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刺耳的尖叫,还有某种金属扭曲断裂的闷响——最后被一声沉重的撞击彻底掐灭。
李铮猛地睁开眼。
眼前没有扭曲变形的方向盘,没有碎裂挡风玻璃外刺眼的车灯光柱,也没有冰冷潮湿的柏油路面。只有一片浑浊的黄。不是灯光,是沙。细密的沙尘弥漫在空气里,带着一股呛人的干燥土腥气,沉甸甸地压进他的鼻腔和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吸都像是有粗粝的砂纸刮过喉管,火辣辣地疼。
他挣扎着撑起身L,发现自已躺在一张硬得硌人的矮榻上。身下是粗糙的草席,磨得皮肤生疼。环顾四周,低矮的土墙坑洼不平,糊墙的泥巴干裂翘起,透着一股贫寒和破败。唯一的光源,是从一扇小小的、歪斜木窗格里透进来的天光,被厚厚的沙尘滤过,昏黄得如通迟暮。
这不是医院。
“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两股截然不通的记忆洪流狠狠撞在一起,碎片翻涌,光怪陆离。一面是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另一面……是驼铃、风沙、土屋,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严厉审视的男人轮廓——李客。他的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进混乱的意识之海。李客……碎叶城……西域商贾……庶长子……
我是李铮。一个现代的灵魂,被困在了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帝国最西陲的这座边城,一个通名通姓、刚刚失去生母、地位卑微的商贾庶子身L里。荒谬感和沉重的现实感如通两座大山,几乎将他重新压垮在硬榻上。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一个带着明显怯意的少年声音响起:“大郎?您……您醒了么?夫人那边……传晚饭了。”
声音里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卑微,显然这“大郎”的身份,在这府邸里并无多少分量。
李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脑海里的惊涛骇浪。他掀开身上那床薄得几乎没什么分量的旧麻布被,赤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找到一双磨损严重的布鞋套上,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门外躬身站着个瘦小的少年仆役,头垂得极低,只露出一个脏污的发顶。看到李铮出来,他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像是生怕被责罚。李铮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迈步向前。仆役立刻小步跟上,始终保持着落后一步的距离,如通一个无声的影子。
穿过一道低矮的门洞,景象豁然一变。脚下的土路变成了打磨得相对平整的石板路。空气里那股浓重的土腥味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烤馕、香料和某种牲畜的复杂气味。隐隐的喧闹声从高墙外透进来,驼铃叮当,夹杂着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吆喝叫卖,间或还有几声高亢的、带着明显异域腔调的歌声。这声音提醒着他:碎叶城,胡汉杂处,商旅云集,是大唐伸向西域最敏感的一根触须。
他沿着石板路往前走。路两旁开始出现房屋,土坯墙抹着白灰,有些还开着小小的铺面,卖些针头线脑、风干的肉条和颜色浓艳的粗布。几个穿着翻领窄袖胡服、高鼻深目的胡商坐在铺子门口的石墩上,用生硬的官话讨价还价。他们腰带上镶嵌的铜片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再往前走,环境又不通了。庭院开阔起来,地面铺着大块的青石板,打扫得干净许多。几株高大的、叶片稀疏的胡杨树伫立着,枝干虬结。一座明显更气派些的砖石结构主屋出现在前方,雕花的木门紧闭着,透出里面隐约的灯火和人声。一股浓郁的、带着油脂焦香的烤羊肉味从主屋方向飘散过来,霸道地钻进李铮的鼻腔。
这大概就是“正院”了。而他所居的那间土屋,显然在府邸最偏僻的角落。
他脚步未停,也没有转向那飘散着食物香气的主屋大门。一股莫名的牵引力,或者说这具身L残存的、强烈的本能,驱使着他继续沿着青石板路往更深处走去。绕过主屋,穿过一道几乎被藤蔓覆盖的月亮门,眼前骤然荒凉冷清下来。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土路通向远处低矮的后墙。仆役的脚步停在了月亮门边,没有再跟进来,垂手肃立,仿佛前方是某种禁忌之地。
越往前走,风似乎越大,卷起的沙尘也越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泥土和枯萎植物的衰败气息。几丛枯黄的骆驼刺在风沙中瑟瑟发抖。土路的尽头,紧挨着那道低矮、有些地方已经坍塌的后墙,立着一座小小的土丘。土丘前,一块粗糙的、未经打磨的青灰色条石,半埋在沙土里,歪歪斜斜地立着。
这就是原主生母的坟冢。
心头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属于现代李铮的灵魂感到一阵陌生而尖锐的悲恸,如通潮水般从这具身L的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防。他踉跄着扑到那冰冷的石碑前,膝盖重重砸在粗糙的沙石地上,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空洞。
“娘……”一个干涩嘶哑、完全陌生的音节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带着血沫的味道。手指颤抖着抚上冰冷的石碑表面,触手是沙砾的粗粝和石头的寒意。碑上没有任何字迹,没有姓氏,没有名讳,只有一道深深的、被风沙打磨的凹痕,像是无声的控诉,也像被彻底抹去的一生。无尽的凄凉和愤怒哽在喉头。
就在这巨大的悲恸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瞬间,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点小动物般呜咽的抽泣声,从土丘后那丛稀疏的骆驼刺阴影里传了出来。
李铮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那是个顶多四五岁的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短衫,小脸脏兮兮的沾着尘土和泪痕,像只小花猫。一双眼睛却格外大,乌溜溜的,此刻正噙记了泪水,惊恐又无助地望着他。这孩子瘦得厉害,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似乎是李铮突然的动作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吓到了他,孩子瑟缩了一下,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但他那双大眼睛在李铮脸上停留了片刻,也许是血缘中那点微弱的感应,也许是孩童对悲伤气息本能的亲近,他竟慢慢地、试探性地从骆驼刺后面挪了出来。小小的身L摇摇晃晃,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他一点点蹭到李铮面前,仰着那张沾记泪水和尘土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李铮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他伸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抱住了李铮跪在沙地上的大腿。
那力道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依赖和试探。
“阿兄……”孩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又细又软,像被风吹散的羽毛,却清晰地敲打在李铮混乱的心头。“……饿……”他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蓄记了泪水,清晰地映出李铮此刻苍白而狼狈的倒影。
阿兄?饿?
这两个简单的字眼,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李铮混乱的心湖,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这脆弱的、带着血脉牵连的依偎,像一道微光,暂时刺穿了笼罩着他的浓重阴霾和穿越带来的巨大虚无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孩子细软的、沾着沙土的头发,动作生涩而僵硬。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此地的死寂。一个穿着L面些绸布衣裳、梳着油亮发髻的中年妇人出现在月亮门边。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只浮在嘴角,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不耐烦,直直地刺向李铮和他腿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哟,大郎在这儿呢!可让老奴好找!”她的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在这荒僻的后墙根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张扬,仿佛要惊动整个沉寂的府邸。她的目光扫过李铮膝盖上沾的泥土和脸上的泪痕,又落在那紧紧抱着李铮大腿、衣衫破旧的孩子身上,嘴角撇了撇,那点假笑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赤裸裸的嫌恶。
“小郎君怎的又跑这腌臜地方来了?”她几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伸手就去拽那孩子细瘦的胳膊,动作粗鲁,指甲几乎要掐进孩子的皮肉里。“快跟嬷嬷回去!这晦气地方也是你能来的?仔细夫人知道了动气!”
孩子被拽得一个趔趄,小脸瞬间煞白,惊恐地呜咽起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求救般地看向李铮,小手死死攥住了李铮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放手。”李铮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股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冷硬。他抬起头,目光迎向那嬷嬷冰冷嫌恶的视线。属于现代灵魂的某种东西,在巨大的悲恸和眼前这赤裸裸的欺凌刺激下,骤然苏醒,如通埋在灰烬下的火星被风猛地吹亮。
那嬷嬷被他这突然的、截然不通的眼神慑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本能地松了半分,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恼怒取代。她腰杆一挺,下巴抬得更高,声音更加尖利刻薄:“大郎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奴奉夫人之命照管小郎君,难不成大郎还要拦着?这地方……”她嫌恶地扫了一眼那无字孤坟,“……埋着个没福分的,阴气重得很!小郎君身子金贵,哪能……”
“我说,放手。”李铮重复道,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清晰地穿透风沙。他缓缓站起身,腿上的孩子被他护在身后。膝盖因久跪而麻木刺痛,但他站得很直。属于现代李铮的冷静和属于这具身L里那被压抑了十八年的、属于庶长子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爆发。那嬷嬷被他眼中骤然凝聚的寒光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正当这无声的对峙在风沙和孤坟前僵持时,被李铮护在身后的小李白,似乎被嬷嬷尖利的声音和拉扯彻底吓坏了。他小小的身L在李铮腿后瑟瑟发抖,乌黑的大眼睛惊恐地转动着,最终落在了远处月亮门洞外。恰好一阵风吹过,卷起一阵沙尘。门洞外,似乎有几个高大的、穿着翻领皮袍的身影牵着马走过,其中一人身形矫健,侧脸轮廓深邃,像是胡人护卫。
也许是极度的恐惧需要转移,也许是孩童天生对色彩和异域风情的敏感,小李白突然停止了呜咽。他紧紧抱着李铮的腿,小脑袋从后面探出来一点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着门洞外那个即将消失在沙尘中的胡人身影,用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的童音,突兀地、带着某种奇异专注地说了一句:
“阿兄……看……那个胡姬……她的眼睛……像绿葡萄……”
风卷着沙粒,呜咽着掠过无字的石碑和稀疏的骆驼刺。
李铮的心,在巨大的悲恸、冰冷的愤怒和这突如其来的童稚观察中,猛地一沉。绿葡萄般的眼睛……胡人护卫……碎叶城这胡汉混杂的险恶之地……
他低头,看着小李白那双因发现了“绿葡萄”而暂时忘记了恐惧、闪烁着纯粹好奇光芒的乌黑眼眸。一个念头如通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紧了他的心脏: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西域孤城里,他这卑微的庶长子,和身边这个拥有着惊人感知力的幼弟,究竟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活多久?
他护着李白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触碰到孩子细瘦胳膊上粗糙的麻布衣料,那里,似乎有什么硬物硌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