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花是柳树村的一个活传说。不是因为她貌若天仙,恰恰相反,她那副尊容,据村里最不挑食的李二狗酒后吐真言,是看一眼能省三顿饭,看两眼阎王都嫌烦。
她那张脸,仿佛老天爷喝醉了酒随手捏的,左半张脸盘踞着一块巴掌大的暗紫色胎记,坑坑洼洼,像一块陈年的烂泥地。右眼小得可怜,看人时总带着点畏缩的斜视,仿佛随时准备挨打。身材更是干瘪得像秋风扫过的芦苇杆,套在打满补丁的灰布衣服里,空空荡荡。
这日清晨,柳小花照例提着个豁了口的破木桶,沿着村边那条被无数脚底板磨得光滑发亮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的老井挪。晨雾湿冷,带着一股子泥土和腐烂稻草的腥气,黏糊糊地贴在她裸露的脖颈上。
几只刚醒来的芦花鸡在路边刨食,其中一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歪着脑袋,绿豆眼刚扫到她走来的身影,那引吭高歌的架势瞬间就蔫了,脖子一缩,喉咙里咕噜了两声,竟夹着尾巴咯咯低叫着,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柴火垛里,只留个色彩斑斓的鸡屁股在外面瑟瑟发抖。噗嗤!
路旁蹲着洗刷夜壶的刘婶子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浑浊的唾沫星子喷溅在刚刷干净的陶壶口上。她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冲着柳小花那摇摇晃晃的背影努了努嘴,对旁边正呼噜呼噜吸溜着稀粥的汉子说:瞧见没连咱村最能嚎的‘大将军’见了小花都哑炮!这闺女,啧啧,丑得镇宅啊!
可不是嘛!那汉子把碗沿上最后一粒米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话,昨儿个张媒婆还跟我家那口子嚼舌根呢,说给小花说亲嘿,除非把男方眼珠子糊上泥巴!她那张脸,挂门口比门神都好使,小鬼儿都不敢来!一阵压抑的、带着恶意的哄笑声在稀薄的晨雾里荡开,像一群聒噪的乌鸦突然惊起。
柳小花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腰背却下意识地佝偻得更深了,几乎要把脸埋进那个破木桶里。那桶身粗糙的木刺硌着她冰凉的手指,尖锐的疼。她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片粘稠得让人窒息的空气,离开那些淬了毒的目光和话语。家里的土屋低矮破败,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褐色的草筋泥。柳小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要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昏暗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娘柳小花把水桶轻轻放在门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炕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一阵才平息。
柳月娘挣扎着想坐起来,蜡黄枯槁的脸在昏暗里更显憔悴,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囡囡…回来啦她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水…打着了打着了,娘。柳小花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住母亲单薄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同样瘦弱的身上。
触手处,母亲肩胛骨嶙峋的触感让她心里狠狠一揪。她拿起炕头缺了口的粗瓷碗,舀了半碗刚打来的冰凉井水,凑到母亲唇边。柳月娘就着女儿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井水滑过喉咙,似乎稍稍压下了那股灼烧般的痒意。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在那块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胎记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深不见底的心疼,有无法言说的愧疚,似乎还藏着一丝柳小花看不懂的、近乎决绝的东西。囡囡…柳月娘冰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柳小花胎记的边缘,指尖的皮肤粗糙得如同砂纸,委屈你了…
柳小花鼻尖猛地一酸,她用力吸了口气,把那股汹涌的泪意硬生生憋了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委屈,娘。您快躺好,我去熬药。她转身走到墙角那个用三块石头垒成的简陋灶台边,蹲下身,往那个熏得漆黑的陶药罐里添水和草药。灶膛里残余的灰烬还有一点微温,她拿起旁边几根细柴,费力地吹着,试图重新点燃。灰烬呛得她咳嗽起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不是因为烟,是因为心里那块沉甸甸的、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冰。日子在药味、嘲讽和死水般的沉寂中又熬过了两天。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村子上空,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柳小花正坐在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母亲那件磨得几乎透明的旧衫。针脚歪歪扭扭,她的心思也全然不在手上。
村里突然炸开了锅!一种惊恐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喧哗声浪由远及近,像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小的村落。天爷啊!出大事了!张媒婆…张媒婆她没了!啥早上不还活蹦乱跳的,扯着嗓子骂她家老母鸡不下蛋吗千真万确!就在她自家堂屋里!说是…说是正在给人说合八字呢,正说到兴头上,嘎嘣一下就倒那儿了!脸还是笑着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吓死个人了!
哎呦喂!这…这也太邪性了吧莫不是冲撞了啥快!快去她家看看!纷乱的脚步声、惊惶的议论声、女人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从柳小花家低矮的土墙外汹涌而过。她捏着针的手指僵在半空,针尖差点扎进肉里。张媒婆那个昨天还在井边叉着腰,唾沫横飞地跟人议论她丑得连鬼都不要的张媒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脸那块凹凸不平的皮肤,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
混乱的喧嚣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远去,大概是人都涌到张媒婆家去了。村里又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显得格外刺耳。柳小花心神不宁地缝完最后一针,草草收了活计。天彻底黑透了,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一切。
她摸索着点起一盏小小的、灯芯如豆的油灯,昏黄微弱的光晕在狭小的屋里跳动,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她端着灯,走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早已被遗忘的破瓦盆前——那是她小时候娘给她洗脸用的,后来嫌它太破,就丢在了角落。浑浊的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一张模糊扭曲的影子。
依旧是那块巨大的胎记,占据了大半个倒影,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她叹了口气,准备吹熄灯盏。就在她凑近水面,想看得更清楚些时,昏黄的灯苗猛地一跳!水中倒影的左脸,那块暗紫色胎记的边缘…似乎…模糊了一下柳小花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屏住呼吸,凑得更近,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冰凉的水面上。
不是错觉!那胎记的边缘,靠近颧骨的地方,原本深紫发黑、边界清晰的皮肤,此刻竟像被水晕开的墨迹,颜色变淡了!边缘也微微柔和了一些,不再像刀刻斧凿般生硬!她猛地直起身,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左脸。
触感…似乎也有一点点不同那常年粗糙如树皮的质感,在胎记变淡的区域,竟隐约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正常皮肤的平滑怎么可能!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惊恐地环顾着这间被黑暗和浓重药味包裹的土屋。视线最终落在炕上。母亲柳月娘背对着她,蜷缩在薄被里,似乎睡得很沉,对刚才屋外山呼海啸般的动静和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柳小花盯着母亲那单薄得几乎没有起伏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寒意攫住了她,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冷,直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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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脚边的破木桶,冰凉的井水泼了一地,浸湿了她单薄的裤脚。当啷——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脆响,在死寂的屋里突兀地响起。柳小花浑身一激灵,循声望去。声音来自炕沿下。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她看见一个小小的、黄铜色的物件从母亲枕边滑落下来,掉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那是一个小小的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样式古旧,上面似乎还刻着些模糊不清的纹路。铃铛里面没有铃舌,空空荡荡。
柳小花的心跳如擂鼓,她认得这铃铛。很小的时候,她有一次发烧烧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过这铃铛的声音,很轻,很遥远,伴随着母亲低低的、听不清的吟唱,然后她就沉沉睡去,醒来病就好了大半。后来再没见过,以为是丢了。
它怎么又出现了而且是在张媒婆暴毙的这个夜晚,在她脸上胎记莫名变淡的时候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去捡起那枚诡异的空铃铛。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铜体的瞬间——咳咳…咳咳咳!
炕上传来母亲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痛苦,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柳小花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她顾不上铃铛,慌忙扑到炕边:娘!娘您怎么了柳月娘咳得浑身痉挛,枯瘦的手死死揪着胸口单薄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艰难地侧过脸,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盯着柳小花的脸,准确地说是盯着她左脸胎记变淡的那一小块地方。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病痛带来的浑浊,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囡…囡…柳月娘喘息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破风箱里硬挤出来,别…别怕…好…好看…我囡…好看…她一边咳,一边挣扎着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似乎想再次触摸女儿的脸。
那只手颤抖得厉害,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沿上。柳小花的心被狠狠揪紧,巨大的恐惧和混乱的疑云瞬间淹没了她。娘的眼神,娘的话,那枚突然出现的空铃铛,还有自己脸上莫名变化的胎记…这一切都发生在张媒婆暴毙的当夜!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这间熟悉的土屋,此刻阴冷得如同冰窖。
她手忙脚乱地替母亲掖好被角,指尖无意中触碰到母亲垂落的手,那冰冷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一夜无眠。张媒婆暴毙的阴影笼罩了柳树村好几天。人们私下议论纷纷,恐惧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然而,日子还得过,刻薄的话语也并未因一条人命的消逝而停止,尤其是针对柳小花。
这天下午,柳小花抱着刚洗好、还在滴水的几件破旧衣服,绕到村子后头那口相对僻静些的老井边,想找块干净石头晾晒。
刚走近,就听见井台旁传来钱寡妇那标志性、又尖又利的嗓音,像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呸!我看那张媒婆就是缺德事干多了,嘴上没个把门的,遭了报应!死得好!钱寡妇正对着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唾沫横飞,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花布衫,叉着水桶腰,薄薄的嘴唇撇着,刻薄得能刮下二两霜,你们是没瞧见,她给老王家那傻儿子说亲时那嘴脸,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死了清净!
一个婆娘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钱家嫂子,小声点…这话犯忌讳…忌讳个屁!钱寡妇嗓门反而更高了,三角眼一翻,正好瞥见抱着湿衣服、低着头想悄悄绕过去的柳小花,那刻薄劲儿立刻找到了新的宣泄口,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村的‘门神’小花姑娘嘛!怎么着张媒婆没了,没人给你那张脸‘开光’了,跑这儿来晾你那破布片子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
那几个婆娘虽然有些怕钱寡妇这张嘴,但嘲笑柳小花显然更安全,也更让她们有优越感。柳小花脚步一顿,头埋得更低,抱着湿衣服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地方。站住!钱寡妇尖声喝道,几步就挡在了柳小花面前,一股劣质头油的腻味扑面而来。
她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柳小花,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她脸上那块胎记和干瘪的身板上来回扫射,丧门星!看见你就晦气!张媒婆头七还没过呢,你就在这井边晃荡,想干啥想把晦气过给我们啊就你这副尊容,鬼见了都得绕道走!啧啧,瞧这身板,前后一样平,还没我家擀面杖有看头!白送都没人要的赔钱货!滚远点!别污了这口井的水!恶毒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柳小花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羞耻、愤怒、还有那日积月累的委屈,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畏缩躲闪的小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地瞪着钱寡妇那张涂着劣质胭脂、因刻薄而扭曲的脸。
这凶狠的眼神让钱寡妇愣了一下,随即是更汹涌的怒火:嘿!还敢瞪我你这丑八怪反了天了!她扬起手,作势就要扇过去!柳小花下意识地闭紧了眼,身体绷紧。然而,预想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
周围突然响起一片惊恐至极的尖叫!啊——!!!井…井里有东西!是人!是个人!!柳小花猛地睁开眼。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钱寡妇,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直勾勾地盯着井口,浑身筛糠似的抖着。那几个婆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后躲,指着井口语无伦次。柳小花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看向那口黑洞洞的老井。
浑浊的水面剧烈地晃动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脸朝下漂浮在那里,随着水波沉沉浮浮。花布衣衫…水桶腰…那身形…是钱寡妇!柳小花倒抽一口冷气,血液瞬间冻结!她刚才明明就站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鬼…鬼啊!!!不知谁凄厉地喊了一嗓子,人群彻底炸了锅,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四散奔逃。刚才还围在井边的几个人,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柳小花一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地看着井里那个漂浮的、穿着花布衫的钱寡妇。
不!不对!柳小花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骇欲绝地扭回头——刚才还站在她面前、扬着手要打她的那个钱寡妇,不见了!原地空空如也!仿佛刚才那刻薄的叫骂、那扬起的巴掌,都只是她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井台边冰冷的泥地上,溅起的泥点弄脏了她洗得发白的裤腿。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猛地从身体深处传来!不是冷,也不是痛。是皮肤!全身的皮肤,尤其是手臂、腰腹、大腿这些被衣服包裹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难以忍受的奇痒!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皮肉之下疯狂地钻爬、噬咬!紧接着是一种紧绷感,仿佛她这具干瘪了十几年的身体,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内部用力地拉扯、重塑!呃啊!柳小花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下意识地用手去抓挠手臂。
指甲划过皮肤,带起的不是血痕,而是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如同蛇蜕般的死皮!那死皮轻易地就被撕扯下来,露出底下…一片细腻光滑、隐隐透出健康光泽的肌肤!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顾不上井里的恐怖景象,也顾不上身体的异样,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挣扎起来,踉跄着冲回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屋。
她反手死死地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赶。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小窗透进的一点天光。柳小花冲到墙角那个破瓦盆前,双手哆嗦着,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不管不顾地泼在自己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冷水激得她一哆嗦,也让她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
她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珠,借着微弱的光线,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干枯粗糙、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疤痕的皮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匀称的、带着少女特有细腻光泽的小臂,虽然依旧瘦弱,但那层令人厌恶的干瘪枯槁感消失了,线条变得柔和而流畅!她猛地解开自己那件灰布褂子的盘扣,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中衣。
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腰腹。那里…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但绝对真实存在的曲线!不再是以前那种一马平川的木板!柳小花冲到那个破瓦盆前,也顾不上水脏,双手颤抖着捧起浑浊的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冰冷刺骨的水流让她一个激灵。
她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水渍,喘着粗气,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越来越黯淡的天光,急切地看向水面倒影。水波晃荡,倒影扭曲模糊。但那块曾经占据左脸半壁江山的、丑陋狰狞的暗紫色胎记,此刻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劣质颜料,褪去了大半!只剩下靠近耳根和下颌处一小片颜色稍深的痕迹,像一块未洗净的污渍。
而胎记褪去的地方,露出了大片原本的肤色——虽然还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却已经能清晰地看出细腻光滑的底子!更让她心脏狂跳的是轮廓的变化!以前总是畏缩着、显得格外小且斜视的右眼,此刻在褪去部分胎记阴影的衬托下,竟然显露出一种…清秀的弧度鼻梁似乎也拔高了一点点,不再是那个塌陷模糊的样子。
整张脸的线条,在昏暗中透出一种模糊的、却绝对不同于以往的柔和与…潜力柳小花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脸颊。
触手不再是记忆中那粗糙如砂纸、凹凸不平的树皮感,而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少女肌肤的细腻和弹性!虽然还有些凉,但那真实的、温软的触感让她浑身战栗!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柳树村死寂的夜空,带着无尽的惊恐和绝望,从村西头屠户王大壮家的方向传来!柳小花浑身猛地一颤,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从自己身体变化的巨大震惊和一丝隐秘的狂喜中惊醒!那惨叫声…是王大壮的婆娘!她下意识地冲到那扇破木板门边,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外面已经彻底乱了套!纷沓的脚步声、男人粗重的喘息、女人惊恐的哭嚎、还有狗疯狂的吠叫,像开了锅的沸水,瞬间将整个村子淹没!死…死了!王大壮也死了!天杀的!跟张媒婆、钱寡妇一个样!在自家炕上!脸还笑着呢!下一个…下一个轮到谁啊!!妖孽!村里一定有妖孽!!是她!肯定是她!柳小花那个丑八怪!张媒婆死了她脸好了!钱寡妇死了她身段变了!现在王大壮也死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们了!!对!就是她!那个丧门星!丑八怪!妖女!!李二狗那破锣嗓子吼得最大声,带着一种找到替罪羊的狂热和恐惧,去找她!烧死她!烧死那个妖女!!
恐惧如同瘟疫般爆发,瞬间点燃了所有村民濒临崩溃的神经!所有的矛头,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绝望,在死亡的威胁下,疯狂地指向了村尾那间孤零零的破土屋!烧死妖女!烧死柳小花!不能让她再害人了!!狂乱的吼叫声如同惊涛骇浪,伴随着无数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黑压压的兽群,朝着柳小花家汹涌而来!
其间夹杂着柴禾被拖拽的摩擦声,火把点燃时噼啪的爆响!火光!冲天的火光开始映红了柳小花家那扇破木门的缝隙!浓烟和焦糊味已经开始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砰!!一声巨响,破旧的木板门被外面巨大的力量撞得剧烈晃动,灰尘簌簌落下!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妖女!滚出来!!村长嘶哑而充满恐惧的咆哮在门外炸响,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疯狂,下一个死的该轮到我了!轮到我们了!
烧死她!烧死这个祸害!!烧死她!!无数声音在应和,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柳小花被那巨大的撞击力震得向后踉跄几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看着自己变得光滑的手臂,那曾经梦寐以求的改变,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她下意识地看向炕上那个单薄的身影,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娘…她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在这时,异变陡生!炕上那个一直蜷缩着、似乎陷入昏睡的重病身影,猛地动了一下!
在柳小花惊骇的目光中,她那病得只剩一口气、连咳嗽都费力的母亲——柳月娘,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和速度,猛地掀开了身上那床薄薄的、打满补丁的破棉被!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像一杆被疾风骤然拉直的标枪,一步就从土炕上跨了下来!娘!柳小花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月娘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看门外那汹涌的火光和狰狞的人影。她只是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扇摇摇欲坠、随时会被撞开的破木板门前!门外的撞击更加疯狂!火光透过越来越大的门缝,将屋内映得忽明忽暗,如同炼狱。
囡囡…柳月娘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再是柳小花熟悉的、带着病痛的虚弱沙哑,而是异常的清晰、平静,甚至…透着一股奇异的温柔和解脱。
柳小花浑身剧震,眼泪汹涌而出:娘!您快躲开!他们要烧死我!他们会伤到您的!柳月娘却仿佛没有听见女儿的哭喊。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门缝里透进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那张枯槁到脱形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到生命尽头的星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黑暗的温柔和慈爱,牢牢地、贪婪地锁在柳小花的脸上。柳小花呆住了。
火光摇曳中,她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不,五官依旧是娘的五官,但…那张脸不再是蜡黄枯槁,不再是布满愁苦的皱纹!所有的病容、所有的憔悴、所有的衰老痕迹,在这一刻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了!皮肤光滑细腻,如同最上等的白瓷,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眉眼清晰如画,鼻梁秀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粉…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沉淀着岁月也无法磨灭的、倾世绝伦的美!这张脸…柳小花在母亲珍藏的唯一一张褪色发黄的旧照片上见过!那是母亲柳月娘,十六岁时的模样!柳树村曾经最美的姑娘!娘…您…柳小花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巨大的震撼让她忘记了门外逼近的死亡威胁,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这不可思议的蜕变。
柳月娘看着她,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封千年的雪莲骤然绽放,带着洗涤一切污秽的纯净光辉,照亮了这间昏暗破败的茅屋,也瞬间击碎了门外所有的喧嚣和恶意!
囡囡…柳月娘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无尽的满足和释然,别怕…让娘好好看看你…她抬起那只曾经枯瘦如柴、此刻却变得白皙纤长的手,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小心翼翼,轻轻地、轻轻地抚上柳小花变得光滑细腻的脸颊。
指尖的温度,温暖得不似真人。我囡…柳月娘的眼角,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滑落,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璀璨而凄绝的光芒,今天…真好看…话音落下的瞬间!柳月娘的身体,就在柳小花眼前,在门外无数火把的映照下,在柳小花惊恐到极致的目光中,骤然化作了一缕极其稀薄的、带着淡淡月白色光晕的青烟!那烟雾袅袅升起,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仿佛挣脱了尘世所有的束缚。
娘——!!!柳小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足以刺破苍穹的尖啸!她疯了一样扑上前,双手徒劳地抓向那缕正在消散的青烟!指尖没有抓住任何实体。只有几缕冰凉柔滑的、如同最上等丝绸般的触感,轻轻拂过她的指尖、她的脸颊。
是头发。几缕长长的、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如同最纯粹月光般光泽的…白发柳小花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最恶毒的寒冰冻住。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鬓角。
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属于她自己的、虽然变得光滑但依旧年轻的黑发。而是…几缕突兀的、冰凉柔滑的…白发!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怆和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踉跄着扑向墙角那个破瓦盆。浑浊的水面晃动着。
火光跳跃着倒映在水里。水面映出的,不再是她柳小花蜕变后年轻的脸庞。
那是一张脸!一张完美无瑕、倾国倾城的脸!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足以让世间万物失色的美丽!
那是…她母亲柳月娘,十六岁时的容颜!铜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浑浊的水泼了一地,如同泼洒开的、无法挽回的绝望。
柳小花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指尖死死掐着那几缕冰凉刺眼的白发,望着水中那张属于母亲的、年轻绝美的倒影,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不成调的、比哭更绝望的声音。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那扇被撞得摇摇欲坠的破门板,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