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已经离开四天了。
林芸芸的日子有些不好过。
从前那些暗里不怀好意的视线逐渐凝聚成实体。
这几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悄无声息间打响了。
先是那些幸灾乐祸的哂笑,接着是讽刺挖苦的嘲弄,再到现在手里做不完的活计。
穿过院中几个眼含恶意的丫头,她端着巨大的木桶向后院走去,木桶里是府内众人的衣物。
这是虞乾离开后突然安排给她的活计。
杏儿站在寝房内,好看的杏眼圆瞪,翘着指头用纸列出了她要做的众多活计。
理由是——仙长来虞府时,招聘了许多短工临时帮忙。
现在仙长们离开了,人手缩紧,林芸芸理应多干些。
一口气念了一大堆,旁边的丫头适时递上一杯茶。
她矜持地给了不太明显的微笑,坐下来轻抿一口。
“你都听到了吗?”娇喝声打断了林芸芸的走神。
她抬眼看去,杏儿眼神中带着不耐烦的轻蔑,高昂着头。
“太快了没听懂,劳烦杏儿姐姐再说一次吧。
”林芸芸歪着头,装作一副困惑的样子。
杏儿秀丽的眉毛高高扬起,重重将茶杯摔在桌上。
“你是不是蠢?还需要我们杏儿姐姐跟你多费口舌?先去洗衣服!”旁侧的丫头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率先蹦出来怒骂。
林芸芸挑了挑眉,笑答:“好。
”她抱着木桶,一路慢慢地向河边走去。
走一路,就欣赏一路的风景,哼一路不成曲的小调。
很久没出外勤了,一直被困在虞府的厨房里,有时候出来走走,感觉也很奇妙。
谁能想到,她现在也是混上untry
walk了。
盛春时节,麦花盛开在道路两旁,雪白一片。
蛱蝶在其中上下翩飞,风中送来阵阵清新花香。
她深吸一口气,却突然嗅到这香味中夹杂的一丝铁锈味。
她循着味道找过去,河边麦花丛中露出一团灰色。
扔下木桶,她快步上前。
一个人倒在地上,脸深埋在土地里。
大片的泥和血混杂在一起,已看不出身上衣服颜色,更看不出是死是活。
她蹲下身,轻轻翻过这具“尸体”,试探鼻息,只有很轻的气流暗示着眼前之人还活着。
那张被泥覆盖的脸看不清容貌,也看不清神情。
男子身体上到处都有擦伤,而最严重的伤则是胸口处那道深深的剑痕。
林芸芸思考片刻,撕下自己上衣的下摆,撕成布条,紧紧捆扎到男子胸前。
随后,弯下腰用力将他扛起。
“哐当——”一个物件随着林芸芸的起身,从男子的手中掉落在地上。
是一把沾满血迹的剑,剑边有些磕痕。
男子的右手凭空抽搐几下,似要抓住些什么:“怀……怀光……”林芸芸咬咬牙,竭力俯身拾起那把剑,插在腰间。
河附近有座荒庙,是前朝修建的。
从前饥荒时香火不断,如今大家都能吃上饭了,寺庙却渐渐荒废下来,鲜少再有人去了。
林芸芸摇摇晃晃地向破庙走去,走一会停一会。
盛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只身躺在一望无垠的雪原。
先是冷,冷得他直哆嗦。
寒风顺着骨头的缝隙在他身体里肆虐。
每根骨头都像是失了温的冰柱,寒意从骨头蔓延到皮肉。
接着是疼。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皮肤上渗出血水,从下至上,一息间,竟无一块完好皮肉。
他想做些什么,可他的灵魂似乎飘在了空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恐怖一幕,看着那个熟悉的身躯逐渐溃烂。
伤口停止蔓延,最终停在了胸前。
他看见自己的胸口像开了一道血闸,暗红的血哗哗流淌出来,将他染成了血人。
血还在流——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没由来的,他的脑中闪过这个绝望的念头。
一阵轻快的歌声突然从远处传来,在这荒无人烟的冰原上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想要找到这歌声来源。
那歌声越来越近,又戛然而止——歌声消失的瞬间,他感到一阵暖。
胸前的血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喷涌,暖意从胸前传来,向四肢游去。
右手无意识地抽动着,那里空空如也,似乎缺少了什么。
他骤然惊醒。
“怀光!”他从床上弹起,睁开双眼,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冷汗大颗大颗滴落下来,他捂住胸前的布条,手背上青筋暴起。
布条?有人救了他,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你醒啦?”一个瘦削的少女从门外走了进来,端着一盆清水。
见他起身,忙快步走到他身边:“先别急着起,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乱动要撕裂伤口的,你看——又渗出血了。
”少女的语气颇有些责怪,麻利地上前准备摘下布条。
盛淮脸一红,身体向后缩去。
少女面带愠色,瞪了他一眼:“这血都把白布染成红布了,你不换是准备寻死吗?”边说着,边不顾盛淮小幅度的挣扎,用力撕扯掉那脏兮兮的血布。
“嘶——”一部分的血早已结痂,粘连在粗布上。
这一扯,快扯掉盛淮半条命。
他眼里一下子蓄满泪水,强迫自己高仰着头,不让眼泪滑落。
不能在比自己小的女孩面前丢了脸面。
林芸芸有些好笑,眼前的少年看着要比她和虞乾大上几岁。
在上草药前,她就已经用清水擦过一遍了。
令人惊讶的是,泥血混合下是一张英气的脸,下颌线条清晰明朗。
可当他睁开眼后,却是天生一对下垂眼,眸光清澈,浅褐色的瞳仁像是被秋阳晒透的松脂。
这让她想起邻居家的金子,那是一只快乐的大金毛,有着相似的水润润的眼睛,温和而友善,每次遇到她都会绕着她摇尾巴。
她暗暗对眼前少年多了些好感,柔软了态度。
“血流的太多啦,要是不一下子撕下来,会更疼。
一点点揭开纱布就如同钝刀子割肉,这样反而疼个痛快,熬过去就好啦。
”边说着,边迅速将草药汁液均匀涂在伤口处,用干净的旧布再次缠好勒紧。
盛淮闻出了紫珠草的味道,最适合凝血疗疮,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多谢姑娘,请问盛某的救命恩人在哪?盛某感激不尽,想亲自道谢。
”他艰难抬起手臂,虚虚抱拳行礼。
“道谢就不必了,报答我的最好方式就是早日养好伤,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林芸芸在盆中仔细清洗着手指缝隙,那里染上了紫色的草药汁液。
盛淮怔愣了一下,很快缓过神提醒道:“姑娘,我是说送我来这里的人。
”林芸芸奇怪地扫了他一眼:“我带你来的啊。
”“姑娘可是在说笑……你瘦成这样……怎么将我带过来?你是不是有师傅,对!一定是有师傅,不然也不会精通草药。
”讲着讲着,盛淮茅塞顿开,把自己说服了。
林芸芸明白过来,抿住嘴唇。
她之前就发现了。
这具身体较其他姑娘的力气大很多,说是天生神力也不为过。
但不知为何,原身一直吃不饱饭,也就没能发挥天生力气的作用。
等她掌管这具身体后,顿顿都要吃饱。
自然而然的,力气也就逐渐显现出来,这也是她能在虞府厨房得心应手的原因。
除了熟能生巧,也有天生力气的帮助。
她不禁对原主产生了更深的好奇,一个神秘的、拥有天生力气天赋,却默默无闻、一直吃不饱饭的小姑娘。
她来了,那林芸芸去哪了呢?“姑娘!”看林芸芸迟迟没有反应,盛淮有些着急。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感激那位将他从死亡中拉回的恩人。
他可能是一个直爽仗义的少年侠客,可能是一个高大强壮的黑皮汉子,也可能是一个充满仁心的中年医者。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等他见到那位恩人,一定要与他结拜,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芸芸回过神来,欢畅笑着,龇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也是我给你系上的绷带。
真的不用那么客气,任谁看到你倒在那里,都会伸手帮上一把。
”见他不信,伸出手。
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腿弯,就这样将他抱了起来。
盛淮的耳根红透了,暖红色顺着耳根染上脸庞。
姑娘的一双笑眼久久与他对视着。
明明在平地,他却一阵天旋地转,浑身血液上涌,脸颊发烫。
“现在你信了吧?”林芸芸小心翼翼将呆住的青年安置在稻草堆上。
少年侠客、黑皮汉子、中年医者,幻想中的三人身影在虚空中慢慢坍塌,视线清晰得只剩下眼前这个矮小纤瘦的姑娘。
他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开,话停留在嘴边,却吐不出一个字。
“咚——咚——”只听见自己胸膛处如擂鼓般不息的心跳声,几乎要冲出胸膛。
他使劲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把那阵声音按下去,却只压到自己的伤口,一阵抽痛。
瞬间的痛将他拉回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