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青铜灯树十二枝焰火不安地摇曳,将扶苏与蒙恬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紧绷的羊皮舆图上。北疆的关隘、河流、城池在昏黄光晕下如同蛰伏巨兽的筋络。扶苏的指尖沾着灯油微不可察的黏腻,划过羊皮卷上犬牙交错的墨线,最终死死钉在肤施城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肤施,粮秣之仓,兵甲之枢,若此城有失,上郡三十万军民,立成无根之萍,困守孤城。”
“砰——!”
沉重的帐帘被一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寒风猛地撞开!雪沫如刀,劈头盖脸卷入,瞬间扑灭了近处几盏铜灯,帐内骤然一暗。亲卫长陈平几乎是滚进来的,肩甲上厚厚的霜雪簌簌掉落,黑色大氅被利刃撕裂数道口子,露出内里冻结的血污。他怀中死死箍着一个沾满泥泞与暗红血痂的紫檀木密匣,那匣子不大,却似有千钧重,压得他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
“殿…殿下!蒙…蒙将军!”陈平的声音撕裂般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肤施…肤施城守王贲将军…殉国了!”他猛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毡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驿卒…最后一人…冲出重围…只送出…这个!”他颤抖着将密匣高举过头顶,匣盖边缘凝结的暗红色冰碴在微弱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幽光。
帐内死寂如坟。炭盆里仅存的几点火星爆出最后一声噼啪脆响,旋即彻底熄灭,只余下刺骨的寒意弥漫开来。蒙恬一步踏前,虎目圆睁如铜铃,铁钳般的大手抓过密匣。那精致的铜锁已被蛮力斩断,断口处残留着金属的冷硬反光。他猛地掀开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十万火急军报,没有王贲的绝笔血书。只有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在匣底静静铺陈。素帛之上,是扶苏刻骨铭心的、扭曲如毒蛇吐信的笔迹——赵高亲书!
“扶苏接诏:抗旨不归,形同谋逆。王贲冥顽,已伏天诛。尔等头颅,不日悬于咸阳北阙!”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扶苏的眼瞳。诏书下方,一枚小小的青铜虎符静静躺着,符身上代表肤施城守的饕餮纹饰冰冷刺骨。扶苏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那金属的瞬间,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顺着手指瞬间流遍全身,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好一个‘伏天诛’!”蒙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军帐嗡嗡作响!他须发戟张,铁拳狠狠砸在沉重的榆木案几上,“咔嚓”一声,案角应声碎裂!灯影在他怒极的面容上疯狂跳跃扭曲。“王贲!我大秦柱石!竟死于阉竖之手!此非诏书,是战书!是屠城血书!”他猛地扭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扶苏,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殿下!肤施城…恐已落入豺狼之手!”
帐外,朔风呜咽着,如同万千冤魂在黑暗的旷野上凄厉哭嚎。扶苏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目光穿透摇曳的、濒死的灯影,投向帐帘缝隙外那吞噬一切的沉沉黑暗。他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象征权力与忠诚的肤施虎符,此刻却沉重得如同整个帝国的倾覆。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掌纹,烙下一个屈辱的印记。
“蒙将军,”扶苏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中,“点兵。”
他握紧虎符,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肤施城流的血,该有人去讨了。”
**第十二章
雪夜潜行**
马蹄深陷,厚毡包裹的铁蹄踏在及膝的深雪中,只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如同巨兽在雪被下艰难跋涉的心跳。扶苏整个身体伏在冰冷的马颈上,刺骨的寒风卷着冰粒,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吸入的寒气仿佛要在肺腑间凝结成冰。他身后,是蒙恬亲自从尸山血海里筛选出的二十名锐士,人人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他们如同雪原上最精悍的幽灵,衔枚疾走,气息与呼出的白雾瞬间被狂暴的北风撕扯得粉碎,彻底融入这吞噬一切的茫茫雪夜。
“殿下!”陈平低沉的声音贴着呼啸的风声传来,他策马贴近,几乎与扶苏并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鹰隼锁定猎物时的专注与危险,“斥候刚回!肤施城四门紧闭,铁索悬门!城头巡弋的…不是黑甲!”
扶苏的心猛地向深渊沉去。他勒住马缰,借着雪地反射的惨淡微光,眯起眼眺望那座如同黑色巨兽般蹲伏在两山隘口间的孤城。城头火把稀疏,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如同垂死野兽的眼眸。隐约可见守卫晃动的身影,他们身上的甲胄在微弱火光下反射出零碎、杂乱的金属光芒,样式怪异,绝非大秦制式那严整肃杀的黑甲。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混合着一种被寒风稀释了却依然顽固存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正源源不断地从城的方向飘来,钻入他的鼻腔。
“匈奴?”扶苏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不像!”陈平果断摇头,眼中锐利的光芒在黑暗中一闪,“甲胄零碎如百衲衣,队形散漫如羊群,倒像是…”他顿了顿,从齿缝里冷冷挤出两个字,“流寇!”
“赵高的‘天诛’?!”蒙恬冰冷如万载玄冰的声音从扶苏另一侧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好一招借刀杀人!趁乱引匪类入室,鸠占鹊巢,断我后路,绝我粮道!”他戴着铁指套的手猛地指向城西一处背风的缓坡,那里积雪堆积得格外厚实,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那里!雪下必有蹊跷!去看看!”
众人如同最谨慎的雪狐,悄然下马,将马匹留在避风处,弓着腰,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处缓坡潜行。积雪在脚下发出令人心焦的“嘎吱”声。拨开厚厚的、表面已冻硬的雪壳,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腐败与血腥的恶臭扑鼻而来!雪下,赫然是几具被半掩埋的尸首!秦军制式的坚韧皮甲被暴力撕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创口。致命伤几乎都在背后,伤口边缘翻卷,深可见骨,显然是毫无防备之下被从身后偷袭致死!其中一具年轻士卒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着,他的身体下,死死压着半卷残破的羊皮卷轴!
扶苏蹲下身,冰冷的指尖拂开年轻士卒脸上冻结的血污和雪粒,轻轻抽出那半卷羊皮。展开,借着雪光,上面用炭笔勾勒的线条虽然潦草,却清晰勾勒出肤施城部分区域的轮廓——粮仓!武库!秘道!这是一张至关重要的城防秘图!而在图卷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用凝固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涂抹成的、歪歪扭扭的“赵”字,像一条盘踞的毒蛇,狰狞地刺入扶苏的眼帘!
一股比这北疆朔风更凛冽百倍的寒意,瞬间从扶苏的指尖蔓延至全身,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他默默收起那沾染着忠魂热血的秘图,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投向那座在风雪中死寂无声、却散发着浓郁血腥与阴谋气息的肤施城。
“回营。”扶苏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蕴含着毁灭的力量,“赵高送来的这份‘大礼’,我们得好好‘回敬’。”
**第十三章
蜜饯惊魂**
上郡将军府的议事堂内,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代表肤施城的那块粗糙木块,此刻在王离眼中如同烧红的烙铁。他烦躁地抓着自己已经有些凌乱的发髻,靴子重重地踏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跳。
“粮!粮!粮!”王离几乎是在低吼,手指狠狠戳着沙盘上代表肤施粮仓的位置,“还有甲胄!箭矢!那帮蛀虫!那帮天杀的畜生!他们把肤施掏空了!现在好了!连一群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下三滥流寇,都敢占了我们的城!断了我们的命脉!”他猛地转身,对着空荡的墙壁发泄般又是一脚,震得墙壁簌簌落灰。
“慌什么!”蒙恬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山林,带着千军辟易的威势!整个议事堂的空气都仿佛被这声浪震得抖动了一下,梁上沉积多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片迷蒙的灰雾。王离被这雷霆之音震得浑身一激灵,猛地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青砖上,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被呵斥后的惊悸和低血糖带来的阵阵眩晕与冷汗。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扶苏身后,几乎让人忽略其存在的黑伯,动了。他枯瘦的身形没有丝毫声息,如同鬼魅般滑到焦躁不安的王离身侧。宽大的玄色袖袍微微一抖,一只布满岁月刻痕、却异常稳定的手闪电般探入袖中,又极其自然地收回。一颗裹着晶莹糖霜、色泽饱满诱人的蜜渍红枣,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塞进了王离因紧张而下意识摊开的、汗湿的掌心。
王离正被蒙恬吼得心胆俱裂,头晕眼花,忽觉掌心多了个圆润微凉的小东西,几乎是本能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飞快地将那颗蜜枣塞进了嘴里。牙齿咬破糖衣的瞬间,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甜意在他干涩的口腔里猛烈地炸开!那甜味如同温暖的溪流,瞬间冲散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和胸口的窒闷,压制住了翻腾欲呕的眩晕感,连带着眼前发黑的视野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下意识地咂咂嘴,眼神里的茫然与焦躁被一种近乎贪婪的满足感替代,脸上竟恢复了一丝血色。
这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静,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点燃了蒙恬的怒火。老将军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骤然扫过王离瞬间恢复血色的脸颊,掠过他那因品尝甜味而微微放松的嘴角,最终死死钉在王离那只还下意识想往自己袖口里摸索蜜饯的手指上!
“王离!!!”蒙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的议事堂内轰然炸响!震得案几上的竹简都跳了一下!“军议重地!国之存亡系于此刻!你竟敢…竟敢偷食?!”
王离浑身剧震,如同被雷劈中!嘴里的枣核差点直接滑进喉咙,噎得他瞬间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跳。“末将…末将没有!是…是黑伯他…!”他百口莫辩,急得语无伦次,求救般的目光慌乱地投向扶苏。
扶苏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黑伯那张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脸,又落在王离那窘迫得恨不得钻入地缝的神情上,一丝极淡、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他深邃的眼眸。
“将军息怒。”扶苏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恰到好处地截断了蒙恬即将喷发的雷霆之怒,“王将军连日督运粮秣,劳心劳力,气血一时不继,失仪在所难免。”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刃,指尖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沙盘上肤施城西仓的位置!那一点,仿佛要戳穿厚重的木板!
“粮甲匮乏,肤施城西仓便是唯一的活路!”扶苏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惊魂未定的王离,“秘图所示,西仓深处或有残存!王将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可敢亲率一队精兵,趁此雪夜,突入肤施,虎口夺食,为我大军取回这续命之粮?!”
王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所有的窘迫、眩晕瞬间被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他猛地挺直腰背,胸膛剧烈起伏,将口中那颗坚硬如石的枣核狠狠咽下!一股混合着未散甜意与破釜沉舟豪气的热流直冲颅顶!
“末将领命!”王离抱拳低吼,声震屋瓦,眼中燃烧着赌徒般的火焰,“取不回粮,末将提头来见!”
**第十四章
夜袭西仓**
狂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裹挟着砂砾般的雪沫,疯狂地抽打在王离裸露的皮肤上。他伏在战马湿冷的鬃毛间,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孤狼般狠厉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肤施城西角轮廓。那里,是巨大的仓区,高耸的夯土围墙在雪夜里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山脊。身后,五十名精挑细选的锐士,如同五十匹沉默的饿狼,紧贴马背,人马呼出的浓重白气刚刚升腾,便被狂暴的北风瞬间撕碎、卷走。马蹄被厚布紧紧包裹,踏在深厚的积雪上,只发出沉闷如闷鼓的“噗噗”声。
“将军,暗哨清了。”一个黑影如同真正的狸猫,从城墙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溜了回来,低声禀报。他手中紧握的短刃刃口在雪光下反射出一线幽冷的寒芒,刃尖处,一滴浓稠的液体正缓缓滴落,在雪地上砸开一个微小的、深色的坑洞。
王离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他猛地一挥手。几条带着铁钩的绳索如同毒蛇出洞,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精准地飞上不算太高的仓区外墙。铁钩死死咬住墙头的夯土。黑影们如同壁虎攀岩,动作迅捷无声,眨眼间便攀上墙头。两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熟睡之人被扼住喉咙般的“嗬嗬”声在风雪中微不可闻地响起,旋即被风声彻底吞没。墙头两个缩在避风处打盹的守卫,软软地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沉重的包铁木侧门,被从内侧悄然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如同巨兽裂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
王离第一个侧身闪入!巨大的仓库内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陈年谷物堆积发酵的尘土味、木头腐朽的霉烂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借着高处狭窄气窗透入的、惨淡如鬼火的雪光,他看到里面堆积的麻袋远不如想象中那般如山峦起伏,大多干瘪塌陷,稀稀拉拉。心,瞬间沉到了冰点!
“分头搜!快!仔细点!”王离压抑着心头的焦躁,声音低沉如兽吼。
锐士们如同鬼影般无声散开,只留下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突然,仓库最深、最黑暗的角落,传来几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呼!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重响!
王离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按紧腰间佩刀,如同离弦之箭疾冲过去!只见几名手下正围着一处被撬开盖板的巨大木箱,脚下躺着两具脖子以诡异角度扭曲的看守尸体。而他们面前,那几口硕大得能装下整头牛的沉重木箱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并非想象中救命的金黄油润粟米!
是箭簇!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致命寒光的崭新青铜箭簇!那数量之多,如同黑色的金属洪流,几乎要溢满整个视线!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不是粮…是箭?!”一名离得最近的锐士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王离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一步上前,抓起一把箭簇!冰冷的触感瞬间刺痛掌心!他猛地将箭簇凑近鼻尖,浓重的金属锈腥味之下,一股极淡、却极其熟悉的、带着狼毒草与乌头苦涩的奇异药味钻入鼻腔!这味道…他曾无数次在边境与匈奴游骑交战后,从对方那些淬了剧毒的箭头上闻到过!深入骨髓的恐惧记忆瞬间被唤醒!
“不好!”王离脸色剧变,如同见了鬼魅,嘶声低吼,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中计了!这是栽赃的毒饵!撤!快撤!立刻…”
“咣——!!!”
一声刺耳欲裂的铜锣声如同地狱的丧钟,毫无征兆地在仓库外炸响!瞬间撕裂了雪夜的死寂!紧接着,如同鬼火燎原,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仓库四周的墙头同时亮起!跳跃的、贪婪的火焰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一个尖利、扭曲、带着刻骨怨毒和得意忘形的嘶吼声,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透呼啸的风雪,狠狠扎进仓库内每个人的耳膜:
“扶苏逆党!窃取军械,勾结匈奴!人赃并获!杀无赦——!放箭!!!”
**第十五章
双锋逼境**
冰冷的青铜箭簇如同死亡的雨点,簌簌地从王离骤然失力的指缝间滑落,砸在仓库冰冷的夯土地面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叮当”声响。墙头跳跃的火焰将一张张充满贪婪、嗜血与狰狞杀意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们身上零碎的甲片在火光下反射着杂乱的光芒——这绝非普通流寇!
“结圆阵!向外冲!”王离的嘶吼声瞬间被淹没在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的密集弓弦震鸣声中!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锐士中箭后发出的闷哼与惨叫声、身体沉重倒地的撞击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乐!一支劲矢擦着王离的耳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身侧一名忠心耿耿的亲卫猛地将他向后一撞,同时暴吼着举起臂盾!
“噗!噗!噗!”
三支力道强劲的狼牙箭狠狠贯穿了那名亲卫的胸膛!箭头带着淋漓的血肉和碎骨,竟从背后透体而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沾满鲜血的箭头,在墙头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赫然泛着一层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蓝绿色!
“箭有毒!剧毒!”王离目眦欲裂,血灌瞳仁!他挥刀奋力格开几支角度刁钻的流矢,刀锋与青铜箭簇猛烈碰撞,迸溅出刺目的火星!幸存的锐士们发出困兽般的怒吼,以同伴尚温的尸体和沉重的木箱为掩体,拼死向那扇敞开的、此刻却如同地狱入口般的侧门发起绝望的冲锋!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生命的流逝,温热的鲜血喷洒在冰冷的土地和堆积的箭簇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蒸腾起诡异的血雾。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悬于一线之际!
“轰——!!!”
东方!肤施城东面那遥远得如同天边的、属于长城最前沿警戒体系的黑色天幕,毫无征兆地被三道撕裂长空的、赤红如血的巨大火线猛然点燃!三道烽烟!如同三条咆哮的血色巨龙,翻滚着,纠缠着,以焚尽苍穹的决绝姿态,直冲云霄!三烽齐燃!
那是自蒙恬戍边以来,从未点燃过的最高等级的死亡警报!它只代表一种可能——无可计数、足以淹没一切的敌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死亡狂潮,正以毁灭一切的姿态,汹涌扑向那道象征帝国北疆生命线的长城!
墙头那原本嚣张跋扈、得意忘形的叫骂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因极度震惊和恐慌而产生的巨大骚动!火把的光芒剧烈地晃动起来,人影在墙头慌乱地奔跑、碰撞,惊恐的呼喊被风声扯得支离破碎!
王离眼中猛地爆发出绝境求生的野兽般的光芒!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由远方烽火带来的混乱,一脚狠狠踹翻挡在冲锋路线上的沉重木箱!箱内码放整齐的淬毒箭簇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哗啦”一声倾泻而出,瞬间铺满了通往侧门的狭窄通道!
“冲出去!!”王离发出撕裂般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最后十几名浑身浴血的锐士,踩着满地滑腻的毒箭与粘稠的血泊,狠狠撞出那扇象征着最后生路的仓库侧门,一头扑入外面狂暴的、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的茫茫风雪之中!身后,追兵因烽火而短暂的混乱迅速平息,更加疯狂的叫骂和更加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而东方的天幕,已被那连绵不断、疯狂升腾而起的烽火彻底点燃!整个东方的夜空,如同浸泡在无边的血海之中,翻滚着令人绝望的猩红!
朔风发出凄厉的呜咽,卷着大如鹅毛的雪片,狠狠抽打在将军府议事堂那两扇洞开的厚重门板之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如同巨锤擂鼓!扶苏与蒙恬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并肩立于冰冷的石阶之前,目光死死钉在东方夜空中那连成一片、翻滚咆哮、仿佛要将整个天穹都点燃焚尽的恐怖烽火!那血色光芒映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如同地狱的魔纹!
三烽!三烽!
一个斥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铺满积雪的庭院中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他身上的皮甲沾满污泥和雪水,脸上被寒风割裂出道道血口,因极度的恐惧和长途奔命,他的声音彻底扭曲变调,如同砂纸摩擦:
“报——!!!急警!急警!烽燧…三烽!三烽齐燃啊将军!!”斥候扑倒在冰冷的石阶下,身体因极度的脱力和恐惧而剧烈抽搐,“匈奴…匈奴左贤王!本部…本部金狼旗精骑…倾…倾巢南下!前锋…前锋已至…已至三十里外!快…快…”
话音未落,另一个浑身浴血、几乎成了血人的身影踉跄着、如同破麻袋般从府门外扑了进来,重重摔倒在阶前冰冷的雪地上!他背上赫然插着半截折断的箭杆,那箭头深深没入血肉,露在外面的断茬处,竟幽幽地泛着与西仓毒箭一模一样的蓝绿色!
“殿…殿下!蒙…蒙将军!”是王离的亲兵,他挣扎着抬起被血糊住的脸,眼神涣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肤施城…是陷阱!箭…箭上有匈奴毒…赵高的人…要栽赃…要置殿下于死地…!”最后一个字吐出,他头猛地一歪,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殷红的血迅速在他身下的白雪上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蒙恬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那只布满老茧的巨手,猛地收紧!青铜剑柄的吞口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仿佛随时会被这蕴含着毁天灭地怒火的巨力捏碎!他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扶苏。
这位素以温润如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的帝国长公子,此刻侧脸在东方烽火那跳跃不定的、猩红如血的光芒映照下,紧绷得如同最坚硬的花岗岩雕像,下颌的线条锋利得仿佛能割裂空气。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此刻正酝酿着足以焚毁九州的雷霆风暴!
东面!匈奴左贤王本部最精锐的金狼旗铁骑,挟裹着毁灭一切的雪崩之势,距离长城已不足三十里!那连绵的烽火,是长城守军用生命点燃的泣血警报!
西面!肤施城中,赵高布下的毒箭陷阱,栽赃的屠刀已然举起,淬毒的锋芒直指扶苏后心!王离生死未卜!
刺骨的寒意,比北疆最凛冽的暴风雪还要冰冷千倍万倍,瞬间攫住了议事堂前每一个人的心脏,将血液都冻结成冰!
扶苏缓缓抬起眼睑。那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流,缓缓扫过东方那片被烽火彻底染红、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怖天幕,又缓缓移向西方——肤施城方向那被无边风雪和更深沉黑暗所笼罩的无边深渊。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冰封千载的河床下涌动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与斩断一切的决绝:
“传令三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的呼啸,烙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长城烽燧,每一寸秦土,都要用匈奴的血,浇透!”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西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每一个字都像从万载寒冰中淬炼而出:
“至于肤施城…”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那‘栽赃’之人的舌头…”
“钉在城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