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老旧小区上空。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又被更深的阴影吞噬。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塑料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在空寂的后巷里盘旋。
陈实的身影融在五楼楼道窗户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微微佝偻着背,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根本挡不住寒意的旧夹克,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脊梁。只有那双隐在阴影中的眼睛,幽深得如同两口古井,倒映着楼下垃圾堆旁那片狼藉的战场——凝固的泥水,散落的烂菜叶,还有几处深褐色的、难以彻底洗净的印记。
那是他“死去”的地方。
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从巷口传来。
王老五来了。
不是一个人。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棕熊,壮硕的身躯裹在厚厚的皮夹克里,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一只眼睛还带着乌青的肿痕,是昨天陈实临死前挣扎留下的唯一“战果”。此刻,这乌青让他的表情更显狰狞。他身后跟着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都是这一带的混子,手里拎着空啤酒瓶,眼神凶狠地在黑暗中逡巡。
“妈的!晦气!”
王老五停在垃圾堆旁,朝着那片深褐色的污迹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声音粗嘎,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张二那怂包,电话打不通!操!死哪儿去了?让他下午就把那老虔婆的破烂扔出来,这他妈天都黑了!”
他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一个半瘪的易拉罐,罐子叮呤咣啷滚出老远。一个小弟赶紧上前,递上一支烟点上。王老五猛吸一口,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眼底的暴戾。
“五哥,那小子……真没死?”另一个小弟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安地瞥了一眼五楼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张二昨天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
“放屁!”
王老五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老子亲眼看着他断的气!脑袋都他妈开瓢了!那血,跟水龙头似的!死得不能再死!张二那狗东西,八成是看花了眼,或者……他妈的想赖账!”
他越想越气,昨天那点“失手”的晦气感被酒精和愤怒彻底点燃,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羞辱感。
自己堂堂王老五,这一片谁见了不绕着走?居然被个窝囊废临死前挠了一爪子!还他妈留了个乌眼青!这要是传出去,他王老五的脸往哪搁?
“走!上去!”
王老五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厚重的皮鞋底碾得粉碎,仿佛那就是陈实的脸,“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占老子的窝!顺便……把昨天那笔账,连本带利,跟那老虔婆好好算算!”
他狞笑着,活动了一下粗壮的脖颈,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身后三个小弟也露出兴奋而残忍的笑容,摩拳擦掌,空酒瓶在手里掂量着,发出危险的碰撞声。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破坏欲,朝着陈实家那栋破旧的单元楼走去。
五楼楼道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斑驳的墙壁和堆满杂物的角落。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烟臭味,如同污浊的潮水涌上来。
陈实依旧隐在自家门外的阴影里,背对着楼梯口的方向,仿佛对身后汹涌而来的恶意毫无察觉。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无助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哟嗬!搁这儿哭丧呢?”
王老五那粗嘎的、充满嘲弄的声音在楼梯口炸响,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和三个小弟的身影出现在四楼半的拐角,堵死了下楼的路。昏黄的灯光照在王老五那张横肉抖动、带着乌青肿痕的脸上,更添几分凶戾。
陈实的呜咽声猛地一滞,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受惊的兔子。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那张在阴影和昏黄灯光交错下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缠着的脏布条渗出的暗红血迹格外刺眼。他的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充满了血丝,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打颤,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抖个不停。
这副模样,比张二描述的“死而复生”更加不堪。完全就是一个被吓破了胆、只剩下一口气的废物。
王老五和他身后的三个小弟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那笑声粗鄙、刺耳,充满了鄙夷和快意。
“哈哈哈!操!真他妈是这废物!”
王老五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陈实,“瞅瞅!瞅瞅这怂样!昨天那点狠劲儿呢?不是挺能挠吗?嗯?”
他往前逼近一步,庞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一个小弟嬉皮笑脸地附和:“五哥,我看他是昨天被您揍得魂儿都飞了,现在就是个空壳子!废物点心!”
“就是!还他妈以为诈尸了呢,吓老子一跳!结果就这?”
另一个小弟掂量着手里的空酒瓶,不怀好意地盯着陈实缠着布条的脑袋。
陈实似乎被这逼近的凶神恶煞彻底吓懵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自家冰冷的铁皮门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这撞击仿佛彻底击垮了他,他身体一软,竟然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更大声的、语无伦次的哭嚎和求饶:
“别……别打我!五哥!王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妈吧!房子……房子我们不要了!我们马上搬!马上滚!求求您……别打我了……再打……再打就真死了……”
那声音凄惨绝望,涕泪横流,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副窝囊到极致的模样,彻底满足了王老五扭曲的虚荣心和施暴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陈实,如同看着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臭虫,眼神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昨天那点被“反击”的憋屈感,此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膨胀到极致的狂妄。
“饶了你?”
王老五狞笑着,又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地上的陈实,“饶了你可以!让你那痨病鬼老娘爬出来,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再把你们这些年欠老子的‘保护费’连本带利吐出来!少一分……”
他猛地抬起穿着厚重皮鞋的脚,作势就要朝着陈实缠着布条的脑袋狠狠跺下去!
“老子今天就送你们娘俩一起上路!”
那裹挟着风声的威胁动作,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蜷缩在地上的陈实,身体在恐惧中剧烈地颤抖着,抱头的双臂缝隙间,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恐的眼睛深处——
一点纯粹、冰冷、漠然到极致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沉睡了万年的火山骤然苏醒,倏然亮起!
时机到了。
就在王老五抬起的脚即将落下、身后三个小弟脸上挂着残忍笑容、精神最为松懈、防备降到最低点的刹那!
陈实那看似完全崩溃、蜷缩在地的身体,猛地以一种违反人体常理的姿态弹起!不是后退躲避,而是如同扑向猎物的毒蛇,快如闪电地向前一蹿!
目标——王老五支撑身体的那条腿的膝盖侧面!
没有呼喝,没有怒吼。只有一声短促、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骨肉撞击声!
“砰!”
陈实蜷缩时蓄势待发的肩肘,如同出膛的炮弹,精准、狠辣地轰击在王老五右膝最脆弱的外侧韧带处!
“嗷——!”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瞬间撕裂了楼道的死寂!王老五脸上残忍的笑容瞬间凝固,扭曲成一种极致的痛苦!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伴随着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钻心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席卷全身,巨大的力量让他壮硕如熊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
他惨叫着,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巨木,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轰然朝着楼梯下方栽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王老五身后那三个还沉浸在施暴快感中的小弟,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惊愕,就看到他们心目中如同战神般的五哥,像个破麻袋一样惨嚎着滚了下来!
“五哥!”
“操!”
惊呼声刚起,变故再生!
撞倒王老五的陈实,借着反冲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在狭窄的楼梯拐角处诡异地一旋!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精准、高效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的杀戮机器!
右手闪电般探出,两根手指并拢如剑,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弱尖啸,精准无比地点在左侧那个拿着酒瓶、刚想冲上来的混混的咽喉下方——天突穴!
那混混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一下,一股无法抗拒的窒息感和剧痛瞬间扼住了他的呼吸!他眼睛猛地凸出,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中的酒瓶“哐当”一声脱手掉落,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瘫倒,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脸涨成了猪肝色!
与此同时,陈实的左脚如同蝎子摆尾,悄无声息却又狠辣无比地撩起,足尖如同毒刺,精准地踢在右侧另一个混混双腿之间的要害!
“呃啊——!”
一声变了调的、如同公鸡被扼住喉咙的惨嚎响起!那混混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无法形容的剧痛取代,整张脸扭曲成一团,眼珠暴突,身体弓成了虾米,双手死死捂住裆部,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第三个混混完全吓傻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他贫瘠大脑的理解范围!他眼睁睁看着五哥滚下楼梯,看着两个同伴一个捂脖子像上岸的鱼,一个捂裆部跪地磕头,而那个前一秒还哭嚎求饶的废物,此刻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正缓缓转过身,那双冰冷得没有丝毫人类情感、闪烁着暗金色幽芒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鬼……鬼啊!”
混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魂飞魄散!什么兄弟义气,什么五哥,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个恶魔越远越好!他怪叫一声,转身就想往楼下跑!
然而,他忘了楼梯下方,还躺着正在惨嚎翻滚的王老五!
“噗通!咔嚓!”
慌不择路的混混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在王老五身上,伴随着清晰的骨头断裂声(不知是谁的),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在狭窄陡峭的楼梯上翻滚、碰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更加凄厉痛苦的惨嚎!
短短几秒钟。
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四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要害的稻草人,以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倒满了狭窄的楼梯拐角和台阶。
王老五抱着扭曲变形的右腿,在楼梯下方痛苦地翻滚哀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威风?另外三个,一个扼着喉咙嗬嗬作响,脸色发紫;一个跪在地上,头抵着地面,身体弓得像虾米,只剩下痛苦的抽搐;还有一个摔得七荤八素,和王老五滚作一团,呻吟不止。
楼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和压抑不住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呜咽。
陈实站在楼梯拐角稍高的位置,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看似短暂的交锋,对这具残破的躯壳负担极大。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抗议,颅脑深处那被妖元勉强粘合的裂痕,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但他站得很稳,脊背挺直。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刚才点中混混咽喉的那两根手指,此刻正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力量过度爆发后的虚脱感。皮肤下,那流动的暗金色纹路似乎黯淡了一丝。
他垂下眼帘,目光冰冷地扫过楼梯上如同烂泥般的四个身影。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处理掉碍眼垃圾的漠然。
‘哼,’
妖帝那古老而淡漠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赞许?‘筋骨未复,妖元稀薄,能动若脱兔,一击必杀,取敌要害,断其关节,惑其心神……虽只皮毛,却也堪用。’
陈实没有回应。他迈开脚步,绕过地上痛苦呻吟的王老五和那个摔懵的混混,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清晰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那些混混的心尖上。
走到单元门口,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楼道里的血腥和汗臭味。陈实停住脚步,微微侧头,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刮擦,清晰地传入身后那片痛苦的呻吟之中:
“房子,留着。我妈的东西,少一件……”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但那股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杀意,却让楼梯上所有的呻吟和呜咽瞬间停滞!
“……你们拿命来填。”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融入单元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很快消失不见。
楼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恐惧的抽泣声。王老五抱着断腿,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横肉抽搐,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刚才那如同噩梦般的短暂交锋,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凶悍和狂妄。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那个废物……不!那根本不是人!那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