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厨惊变
1972年4月17日,国营红星饭店后厨。
釉璃!卫生局突击检查!王科长点名要见你!
林小蝶尖利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猛地扎破后厨蒸汽弥漫的嘈杂。
她倚在油腻的门框上,鲜红的丹蔻指甲一下下刮着木刺,嘴角噙着抹淬毒似的冷笑。
我正用细纱布滤着刚熬好的高汤,金黄的汤液如融化的琥珀。
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滞,几滴滚烫的汤汁溅上手背,灼起一片刺目的红。
慌什么
林小蝶踱步进来,劣质香粉味混着油烟,冲得人发闷。
她目光毒蛇般扫过角落那个上了锁的旧碗柜,又滑到我脸上,
莫非……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东西
广播喇叭恰在此时炸响,电流声嘶啦刺耳:
全体人员注意!十分钟后,第一届‘春蕾杯’厨艺选拔赛,准时在礼堂开始!参赛选手立即准备!
心猛地一沉。
那包东西,还在碗柜最底层。
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砸在灶台冰冷的铁皮上,瞬间蒸腾消失。
釉璃同志!
王科长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有人举报,你涉嫌在参赛菜品中非法添加违禁成分。请你配合检查,打开那个碗柜。
空气瞬间凝固。林小蝶眼底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礼堂临时搭建的灶台火光熊熊。
评委席正中央,端坐着那位归国不久的华侨巨贾,周世昌先生。
他头发花白,穿着挺括的中山装,面容沉静,唯有指间一枚古朴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林小蝶率先登场。
她托着一个巨大的搪瓷托盘,上面小山般堆着色泽红亮、油光刺目的条状物。
浓烈到呛人的混合香料味,混杂着劣质油脂的哈喇味,瞬间霸占了整个空间。
各位领导,评委老师!
她声音甜得发腻,这是我精心研制的‘翻天革命辣条’!采用先进的大豆蛋白拉丝技术,融合二十七味革命香料秘制!口感劲道,香辣过瘾,是新时代工农兵群众最喜爱的方便食品!
她刻意将方便食品几个字咬得极重,目光挑衅地扫过我。
周先生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身体微微后仰。
轮到我。
2
翡翠露之谜
青瓷小盏,素净如雨后初晴的天。
盏盖揭开,没有想象中的热气蒸腾,只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凉雾氤氲散开,裹挟着雨后新草破土、嫩叶初绽般极致清新的气息。
盏底,沉浮着点点翠星,那是春日里最鲜嫩的榆钱,被剔透如冰晶的凝露温柔包裹。
哗——
林小蝶夸张地嗤笑出声,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刺耳:
榆钱烂大街的榆树叶子这也算菜喂猪的吧!我说釉璃同志,你是看不起评委老师,还是看不起我们工农兵群众
周先生却猛地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碧色凝露,呼吸都屏住了。
他拿起特制的小瓷勺,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颤,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
凝露在勺间微微晃动,碧色澄澈,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他将那勺翡翠送入口中。
时间仿佛停滞。
良久,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声音竟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这…这味道…清而不寡,润而不腻…像是…像是把岭南初春的晨雾,山涧的清泉,还有枝头最嫩的芽尖…都融在了这一口里…
短暂的沉寂后,掌声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震得礼堂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小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鲜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留下几道惨白的月牙痕。
油毡棚顶漏下的雨水,嘀嗒、嘀嗒,敲打着搪瓷脸盆,在狭小昏暗的宿舍里回荡。
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摊开在破旧木桌上的硬壳笔记本。
预制菜配方。
麻辣烫底料核心调料包配比。
方便面脱水蔬菜包及浓汤宝工业化生产流程。
油炸辣条防腐增香添加剂列表。
一行行,一页页,全是林小蝶那略带张狂的钢笔字迹。
昨晚收工前,这本子还牢牢锁在我那个掉漆的铁皮抽屉里。
窗棂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枯枝被踩断。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猛地吹熄了煤油灯。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一个黑影,如狸猫般轻巧地从棚顶破洞翻下,无声落地。
目标明确,直扑墙角那个旧碗柜!
找这个
我冰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同时嚓地一声划亮了火柴。
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我手中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包。
黑影的动作瞬间僵住,凝固成一个可笑的姿势。
赫然是林小蝶!
她穿着深色的旧工装,脸上蒙着块布,只露出一双写满惊骇和怨毒的眼睛。
还给我!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地扑上来抢夺。
我侧身闪避,手腕一抖——
牛皮纸包散开,棕红色的碎壳和粉末,簌簌洒落在潮湿泥地上。
罂粟壳。
3
揭露真相
我用脚尖踢了踢那堆刺目的碎屑,声音在雨夜里清晰得瘆人,卫生局王科长他们明天要重点检查的‘违禁成分’,就是这个吧藏在碗柜里,栽赃给我
林小蝶的眼睛瞬间赤红,像要滴出血来:
是你!是你偷了我的配方笔记!是你故意设局陷害我!
回应她的,是黑暗中一声清晰的啪嗒——录音机的按键弹起。
沙沙的电流声后,她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阴魂不散地响起:
……加点这‘神仙粉’,保管评委吃了还想吃,上了瘾离不了!哼,什么翡翠露,土包子玩意儿,也配跟我斗等釉璃那贱人被当成毒贩子抓走,看周老头还怎么捧她臭脚……
林小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她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翌日,后厨被卫生局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王科长捏着那个装着棕红粉末的牛皮纸袋,脸色铁青,目光如刀:
林小蝶同志!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是她!是釉璃这个贱人陷害我!
林小蝶状若疯癫,旗袍领口在撕扯中歪斜,露出颈间狰狞的青筋,她枯瘦的手指直直戳向我,歇斯底里,是她偷了我的革命配方!是她藏了毒药想毒死评委!她想破坏我们饭店的荣誉!王科长,你要明察啊!
她的哭嚎尖利刺耳,在油腻的墙壁间撞出回音。
我没有看她,只是从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砖头大小的黑色录音机。
在王科长疑惑的目光中,我按下了播放键。
你加了罂粟壳。
录音机里,我平静的陈述句,和林小蝶那阴毒的自语交织在一起,形成最残酷的对比。
冰冷的机械音,像一把重锤,彻底碾碎了她最后一丝狡辩的力气。
林小蝶彻底瘫软如泥,昂贵的丝绸旗袍下摆蹭满了油污,开衩处露出磨破渗血的膝盖。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周世昌先生拄着那根光润的紫檀木拐杖,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竟端着昨夜那盏青瓷小碗,碗底残留着一点碧色的凝露。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林小蝶,径直走到我面前,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探寻,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釉璃姑娘,
他开口,声音竟带着哽咽,这道‘翡翠露’…这清鲜入魂、化四时风露于一碗的功夫…你师父…可曾向你提起过一个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叶、凤、芝。
轰——!
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叶凤芝!
那是我前世的名字!
是我在2023年,米其林三星餐厅璃月轩主厨的身份!
煤油灯芯突然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周老先生已是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四十年前…广州西关…‘一盏春’的叶师傅…她也曾…也曾用最普通的榆钱,做过这样一盏‘春水生’…那味道…我找了一辈子啊……
冷风卷着冰凉的雨丝,从敞开的门洞扑进来,打在我脸上。
舌尖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原来,不知何时,我已将自己的下唇咬破。
巨大的震惊和时空错乱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电光火石间,前世最后那场爆炸的火光,与眼前这七十年代破败油腻的后厨重叠、扭曲。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恍惚:
叶凤芝…
正是家师。
哐当——!
周老先生手中的青瓷小勺,脱力般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绝望的哀鸣。
后厨巨大的蒸笼噗噗喷吐着白茫茫的蒸汽,模糊了油腻的墙壁和沾满油垢的灶具。
砚溟斜倚在门框上,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紧实流畅的肌肉。
4
私厨新生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用力揉搓着盆里韧性十足的面团,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周先生今天正式认你做干孙女了。
他递过来一条半旧的干净毛巾,声音低沉平稳,手续都办好了。林小蝶,被饭店开除了,档案上记了大过。
面团在我掌心被反复摔打,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砰砰声。
她偷的那些配方,
砚溟忽然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我汗湿的鬓角,不知被谁,一字不漏,全贴到钢厂大门口的公告栏上了。红纸黑字,醒目得很。
我揉面的手猛地一顿!面粉像细雪般簌簌落下。
配方公开了!
那些翻天革命辣条里二十七种添加剂的名字和配比!
方便面浓汤宝里刺鼻的工业香精勾兑公式!
还有麻辣烫底料里那令人咋舌的增稠剂和防腐剂用量!
这无异于在平静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
砚溟深邃的眼底跳跃着灶膛里橘红色的火光,映出他嘴角一丝冷峭的弧度:
现在,满城风雨。工人们愤怒,家属们后怕。都说…是你这位‘翡翠露’师傅,菩萨心肠,见不得老百姓被这些‘邪方子’坑害坏了身子骨,才用这雷霆手段,把它们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噗噗噗——
灶上炖着鸡汤的砂锅,锅盖被滚沸的蒸汽顶得欢快跳动。
我掀开沉重的木锅盖,浓郁醇厚的鲜香瞬间爆炸般充盈了整个后厨。
汤色澄澈如熔化的黄金,几缕刀工精细、薄如蝉翼的云腿丝在汤面上悠然舒展,宛如绽放的芙蓉。
砚溟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胶着在那锅汤上:
给周先生煨的
不。
我拿起长柄汤勺,手腕轻转,舀起一勺金灿灿、热腾腾的鸡汤,稳稳浇进旁边一只素净的白瓷大碗里。
碗底,是我亲手擀切、细如银丝的龙须面。
给你。
细长的面条卧在澄澈的汤底,根根分明,柔顺如初春的柳枝。
砚溟愣了一下,随即接过碗,也不怕烫,埋头就大口吞咽起来。
额前略长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悄然泛红的耳尖,只有吞咽时喉结急促滚动的线条,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窗外巷子里,远远飘来烤红薯焦糊的甜香,还夹杂着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
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举着油纸包兴冲冲跑过,清脆的童音穿透薄雾:
辣条!最后一包啦!以后真没得吃咯!
声音渐渐远去。
砚溟突然搁下了吃得干干净净的面碗,碗底只剩几点翠绿的葱花。
釉璃,
他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一点油亮的汤渍,目光却灼灼地锁住我,国营饭店…新班子…想聘你回去当总厨。顶替林小蝶她爸的位子。
汤勺在我掌心灵巧地转了个圈,冰凉的瓷柄贴着温热的皮肤。
应了
他追问,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鸡汤的热气袅袅升腾,扑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迅速凝结成一片迷蒙的白雾。
我伸出食指,指尖带着揉面后残留的微粉,在那片白雾上,缓慢而清晰地划出两个字:
私厨。
砚溟怔住,眉头微蹙:
私厨在哪儿开现在这形势…
我收回手指,指向脚下这间弥漫着烟火气却也破旧漏雨的油毡棚:
就在这儿。只做当季的,鲜的,活的。榆钱落了吃槐花,槐花谢了吃香椿,香椿老了吃新麦…有什么,做什么。
就在这时,挂在墙角的广播喇叭突然滋滋啦啦一阵电流乱响,紧接着,播音员那字正腔圆、毫无波澜的声音响彻后厨:
……本市先锋食品厂今日发布声明,即日起全面停产‘翻天革命辣条’等系列产品,将转型致力于恢复和研发传统酱料、酿造工艺……
短暂的沉默后。
噗嗤——
砚溟忍俊不禁,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
爽朗的笑声冲散了后厨的沉闷。
他眼角的笑纹舒展开,如同春风拂过平静的池水,漾开层层涟漪。
好。
他看着我,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瓷勺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叩在空碗沿上。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在这烟火人间里,像某种郑重的承诺,悄然落定。
5
槐花麦饭
五月槐花开得如云似雪,纷纷扬扬落满小院时,不时不食的小木匾挂上了油毡棚的门楣。
字是周先生亲手写的,苍劲古朴。
他拄着拐杖,站在那方小小的木匾下,仰头看了很久很久。
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桠的缝隙,在他雪白的头发上跳跃。
凤芝当年……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摩挲着木匾上食字深刻的刻痕,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也总爱说这句话。不时,不食。顺天应时,方得真味。
院子里,砚溟正利落地劈着柴。
斧刃破开空气,发出短促有力的呜声,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第一拨客人是下了夜班的钢厂工人,带着一身汗味和煤灰气涌了进来。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简陋却异常洁净的小棚子,目光最终落在墙上那块用粉笔写着的小黑板上,一个个瞪大了眼,挠着头:
今日供应……槐花麦饭槐花就树上那白花花一串串的那玩意儿也能当饭吃
灶台上,巨大的蒸笼正突突冒着清甜温润的白色蒸汽。
榆钱过季了。
我端出几只温热的青瓷碗,放在拼起的长条木桌上,槐花正当时。
碗里,嫩白饱满的槐花瓣被一层极薄、极均匀的细面粉温柔包裹,蒸得恰到好处,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玉质感。
顶上,撒着新焙香、手工捣碎的琥珀色核桃仁碎粒,间或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周先生颤巍巍地舀起满满一大勺。
他咀嚼得很慢,很慢。
阳光穿过敞开的门,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光影随着槐树枝的摇曳而晃动。
是…是西关的味道…
他闭着眼,喉头滚动,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纯粹的满足笑意,喃喃着,…凤芝就喜欢在花架下蒸这个…木头的香气混着槐花的甜香…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工人们将信将疑地扒拉一口送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
粗糙的大手捧着碗,铝勺刮得碗底刺啦作响,闷头狼吞虎咽起来,棚子里只剩下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釉老板!
一个年轻工人探头进来,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腼腆,这…这玩意儿真香!能…能打包一份不俺媳妇怀着娃,嘴里没味儿,俺想让她也尝尝这春天的鲜气儿!
砚溟默不作声地递过去一个编得精巧的扁圆形竹食盒,盒盖上用烙铁烙着一只线条简洁却神韵灵动的小小凤鸟。
明天有头茬香椿芽烘土鸡蛋。
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香椿
一个年长些的工人差点呛着,抹了把嘴,一脸难以置信,就那臭烘烘的树芽子那玩意儿也能上桌味儿冲得很呐!
质疑声刚起。
叮、叮。
周先生用瓷勺轻轻敲了敲碗沿。
清脆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嘈杂的小棚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归国老华侨身上。
四十年前,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凝的力量,在岭南,‘一盏春’的叶凤芝师傅,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这世上的吃食,分三等。
后厨灶膛里柴火噼啪轻响,更衬得此刻的寂静。
下等吃调料。靠的是浓油赤酱,靠的是味精香精,麻痹味蕾,吃的是个虚假的热闹。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众人,温和而深远地落在我身上。
槐花清甜的香气在阳光浮动的微尘里静静流淌。
上等吃——
我迎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四时风露。
砚溟低沉的声音,几乎与我同时响起。
我们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他飞快地别开脸,拿起斧头走向柴堆,只留下一个绷紧的背影,和一对在阳光下红得近乎透明的耳尖。
6
毒计败露
立夏刚过,小店的泥炉灶上煨着一砂锅碧莹莹的荷叶粥,米粒将化未化,氤氲着荷叶特有的清苦甘香。
店门被一股蛮力砰地撞开!
林小蝶裹着一条脏污不堪的蓝布头巾,像颗炮弹般冲了进来!
她瘦得脱了形,两颊深陷,颧骨高耸,身上那件曾经光鲜的旧旗袍沾满了不明污渍,散发着酸馊气。
昔日鲜红的丹蔻指甲断裂污浊,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枯瘦的十指死死抠住粗糙的柜台边缘,指甲几乎要劈裂!
釉璃!救救我爹!求你救救我爹!
她嘶声哭嚎,声音破碎尖锐,带着绝望的疯狂,卫生局…卫生局的人把他抓走了!说他…说他卖的东西吃坏了人!好多人都上吐下泻…要出人命了!
砚溟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横挡在我身前,宽阔的肩背像一堵坚实的墙,隔绝了林小蝶身上那股濒死的疯狂气息。
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
清苦的荷叶香气从砂锅盖上的小孔里丝丝缕缕钻出,弥漫在紧张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配方是你偷的。
我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青瓷勺,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你爹,林大福,拿着你偷来的配方,偷偷在城郊黑作坊里生产,再倒卖出去的。
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林小蝶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头巾散开,露出枯草般纠结打绺的头发,几只肥硕的虱子明目张胆地在发根处快速爬动。
我知道!我知道错了!釉璃!
她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仰着惨白的脸,眼神涣散又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可只有你能救我爹!只有你能证明他不是故意的!你懂这些!你告诉过我…你告诉过他!
她猛地指向砚溟,又神经质地指向我,你说过!豆角!新鲜的豆角!要是没炒熟炒透,里面的毒素会让人中毒!跟吃了毒药一样!是不是是不是!
我擦拭瓷勺的手骤然停住。
这话…我只对砚溟一个人说过。
就在几天前,在后院晾晒新摘下来的豆角时,随口提了一句。
砚溟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猛地攥紧了靠在墙边的斧头木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臂肌肉贲张。
你监视我们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淬着冰冷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
林小蝶眼神慌乱地四处乱飘,不敢与他对视:
我…我没有!我那天…就是路过…刚好…刚好听见一句……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小棚,吹得后院晾衣绳上挂着的、几串翠绿饱满的豆角晃晃悠悠,徒劳地在风里打着转。
我沉默了几秒,放下瓷勺,走到灶台边,掀开荷叶粥的砂锅盖。
清新的苦香更浓郁了。
拿起一只干净的碗,我舀了大半碗碧玉般的粥,粥里还沉着几粒煮得软糯开花的莲子。
吃完。
我把碗连同勺子,重重地按在她面前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吃完这碗粥,我告诉你解法。
林小蝶像是饿疯了的野兽,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根本顾不上烫,捧起碗就往嘴里猛倒!
滚烫的粥烫得她龇牙咧嘴,米粒和莲子糊满了她的下巴和脖子。
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碗底空了。
她抬起沾满粥渍的脸,急切地、贪婪地看着我:
解法呢快告诉我!怎么救我爹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去卫生局自首。把你和你爹林大福,如何偷配方,如何开黑作坊,如何偷工减料使用变质豆角导致食物中毒,如何为了掩盖真相试图栽赃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
哐当!
林小蝶手中的空碗脱力砸在泥地上,碎成几瓣。
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扭曲,最后变成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狰狞和怨毒,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你耍我!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
砚溟手中的斧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剁进了厚重的木砧板里!
斧刃深深嵌入,木屑飞溅!整个砧板都裂开了一道可怕的缝隙!
滚。
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像裹挟着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林小蝶所有恶毒的咒骂。
门外槐树上,一只夏蝉仿佛被这杀气惊动,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鸣。
7
梅膏救急
周先生病倒的消息,是在一个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午夜传来的。
来人是周家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满头大汗,送来一只沉甸甸的旧樟木箱。
箱子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岁月沉淀的气味。
老先生…突然上吐下泻…昏迷了…送医院了!他…他倒下前,就指着这个箱子,说…说一定要给釉璃姑娘…
小伙计气喘吁吁,语无伦次。
砚溟蹙着眉,撬开了箱子上老旧的铜锁。
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只造型古朴、釉色温润的青瓷坛,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锦缎上。
坛身,用纤细的笔触绘着几枝亭亭玉立的折枝凤仙花,花枝旁,一只姿态优雅的凤鸟展翅欲飞。
砚溟小心翼翼地揭开坛口的泥封。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漫长岁月的醇厚梅香,如同被封禁了千年的精灵,轰然炸开!
瞬间霸道地驱散了夏夜的闷热和油腻,清冽、幽深、酸甜交织,带着丝丝缕缕陈酿的酒韵和果木的芬芳,沁入心脾!
是梅子酿…起码三十年以上了…
砚溟的声音带着惊叹。
他指尖沾了一点坛中深红如宝石、浓稠如蜜的膏体,凑到鼻尖轻嗅,神情复杂地看向我,周老他…他托人带话…说这坛‘凤栖香’,是叶师傅当年埋下的…给你…给你当嫁妆…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抚过瓷坛上那只振翅欲飞的凤鸟。
那羽毛的纹路,流畅而熟悉…竟与我锁骨下方那枚小小的、形如飞凤的淡红胎记,几乎一模一样!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漆黑的夜幕,紧接着,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油毡棚顶上。
酸梅膏能解暑毒!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我猛地站起身!
几乎在我站起的同时,砚溟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瓢泼的雨幕之中,只留下一句被风雨撕扯得破碎的喊声:
去医院!你护好坛子!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中。
市医院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神色焦灼的周家亲属,压抑的哭泣声、愤怒的斥责声、茫然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
让开!都让开!病人情况危急!还在呕吐昏迷!疑似食物中毒!家属请保持距离!
护士奋力拦着情绪激动想要冲进急救室的人群。
食物中毒怎么会食物中毒老爷子晚上就喝了点粥!
肯定是吃坏了东西!是谁是谁照顾的饮食!
混乱中,一个湿漉漉、狼狈不堪的身影从人群后挤了进来,正是林小蝶!
她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疯狂,枯瘦的手指直直戳向刚刚抱着瓷坛赶到的我,声音尖利得划破嘈杂:
是她!就是她!她下午给老爷子送过酸梅汤!我亲眼看见的!肯定是她在里面下了毒!她想害死老爷子,好独占老爷子的财产和那坛宝贝!
人群哗然!无数道怀疑、愤怒、憎恶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向我!
你血口喷人!
砚溟浑身湿透,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抱着那只沉重的樟木箱挤到我身前,将我和那只青瓷坛牢牢护在身后。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林小蝶,梅膏原封不动在这里!你碰都没碰过!拿什么下毒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猛地被推开!
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化验单。
病人醒了!暂时脱离危险!
医生的话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他表情有些古怪,补充道,病人意识恢复后…第一句话是…说要吃…冰镇梅浆
冰镇梅浆
亲属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中,我拧开了青瓷坛的盖子。
那股霸道的陈年梅香再次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
砚溟默契地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递给我。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我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在左手食指指腹上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你干什么!
护士惊叫起来。
我将滴着血的指尖,悬在坛口上方。
殷红的血珠,一滴、两滴…落入那深红如宝石的浓稠梅膏之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深红的膏体仿佛活了过来,温柔地包裹住那几滴鲜血,随即,膏体深处竟缓缓旋开几缕细若游丝、璀璨夺目的金线!
如同暗夜中流淌的熔金!
老方子。血引药性,化浊为清。
我面不改色,声音沉稳,迅速舀出一小勺融入了血丝的梅膏,用冰凉的井水冲开、搅匀。
冰凉的雾气立刻从杯口氤氲而出,带着奇异的、融合了果香、陈酿和一丝铁锈般生命气息的味道。
护士将水杯端了进去。
不到一分钟,里面传来周老先生虚弱却清晰的声音:
…是…是这个味…凤栖香…
亲属们蜂拥而入。
片刻,周老先生竟在亲属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死死攥住我缠着布条的手指,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小小的伤口,嘴唇哆嗦着,嘶哑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凤芝…凤芝当年…试新醅的酸甜浓淡…也…也是用这指尖血来引…她说…说这血里有厨子的心气儿和灵性……
亲属们看着那坛梅膏,又看看我手指上的伤口,再看看死里逃生的老爷子,脸上充满了震惊、茫然和不可思议。
装神弄鬼!胡说八道!
林小蝶歇斯底里的尖叫再次打破沉寂,她脸上写满了怨毒和不信,什么血引子!都是封建迷信!是障眼法!她就是下毒的凶手!你们别被她骗了!周伯伯就是喝了她……
找到了!病原找到了!
主治医生激动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他挥舞着一张新的化验单,分开人群冲了过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愤怒,是变质的皮蛋!铅和细菌严重超标!
所有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周老先生那个打扮时髦的儿媳身上!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塑料袋,袋口散开,露出了里面几枚墨绿色、沾着泥污的松花蛋壳!
林小蝶那刺耳的尖笑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戛然而止!
卡在喉咙里,变成一阵诡异的嗬嗬声。
她脸上的怨毒瞬间冻结,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和难以置信的惊恐。
窗外,一道撕裂苍穹的巨雷轰然炸响!
震得整条走廊的玻璃窗都在嗡嗡颤抖!
冰冷的白光映亮了她那张因绝望而彻底扭曲的脸。
8
枫叶誓言
周老先生出院那日,小院前所未有的热闹。
几个穿着体面的周家后生,合力抬着一块蒙着红绸的厚重物件,步履沉稳地走进不时不食。
红绸掀开,乌沉沉的木料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上面三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气韵非凡:凤归梧。
周老先生拄着拐,亲自将我的手覆在温润的木匾上。
他的掌心带着大病初愈的微凉,眼神却炽热如火:
凤芝的‘凤’。你归来的‘归’。这梧桐小院,终是盼回了它的凤凰。
人群簇拥着,赞叹着匾额的贵重与寓意。
一片喧闹中,砚溟沉默地搬来梯子,动作利落地将匾额挂上正堂门楣。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汗珠沿着下颌线滚落。
就在他挂好匾额,准备下梯时,脚下木梯突然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咔嚓脆响!
小心!
惊呼声中,砚溟身体猛地一歪!
但他反应极快,单手死死扣住门框,险险稳住身形,只是左腿在梯子横梁上重重磕了一下。
他闷哼一声,落地时脚步明显有些踉跄。
怎么样
我拨开人群挤过去。
他摆摆手,脸色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没事,蹭了一下。
周家人忙着嘘寒问暖,张罗着送他去医院。
砚溟却异常固执地拒绝了,只说不碍事。
人群散去后,一连数日,他走路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跛态,却依旧一声不吭地劈柴、担水、修补被雨水泡坏的棚顶。
只是夜深人静时,我常能听到他屋里传来压抑的、揉捏伤处的闷哼。
几天后的清晨,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只小小的木雕凤鸟。
不过巴掌大小,木料是院中槐树的枝干,纹理细腻。
凤鸟姿态灵动,昂首振翅,鸟喙处叼着一朵小巧精致的、同样用木头雕成的槐花。
它安静地立在那里,阳光为它镀上一层柔光。鸟身光滑,显然是被人无数次摩挲过,带着掌心温热的印记。
霜降那日,最后一批秋蟹售罄,不时不食挂出了歇业的木牌。
陶罐里的粮票和零零散散的毛票、分币堆成了小山。
我细细清点着这半年来的微薄积蓄,指尖沾满了纸币特有的油墨和尘土气息。
砚溟在院中扫着满地金黄的落叶,竹扫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是深秋最宁静的背景音。
釉璃。
扫帚声停了,他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响起。
我抬头。
他站在那棵叶子几乎落尽的槐树下,举起一片脉络清晰、红得如同浸透鲜血的枫叶。
阳光穿透薄薄的叶片,映得他指尖也染上一抹赤色。
梧叶亭,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我攒够盘它的钱了。
枫叶打着旋儿飘落,擦过我微凉的鼻尖,带来一丝清冽的草木气息。
开春就营业。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飘飞的落叶,投向远方,又飞快地落回我脸上,补了一句,声音低了几分,做婚宴。
落叶在他厚重的棉鞋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我捏着那片枫叶的梗,在指尖轻轻转动,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尖。
招牌菜,用榆钱翡翠露
我试探地问。
他摇头,唇角抿得平直。
槐花麦饭
我继续猜。
他还是摇头,眼神却渐渐深邃起来,像秋日深不见底的潭水。
灶上煨着给周先生润燥的山楂雪梨羹,甜中带酸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缠绕在清冽的空气里。
上道新菜。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晚霞般的绯红。
叫什么
我追问,心头莫名一跳。
他没有回答,反而一步上前,带着初冬微寒的气息,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枫叶。
然后,他蹲下身,将枫叶尖锐的叶尖,蘸进我脚边那个敞着口的陶罐里——里面是刚熬好、色泽深红油亮的山楂酱汁。
他凝神屏息,在清扫干净的石台上,用那蘸满酱汁的枫叶尖,一笔一划,缓慢而郑重地书写。
酱汁浓稠,在灰白色的石面上留下清晰的、蜿蜒如游龙般的痕迹:



璃。
最后一笔落下,一阵冷风卷着零星的碎枫叶呼啸而过,掠过石台,掠过他专注的侧脸,掠过那四个鲜红欲滴的字。
我踩着满地簌簌作响的红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砚溟。
他猛然抬头,眼中还残留着书写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酸梅膏开坛那天,
我指向墙角那个安静伫立、散发着淡淡樟木香的箱子,周老让你带的话,你只说了半句。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像燃烧的火焰,尽数倒映进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几乎要点燃他的眼睫。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最终,他垂下眼睑,避开我直视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周老说……那坛‘凤栖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沉甸甸的四个字吐露出来:


礼。
噗——!
灶上,那锅煨了许久、早已滚沸到极致却一直被厚厚锅盖压着的山楂雪梨羹,终于在这一刻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猛地顶开了沉重的木盖!
浓郁到化不开的、融合了山楂的酸冽与雪梨清甜的香气,如同被禁锢已久的洪流,轰然炸开!瞬间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小小的院落,甜得热烈,酸得透骨,将所有的寂静、试探、紧张和那未尽的言语,都温柔又汹涌地包裹、吞噬。
9
投资陷阱
冬雪初融,梧叶亭的修缮紧锣密鼓。
砚溟几乎住在了那片荒废已久的园子里,带着几个泥瓦木匠,整日敲打忙碌。
没了他的劈柴声,小院陡然冷清了许多。
那日晌午,阳光正好,我正将冬日窖藏的最后一茬白菜细细切丝,准备腌渍。
院门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剪裁精良的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气质儒雅,身后跟着一个提公文包的年轻人。
他笑容温和,递上一张素雅的名片。
釉璃师傅幸会。敝姓陈,陈仲儒。刚从南洋回国不久,受世昌伯父嘱托,特来拜会。
周先生的名字让我放下警惕,将人让进院中。
陈仲儒落座后,目光并未过多停留在简陋的环境上,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那块写着不时不食的木匾和尚未摘下的歇业木牌。
世昌伯父对釉璃师傅的厨艺推崇备至,尤其那道‘翡翠露’和‘血引梅膏’的奇闻,更是令他念念不忘,赞为当世奇女子。
他端起我斟的粗茶,姿态优雅,伯父信中提及,釉璃师傅有意盘下梧叶亭,重振私厨
我点头,心中隐隐猜到几分来意。
陈仲儒微微一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
实不相瞒,此次回国,除了探望故旧,家父亦有意投资一些有特色、有底蕴的实业。世昌伯父极力推荐了您和您的‘不时不食’。家父对您‘顺天应时,食之本味’的理念,深表认同。
他翻开文件,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份详细的投资意向书,条款清晰,条件优渥得令人难以置信。
资金、场地修缮、人员招募、甚至打通某些关节……都列得明明白白。
投资的唯一要求,是梧叶亭需冠以四海承璃的招牌,并由我全权主理。
四海承璃……
我喃喃念着这四个字,指尖拂过文件上工整的印刷体,眼前闪过石台上那四个鲜红欲滴、酱汁写就的字。
正是。
陈仲儒眼中闪过精光,家父说,好名字,当配好地方,好厨艺。釉璃师傅意下如何
巨大的馅饼砸下,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生出一丝疑虑。
周先生牵线,投资方远在南洋,条件又如此优厚……
陈先生厚爱,釉璃感激不尽。
我斟酌着措辞,只是,这梧叶亭并非我一人之力可担,还有一位合伙人……
砚溟先生
陈仲儒了然一笑,世昌伯父信中亦提及此位青年才俊,说他沉稳干练,是您不可或缺的臂膀。家父的意思是,具体经营,全权由二位做主,他只做背后的股东,绝不干涉。梧叶亭,永远是‘四海承璃’。
他将四海承璃四个字咬得清晰而郑重。
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周先生的背书和陈仲儒的坦诚,让这份意向书变得难以拒绝。
梧叶亭的修缮正急需资金,砚溟为此几乎耗尽积蓄……
兹事体大,我需要与合伙人商议。
我谨慎地回答。
理当如此。
陈仲儒爽快起身,静候佳音。
我将意向书带给砚溟时,他正赤着上身,在梧叶亭荒芜的后园里清理一株老梅树虬结的枯枝。
汗珠顺着他紧实的脊背沟壑滚落,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听完我的讲述,他停下手中的柴刀,接过文件,一言不发地翻看着。
汗水浸湿的纸张边缘微微卷起。
阳光穿过稀疏的梅枝,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你怎么看
我打破沉默。
他合上文件,指腹用力摩挲着封面上四海承璃四个烫金字,良久,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我:
条件很好。好得…有点不真实。
周老介绍的。
我知道。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低沉,但南洋陈家…我们一无所知。天上掉馅饼,总得想想下面有没有陷阱。
我也这么想。可梧叶亭……
梧叶亭的钱,我来想办法。
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大不了再找工头预支两年工钱,或者把这院子抵押了。
他环视着破败但骨架犹存的亭台楼阁,眼神坚定。
不行!
我立刻反对,风险太大!而且这远水解不了近渴!陈先生那边等答复……
那就拖一拖!
砚溟的倔劲儿上来了,眼神锐利,釉璃,这是我们俩的‘四海承璃’!我不想它从一开始,就沾上不明不白的影子!钱的事,我来扛!
他拍着胸膛,汗湿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
看着他因连日劳累而深陷的眼窝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守护和执拗,心底那点因优厚条件而起的动摇,忽然就尘埃落定了。
好。
我轻轻抽回他手中的文件,听你的。这馅饼,我们不接。梧叶亭,我们慢慢来。
他紧绷的下颌线瞬间松弛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钱,终究是悬在头顶的巨石。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城里疯传:林小蝶出事了!
据说她爹林大福在黑作坊制售变质辣条导致多人中毒,罪证确凿,被判了重刑。
失去依靠又臭名昭著的林小蝶,走投无路之下,竟铤而走险,半夜摸进了刚被定为外事接待点、正在储备珍贵食材的春江饭店后厨仓库,想偷些值钱东西跑路。
结果被守夜的民兵抓了个正着!
混乱中,她慌不择路,一头撞翻了角落里一个半人高、封存得严严实实的大陶缸。
缸里腌渍发酵的,正是准备用来招待外宾的徽州名产——臭鳜鱼!
腥臭无比、滑腻粘稠的发酵鱼汁和腐烂的鳜鱼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
更要命的是,破碎的陶缸碎片,在她脸上和身上划开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
恶臭的汁液浸透了伤口……
等被拖出来时,人已经昏死过去,浑身肿胀流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那张曾经也算俏丽的脸,更是被腐蚀和感染得不成样子。
送去医院,医生都连连摇头,说就算救回来,脸也彻底毁了,而且那股深入骨髓的臭味,恐怕这辈子都去不掉了。
消息传到小院,我和砚溟都沉默了许久。
恶臭腌缸……
砚溟低声重复着,眼神晦暗不明,她当初搞那些工业香精辣条,何尝不是另一种腌缸只不过腌的是人心。
报应不爽。
可这报应,来得如此惨烈而具象,带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臭味,让人心头沉甸甸的,竟生不出一丝快意。
她监视我们,偷听我们说话的事……
我忽然想起。
砚溟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
她爹倒台前,我去‘拜访’过一个以前在钢厂看大门、后来被林大福弄进食品厂当保安的老光棍。几杯烧刀子下肚,他就什么都说了。是林小蝶给了他两块钱和一包烟,让他盯着我们小院,特别是后院晾衣服说话的时候……
原来如此。
那点微不足道的疑云,也彻底消散在初春带着寒意的风里。
10
国宴抉择
梧叶亭的修缮因资金短缺,进度缓慢得令人心焦。
砚溟愈发早出晚归,人也瘦了一圈,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
这天傍晚,我炖了一砂锅他最喜欢的腌笃鲜,春笋的清气混着咸肉的醇厚,在小院中飘荡,却迟迟不见他的人影。
暮色深沉时,院门才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砚溟,而是陈仲儒身边的那个年轻助手,他神色焦急,满头大汗。
釉璃师傅!不好了!砚溟先生被…被带走了!
什么!
我手中的汤勺当啷掉在地上。
下午,市里管外事接待的刘主任亲自带人去了梧叶亭工地,不由分说就把砚溟先生带走了!说…说他是海外特务,有重大嫌疑!要隔离审查!
助手急得语无伦次,陈先生得到消息立刻去疏通关系了,让我赶紧来通知您!刘主任说…说除非…除非您答应去‘春江饭店’当主厨,负责这次重要的外事国宴,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未尽的威胁,像冰锥一样刺进心脏。
砚溟的身世,我隐约听周先生提过一两句。
他祖上有些背景,早年间有亲眷留洋未归,在那特殊的年代,这本身就是洗脱不清的原罪。
如今竟成了构陷的借口!
原来陷阱在这里!
什么投资,什么四海承璃,都是幌子!
最终的目的,是逼我就范,去撑起那场关乎体面的国宴!
难怪条件开得那么高,难怪陈仲儒出现得那么巧!
怒火瞬间烧红了我的眼睛,指尖冰凉。
砚溟现在在哪里
会遭遇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去告诉刘主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寒意,国宴,我可以做。
助手眼睛一亮。
但,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要砚溟,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国宴现场。我要他亲眼看着我做。少一根头发丝,我保证,那场宴会,会成为他刘主任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助手被我眼中的狠厉慑住,连连点头,仓惶离去。
小院重归死寂。
灶上腌笃鲜的香气还在固执地弥漫,却再也暖不了分毫。
我转身走进屋内,反锁上门。
黑暗中,我摸索到墙角那只沉默的樟木箱,打开了那只绘着凤仙与飞凤的青瓷坛。
陈年梅香幽幽散开。
这一次,我拿出了一把更锋利的小刀。
11
朴素盛宴
春江饭店后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穿着崭新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脚步匆匆,却鸦雀无声,只有锅勺碰撞和炉火轰鸣。
我穿着同样雪白的厨师服,站在属于主厨的位置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顶级食材:
金华火腿油光发亮,关东刺参肥厚饱满,渤海对虾晶莹剔透,云南松茸香气袭人……
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珍稀山珍海味。
刘主任挺着肚子,腆着笑脸站在一旁,眼神里却充满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釉璃师傅,食材都在这儿了,全是特供,顶尖的!您看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这次宴会,可是关系到……
砚溟呢
我打断他,声音冰冷。
刘主任笑容一僵,随即又堆起来:
放心放心!砚溟同志好着呢!在休息室,等宴会开始,一定让他坐到前面来观摩学习!
他话锋一转,带着施舍般的口吻,釉璃师傅,您看这菜单……
我扫了一眼他递过来的、用烫金字体打印的豪华菜单:
什么佛跳墙、黄焖鱼翅、清汤燕菜、葱烧海参……
极尽奢华名贵之能事。
菜单作废。
我将那金灿灿的纸随手扔在案台上。
什么!
刘主任和周围几个副手都惊呆了。
按我的来。
我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到那堆昂贵的食材前,目光却掠过它们,落在了角落里几个不起眼的竹筐里——那是饭店采买捎带进来、准备给员工食堂用的当季时蔬。
嫩绿的豌豆苗,顶着黄花的黄瓜,紫得发亮的茄子,还有一小筐带着泥土芬芳的春笋尖。
第一道,
我拿起一根水灵灵的黄瓜,清脆地掰断,‘翡翠冷萃’。
刘主任脸都绿了:
胡闹!这…这黄瓜怎么能上国宴!
我不理他,拿起一个粗陶小磨,将饱满的豌豆粒缓缓磨出青碧的浆汁:
第二道,‘青玉羹’。
第三道,‘素烧三春’。
我拿起春笋、嫩茄和一小把碧绿的蚕豆。
最后一道,‘雪梨燕窝盏’。
我的目光终于落在那昂贵的雪白燕窝上,语气平淡无波,用最普通的雪花梨,挖瓤去核,燕窝发好,只用冰糖和一点点陈年梅膏炖煮。
梅膏!
刘主任几乎要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安全吗外宾能吃吗
我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直视着他因愤怒和恐慌而扭曲的脸:
梅膏,是我带来的。安全与否,我负责。
我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主任张了张嘴,竟被那眼神钉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
我补充道,所有菜品,不用味精,不用任何合成调味料。只用盐,糖,自酿的酱油,和我带来的几味草药香料。
你…你这是要毁了这场宴会!
刘主任终于爆发了,气急败坏。
毁了宴会
我拿起那把锋利的小厨刀,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寒光闪闪,刘主任,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抓起来,和砚溟关在一起。看看没有我,你这场‘顶尖国宴’,拿什么撑台面
刀尖轻轻划过砧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刘主任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看看我手中的刀,又看看周围那些噤若寒蝉、显然指望不上的本地大厨,再看看墙上滴滴答答走向宴会时间的挂钟,最终,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颓然挥了挥手,声音嘶哑:
……按…按釉璃师傅说的…做!
后厨再次陷入忙碌,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氛围。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着我将那些名贵的食材弃如敝履,却将最普通的时蔬奉若珍宝,用近乎虔诚的态度,处理着每一根豆苗,每一片春笋。
宴会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衣着考究的宾客们低声交谈,空气中流淌着优雅的钢琴曲。
当前三道寒酸的菜品被侍者端上时,宾客席中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惊诧和议论声,甚至有人皱起了眉头。
刘主任坐在角落,面如死灰,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着冷汗,几乎不敢看主桌贵宾的反应。
然而,当第一口翡翠冷萃——那冰镇后口感异常清爽、带着天然瓜果清甜和淡淡薄荷草香的黄瓜卷入口中时,主位上那位满头银发、气质雍容的老夫人,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紧接着,碧绿如玉、温润细腻、只以盐调味的青玉羹(豌豆羹),以及最大限度保留了春笋脆嫩、茄子柔糯、蚕豆清甜的素烧三春……
每一道都颠覆了他们对奢华的认知,却在最朴素的原味中,尝到了久违的、直击灵魂的鲜与净。
最后,当那盏雪梨燕窝盏呈上时,宴会厅已彻底安静下来。
晶莹的燕窝卧在晶莹剔透的梨盅里,汤汁澄澈见底,只飘着几缕金色的桂花和一点深红如宝石的梅膏。
清甜的梨香、淡雅的桂花香与那缕幽深隽永的陈年梅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引人入胜的和谐。
老夫人拿起精致的银勺,小心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她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良久,再睁开眼时,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眸中,竟隐隐有水光闪动。
她放下勺子,用流利的中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厅:
这是我此次访华,品尝到的最美妙、最真诚的食物。它让我想起了母亲花园里清晨的气息。厨师在哪里我想亲自向她表达谢意。
雷鸣般的掌声,终于在短暂的凝滞后,轰然爆发!
带着敬意与折服。
刘主任瘫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
掌声中,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宴会厅侧门入口处。
砚溟站在那里。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中山装,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下巴上带着新冒出的胡茬,左腿似乎还不太敢用力。
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穿越人群,牢牢地锁定我,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言喻的骄傲,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12
海承璃
梧叶亭的重生,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盛大。
陈仲儒的投资最终还是敲定了。
这一次,合同条款由周老先生亲自过目,砚溟逐字推敲。
南洋陈家负责资金注入和部分高端渠道,而四海承璃的经营决策权,牢牢掌握在我和砚溟手中。
匾额是周老先生病愈后亲手题写的,比之前那块凤归梧更加气势磅礴。
黑底金字,铁画银钩——四海承璃。
开业的吉日选在槐花再次盛放的季节。
昔日荒废的园子焕然一新。
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巧妙地将现代简约与古典雅致融为一体。
最大的亮点,是后园那一片依时令精心规划的食材圃,和一间专门用来酿造、腌渍、存放不时不食精髓的藏味轩。
盛大的开业宴,名流云集。
镁光灯闪烁不停,记录着这注定要成为传奇的一刻。
我穿着砚溟请老师傅特意定制的素色旗袍,发髻间簪着一朵新鲜的玉兰。
砚溟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站在我身侧,身姿如松。
他行走间仍带着一丝极轻微的滞涩,但脊背挺得笔直。
周老先生作为最尊贵的见证人,坐在主位,笑容欣慰。
一道道融合了时令精髓与匠心巧思的菜品流水般呈上,引来阵阵惊叹与赞美。
宴至酣处,陈仲儒代表陈家,送上了开业贺礼——一套价值不菲的、专门从德国定制的精密厨房刀具。
就在掌声稍歇,众人举杯相庆之时。
砚溟忽然站起身,手中并未端酒。
他走到主桌前,在周老先生鼓励的目光下,在所有人好奇的注视中,面向我,然后,从西装内袋里,郑重地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无比眼熟的物件。
是那只青瓷坛。
凤栖香。
坛口的泥封完好无损。
他小心翼翼地将坛子放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上。
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了一把小小的、银光闪闪的钥匙——那是开启樟木箱的钥匙。
釉璃。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异常坚定,你说过,周老当年只让带回了半句话。今天,当着你我至亲,当着‘四海承璃’的匾额,当着这坛‘凤栖香’……
他拿起那把小小的银钥匙,轻轻插进坛口泥封旁边一个极其隐秘、几乎与坛身釉色融为一体的微型锁孔里。
咔哒。
一声轻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坛口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泥封,竟从中裂开一条缝隙!
砚溟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沿着缝隙,缓缓将泥封的上半部分揭开。
坛中,依旧是那深红如宝石、浓稠如蜜的梅膏。
但奇异的是,在坛子内壁靠近封口处,竟然嵌着一个密封的、鸽卵大小的透明琉璃小瓶!
瓶子里,装着几粒乌黑油亮、饱满滚圆的种子!
周老说,
砚溟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凤栖香’是聘礼。
他拿起那个琉璃小瓶,举到眼前。
而这梅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是

妆!
凤栖香…梅核…聘礼…嫁妆……
全场寂静!
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善意的哄笑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原来这坛子本身,就是周先生和叶凤芝留给后人的一个谜题,一个承诺!
血引药性,或许只是开启它真正秘密的钥匙之一!
砚溟在如潮的掌声和祝福声中,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几粒承载着两代人牵绊与祝福的乌黑梅核。
他拉起我的手,将那几粒微凉的种子,郑重地放进我的掌心,然后,用他温热宽厚的大手,将我的手连同梅核,紧紧包裹。
四海承璃,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足以烙印进灵魂,你愿意…让它成为我们的家吗
馥郁的陈年梅香、新绽的槐花甜香、宾客们杯中佳酿的醇香、还有眼前这人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
所有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汹涌地冲撞着我的感官。
我反手,用力握紧了掌心那几粒坚硬的梅核,也握紧了他带着薄茧的手指。
抬头,迎上他深邃如海、盛满星光与期待的眼眸。
无需言语。
满园盛放的槐花,如雪纷飞,便是最好的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