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背光的日记本 > 第一章

癌症晚期,最多一个月。医生宣判时我没哭。
可监控里她笑着喊别人宝宝时,我的手抖得握不住药瓶。
我决定安静死去,却在整理遗物时翻出她的日记:
他的移植手术成功了,可林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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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盛夏的夜,粘稠得化不开。空调低沉的嗡鸣是这间顶级黑客工作室唯一的背景音。林染修长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翻飞,敲击声清脆密集,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流映亮他专注的侧脸。最后一个指令键入,回车。
对面那家恶意竞争公司核心数据库的防火墙,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无声碎裂。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不是为了这单报酬丰厚的委托,而是为了客厅里,那个刚刚给他发来信息的人。
手机屏幕亮起,肖婉的头像旁跳出一行字:染,厨房砂锅里温着绿豆百合粥,解暑的。别熬太晚,等你。
心底某处瞬间被温软的潮水漫过。十年婚姻,肖婉的温柔早已成为他呼吸的空气。他关掉炫目的屏幕,起身。昂贵的电脑椅无声滑开,书房厚重的隔音门打开一条缝,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沙发一角。肖婉蜷在那里,睡颜安宁,膝头还摊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散文集。薄毯滑落一半,露出她纤细的肩。林染放轻脚步走过去,俯身,小心翼翼地替她拉好毯子。指尖拂过她脸颊柔和的线条,心底一片澄澈的安稳。为了守护这片港湾里的每一缕灯光,他甘愿在虚拟世界的刀锋上行走。
他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掀开砂锅盖子。清甜的粥香弥漫开来。他盛了一小碗,坐在流理台边慢慢喝着。温热的粥滑入胃里,驱散了熬夜的疲惫,也熨帖着灵魂深处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孤独。窗外是沉睡的城市,窗内是照亮他整个世界的灯火。肖婉均匀的呼吸声从客厅传来,是他听过最安心的乐章。
这份安宁,在一个异常燠热的午后,被彻底击碎。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海城中心医院肿瘤科诊室,冷气开得很足,林染却觉得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窗外的蝉鸣隔着玻璃传来,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林染先生穿着白大褂的主任医师推了推眼镜,目光从一叠厚厚的影像报告和化验单上抬起,落在林染脸上。那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沉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情况……不太乐观。
林染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试图抓住点什么真实感。您直说。
医生叹了口气,将一张PET-CT报告推到他面前。报告上那些彩色的、代表异常代谢的斑点,在灰白的器官影像上显得格外刺目,如同宣判书上盖下的死亡印章。胰腺癌。晚期。广泛转移。他一字一顿,清晰而残忍,非常抱歉,以目前的医学手段……我们能做的,非常有限。乐观估计,可能……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一个月林染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着报告上那个狰狞的影像,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血液冲撞太阳穴的轰鸣,沉重而空洞。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蝉鸣都消失了。
医生后面说了什么,关于姑息治疗、止痛方案、营养支持……那些词汇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钻进耳朵,却无法在脑中形成有意义的句子。林染只是机械地点着头,目光死死锁在报告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个可怕的结论上。
一个月。三十年的人生,最后浓缩成薄薄一张纸上的倒计时。他站起身,接过医生递来的处方单和住院预约卡,纸张的边缘硌着指尖。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诊室,外面走廊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候诊区坐满了人,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焦虑、痛苦或麻木。他穿过他们,像个游魂。
回到家,玄关处还放着肖婉出门前换下的软底拖鞋。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林染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慢慢滑坐在地板上。那份被他捏得发皱的报告单,此刻重逾千斤。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客厅墙上挂着的巨大婚纱照。照片里的肖婉笑得眉眼弯弯,依偎在他怀里,幸福得毫无阴霾。
告诉她用这最后一个月,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衰弱、痛苦,最终走向无可挽回的终点让她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从此染上绝望和泪水不。他做不到。他宁愿她记住的,永远是那个强大、可靠、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林染。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他要把所有的黑暗和绝望,连同这具迅速衰败的躯体,一起埋葬。至少,让她记忆里的他,还是完整的。
夜色浓稠如墨,将书房彻底吞没。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映着林染毫无血色的脸。止痛药的效力正在消退,腹腔深处那团无形的、日夜不休啃噬的火焰又开始灼烧,冷汗一层层渗出额角,浸湿了鬓发。他紧咬着牙关,试图将呻吟压在喉咙深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几乎握不住鼠标。
时间在剧痛的间隙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为了转移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楚,也为了抓住一点掌控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落在键盘上。没有目标,没有任务,只是凭着本能和肌肉记忆,在浩瀚而冰冷的网络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串陌生的数字组合毫无预兆地跳入他的脑海。是一个手机号码。也许是某个无关紧要的客户,也许是某个废弃的测试号码。此刻,它像一个散发着诡异诱惑的坐标。鬼使神差地,他调出了自己编写的一个渗透工具包。指尖在键盘上艰难地移动,输入指令。
屏幕上的字符飞快滚动,侵入的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几层脆弱的民用防火墙如同纸糊,瞬间被洞穿。目标手机的实时画面,清晰地投射在他的屏幕上。
林染的呼吸猛地一窒。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画面里,是一个装修温馨的客厅。光线明亮柔和。一个女人背对着镜头,正弯腰在玄关的鞋柜旁换鞋。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羊绒开衫,林染再熟悉不过——那是他上个月送给肖婉的生日礼物。她换好柔软的居家拖鞋,直起身,转过身来。
正是肖婉。她脸上带着一种林染许久未曾见过的、松弛而明媚的笑意,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欢欣。她脚步轻快地走向客厅中央。
镜头一转,一个穿着浅灰色家居服、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出现在画面里。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俊朗,带着几分阳光的学生气。他笑着迎向肖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
肖婉没有丝毫犹豫,像归巢的倦鸟,轻盈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年轻男人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住,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顶。肖婉仰起脸,笑容甜蜜,嘴唇开合着,似乎在说什么。林染死死盯着她的口型。
宝宝,今天好点没。
无声的画面,却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宝宝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穿了他的心脏!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林染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弓起腰,仿佛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腹部。腹腔里那团癌变的火焰像是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爆开!剧烈的绞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书桌上的止痛药瓶,指尖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药瓶被他碰倒,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板上,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地,像碎裂的星辰。
林染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心脏被撕裂般的绝望而剧烈地抽搐着。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压不住喉咙深处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屏幕依旧亮着,无声地播放着那个家的温馨日常。肖婉和那个年轻男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侧着头,靠在他肩上,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男人剥了个橘子,极其自然地掰下一瓣,喂到她嘴边。肖婉张嘴吃了,眉眼弯弯,伸手轻轻掐了一下男人的脸颊,带着亲昵的娇嗔。
每一帧画面,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林染的眼底,扎进他濒临破碎的心脏。十年的深情,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原来早已在无声无息间倾塌殆尽,只剩他一人,守着废墟,还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而命运,连他安静死去、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权利,都要如此残忍地剥夺。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团越烧越旺的毒火。视线模糊,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滚落,砸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屏幕的光幽幽地照着他惨白扭曲的脸,映着那个家里刺眼的温馨。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肖婉依偎在那个年轻男人肩头的侧影,那抹温柔的笑意像淬毒的冰凌,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为什么不质问为什么不立刻冲过去撕碎这虚伪的假象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
可另一个更深沉、更无力的念头沉沉压下。质问之后呢换来她慌乱苍白的辩解,或是干脆撕破脸的决绝然后呢用这具被癌细胞蛀空的残躯,去上演一场歇斯底里的闹剧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彼此折磨,将十年间所有美好的记忆都践踏成泥
他做不到。他宁愿守着这口呕血的沉默,独自咽下这穿肠毒药。至少,保留一点回忆的温度,哪怕那温度早已虚假得可笑。
身体稍微能挪动一点时,他挣扎着爬到电脑前,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敲下指令。一个隐蔽的监控程序被植入那个手机,摄像头权限被悄然开启。他需要看着。像一个自虐狂,需要这持续的、真实的凌迟,来确认自己并非身处一场荒诞的噩梦。他要亲眼看着,他曾经视为整个世界的女人,如何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安睡。
白天,他成了肖婉眼中那个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疏离的丈夫。
染,最近公司压力很大吗看你脸色不太好。早餐桌上,肖婉将温热的牛奶推到他面前,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针织衫,衬得皮肤白皙,气色很好。林染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那上面空空如也,他送她的那条定制手链不见了踪影。
他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涩:嗯,有个大项目,收尾比较麻烦。他端起牛奶杯,指尖冰凉,杯壁的热度竟有些烫手。他强迫自己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吞下了一把冰渣。
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呀,肖婉起身,走到他身后,柔软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太阳穴,带着熟悉的茉莉香气,力道适中地揉按着,晚上想吃什么给你炖点汤补补
那温柔的触碰,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激得林染身体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狼狈地侧身避开,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手边的牛奶杯。
哐当!
乳白色的液体泼洒在光洁的桌面上,蜿蜒流淌,弄脏了肖婉的袖口。
啊!肖婉惊呼一声,连忙抽回手。
对不起!林染脱口而出,声音有些急促,他抓起旁边的餐巾胡乱地去擦桌子,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慌乱,我……我自己来,你别弄脏手。
肖婉看着他反常的举动,眼神里的担忧更深了,还掺杂了一丝困惑和受伤。她默默收回手,看着袖口那块湿漉漉的奶渍,没再说话。
林染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匆匆收拾完狼藉,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我……我去公司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家。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才敢大口喘息。腹腔的钝痛又开始隐隐发作,他额角渗出冷汗。刚才她靠近时,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混杂着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清爽的须后水味道——瞬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游荡在初冬清冷的街头,像一抹无主的游魂。高档写字楼林立的CBD区,玻璃幕墙反射着苍白的天光。他混在下班的人潮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体的虚弱感越来越明显,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倚靠在冰冷的广告灯箱或公交站牌上喘息片刻。
视线无意间扫过街对面一家装潢精致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内,暖黄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氛围。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靠窗的位置,肖婉和那个年轻男人相对而坐。
肖婉今天没有穿那件鹅黄色开衫,换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温婉动人。她微微低着头,用银匙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年轻男人则身体微微前倾,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眼神明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切和……毫不掩饰的爱慕,肢体语言动作似乎又带着一些幼稚。
林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是更猛烈的、带着窒息感的狂跳。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公交站牌的阴影里,像一只窥视着不属于自己光明的老鼠。
他看到肖婉抬起头,嗔怪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似乎在阻止他过于幼稚的举动。那个男人立刻收敛了些,但还是笑嘻嘻地,伸手过去,极其自然地握住了肖婉放在桌面上的手。
肖婉的另一只手,轻轻搭了上去,自然又随意。
林染猛地闭上了眼睛。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腹腔的剧痛再次凶猛地袭来,这一次带着更深的、撕心裂肺的意味。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失态地蜷缩下去。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肖婉轻轻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她的侧影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嘴角那抹笑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染看不懂的、带着淡淡疲惫和……无奈的神色
这细微的表情像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那涟漪很快就被汹涌的恨意和痛楚吞没。无奈是对无法彻底摆脱他这个将死之人的无奈吗
他转过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融入了行色匆匆的人潮。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冰冷的屏幕前。只有那里,才能给他最真实、最残酷的答案。
夜色再次沉甸甸地压下来,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勾勒出林染蜷缩在椅子里的轮廓。他瘦得惊人,宽大的家居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了一副骨架上。止痛药的效力越来越弱,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每一次药效过去,那从腹腔深处蔓延开的、啃噬骨髓的剧痛都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屏幕上,那个家的画面依旧清晰。年轻男人似乎情绪有些低落,抱着抱枕窝在沙发一角,眼神黯淡。肖婉坐在他身边,侧着身子,正温言软语地说着什么,一只手还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林染麻木地看着,心底那片被反复践踏的荒原,连愤怒的野草都烧尽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他看着肖婉起身去厨房,似乎在热牛奶。年轻男人依旧窝在沙发里,但目光却追随着肖婉的背影,那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阳光,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依赖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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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染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桌面。一丝极其微弱的疑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点涟漪。这个男人看肖婉的眼神,那种全然的依赖和信任,似乎……不太像情人反而更像……
就在这时,肖婉端着热牛奶回来了。她把杯子递给年轻男人,看着他喝下,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微蹙,似乎在担忧什么。她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手指快速地划动屏幕,像是在查阅什么资料,神情专注而凝重。
林染的呼吸微微一顿。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肖婉的手机!那个他从未想过要去窥探的、属于他妻子的最后一方净土。他了解肖婉,她有个习惯,喜欢把重要的、隐秘的心事,写在一个加密的电子日记本里。
一个被痛苦和绝望蒙蔽了双眼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微弱的稻草。他不再犹豫,手指在键盘上艰难地移动起来。侵入肖婉的私人手机,远比入侵那个陌生男人的要复杂得多。肖婉使用的加密软件是他当年亲手帮她挑选的,安全级别极高。他需要时间,需要集中正在被剧痛蚕食的意志力。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额角滚落,砸在键盘上。腹腔里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凭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意念,在复杂的加密算法中艰难地寻找着突破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伴随着一声轻微的、代表着权限获取成功的系统提示音,林染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栽倒。他死死抓住桌沿,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像破旧的风箱。他颤抖着点开那个熟悉的、带着一朵小小茉莉花图标的加密日记本应用。
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也照亮了那些被层层加密保护起来的、属于肖婉最私密的心事。
他滚动鼠标,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带着日期标记的条目。很快,一个多月前的日记跳入眼帘,日期赫然就在他发现那个男人之后不久:
【10月15日
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像一团越缠越紧的乱麻。看着林染一天天沉默下去,眼神越来越疏离,我心都要碎了。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可我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偷偷用我们准备要孩子的钱,去救了另一个男孩的命告诉他我每周消失的几个下午,是去了医院告诉他那个叫林保保的男孩,因为救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又被他依恋,把我当成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林染的心猛地一沉!救命的钱陈阳救人失去亲人
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是慌乱地往下翻找更早的记录。终于,在几个月前的日记里,他找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起点:
【6月3日
暴雨】
……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可怕的下午。雨太大了,视线一片模糊。货车失控冲过来的瞬间,我以为一切都完了。是那个男孩!他像不要命一样冲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摔倒在路边,只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和一声闷响……等我爬起来,只看到他躺在血泊里……旁边还倒着一个被撞飞的中年男人,后来才知道是他父亲……都怪我!都怪我过马路时走了神!
林染的呼吸骤然停止!车祸!救人!他猛地想起,大概就是那个时间段,肖婉有几天情绪特别低落,手臂上还带着擦伤。他问起,她只说是下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原来……真相如此惨烈!
他急切地继续往下翻:
【6月20日
晴】
……今天去看了林保保。他父亲的后事办完了,可他自己……医生说那次车祸撞击加上他本来就有的基础病,诱发了严重的再生障碍性贫血……需要骨髓移植,否则……手术费和后续治疗是个天文数字。他才二十岁啊!是我毁了他的人生,毁了他的家!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的样子,我除了拼命筹钱,还能怎么办林染……我们的钱……我动用了我们存在银行的那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7月10日
多云】
……陈阳的配型找到了!是半相合,但医生说有希望!可手术费……缺口还是很大。我不敢再动家里的钱了,林染那么辛苦……我开始偷偷接以前同学介绍的私活,帮人做设计,熬夜画图……能多凑一点是一点……
【8月5日
晴】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好!看着林保保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我这些日子的煎熬都值了。可是……新的问题来了。他失去了所有亲人,出院后无处可去。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说他只有我了……我该怎么办拒绝他把他赶出去看着他刚有点希望的眼神再次熄灭我做不到……他父亲是为救我死的啊!我租了那个小公寓,暂时安顿他。只告诉他,是姐姐。可他……他似乎误会了,对我越来越……亲近。我试着解释,可他刚经历生死,那么脆弱,我怕刺激他……林染,我该怎么办我每天在你面前演戏,心都要裂成两半了……
【9月28日
阴】
……林保保的情绪很不稳定。医生说康复期心理疏导很重要。今天陪他去复查,出来时下雨,他忽然紧紧抱住我,哭得像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喊‘别丢下我’……那一刻,我真的心软了,只能轻轻拍着他安抚。可这一幕,万一……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传到林染耳朵里……天,我不敢想!林染最近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总是欲言又止……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我好怕,怕他误会,怕他恨我……更怕……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最近瘦了好多,脸色很差……我偷偷预约了全身体检,过几天想办法哄他去……老天,求求你,别让林染有事……
日记在这里中断。最后几行字,墨迹似乎有些晕染开,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林染僵在椅子上,如同被最凛冽的寒冰冻住。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剧烈颤抖的瞳孔和毫无血色的脸。巨大的、迟来的真相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击垮!
不是背叛!是恩情!是负疚!是善良到近乎愚蠢的责任心!而他,他林染,这个自以为是的瞎子,这个被嫉妒和绝望蒙蔽了双眼的混蛋,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用最冰冷、最残忍的疏离和猜忌,一刀刀凌迟着他最爱的女人!在她独自背负着巨大的秘密、承受着双重的煎熬时,他不仅没有成为她的依靠,反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噗——
积压在胸腔的腥甜再也无法抑制,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在冰冷的键盘和屏幕上!刺目的猩红瞬间覆盖了那些饱含血泪的文字。
呃啊……
林染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从椅子上重重滑落,蜷缩在地板上。这一次,不仅仅是癌魔的肆虐,更是悔恨这把更锋利的刀,将他残存的意志彻底凌迟。他蜷缩着,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悔恨而剧烈地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在窒息的边缘徒劳挣扎。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片刺目的猩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呜咽。
婉……婉……
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溢出。十年情深,他竟将她推入了如此绝望的境地。他才是那个罪人,那个眼盲心瞎,亲手将他们的爱情推向万劫不复的刽子手。
海城冬天的风,带着咸腥的湿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厚重的衣物,扎进骨头缝里。暮色沉沉,将天边的云染成一片凄艳的紫红,如同凝固的血痕。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鸣。
林染静静地伫立在海边。他穿着肖婉去年冬天给他买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曾经合身的剪裁,如今却显得异常空荡,海风灌进去,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只有那双望向大海深处的眼睛,还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光里,盛满了无尽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悲怆。
他脚下,放着一个不大的银色金属密码箱。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天边最后的光线,显得格外孤寂。
身后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踩在沙滩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染没有回头,他知道是她。
肖婉几乎是跑着冲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她穿着单薄的米白色大衣,围巾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为奔跑和寒冷而微微发紫。她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死死锁在林染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萧索得可怕的背影上。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染……
她颤抖着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不堪,你……你怎么了为什么来这里外面这么冷……
她想上前,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沙滩上,动弹不得。那个密码箱,那个背影透出的浓重死气,让她浑身冰冷。
林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当他的脸完全呈现在肖婉眼前时,肖婉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那张曾经英俊逼人、让她魂牵梦萦的脸,此刻只剩下病入膏肓的枯槁。深陷的眼窝,灰败的皮肤,干裂出血口的嘴唇……这哪里还是她的林染这分明是一具被病魔和痛苦榨干了生气的躯壳!
不……
肖婉下意识地摇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不会的……染……你告诉我,不是真的……
她踉跄着往前冲了一步,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害怕得缩了回来,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一个脆弱的幻影。
林染看着她瞬间崩溃的泪眼,看着她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所有的猜测,所有的证据,在这双盛满纯粹爱意和绝望的泪眼面前,被击得粉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悔恨,将他彻底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他弯下腰,动作有些吃力地提起脚边的密码箱,放在两人之间的沙滩上。然后,他伸出枯瘦得如同树枝般的手,轻轻握住了肖婉冰冷颤抖的手。
那触感冰凉得让肖婉浑身一颤。
婉婉,林染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料,每一个字都带着耗尽生命般的疲惫,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海浪声,别哭。
他握紧她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弱的暖意,尽管他自己的手比她的更冷。
是我不好。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愧疚,我都知道了。车祸……林保保……他的病……你卖首饰接私活筹钱……租公寓安顿他……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
肖婉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有这个,林染的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银色箱子上,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你爱我我应该让你知情。他松开肖婉的手,俯身,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输入了一串密码——是肖婉的生日。
咔哒一声轻响,箱盖弹开。
最上面的是一份股权转让书,再下面只有厚厚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化验单、影像报告、诊断书……最上面那张,赫然印着刺目的诊断结论:胰腺癌晚期。
肖婉的目光落在那些纸上,如同被最滚烫的烙铁烫伤!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下倒去。
婉婉!林染惊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前,在她摔倒在地之前,用自己同样摇摇欲坠的身体接住了她。他紧紧抱住她,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枯槁的身体里,融入骨血。
肖婉跌进他冰冷而单薄的怀抱,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她死死揪住林染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在海风的呜咽中显得格外凄怆。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染……你这个傻瓜……大傻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我找到专家了……我预约了最好的医院……我们还有希望的……你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人扛着……
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手指颤抖着抚上他凹陷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哀求,我们去看医生……现在就去!染!求求你……别放弃……
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希冀,林染的心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涌到喉头的腥甜。他握住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冰冷的手指包裹住她的,试图传递一点虚假的安抚。
嘘……婉婉,听我说。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他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的、安抚性的笑容,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如此悲凉,别哭,看到你哭,我这里……
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疼痛、却已感觉不到多少温度的心口,更疼。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肖婉被泪水浸湿的额头,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颤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温柔:
知道你还爱我……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海平线之下。无边的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将相拥的两人包裹。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哗——哗——,像亘古不变的叹息,又像一首低沉而悲伤的挽歌。
肖婉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林染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他整个即将陨落的世界。他抬起头,望向那片吞噬了光明的、深沉的海洋,目光悠远而平静。
够了。在生命的尽头,能拥抱着他此生唯一的挚爱,能亲手拂去她眼中的误解,能让她知道,他至死都深爱着她……这结局,于他这荒诞而短暂的一生而言,已是命运最后的、残酷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