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江湖最大镖局的总镖头,却在押暗镖时惨死。
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个败家子会败光家业。
他们不知道,我装疯卖傻十几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二叔夺权,我当众烧了祖传镖旗。
镖局元老们跪地哭喊:少主疯了啊!
只有账房先生瞥见我袖中的密信一角。
那是我爹用血写的最后线索——幕后黑手,就在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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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味、汗臭、隔夜酒气,还有铜钱上永远洗不掉的油腻味儿,在财来赌坊里蒸腾发酵,混成一股令人昏头涨脑的浊流。骰子在粗瓷大碗里撞得哗啦啦响,吆喝、咒骂、狂喜的尖叫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林风,就坐在这片乌烟瘴气的最中央。
面前堆着小山似的铜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下去。我对面的刀疤脸汉子,嘴角咧得快要扯到耳根,粗糙的大手又一次把桌上的铜钱全撸到他那边。林少,手气背啊!再来一把
我眼皮都没抬,随手从怀里又摸出几块碎银,啪地拍在桌上,声音含糊,带着点酒意:少废话,开!
骰盅揭开,三颗骰子可怜巴巴地挤成一堆,两点。周围顿时爆出一阵哄笑。刀疤脸得意地一推碗:哈!通吃!他那沾满油污的袖子扫过桌面,几枚铜钱叮当滚落在我脚边。
啧,林少,您这‘散财童子’的名号,真是名不虚传!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混混蹲下去捡钱,嘴里还不忘奉承,那奉承里藏着的鄙夷,浓得化不开。
我像是没听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水,晃晃悠悠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活脱脱一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废物。身后是刀疤脸毫不掩饰的嘲笑:林总镖头一世英雄,怎么生了这么个……嘿!后面的话被更响亮的哄笑淹没。
阳光刺得我眯起眼。穿过几条喧嚣的巷子,威远镖局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就在眼前。门口的景象却与往日的肃穆威严判若云泥。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镖服的趟子手,蔫头耷脑地靠在冰冷的石狮子底座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面。门楣上那块描金威远大匾,金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暗的木头,像个迟暮英雄褪色的勋章。一阵穿堂风卷过,吹起台阶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凄凉。
少主…少主回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趟子手,花白胡子颤巍巍的,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想挤出点希冀的光,但那光只闪了一下,就被我一身酒气、脚步踉跄的样子彻底浇灭了。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
我刚要迈过那高得有些碍事的门槛,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了过来:
哟!这不是我们威远镖局的少东家嘛!日上三竿才从温柔乡里爬出来真是好大的福气!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的干瘦男人堵在门口,手里哗啦啦地抖着一张纸,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林少,这都第几次了您这窟窿,老朽可填不动了!今日这账,利滚利,连本带息一百二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否则,哼,别怪我们‘通宝钱庄’不讲情面!
他身后的几个彪形大汉抱着膀子,肌肉虬结,眼神不善地扫视着镖局破败的门庭和那几个面黄肌瘦的趟子手,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只是傻呵呵地咧开嘴,伸手去够他手里的借据:王…王掌柜好说…好说…等我爹…等我爹这趟大镖回来…金山银山…都还你…
等你爹王掌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谁不知道林总镖头这趟走的是暗镖,凶险万分!能不能囫囵个儿回来都两说!就指望你这败家子我呸!他嫌恶地躲开我的手,把借据举得更高。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从门内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喧闹:
王掌柜,威远的招牌还没倒,账,自然认。
我爹,林震远,一身风尘仆仆的深蓝劲装,从昏暗的影壁后转了出来。他身形依旧高大挺拔,但鬓角霜色更重,眼角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色。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王掌柜,那钱庄老板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爹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极了,有失望,有痛心,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一种我几乎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直走到我面前。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极淡、却被我敏锐捕捉到的血腥气。他抬起粗糙的大手,带着长途奔波的凉意,重重地按在我肩膀上,力道沉得让我骨头都有些发疼。
风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的心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浑身的酒意在这句话下消散得无影无踪。装疯卖傻十几年,我从未有过如此刻骨的破绽感!他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然而,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思考他那句话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按在我肩头的手已经松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低语只是我的幻觉。他转向王掌柜,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不容置疑:三日之内,银子送到贵庄。请回吧。
王掌柜还想说什么,被我爹那深潭般的眼神一盯,终究没敢再放狠话,带着人悻悻离去。门口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爹没再看我,他挺直了脊背,像一杆孤独而倔强的标枪,转身大步走回院内,背影融入那片深沉的阴影里,只留下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一个不祥的烙印。
三天。
仅仅三天后,那缕不祥的预感,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白现实。
消息是黎明时分传回来的,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镖局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
我爹林震远,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上响当当的震三山,连同他亲自挑选的七名最精锐的镖师,在押运那趟神秘的暗镖途中,于黑风峡遭遇伏击。据唯一一个拼死爬回来报信的趟子手说,对方手段狠辣,赶尽杀绝,根本不是为了劫镖,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尸骨无存,只有几片染血的镖旗碎片,被狂风卷着,送回了威远镖局冰冷的大门。
灵堂设在议事大厅。
惨白的纸钱漫天飞舞,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劣质的线香燃烧着,散发出呛人的烟雾,缭绕在巨大的、空荡荡的楠木棺椁上方。棺椁里没有尸身,只放着一套我爹生前常穿的旧镖服,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厅堂里挤满了人,一片压抑的啜泣声。女眷们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老镖师们红着眼眶,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悲恸、恐惧、茫然,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空气都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跪在灵前最靠近棺椁的位置,穿着粗麻孝服,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没人看得清我的脸,只能看到我面前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湿漉漉的痕迹——那是泪水,或者仅仅是额头滴落的冷汗
大哥!我苦命的大哥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陡然炸响,盖过了所有的低泣。我二叔,林震岳,分开人群扑到棺椁前,捶胸顿足,涕泪横流,表演得情真意切。你这一去,留下这孤儿寡母,留下这风雨飘摇的威远镖局,可如何是好啊!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他哭嚎着,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透过泪水的掩护,飞快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我那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背影上,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冷。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悲愤交织,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控诉:风儿!你爹尸骨未寒啊!你看看你,除了跪在这里发抖,你还能做什么这些年,你除了吃喝嫖赌,败尽家财,拖垮镖局,你可曾为你爹分担过一丝一毫!威远镖局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要断送在你这个不成器的废物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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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吼,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压抑的悲伤瞬间被点燃,转化成一股汹涌的怨气。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鄙夷、甚至是愤怒,像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钉在我卑微的脊背上。窃窃私语声如同毒蛇吐信,在灵堂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唉,总镖头英雄一世……
可不是嘛,摊上这么个儿子……
威远…怕是真的到头了……
二叔林震岳的哭嚎适时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煽动:大哥啊!你看看吧!威远人心散了,这千斤重担,这满目疮痍,你让这不成器的孽子怎么扛他扛得起吗与其让他败光祖宗心血,不如……不如由我这个做兄弟的,替你担着这份苦,这份累!我林震岳在此立誓,必重整威远旗号,为大哥报仇雪恨!
他猛地挺直身体,环视四周,目光灼灼,俨然已是临危受命的领袖姿态。
就在他这番感人肺腑的陈词即将赢得满堂沉默的默许,气氛压抑到极点之时——
我动了。
一直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挺直!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太过违反所有人对我这个废物的认知,以至于满堂的悲泣和私语瞬间冻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数道惊愕、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看棺椁。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嘴角甚至神经质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怪诞、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像个提线木偶,径直走向灵堂一侧。
那里,供奉在香案最高处的,是一面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能看出其曾经辉煌的镖旗。旗面是深沉的玄色锦缎,边缘绣着繁复的金色云纹,正中央一个巨大的、遒劲有力的威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隐隐透出昔日的锋芒与分量。这是威远镖局的祖传之旗,是威震江湖的象征,是凝聚所有镖师魂魄的图腾!
少主…你要做什么一个离得近的老镖师下意识地出声,声音干涩颤抖。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面旗帜,空洞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倒影。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我伸出了手——那只手,此刻稳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我抓住了旗杆!
风儿!住手!二叔林震岳脸色剧变,厉声呵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晚了。
我猛地发力,将那面沉重的祖传镖旗从供奉的香案上狠狠拽了下来!玄色的旗面哗啦一声展开,那个巨大的威字,如同垂死的猛兽,最后一次展露它的狰狞。
紧接着,在满堂倒吸冷气的嘶嘶声中,我做了一件足以让所有威远旧人魂飞魄散的事情——我踉跄着扑向灵前燃烧着纸钱和长明灯的火盆!火焰因为投入的纸钱而跳跃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不——!
少主!你疯了!
快拦住他!!
凄厉的尖叫、绝望的嘶吼几乎要掀翻灵堂的屋顶。几个反应快的老镖师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抢夺。
但我的动作更快,更决绝!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我双手紧握旗杆,将整面象征着威远镖局百年荣光、无数先辈血汗与性命的祖传镖旗,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捅进了那跳跃着贪婪火舌的铜盆之中!
嗤啦——!
刺耳的燃烧声瞬间响起!干燥的锦缎和丝线遇火即燃,凶猛的火舌如同饥饿的巨蟒,瞬间沿着旗面向上疯狂舔舐!那个巨大的威字,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焦黑、化为飞灰!浓烟滚滚,带着布料和丝线燃烧特有的焦糊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灵堂!
我的旗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镖师,看着那在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的旗帜,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老泪纵横,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哀嚎。他是跟随我爷爷打天下的元老,这面旗,浸透了他一生的忠诚与信仰。
祖宗基业…百年威名…毁于一旦啊!另一个老镖师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
疯了!少主真的疯了!被总镖头的死刺激疯了!
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灵堂彻底变成了混乱的地狱。有人试图去扑打火焰,但火势太快,旗面已大半化为乌有,只剩下焦黑的旗杆头,还在火盆里不甘地冒着青烟。
二叔林震岳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和升腾的黑烟,眼神深处有惊愕,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意外打乱节奏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这废物,竟亲手毁了威远的魂!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猛地一指还在对着火盆发呆的我,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嘶哑扭曲:看看!你们都看看!这就是我大哥留下的好儿子!威远的叛徒!林家的耻辱!来人!把这失心疯的孽障给我拿下!关起来!
立刻就有几个二叔的心腹镖师,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有愤怒,有鄙夷,也有执行命令的冷酷——向我围拢过来。
整个灵堂乱成一锅粥。咒骂声、哭喊声、火焰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我成了风暴的中心,成了所有人眼中亲手弑杀威远魂魄的疯子、罪人。
就在那几个彪形大汉的手即将抓住我胳膊的瞬间,我猛地转过身!
脸上那种空洞的、神经质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瞬间刺破了弥漫的悲愤和混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恸、或惊疑的脸。
拿下我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像冰冷的铁片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二叔,您急什么是怕这火烧得不够旺,还是怕……烧出什么不该烧出来的东西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钉在林震岳那张因惊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站在灵堂角落阴影里,像个透明人般默默垂泪的账房先生赵先生,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飞快地抬起浑浊的老眼,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我微微抬起的左手袖口处。那里,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袖口滑落了一寸,露出里面粗麻孝服下的一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染着深褐色污渍的布片边缘。那污渍,像极了干涸凝固的……血。
赵先生的目光在那血渍上一触即收,快得如同错觉。他立刻重新低下头,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肩膀耸动,哭得似乎更加悲切了。只是那低垂的眼帘深处,一丝极度的震惊和了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灵堂里的混乱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冰冷的眼神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几个奉命拿我的镖师也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向二叔林震岳。
林震岳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那份悲愤交加的伪装几乎要维持不住。他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和暴怒取代。他猛地向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某种被冒犯的权威感而尖利起来:
孽障!你还敢胡言乱语!烧毁祖传镖旗,大逆不道!我看你是失心疯发作,得了癔症!来人!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他!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那几个镖师。
这一次,再无人迟疑。几个孔武有力的镖师猛地扑上,粗暴地扭住我的双臂。我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押着,只是在被粗暴地推搡着转身离开灵堂的瞬间,我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那些绝望哭泣的老镖师,那些惊魂未定的女眷,那些眼神闪烁的镖师……最后,我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角落里依旧低头啜泣的赵先生,然后,牢牢地定格在二叔林震岳那张因气急败坏而涨红的脸上。
我的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押送我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穿过一道道回廊,最终将我推进了镖局后院最偏僻、废弃已久的柴房。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锁死,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狭窄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潮湿的霉味、陈年木柴腐朽的气息和灰尘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浓得呛人。
押送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
柴房里死寂一片。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灰尘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脸上所有的表情——疯狂、冰冷、嘲讽——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静。
黑暗中,我缓缓抬起左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探入粗麻孝服的袖袋深处。那里,贴身藏着一件东西,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触感。
我把它掏了出来。
借着窗棂透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月光,勉强能看清。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极其不规则的、被烧得焦黑卷曲的布片。看质地和颜色,正是威远镖局祖传镖旗的一角!只是它被火焰严重侵蚀,那个象征性的威字早已残缺不全,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而就在这焦黑卷曲的布片之上,覆盖着一片更小的、颜色深褐发硬、显然是被大量血液浸透又干涸的布料碎片!那碎片似乎是从另一件衣服上撕扯下来的,边缘同样参差不齐,带着暴力撕扯的痕迹。
在这片染血的碎布上,用某种极其尖锐的东西——也许是断箭的箭头,也许是碎裂的刀刃——深深地、带着一种垂死者最后的疯狂力道,刻划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笔画断续、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血字:
**暗镖…假…内…魔…教…**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深褐色的血污,笔画边缘模糊,仿佛刻字之人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气息奄奄。尤其是那个魔教二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几乎划破了布料,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惊惧。
暗镖…假…内…魔…教…
我在心底无声地默念着,指尖拂过那凹凸不平、冰冷刺骨的字痕,如同拂过父亲临终前绝望而滚烫的脉搏。
这血书,是我在父亲空棺入殓前,趁着混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从他紧紧攥着的、几乎被血浸透的右手掌心里,抠出来的最后遗物。他至死都紧握着这唯一的线索,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它藏匿!
冰冷的杀意,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我四肢百骸缓缓苏醒、游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压抑了十几年的愤怒和痛楚。
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风儿,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是在用生命,为我铺下这最后一步棋!这血书,就是点燃这盘死局的引信!
柴房外,一片死寂。但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二叔林震岳绝不会善罢甘休,我的疯狂举动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也撕开了威远镖局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一定会来。也许是为了确认我的疯癫,也许是为了彻底封住我的口,也许……是为了寻找他可能也未曾得到的、关于那趟致命暗镖的真正秘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远处隐约传来巡夜镖师拖沓的脚步声,风吹过枯枝的呜咽,还有……极轻、极缓,如同鬼魅般向柴房门口靠近的足音。
来了。
柴房那扇破旧、沉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从外面缓缓推开。没有钥匙开锁的声响,显然来者拥有权限,或者用了别的手段。
清冷的月光随着门缝的扩大,像水银一样流淌进来,在地面的尘土上切割出一道狭长的光带,也将来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进来。
二叔林震岳。
他没有带随从,孤身一人。月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却洗不去他脸上那层浓重的阴霾。他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刻进来,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地刺向我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柴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我们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风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虚假的关切,像是要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你…还好吗他向前踏了一步,踩在月光里,靴子碾过地面的浮尘。
我没有回应,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头埋在臂弯里,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一副惊吓过度、魂不守舍的模样。
林震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但很快又被强压下去。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离我更近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试探性的严厉:白天在灵堂,你闹得太不像话了!烧毁祖旗,那是大逆不道!你可知错
我的身体似乎因为这严厉的质问而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林震岳紧盯着我的反应,似乎在判断我的神智是否真的崩溃。片刻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长辈的痛心和不得已的无奈。
唉,我知道,大哥的死对你打击太大。你一时糊涂,二叔……也能理解。他缓缓蹲下身,试图与我平视,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则隐在更深的阴影里,表情显得格外莫测。但威远不能倒!更不能毁在你手里!风儿,听二叔一句劝,把……把你知道的东西,都交出来吧。关于你爹最后那趟镖,关于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东西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只要你交出来,二叔保证,你还是威远的少主!过去的事,二叔替你扛着!咱们叔侄齐心,重振威远,给你爹报仇!这才是正理!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做出一个亲近的姿态。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肩膀的瞬间——
一直蜷缩着、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我,猛地抬起了头!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惊恐和茫然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渊,冰冷、锐利,直刺人心!里面翻涌的情绪,是刻骨的仇恨,是洞悉一切的嘲弄,是压抑了十几年的锋芒,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林震岳伸出的手,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僵在半空!他脸上的关切和痛心瞬间冻结、碎裂,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被他视作废物十几年的侄子!
二叔,我的声音异常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割开死寂的空气,替我扛着就像……扛下我爹那趟‘假镖’的命债一样扛着吗
假镖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林震岳的心口!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仿佛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双总是精光闪烁、充满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扒光伪装的恐慌!
你…你胡说什么!他失声厉喝,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得尖利扭曲,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什么假镖风儿!你果然疯了!满口疯话!
疯话我缓缓站起身,掸了掸粗麻孝服上沾染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与之前判若两人。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锁住他惊惶失措的脸。
那趟暗镖,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对吧,二叔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所谓的‘奇珍’,根本不存在。委托人的身份是假的,路线是精心挑选的绝地——黑风峡。而你,我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向林震岳,你早就知道!或者说,这本就是你……或者说你背后的人,一手策划的杀局!
放屁!林震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失态,嘶吼起来,额头青筋暴跳,小畜生!你敢污蔑我!我是你亲二叔!我怎么会害大哥!
亲二叔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柴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好一个亲二叔!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要夺权,要在我爹尸骨未寒时就跳出来,要把我这个‘废物’关起来,是不是怕我知道得太多怕我爹……临死前还留下了什么
我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落在他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意有所指。
林震岳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眼神瞬间变得极度惊恐,下意识地用手按向自己胸前的衣襟!虽然这个动作极其短暂,几乎是一触即收,但那瞬间的失态,却如同黑夜中的闪电,将他内心的恐慌暴露无遗!
果然!他也在找!找那封血书!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血书的存在,但他知道父亲一定留下了致命的线索!他害怕那线索落入我手!
你…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林震岳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干涩,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交出来!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否则我让你现在就下去陪你爹!
他眼中凶光毕露,右手猛地按向了腰间!那里,悬着他从不离身的精钢短刀!
柴房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杀机四溢!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时刻——
砰!
柴房那扇虚掩的破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力道之大,让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个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粗重的喘息!
是刘猛!镖局里资格颇老的镖头之一,也是二叔林震岳的忠实心腹。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此刻双目赤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脚步都有些虚浮,但脸上的焦急和愤怒却是实打实的。
二爷!二爷不好了!刘猛根本顾不上看柴房里的情形,也没注意到我和林震岳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只顾着扯着嗓子吼,衙门…衙门的人来了!带队的…是那个新来的总捕头,姓杨的!还…还有黑水帮的少帮主,楚天阔!他们…他们堵在大门口,说是…说是要吊唁总镖头!可那架势…分明是来者不善啊!点名要见…要见当家人!
什么!林震岳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如同吞了苍蝇。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松,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吸引过去,脸上交织着惊怒、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衙门总捕黑水帮少帮主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凑在一起,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还指名要见当家人
威远镖局,风雨飘摇,内忧未平,外患已至!
我站在冰冷的月光与浓重黑暗的交界处,看着二叔脸上那精彩纷呈的惊怒与慌乱,心中那盘早已布下的死棋,正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悄然转动了关键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