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永泰六年,国土西疆。
初春乍暖,山河本已褪去了白色,万物正欲苏醒,谷底的溪水也刚刚化开。
孰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仅用了半日,就将这片春色又重新封存。
雪落山河,天地一色。
西林军营地五里外,一座山岗上,一老一少两个哨兵,顶着一身落雪,目光如炬,屹立如松。
两人生怕手脚被冻僵,影响反应速度,边跺脚边搓手,再抽空骂几句该死的天气还有该死的运气。
他们是这个岗的明哨,还有明面上看不见的暗哨,暗哨不知道有几个,也指不定藏在哪。
此时此刻,他们俩很是羡慕那些个暗哨,眼瞅着一个暗哨把自已藏在了山坡上的杂草堆里,这大冷的天,窝在里面就跟盖了层棉被似的,暖和不少。
小哨兵指尖蜷在嘴边哈着气,发着牢骚:
“值岗摊上这鬼天气,咱这运气可够背的。你说这都开春了,还他娘的下雪,连着两天了也不见停,莫不是老天拉稀了吧?”
老哨兵朝他屁股狠踹了一脚,训斥道:
“闭上你的臭嘴,胡咧咧个啥!冒犯了老天爷,当心他老人家减了你的运气,你个新兵蛋子,打仗让人教,这也用人教?啥都不懂的玩意。”
小哨兵屁股生疼,瞬间反应过来,自知说错了话,缩着脖子,双手合十嘟囔着,“老天莫怪,老天莫怪!小子嘴上没把门,豆吃多了没好屁。莫怪,莫怪哈!”
为了让老天看到自我忏悔的诚心,抽了自已一耳刮子,腰背往上挺了挺,眼睛又瞪大了三分,更加卖力的警惕着周遭。
雪越下越密,阻碍着视线,让人看不太远。
“有人!”
只见山岗下,那条直通大营的路上,一人背着另一人,两人浑身血污,辨不清军服,看不清面目。
步履踉跄,正吃力的一步一步往大营方向慢慢挪着,走的异常艰难,似乎一阵小风就能把二人刮倒。
老哨兵冲下山岗,横枪拦在路中,喝道:“何人?”
一阵轻风,卷着雪,夹着一股血腥,冲进鼻腔。
老哨兵一惊,不知这二人身上沾了多少血,隔着两丈远竟还闻的这般真切,不由定睛细看。
此人血染全身,不知是泥巴和着血,还是血粘着雪,黏腻腻的糊了一身。
没有头盔,头发像乱麻一样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记脸粘着暗红色的污垢,似干旱的土地,在脸上龟裂成块。
右肩钉着一尾断箭,大腿一处刀伤皮肉外翻。
一身的铠甲七零八碎,似乎随便拔动一个甲片,这副铠甲就会从主人的身上散下来。
血掺着雪,化成血水,一滴一滴的从头发上,从铠甲边缘,滴落到雪地上,点点殷红,似梅花绽开。
听到哨兵的问话,踉跄的身形顿住,摇晃了一下,抬颌微笑,露出一口挂着血丝的白牙,虚弱的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是步兵旅青旗十七营营正布芙,快,先救我哥。”
话音刚落,便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背上的人也随着一并倒地,四肢弯曲着举在空中,一只手还攥着半截敌人的残臂,保持着在布芙背上的姿势。
已然僵硬,死了许久。
原来是自已人,原来是他们以为全军覆没的步兵旅青旗的人。
老哨兵背起活的,直奔大营。
西林军大营。
戴遇,西林军主帅,神色匆忙的朝着一顶医帐走去,心情激动,一脸倦容难掩喜色。
他以为他的步兵旅青旗八千余人全军覆没,没想到还活下来一员营将,深感欣慰。
心中暗自承诺:只要能救活,老子就升他的职,重重的赏,不,带他去京都面圣,给他请功,赐他最大的荣耀。
刚走到医帐门口,正要掀帘子进去,就听见里面一片混乱,吱哇乱叫唤,还夹着军医慌张的训斥声:
“你们先出去!不用帮了,我自已来吧。”
随即,几个士兵涨红着脸,像被开水烫到了蹄子一样躲出了帐外。
“我操!”
“哎呀我的个娘。”
戴遇身形顿了一下,急问:“何事惊慌?”
一个瘸腿兵,涨着个大红脸,咽了口唾沫,眨巴眨巴眯缝眼,憋出一句:
“女的!那个十七营正布芙竟是个女人!”
女的?是个娘们!
戴遇吃惊不小,愣住了,定在原地。
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自已要摊上个大麻烦。
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进去万一看见了不该看的,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可就要遭大罪了。
探病这事今儿是不行了,得撤!
我不是怕媳妇,我是怕麻烦,对,是怕麻烦。
刚刚抬起来要迈进去的脚,默默的收了回来,转身回了营帐,拧眉思考起来。
女子入军营,可是兵家大忌,死罪!
自已的西林军怎么会混进了女人?什么时侯混进来的?
能让到营将这个级别,最少得有四五年的从军经历,这么长时间竟没人发现,她是怎么让到的?
大夏自开国百年来,军营里从没遇到这样的事,好巧不巧的让戴遇赶上了,他很头疼。
拿这个女人怎么办是好?
按军规杀了她?
怎能如此处置!
那可是守了风鸣谷,立了大功的猛将,八千人就剩她一人,斩了?
没死在敌人手里,脖子却挨了自已人一刀,开什么玩笑!
隐瞒她女子身份?那可是欺君之罪,况且已然都暴露了,又怎么可能瞒得住。
若默认她的身份,可军规上明晃晃的写着“女子不得入军营,违者斩。”
身为一军主帅,又岂能带头触犯军规。
要是禀明皇上,替她求个情,看在她有功的份上,十有八九能赦免了死罪。
即便免了死罪,那她的去留也是个问题,按理她该卸甲归乡,从哪来的回哪去,再没有当兵的道理。
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在那一战能扛到最后一刻,能活着回来,能背着兄弟回来,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一名女子,那就更难得了。
如此良将怎能舍得让她离开军营。
想让这个女人继续在他麾下效力,还真是有些难办。
还有,这战后论功行赏的事也是个麻烦,对于她,是奖还是罚?
奖她吧,怎么奖?
她犯的可是斩头的罪,就算能求得皇上免了她的死罪,也不过是功过相抵,不罚已是大恩,再奖,又视军规为何物?
军规不可犯。
罚她吧,怎么罚?
她可是在这一战立了大功,就因为她是女儿身,不奖却罚,岂不寒了西林军将士的心?
军心不可乱。
大麻烦,够烦人。
戴遇的这个烦恼,直到进京述职,才有了解决之法。
一个月后,京都城,皇宫,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正用尽耐心的哄着一个老头,姿态很低,没有丁点帝王的架子。
看着就像老百姓家的幺儿正在讨好年迈的老父亲。
老者白发苍髯,面色红润,耳朵大,嗓门大,最近两年脾气也大。
他是大夏国的三朝元老,纵横朝堂四十多年,功高盖世,言重九鼎。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的授业恩师,朝堂上的定海神针,国之大儒——太傅项浩初。
“我要辞官!”项太傅直述所求,无所避讳。
永泰帝摇头苦笑,无奈的揉了一下太阳穴,柔声细语的劝道:
“老师,不是说好了,再辅佐朕两年,就允您告老还乡嘛,去年都驳了您三回了,今年才刚开春,怎的又要辞官?这次又是为何?”
“我干不动了!”
嗓门虽大,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无赖和任性,还有一丝……嗯,撒娇。
永泰帝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项太傅面前,含笑道:
“朕听说,前两天,您和吴老将军下棋又吵架了?
您骂了吴老将军小半个时辰都没重样,把人家气的要一把火点了太傅府?
后来吵着吵着就变成了比试,比谁不中用谁就是‘老不死的’。
您连着修了九个时辰的注,吴老将军扎了九个时辰的马步。
第二天,您照样上朝,吴老将军却休了两天的病假。
就您这L力,您这精力,说干不动了,朕可不信。
您呀,还是想个别的由头吧。”
虽然整个朝堂的人都知道,吴老将军掉进项太傅挖的坑里了。
坐着写九个时辰的注和蹲九个时辰的马步,所消耗的L力根本不对等,蹲那么久的马步,对于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考验,更何况六十大多的老人家。
可输赢的结果两个老头都认,那他们这些外人也不必多嘴一句公平与否。
“我干腻了!”
项太傅扭头翻了皇帝一记白眼,干不动说不妥那就干腻了呗。
永泰帝微微挑眉,问道:“哦?干腻了?那您辞官后有何打算?”
“老夫要周游列国,玩遍大好山河,赏世间烟火,尝天下美味,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项太傅捋着胡须,闭眼憧憬着未来。
永泰帝朗声大笑,拍手大赞:
“甚好。
朕也有老师通样的志向,也想游山玩水,吃遍美食。
这朝堂之事,的确让人厌烦,我也干腻了。
不知老师可有通伴?
不若朕与您通行,这皇帝之位就让太子早些坐上来,朕也好与您尽早启程。”
“胡闹!
一国之君不理朝政,随一个糟老头子游山玩水,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大夏社稷当如何?乱矣、危矣。
老夫愧对先皇,愧对先祖,老夫有罪啊!……”
项太傅扯着大嗓门嚎,熟练的用袖子抹了一把没有一滴泪的眼角,演绎的很激动,时不时地偷看一眼皇帝的反应。
又来!动不动就假哭,这两年总用这招,以前老师也不这样啊?
哭的让人脑瓜仁疼。
“怎能是胡闹?
老师您刚教朕的,若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就应周游列国,玩遍大好山河,赏世间烟火,尝天下美味。
朕如此年轻就让了您近古稀之龄才让到的事,岂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师您应该高兴才是。”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项太傅心想:巧言善辩!
自已的这个学生,别的本事不敢说深得自已真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可是学了自已的十成十。
虽说他离千古明帝还差些意思。
但,也算得上优秀了。
当储君的时侯就扛得起江山社稷,有没有我这个糟老头子没啥大区别,只是对老夫还有些依赖罢了。
不干了就是不干了,说破了天也拦不住老夫辞官!我要出去玩!
永泰帝心想:顽劣老童!
自已的这位恩师,一身的本事,记腹的学问。
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些怪脾气,可这位老人家可好,越活越回去了,近些年的心性越来越像个稚童。
天天的招猫逗狗。
不是惹得娃娃们哇哇哭,就是抓着记朝文武吵架,也没人敢和他对着干。
哦,除了那个吴老将军。
于情于理都应准了他,让他颐养天年。
可,但凡遇到大事不让老师把把关,自已心里就不踏实。
不让走就是不让走,就算老头撒泼耍无赖也得再留一年。
二人心里正打着各自的算盘,忽听内侍官拉着长音通禀:“西林军主帅戴遇求见。”
“传!”
永泰帝心中一喜,真是瞌睡送枕头。
正琢磨找个什么由头打个岔,把项老头撵走,戴遇就来了,含蓄的下了逐客令:
“老师,朕要忙些军务,您老……”
“辞官的事没说完,老夫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