠那空洞的眼神、那青骨琵琶刮骨磨牙的魔音、还有她那句需先生以千首心血词章为引的话语,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这不是复生!这绝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活生生的阿云!这更像是一具被某种邪异力量强行拘来、塞入人形的……空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昨夜身处魔音之中时更甚。
他猛地松开手,如同被火烫到一般,踉跄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床榻上那具冰冷僵硬的妻子,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陋室低矮的窗棂外,日头缓慢地挪移着。
沈砚舟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如同一尊泥塑木雕,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床榻上那个静卧的躯体上。
他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然而,另一种更强大、更顽固的念头却在恐惧的缝隙中疯狂滋长——万一呢
万一阿云只是魂魄尚未完全归位万一再等等,她就会睁开那双温柔的眸子
这渺茫的万一,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攫住了他濒临崩溃的心神。
日影西斜,将陋室内的阴影拉得越来越长。
床上的柳氏始终一动不动,维持着那个僵硬的侧卧姿势。
沈砚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力气。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枯槁的乱发中。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叩击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仿佛敲击的不是木门,而是一块木板。
沈砚舟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正是昨夜瓦舍废墟中的琵琶女,谢秋棠。
她依旧抱着那把式样古拙奇异的青骨琵琶,藕荷色的旧衫裙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毫无表情,深不见底的眼眸越过沈砚舟的肩膀,径直投向屋内床榻的方向,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先生,她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魂已引归。千首词,该填了。
沈砚舟浑身一颤,昨夜那刮骨磨牙的琵琶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开,声音嘶哑:她…她为何如此冰冷僵硬,全无生气
谢秋棠的目光缓缓转回沈砚舟脸上,那眼神依旧空茫,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如同冰面下掠过的幽影。
魂兮归来,岂能无凭她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怀中琵琶沉黯的琴身,先生词章,便是引魂之薪,养魂之食。词成,魂固;词断……她微微一顿,那空茫的视线再次扫过床榻,则魂散形销,重归尘土。
这话语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沈砚舟心上。
填词,是唯一维系眼前这具冰冷躯壳存在的凭依
他猛地扭头看向床榻,昏暗中,妻子那灰白僵硬的侧脸,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控诉。
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然而,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哪怕只是一具空壳,也足以让他肝肠寸断。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化为枯骨!
我填!沈砚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血泪般的绝望和决绝,我这就填!
他踉跄着扑向屋内那张唯一的破旧木桌,粗暴地扫开上面的杂物,抓起一支秃笔,铺开一张早已发黄发脆的劣质宣纸。
墨是早已干涸的,他抓起旁边的破碗,里面还有昨夜残留的、浑浊的凉水,也顾不得许多,胡乱将笔头浸湿,又在干涸的砚台上使劲蹭了蹭,勉强蘸上一点乌黑的墨汁。
亡妻昔日的笑靥、病榻上的枯槁、眼前这冰冷僵硬的躯壳……还有谢秋棠那句词断则魂散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笔悬在纸上,脑中一片混沌的空白。
昔日的才情仿佛被冻结。
他烦躁地掷笔,看着墙角静默的琵琶,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升起:我沈砚舟,也曾词惊四座!如今竟要以此等妖异之物为凭竟要以此等鬼画符换取……
他猛地顿住,不敢说出阿云二字,仿佛那是更大的亵渎。
他痛苦地抓挠头发,最终又颤抖着捡起笔,蘸着浑浊的墨汁,在纸上狠狠划下:
幽室暗,孤灯残,旧榻横陈玉骨寒!
触手冰,呼不应,疑是魂归魄未醒!
填词千首焚作灰,可能唤得故人回
墨痕犹带心头血,字字锥心声声咽!
他的字迹潦草狂乱,墨汁时浓时淡,洇开一片片污渍,如同心头那无法止住的血泪。
词句直白粗粝,毫无平仄格律可言,字字句句都是绝望的嘶喊,是滴血的控诉。
他写一张,便抓起那张墨迹淋漓、字字泣血的纸,看也不看,转身踉跄着扑向门边。
谢秋棠依旧静立在门外的暮色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沈砚舟将手中墨迹未干的词稿胡乱卷起,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颤抖着递向谢秋棠,或者说,递向她怀中那把沉黯的青骨琵琶。
给…给你!词!我的词!他声音嘶哑破裂,眼中带红。
谢秋棠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得毫无血色,指甲却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灰光泽。
她并未去接那卷词稿,只是伸出一根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轻轻点向琵琶下方那个浑圆的琴箱腹处。
沈砚舟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这才注意到那古拙琴箱的底部,似乎并非浑然一体。
借着门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沈砚舟隐约看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孔洞,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的凉意。
祭于此。谢秋棠的声音依旧平直无波。
沈砚舟毫不犹豫,将手中那卷饱含血泪与绝望的词稿,狠狠塞向那个小小的孔洞。
纸张擦过粗糙的孔洞边缘,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词稿即将完全没入孔洞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突然发出。
那孔洞深处,竟骤然冒出一小簇幽绿色的火苗!
那火苗毫无温度,冰冷得如同九幽之下的磷火,瞬间舔舐上纸卷的边缘。
墨迹淋漓的纸张接触到这诡异的绿焰,竟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极细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瞬间消散在昏黄的暮色中,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砚舟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纸张被冰冷火焰吞噬时那一瞬间迸发出的诡异的凉意。
他怔怔地看着那已恢复了原状且深不见底的孔洞,又猛地扭头看向屋内床榻——昏暗的光线下,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依旧静卧,没有丝毫的变化。
谢秋棠收回手指,深不见底的眼眸转向了沈砚舟那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她的嘴角似乎又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弧度依旧如此冷漠。
词章即薪柴,魂魄赖此燃。她的声音如同从极远的冰窟里传来,先生好自为之。三日之后,妾再来取新词。说罢,她抱着那把沉黯的青骨琵琶,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愈发浓重的夜色里。
3
陋室的门扉在穿堂风中发出吱呀的声音,沈砚舟却如坠冰窖,浑身僵冷。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床榻上那具冰冷的躯壳。
黑暗中,那躯壳似乎更显僵硬灰败。
他踉跄着走过去,颤抖的手再次轻轻触碰妻子的脸颊——依旧是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触碰一块深埋地底的石碑。
阿云……他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只有那支沾着污墨的秃笔,滚落在尘土里。
三日,三日又三日。
沈砚舟如同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循环往复的噩梦。
他像一头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困兽,日夜囚禁在这间弥漫着阴冷与绝望气息的陋室之中。
窗外日升月落,对他而言已失去了意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破木桌,那支秃笔,那方干涸的砚台,还有床上那具冰冷僵硬、如同人形墓碑般的妻子。
灵感早已枯竭,才情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碾压得粉碎。
他再也写不出完整的词句,笔下流淌出的,全是破碎的、不成调的哀鸣,是血淋淋的呓语,是灵魂被反复凌迟时发出的无声尖叫。
字迹越来越扭曲狂乱,如同鬼画符般爬满一张张脆黄的劣纸。
寒鸦啼,枯骨泣,词尽墨干魂何依
笔如刀,纸作坟,字字剜心祭亡人!
青灯照影形影单,妻在咫尺如隔山!
千首词成灰烬冷,可能换得一笑暖
每写满一张,他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踉跄起身,将那饱含血泪的纸卷狠狠塞进青骨琵琶底部那深不见底的孔洞。
每一次,那幽绿色的冰冷火焰都会嗤地燃起,贪婪地吞噬掉纸卷,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
每一次,他都会立刻扑到床前,用颤抖的手去试探妻子的鼻息,触摸她的脸颊。
每一次,得到的回应都是那永恒不变的、深埋地底的冰冷和死寂。
他的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蜡黄中泛着青灰,原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是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只有那双眼睛,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那是被绝望反复淬炼后仅存的、疯狂的执念。
又一个深夜,油灯早已耗尽,陋室内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破洞,在地面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沈砚舟趴在冰冷的桌面上,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抓着一支早已磨秃的笔杆,面前摊开的纸上,墨迹污浊一片,如同打翻的污血,却连一个成形的字也写不出来。
他脑中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谢秋棠那冰冷空洞的声音在回响:词断则魂散……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嚎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光,直勾勾地射向床榻的方向。
黑暗中,那静卧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坟。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响起。
不是风声,不是鼠窜。
那声音,清晰地从床榻方向传来!
是关节僵硬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沈砚舟浑身汗毛倒竖,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的床榻。
在惨淡的月光勾勒下,他清晰地看到——床榻上那个僵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躯体,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先是搭在薄被外的那只冰冷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向内蜷缩了一下。
接着,是那一直侧着的脖颈,以一种非人的、僵硬的姿态,极其缓慢地、带着持续的咯…咯…轻响,一点一点地……转动过来!
那张灰白僵硬的脸庞,正一点点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
沈砚舟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在冰冷的月华下,那张脸一点点转向他,最终,完全正对向他。
眼皮,在灰白的皮肤上,极其缓慢地向上掀开。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眼眶之内,只有两团深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如同两个通往幽冥的孔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恶意!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气音,从那淡紫色的、毫无生气的嘴唇里溢出。
词……
声音干涩、滞涩,如同锈蚀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非人的冰冷和空洞。
词……呢
沈砚舟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开来!
所有的恐惧、绝望、对亡妻归来的渺茫希冀……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具被邪异力量操控的、向他索要词的冰冷躯壳彻底碾得粉碎!
这不是他的阿云!这绝不是!这是一具被那魔音、被那青骨琵琶、被那谢秋棠拘来的、填满怨毒的傀儡!
啊——!!!
一声凄厉得非人般的惨嚎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撕裂了陋室的死寂!
沈砚舟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从地上弹起!恐惧被滔天的愤怒和毁灭欲瞬间取代!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伏案填词的落魄书生,此刻的他,双眼赤红如血,面目狰狞扭曲,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恶鬼!
他的目光不再看那床上索词的妻子,而是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墙角——那里,静静倚靠着的,正是谢秋棠遗落在此的、那把式样古拙奇异的青骨琵琶!
妖物!全是这妖物作祟!他嘶吼着,声音破裂沙哑,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一边踉跄着,一边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墙角,枯瘦的双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了那把冰冷的琵琶!
入手沉重异常,那木质的触感冰冷刺骨,仿佛握住的不是乐器,而是一块深埋地底的寒铁。
琵琶表面沉黯的木纹在月光下仿佛流动着不祥的光泽。
沈砚舟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沉重的琵琶高高举起!
给我碎——!!!
伴随着这声撕裂夜空的狂吼,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将琵琶朝着屋内最坚硬的地面——那土灶旁一块垫脚的粗糙青石,狠狠砸了下去!
砰——咔嚓!!!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如同朽木与坚石同时碎裂!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沈砚舟双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
那沉黯古拙的青骨琵琶也应声而碎!
琴颈断裂,琴弦崩飞,发出最后几声尖锐短促的哀鸣。
然而,最骇人的却是那浑圆的琴箱!
它并未像寻常木器那般碎裂成块,而是在撞击的瞬间,如同一个被强行撑开的腐朽茧壳,沿着某种早已存在的脆弱纹路,轰然爆裂开来!
无数大小不一的、惨白的碎片如同骨灰般四散飞溅!
而在那爆裂开的琴箱深处,暴露在冰冷月光下的景象,让沈砚舟目眦欲裂,魂飞魄散!
4
没有共鸣的腔体,没有支撑的木梁,在那琴箱内部的,赫然是由无数根森森白骨拼接、榫卯而成!
一根根惨白的人肋骨,长短不一,新旧不同,有的灰黄腐朽,有的尚沾着暗红的泥垢和深褐色的干涸血迹,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地挤满了整个琴箱内部!
每一根肋骨都经过了粗糙的打磨和刻意的弯曲,构成了这琵琶诡异浑圆轮廓的核心支撑!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暴露出来的白骨之上,都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地刻满了蝇头小字!
那字迹扭曲怪异,透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怨毒,赫然是一个个——人名!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离沈砚舟最近的那几根断裂肋骨上刻着的名字:
张氏阿牛
汴梁西城厢
李王氏并幼子三
陈州驿
赵四郎
襄阳城破卒
完颜部奴仆
刘三狗……
这些名字,连同那些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地名,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沈砚舟的双眼,直贯脑髓!
他认得!
那是百年前,金人铁蹄南下,踏破汴梁、血洗中原时,无数惨死在屠刀下的宋人百姓的名字!甚至还有一些被掳掠为奴、最终也难逃一死的宋人!
这琵琶,这所谓的青骨琵琶,竟是用无数死于金人屠刀下的宋人骸骨拼凑而成!每一根白骨,都承载着一个被碾碎的冤魂!
嗬…嗬嗬……
床上那具冰冷的躯壳,在琵琶碎裂的瞬间,猛地剧烈抽搐起来!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急促的抽气声。
灰白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最后一丝水分,迅速干瘪、塌陷、龟裂!仿佛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焚烧殆尽。
那张刚刚还对着沈砚舟索要词的脸,瞬间布满蛛网般的黑色裂纹,眼眶中那两团深不见底的黑暗迅速褪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窟窿。
紧接着,整个躯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塔,在令人牙酸的喀啦碎裂声中,哗啦啦地坍塌下去,化作一堆混杂着破碎衣衫的、灰白色的齑粉!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泥土和腐败气息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沈砚舟呆呆地看着床上那堆瞬间腐朽的灰烬,又低头看向手中还抓着的半截断裂琴颈和脚下那堆惨白的、刻满人名的碎骨,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暂时被冻结了。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堆散落在地、刻满名字的惨白碎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
每一片碎裂的骨头上,那些密密麻麻、扭曲怨毒的名字,竟同时泛起一层幽暗粘稠的血光!
无数缕细如发丝、却凝练如实质的黑红色雾气,裹挟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怨毒、痛苦、绝望与不甘的嘶鸣,猛地从碎裂的骨片中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陋室!
雾气翻腾,如同活物,带着刺骨的阴寒和足以冻结灵魂的怨念,瞬间缠上了近在咫尺的沈砚舟!
冰冷粘稠的触感如同无数条毒蛇缠上身体,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连思维都被那滔天的怨毒冻结!
呃啊——!
他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身体便被那无数黑红雾气凝聚成的、实质般的触手狠狠拖拽着,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地面那堆狰狞的碎骨摔去!
碎裂的骨片如同无数锋利的刀尖,瞬间刺破了他单薄的衣衫和皮肤,鲜血涌出,却立刻被那贪婪的黑红雾气吸收吞噬!
视野被翻腾的怨毒雾气彻底遮蔽,最后映入他疯狂收缩的瞳孔的,是无数只从碎骨堆深处骤然伸出的、由更浓郁黑雾凝聚成的枯骨之手!
惨白、嶙峋,指爪尖锐如钩,带着积郁了百年的冲天怨气,密密麻麻,如同地狱中伸出的索命荆棘,瞬间攫住了他的四肢、脖颈、腰腹!
绝望的嘶吼被扼杀在喉咙里。
沈砚舟只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阴冷至极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狠狠地向那堆由无数冤魂骸骨构成的碎片深处拖拽、挤压!
骨头碎裂的剧痛、灵魂被怨念撕扯湮灭的冰冷感……将他最后一点意识彻底吞噬。
陋室内,翻腾的黑红怨气如同活物般涌动着,缓缓下沉、收缩,最终连同沈砚舟的身影,一起没入了那堆惨白的碎骨之中,消失无踪。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木片、断裂的琴弦、以及那堆静静躺在月光下、刻满无数亡魂名字的森森断骨。
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呜咽着卷起地面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柳氏躯壳所化的尘埃。
陋室重归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唯有临安城深沉的夜幕下,不知从哪个幽暗的角落,又飘来一缕若有若无、刮骨磨牙般的琵琶声,凄清,冰冷,断断续续,如同枉死者永不消散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