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被接回豪门的那天,我主动搬进阁楼。
母亲说假千金善良柔弱需要关爱,父亲说血缘不如朝夕相处的亲情。
前世我爱他们入骨,却被假千金推下楼梯惨死。
这世我冷眼旁观他们宠溺假千金。
直到我摘下国际奥数金牌,镜头前感谢恩师沈砚。
全家发疯找我时,沈砚正用冠军奖金给我买钻戒。
数学不会骗人,他吻我指尖,比如我爱你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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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肺里,每一次挣扎着喘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身体沉重得可怕,骨头仿佛在看不见的碾轮下寸寸碎裂。视野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苏玥那张因为嫉恨而扭曲的脸,她站在楼梯顶端,嘴角弯起的弧度淬了毒,然后猛地伸手——
啊!
我猛地从混沌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逃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料,黏腻冰冷。眼前没有旋转坠落的楼梯,也没有苏玥淬毒的眼睛,只有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繁华街景,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涂抹在车窗上。
小姐,您没事吧前座传来司机略带迟疑的询问。
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指尖用力掐进掌心,那细微却尖锐的疼痛终于将我从濒死的噩梦里彻底拽回现实。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最初拐弯的那个节点——被接回苏家的这一天。车窗外掠过的巨大广告牌上,时间清晰得刺眼:2023年10月15日。
前世这一天,我以为踏进的是天堂的门槛,却不知那是地狱的序章。我用尽一生去渴求、去讨好、去融入的所谓血脉至亲,最终成了苏玥将我推向深渊的帮凶。
车子平稳地滑入一扇巨大的、雕花繁复的铁艺大门,穿过精心修剪过的宽阔庭院,最终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欧式别墅前。门廊下站着几个人影,姿态各异,却没有一丝迎接游子归家的热切。
车门被侍者拉开。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灌进来,激得我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我扶着冰冷的车门框,双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抬头望去。
父亲苏宏远站在最前面,他穿着考究的深灰色羊绒衫,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扫过我时,像评估一件刚刚入库、价值不明的货物,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旋即移开,投向院内更深沉的夜色。母亲林婉蓉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她披着一条柔软的米白色披肩,妆容精致,眉头却微微蹙着,视线落在我身上,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排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我的双胞胎哥哥苏皓,他斜倚在廊柱上,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年轻而冷漠的侧脸,全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没有笑容,没有拥抱,没有一句欢迎回家。
前世,巨大的失落和惶恐淹没了我,我像个手足无措的闯入者,笨拙地试图讨好每一个家庭成员,用尽全力去证明自己值得被爱。结果呢只换来苏玥一句轻飘飘的姐姐大概不太懂家里的规矩,就轻易抹杀了我所有的努力。
这一次,那点可怜的、可笑的期盼,早在坠楼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就彻底熄灭了。
我沉默地转过身,准备自己去提那个不大的行李箱。轮子刚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动,一个娇软得能滴出蜜糖的声音就从门厅深处传来:
爸爸!妈妈!你们接到姐姐了吗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苏玥像只翩跹的蝴蝶,轻盈地飞扑出来。她穿着柔软的粉色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整个人散发着被娇养出来的、毫无阴霾的明媚。她亲昵地挽住林婉蓉的胳膊,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呀,这就是晚晚姐姐吧她声音甜美,笑容无懈可击,路上辛苦啦!快进来,外面好冷的!
林婉蓉脸上那层冰霜瞬间融化,她抬手极其自然地替苏玥拢了拢鬓边一丝不存在的碎发,声音温柔得能溺死人:傻孩子,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穿这么少跑出来,冻着了怎么办那语气里的疼惜,是我前世用尽所有眼泪也换不来的。
苏宏远的嘴角也牵起一丝真切的弧度,看着苏玥的眼神满是纵容。
苏皓终于抬起了头,收起手机,对着苏玥露出一个懒洋洋却真实的笑容:小管家婆,就你操心多。
我站在冰冷的台阶上,夜风卷起我廉价外套的衣角。行李箱的拉杆在我掌心留下清晰的凹痕,冰冷坚硬。眼前这幅其乐融融、舐犊情深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只有一种浸透骨髓的冷,冷得我几乎要笑出来。
真好。他们果然还是一家人。
我拖着行李箱,沉默地跟在苏玥和林婉蓉身后,走进这个于我而言巨大而陌生的囚笼。奢华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芒,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脚步声,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氛和鲜花的混合气息。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巨大的阶级鸿沟和我这个外来者的格格不入。
林婉蓉在旋转楼梯前停下脚步,微微侧身,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吩咐,甚至没有看我:王姨,带晚晚去她房间休息吧。玥玥,你身体弱,今天又等了这么久,快跟妈妈上去,让张妈给你热杯牛奶。
苏玥乖巧地应着,挽着林婉蓉的手臂上楼,临上楼前,她回头,对我露出一个天真又带着点歉意的笑:姐姐,我的房间在二楼东面第一间哦,采光最好,妈妈特意给我布置的呢!你……好好休息呀。那眼神,无辜得像林间的小鹿,只有我能读懂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前世,就是这间特意布置的二楼房间,让我在无数个深夜咬着被角无声流泪,因为那原本,该是属于我的位置。
苏小姐,这边请。管家王姨的声音平板无波,引着我走向与主楼梯方向相反的一条走廊。光线明显暗了下来,走廊尽头,是一段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木质楼梯,盘旋着向上延伸,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阁楼。
前世,当我看到这个简陋得如同佣人房的阁楼时,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几乎冲垮了理智。我哭过,闹过,质问过为什么苏玥可以拥有二楼最好的阳光房,而我却被塞进这不见天日的角落。换来的,是苏宏远不耐烦的斥责,林婉蓉失望的眼神,和苏皓毫不掩饰的鄙夷——果然是外面长大的,一点教养都没有,斤斤计较。
这一次,我平静地踏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王姨推开那扇低矮的、漆皮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倾斜的屋顶压迫着视线,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嵌在斜面,像一只浑浊的眼睛。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个掉了漆的老旧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小姐,东西放这里了。需要什么可以按铃叫佣人。王姨放下我的小行李箱,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说完便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浪费。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苏玥的撒娇般的笑声。狭小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我自己清晰的心跳。
没有开灯。我走到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边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城市霓虹映照的微弱光线,我环视着这个前世承载了我无数屈辱和眼泪的牢笼。
很好。这就是我的新起点。
没有眼泪,没有抱怨。我站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前,打开。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书,还有一个用碎花布仔细包裹着的小盒子。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老旧的绒布首饰盒。打开盒盖,深蓝色的丝绒衬底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细细的银链,坠子是一颗小巧的、颜色并不十分纯净的蓝宝石。它很小,甚至有些黯淡,边缘带着细微的、未经精细打磨的棱角。这是我那早已去世的乡下养母,用她省吃俭用攒了很久的钱,在我考上县里高中时送给我的唯一礼物。她说,蓝色像天空,希望我以后能飞得高一点。
前世,我把它视若珍宝,珍藏在抽屉最深处,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来看。后来却被苏玥无意中发现,她当着全家人的面,捏着那条廉价的项链,咯咯笑着:姐姐,这是什么呀地摊上买的玻璃珠子吗好土哦!
周围佣人低低的嗤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涨红了脸想抢回来,却被苏皓一把推开,斥责我小家子气。
指尖抚过那微凉的、带着天然瑕疵的宝石表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用它来践踏我的尊严。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了自己最干净整洁的旧衣服下楼。餐厅里弥漫着烤面包、咖啡和煎蛋的香气。巨大的长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精致的骨瓷餐具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苏宏远坐在主位看财经报纸,林婉蓉正亲手给苏玥倒牛奶,苏皓则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培根。
我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这份和谐。
林婉蓉倒牛奶的手顿住了,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苏玥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随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姐姐早呀!怎么不多睡会儿阁楼那边早上阳光会有点刺眼哦。
语气里是纯然的天真,却又精准地踩在了痛点上。
苏皓嗤笑一声,没说话,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苏宏远放下报纸,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毛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开口:坐下吃饭吧。
我拉开离主位最远、靠近佣人上菜通道的那张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早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开始。刀叉偶尔碰撞瓷盘的声音格外清晰。苏玥小口吃着涂满蓝莓酱的面包,时不时和林婉蓉低声说笑几句,内容无非是下午要去哪个名媛沙龙做SPA,或者新看中了哪个牌子的限量款包包。
妈,你看这个好不好看苏玥忽然拿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凑到林婉蓉面前。屏幕上是一条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设计繁复华丽,主钻大得惊人。顾衍哥哥昨天提了一句呢,说这条项链很衬我。她脸颊微红,声音带着羞涩的甜蜜。
林婉蓉仔细看了看,笑着点头:嗯,是不错。顾衍那孩子有心了。喜欢就订下来,回头让你爸的助理去处理。
谢谢妈妈!我就知道妈妈最疼我了!苏玥开心地搂住林婉蓉的脖子。
咳。苏宏远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喜欢就好。女孩子,是该有几件像样的珠宝。
苏皓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啧了一声:顾衍哥出手就是大方。玥玥戴着肯定好看。
一家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苏玥和她的未婚夫顾衍展开,气氛重新变得温馨融洽。我像个透明的幽灵,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那份最简单的煎蛋和吐司,味同嚼蜡。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端着清洁工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绕过餐桌边缘,准备去清理客厅。她穿着朴素的灰色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前世,就是这位沉默寡言的陈姨,在我高烧蜷缩在冰冷的阁楼里无人问津时,偷偷给我送过一碗姜汤和退烧药。
苏玥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陈姨,又落回手机上那条光芒四射的钻石项链图片,嘴角弯起一个天真又带着点优越感的弧度。
机会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牛奶杯,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叮。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餐桌上所有看似投入的视线,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林婉蓉不悦地皱起眉。苏玥也好奇地看过来。苏宏远和苏皓的眼神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我无视那些目光,站起身,径直走向已经快要走出餐厅的陈姨。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绒布首饰盒。
陈姨。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餐厅里,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盒盖,露出里面那条细细的银链和那颗小小的、带着天然瑕疵的蓝宝石。它在餐厅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那么渺小、暗淡,甚至有些寒酸。
陈姨完全愣住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连连摇头:啊这……这怎么行,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我往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小小的首饰盒塞进她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手里。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感受到那双手的僵硬。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乡下带来的小玩意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餐桌上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林婉蓉的震惊和不解,苏玥瞬间僵住的笑容和眼底飞快掠过的惊怒,苏宏远深锁的眉头,苏皓像是看到疯子般的眼神。
最后,我的视线落回陈姨那双依旧不知所措的眼睛上,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确保餐桌那边的人都能听清:
我觉得,它很配您。干干净净,自食其力,比戴在某些人身上,看着顺眼多了。
空气凝固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餐厅,连佣人摆放餐具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颗小小的、并不完美的蓝宝石,在陈姨微微颤抖的手心里,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倔强的光。
苏晚!你什么意思!苏玥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猛地站起身,那张甜美的脸因为羞愤和难以置信而涨得通红,声音尖利地划破寂静,你是在羞辱我吗拿这种地摊货……
玥玥!林婉蓉急忙拉住苏玥的手臂,脸色也沉了下来,她转向我,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失望,晚晚,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玥玥是你妹妹!你刚回来,不懂家里的规矩,妈妈可以理解,但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陈姨是佣人,你怎么能把……把这种东西给她成何体统!
苏皓也啪地一声放下刀叉,冷笑着:我看是有些人穷酸惯了,分不清好坏,也看不懂眉眼高低。拿块破石头当宝,还出来丢人现眼!
苏宏远重重地将手中的银质餐刀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在我脸上,带着一家之主的威压:够了!一大早闹什么苏晚,给你妹妹道歉!立刻!还有,把东西收回来!苏家的体面,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陈姨吓得脸色发白,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那个小小的首饰盒扔掉。
我静静地站着,迎着苏宏远迫人的目光,感受着林婉蓉的失望、苏皓的鄙夷、苏玥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毒。胸腔里那颗被冰封的心脏,似乎毫无波澜。只有一丝冰冷的嘲弄,无声地蔓延开。
看,这就是他们的家人。一条沾着我养母体温的、廉价的项链,比一个活生生女儿/妹妹的尊严和意愿重要百倍。
道歉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为什么
我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苏宏远和林婉蓉:就因为我没把这条你们口中的‘地摊货’、‘破石头’送给苏玥还是因为,我没有像你们期待的那样,对着抢走我一切的人感恩戴德、摇尾乞怜
苏晚!林婉蓉气得声音发颤,你怎么能这么想什么叫抢走你的一切玥玥她……
血缘不重要,朝夕相处的情分才珍贵。我直接打断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复述着苏宏远前世曾对我说过的话,目光直直地看向他,这话,是您说的吧,爸爸
苏宏远脸色骤然一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愕然,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而尖锐地抛出这句话。
所以,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既然血缘不重要,既然你们珍视的是朝夕相处的情分,那你们守着你们的珍宝就好了。我这个流着你们血、却毫无‘情分’可言的陌生人,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餐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个家,既然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不强求。从今天起,我苏晚,自愿断绝与苏家的关系。我搬出去,或者,我顿了顿,目光扫向通往阁楼的方向,我住阁楼。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至于你们视若珍宝的苏玥小姐……
我微微侧头,视线落在苏玥那张因愤怒和惊愕而扭曲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笑。
请你们千万,千万,要好好保护她。别让她……也像我一样,不小心‘走丢’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死寂的空气和那几道或震惊、或愤怒、或怨毒的目光,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了那条通往阁楼的、狭窄而冰冷的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像是敲响了某种离别的丧钟。
阁楼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楼下可能爆发的风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开灯,只有天窗透进来的、城市上空永不熄灭的霓虹余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演完这场决裂戏码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或后悔,而是一种巨大的、透支后的虚脱感。
真的说出来了。断绝关系。
前世,哪怕被伤得遍体鳞伤,这个词也像禁忌的毒药,我连想都不敢想,唯恐彻底失去那点可怜的血缘牵绊。而如今,它就这样轻易地、冰冷地从我嘴里吐了出来,砸在那些所谓的家人面前。
心头那块压了整整两世的巨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空气。是解脱不,更像是剜掉一块早已腐烂的皮肉,剧痛之后,是麻木的空洞。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亮起,微光照亮我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显示着银行APP的界面。余额:238,571.23元。
这是我前世在苏家那几年,利用他们偶尔施舍的、如同打发乞丐般的零花钱,加上自己偷偷在网上接一些翻译和写稿的活,一分一厘攒下来的保命钱。这笔钱,连同我藏在阁楼角落那个破旧小铁盒里的身份证和高中毕业证,是我为自己预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前世没来得及用上。这一世,它是我唯一的依靠。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为王律师的号码。这是前世我在一次法律援助活动中偶然认识的、口碑不错的独立律师。我编辑了一条简洁的短信:
【王律师您好,我是苏晚。之前咨询过关于成年子女与父母关系终止协议的问题。我决定启动流程,自愿放弃一切继承权,并支付成年后至协议生效前的抚养费估算金额(依据本市标准)。请尽快草拟协议,费用按约定支付。需完全保密。】
点击发送。
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我闭上眼,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
断绝关系不是嘴上说说。我要在法律上,彻底斩断与苏家的联系。放弃继承权是必然,支付抚养费……更是要划清界限。苏家不缺这点钱,但我必须支付。我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不欠他们一分一毫人情。
楼下隐约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听不真切。是林婉蓉的啜泣苏宏远的怒斥还是苏玥委屈的哭诉都与我无关了。
我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桌上摊开着一本从旧书店淘来的、纸张已经泛黄的《高等代数》,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笔记。旁边是几张打印出来的、难度极高的国际奥数模拟题。
数学,这个冰冷、纯粹、逻辑至上的领域,是前世我在苏家唯一的避难所。当他们在为苏玥的钢琴考级、慈善晚宴而欢欣鼓舞时,只有那些奇妙的数字、公式和定理,能让我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感受到一种掌控感和……价值。
手指抚过书页上那些熟悉的符号和公式,冰凉的指尖似乎找回了一丝温度。前世,为了扮演好苏家乖巧女儿的角色,我被迫放弃了参加全国奥赛集训的机会,只因为林婉蓉轻飘飘的一句女孩子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不如多学学礼仪。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折断我的翅膀。
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那颗数学皇冠上的明珠。前世,它是我遥不可及的梦。这一世,它将是我通往自由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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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开习题册,拿起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那些复杂的符号和逻辑链条在眼前展开,如同一个冰冷而充满秩序的新世界。只有沉浸其中,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和空茫,才能被暂时压制下去。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阁楼外,苏家的世界如何天翻地覆,都已被彻底屏蔽。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阁楼那扇小小的天窗。我抱着一摞刚从二手书店淘回来的竞赛资料,费力地推开沉重的别墅大门。
门厅里灯火通明,水晶灯的光芒有些刺眼。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弯腰换鞋。纯手工定制的黑色皮鞋,线条冷硬,鞋面纤尘不染。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搭在手臂上,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男士淡香水气息。
顾衍。
前世那个让我卑微到尘埃里,最终却亲手将我推向地狱边缘的男人。
他似乎刚来,佣人正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大衣。听到开门声,他直起身,转了过来。
光线勾勒出他英俊得近乎凌厉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
苏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感,你果然回来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脚步声。他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微微低头,视线扫过我怀里那摞旧书和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碍眼的脏东西。
我不管苏家出于什么原因把你找回来。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离玥玥远点。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她心思单纯,受不得委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警告:更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比如……我。
前世,就是这近乎羞辱的警告,让我心如刀绞,却又卑微地燃起一丝可笑的希望——至少,他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于是更加飞蛾扑火般地试图靠近他,试图证明自己配得上,最终却成了苏玥陷害我时最有力的佐证——姐姐,我知道你喜欢顾衍哥哥,可你也不能因为嫉妒就……
冰冷的恨意和一种彻骨的荒谬感瞬间涌上喉咙。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曾让我魂牵梦萦、最终却只带给我无尽痛苦和死亡的脸,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在空旷的门厅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顾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掠过一丝错愕和被打扰的不悦:你笑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书,平静地绕开他,径直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走廊。走到楼梯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顾先生,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没有丝毫温度,请放心。我对你的未婚妻,以及你本人,没有任何兴趣。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至于你,我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他僵立在原地的身影,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弧度,一字一句,如同宣判,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说完,我抬脚,踏上了第一级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身后,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以及那道冰冷得几乎能穿透脊背的、难以置信的视线。
阁楼的门关上。隔绝了楼下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我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前,放下沉重的资料。桌角放着一面小小的、边缘有些锈迹的梳妆镜,是阁楼里原本就有的旧物。
镜子里映出我苍白而平静的脸。目光落到书桌抽屉上。我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口红。正红色,外壳是冰冷的金属质感。这是前世我刚被接回苏家时,顾衍派人送来的见面礼之一,同那些昂贵的、却从不合身的衣服首饰放在一起。他曾无意中对苏玥说过,女人就该涂正红色,够张扬,配得上顾太太的身份。于是前世的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珍视这支口红,只在最重要的场合小心翼翼地涂抹,幻想着能得到他一丝垂青。
多么愚蠢。
我拿起那支冰冷的口红,拧开。浓郁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正红色膏体暴露在空气中。
我没有涂在唇上。
而是走到那面小镜子前,抬手,用那抹刺目的红,在蒙尘的镜面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两个大字:
已甩。
鲜红的字迹在斑驳的镜面上蜿蜒,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又像一个掷地有声的宣言,映照着我毫无波澜的瞳孔。
写完,我随手将那只昂贵却冰冷的口红,像丢弃垃圾一样,精准地抛进了书桌旁的废纸篓里。
咚的一声轻响。如同为一段可笑的前世孽缘,彻底画上了休止符。
日子在阁楼的狭窄空间和浩瀚的数学题海中无声滑过。我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彻底消失在苏家奢华喧嚣的生活图景里。只有佣人每日定时送到阁楼门口、日渐敷衍的餐食,证明着这个空间里还有一个活物存在。
我屏蔽了所有来自楼下的噪音——苏玥为某场盛大生日宴会的兴奋尖叫,林婉蓉指挥佣人布置场地的温柔命令,苏皓跑车引擎的轰鸣,顾衍低沉嗓音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我的世界,只剩下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公式定理在脑海中碰撞的火花,以及窗外日升月落的更迭。
直到那场喧嚣穿透了阁楼薄薄的地板,蛮横地撞入我的耳膜。
震耳欲聋的音乐,混杂着鼎沸的人声、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高跟鞋踩踏地板的踢踏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阁楼脆弱的宁静。巨大的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也穿透了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苏玥的生日宴。到了。
前世,这场宴会是我的刑场。我穿着林婉蓉精心挑选的一条不合身的、颜色老气的裙子,像个局促不安的小丑,瑟缩在角落,看着苏玥如同真正的公主,在顾衍的臂弯里,在所有人的艳羡目光中,旋转、发光。顾衍当众送出的那条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更是将她的幸福和我卑微的存在,衬托得如同云泥。
楼下传来一阵阵刻意拔高的惊叹和恭维。
……天哪,玥玥今天太美了!简直是仙女下凡!
这条裙子是Dior的高定吧全球限量!
顾少真是大手笔!看玥玥手上那枚钻戒,闪瞎眼了!
郎才女貌,太登对了!
我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演算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到那个破旧的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挂着的,依旧是我自己带来的那几件旧衣服。我挑出其中最干净、款式最简洁的一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棉麻质地,没有任何装饰。
换上。镜子里的人影,素面朝天,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穿着与楼下奢华派对格格不入的旧裙子,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审视。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阁楼那扇沉重的门。
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向下,喧闹声如同实质的音浪扑面而来。旋转楼梯通往一楼大厅的侧门。我推开门,巨大的声浪和璀璨的光芒瞬间将我吞没。
大厅被布置得如同梦幻宫殿。鲜花拱门,香槟塔,穿着考究的宾客们端着酒杯低声谈笑,衣香鬓影。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大厅中央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旁。
苏玥穿着缀满水晶的梦幻纱裙,如同被众星捧月的公主,脸上洋溢着幸福到极致的红晕。顾衍站在她身边,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英俊逼人。他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盒子里,一条项链在无数灯光的聚焦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湛蓝光芒——硕大的、纯净无瑕的顶级蓝宝石,镶嵌在繁复精致的铂金底座上,周围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细密的钻石。正是前世那条让苏玥成为全场焦点的星辰之泪!
此刻,他正微微倾身,动作优雅而温柔地,准备为苏玥戴上。
周围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艳羡的惊呼。闪光灯此起彼伏。林婉蓉站在一旁,激动地捂着嘴,眼里闪着泪光。苏宏远和苏皓也面带骄傲的笑容。苏玥微微仰着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般颤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满足和得意。
多么完美、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
就在顾衍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项链搭扣,苏玥嘴角幸福的笑容绽放到最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颗璀璨宝石上的瞬间——
我动了。
没有犹豫,没有怯懦。我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缝隙,如同摩西分海。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稳定、甚至带着某种韵律的声响,在这短暂的、屏息凝神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哒、哒、哒……
议论声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低低地扩散开。
那是谁
好像是……苏家那个刚接回来的
她怎么穿成这样……
她想干嘛
无数道或惊讶、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将我笼罩。我恍若未觉,视线平静地掠过林婉蓉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苏宏远深锁的眉头,苏皓眼中闪过的戾气,顾衍骤然停住动作、变得锐利而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玥那张由幸福天堂骤然跌入错愕惊惶的脸上。
我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在距离苏玥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背景音乐,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
苏玥,生日快乐。
苏玥猛地睁开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她下意识地往顾衍身后缩了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姐你……你怎么下来了她努力想维持甜美的笑容,却显得僵硬而勉强。
顾衍的手臂下意识地护在苏玥身前,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冰冷的警告和厌烦:苏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别在这里捣乱。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像是没听到,目光从苏玥惊慌的脸上移开,落到了顾衍手中那条光芒四射的蓝宝石项链上。我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艳,没有羡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般的审视。
这条项链,我轻轻开口,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音乐,很漂亮。
苏玥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刚想说什么。
我却话锋一转,目光依旧停留在那耀眼的蓝宝石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惜,是假的。
轰——!
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整个大厅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假的不可能吧!
顾少送的东西会是假的
天哪,她疯了吗
这苏家刚认回来的女儿怎么回事
惊疑声、议论声、抽气声瞬间盖过了一切。闪光灯疯了似的闪烁,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往前挤。
苏晚!你胡说什么!林婉蓉第一个尖叫起来,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住口!滚回你的阁楼去!
苏宏远也厉声呵斥:保安!把她给我拉出去!
苏皓更是直接冲了过来,满脸戾气地伸手就要抓我的胳膊:你找死!
顾衍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苏晚!你最好立刻为你的污蔑道歉!否则……
污蔑我微微歪头,避开了苏皓抓来的手,视线依旧平静地看着顾衍手中的项链,声音清晰地盖过他的威胁,顾先生,你确定你手里这颗石头,是天然无烧的皇家蓝不是高温高压处理过的
顾衍的眼神猛地一凝,握着首饰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如此专业的术语。
你……你懂什么苏玥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抓住顾衍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顾衍哥哥怎么会送我假货!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也不能这样污蔑顾衍哥哥啊!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瞬间博得了不少同情。
就是!你一个乡下长大的,懂什么珠宝鉴定!
简直不可理喻!
人群的指责声浪汹涌而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侍者制服、头发花白、气质沉稳的老者,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他是今晚负责酒水服务的领班,李伯。前世,我曾无意中帮过他生病的孙子,他一直记着这份情。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年轻时曾在著名的宝石鉴定机构工作过近二十年,后来家道中落才做了服务行业,但眼力从未丢下。
顾先生,苏小姐,李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对着顾衍和苏玥微微躬身,目光却落在那条项链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冒昧打扰。能否……让老朽看一眼这条项链
顾衍脸色铁青,眼神变幻不定。苏玥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项链:不行!这是顾衍哥哥送我的!
李伯苏宏远认出了这位在苏家服务多年的老员工,眉头紧锁,带着一丝怀疑,你……
苏董,李伯不卑不亢地看向苏宏远,老朽在GIA(美国宝石研究院)待过十八年,主攻彩色宝石鉴定。虽已退休多年,但这点眼力,自信还是有的。这条项链……确实有些疑点,事关顾少和苏小姐声誉,老朽愿斗胆一观,澄清误会。
李伯的身份和掷地有声的话语,瞬间让喧闹的大厅安静了大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衍和那条项链上。
顾衍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探究,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狼狈。最终,在无数目光的逼视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的首饰盒递给了李伯。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专业的微型放大镜和一支强光手电,动作沉稳而专业。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项链,将那颗巨大的蓝宝石置于强光之下,透过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内部结构、颜色分布、切面棱线……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苏玥紧张得指甲几乎要掐进顾衍的手臂里,脸色惨白如纸。顾衍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死死盯着李伯的动作。
大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李伯调整放大镜角度时细微的摩擦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
李伯终于放下了放大镜和手电。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顾衍脸上,声音沉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
顾先生,很遗憾。这条蓝宝石项链的主石,经初步鉴定,存在明显的合成痕迹,内部可见大量细小的助熔剂残余包裹体和弯曲生长纹,颜色过于均匀完美,缺乏天然宝石的特征色带。底座上的配钻……部分净度较低,有肉眼可见的瑕疵。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综合判断,这并非天然顶级皇家蓝宝石,而是实验室合成品。价值……与天然品相去甚远。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奢华的大厅。
紧接着,是比刚才猛烈十倍的哗然!
天啊!真的是假的!
顾衍竟然送假货
不可能吧!顾家怎么会……
那鉴定师是苏家老佣人,应该不会乱说……
苏玥这下脸丢大了!
闪光灯彻底疯了,快门声连成一片,刺眼的白光疯狂闪烁,捕捉着苏玥瞬间崩溃惨白的脸,顾衍铁青僵硬的表情,苏家众人如同被雷劈中的呆滞模样。
不……不可能!你胡说!你被她收买了!苏玥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尖利,她像疯了一样扑向李伯,想去抢夺项链,还给我!这是我的项链!是真的!顾衍哥哥送我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玥玥!林婉蓉尖叫着想去拉住失控的女儿。
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顾衍猛地动了。他一把将失控的苏玥紧紧箍在怀里,力道大得让她动弹不得。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歇斯底里的苏玥,也没有看混乱的场面,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警告或厌烦,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被当众拆穿的狼狈、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彻底冒犯的震怒。
他薄唇紧抿,下颚绷成一条冷硬的线,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我的灵魂。在一片混乱的指责和探究的目光中,他那低沉压抑、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真货
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目光依旧锁着我,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能配得上真货的,只有苏晚。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
所有喧哗、指责、哭泣、议论……全部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从崩溃的苏玥、狼狈的顾衍、呆滞的苏家人身上移开,带着无比的震惊和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穿着洗白旧裙子、站在混乱边缘、始终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少女身上。
苏晚!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只有闪光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疯狂闪烁,记录着苏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如同被当众扒光衣服般的巨大羞辱和难以置信;记录着顾衍那复杂到极致、死死锁住苏晚的、如同猎鹰般的眼神;记录着苏家三人——林婉蓉的惊恐茫然,苏宏远的震怒僵硬,苏皓的暴戾扭曲……
而我,站在风暴的中心,承受着所有目光的炙烤,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顾衍那句石破天惊的配得上真货的只有苏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却并未在我心底激起半分涟漪。
只有冰冷的嘲讽。
前世,我卑微地渴求他们一丝一毫的认可,如同乞丐。这一世,我不屑一顾的东西,他们却要当众捧到我面前,试图证明什么证明他们的幡然醒悟证明我苏晚的价值,需要他们来盖章认定
多么可笑,又多么……令人作呕。
在苏玥崩溃的尖叫声、林婉蓉徒劳的安抚声、以及无数记者兴奋的追问声中,我漠然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场由我亲手引爆、却已与我无关的闹剧。旧裙子的裙摆划过冰冷的地板,我一步一步,穿过自动为我分开的、惊疑不定的人群,走向那条通往阁楼的、寂静而狭窄的走廊。
身后,是苏家精心搭建的、轰然倒塌的华丽舞台。
前方,是我用数学公式铺就的、通往自由的荆棘之路。
接下来的日子,苏家别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楼下那种惯常的、属于苏玥的欢声笑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闷的、山雨欲来的氛围。佣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
偶尔在楼梯间遇到苏宏远或林婉蓉,他们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过后的余悸,有被当众打脸的难堪,还有一种……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我这个女儿的陌生审视。林婉蓉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却在我漠然的目光下,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狼狈地移开视线。苏皓的眼神则充满了赤裸裸的敌意,像淬了毒的刀子。
这些,都被我彻底屏蔽。
阁楼成了我真正的堡垒。书桌上的竞赛资料越堆越高,演算的草稿纸如同雪片,铺满了整个桌面甚至蔓延到地板上。国际奥数国家集训队的选拔通知,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微澜,随即被更汹涌的解题渴望覆盖。
选拔地点在城郊的省数学会集训基地。出发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雨丝。我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背着沉重的书包,里面塞满了资料和换洗衣物,轻轻推开阁楼的门。
木楼梯发出熟悉的嘎吱声。下到一楼,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我径直走向大门。
站住。
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脚步未停,伸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苏晚!苏宏远的声音带上了怒意,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他快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以及我那个显得格外寒酸的行李箱。你要去哪里
我抬眼,平静地看着他,这个生物学上赋予我一半生命的男人:集训。
什么集训苏宏远显然毫不知情,语气带着惯常的质疑和不耐烦,谁允许你去的现在家里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玥玥因为你……还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你还有心思去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集训立刻给我回去!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行李箱拉杆。
数学奥林匹克国家集训队选拔。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报出全称,同时手腕一转,行李箱的轮子巧妙地避开了他伸来的手,我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允许。
你……苏宏远被我平静而强硬的姿态噎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愠怒。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我这个被他忽视、被他视为麻烦的女儿,竟然也有如此……难以掌控的一面。苏晚!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我命令你,立刻回去!不准去!
命令父亲
这两个词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讽刺。
苏先生,我迎着他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请让开。我的路,我自己走。
你反了天了!苏宏远彻底被激怒,额角青筋跳动,抬手似乎想给我一个耳光。那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暴怒姿态,和前世无数次斥责我不懂事、丢苏家脸面时一模一样。
我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抬起的手,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笑话。
那只手,终究没有落下来。僵在半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宏远看着我冰冷的、毫无畏惧的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我眼底深埋的东西——那绝不是叛逆,而是彻骨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
好……好……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狼狈和无力感,你滚!滚出去就永远别回来!我苏宏远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拉紧行李箱拉杆,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别墅大门。
深秋冰冷的、带着雨丝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起我额前的碎发。
身后,是苏宏远粗重的喘息和那句徒劳的狠话。
前方,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未知的征途。
我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之中,将那栋华丽冰冷的牢笼,彻底甩在了身后。
集训基地的日子,纯粹得只剩下数学。高强度的课程,烧脑的难题,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数学天才们思维碰撞的火花……这里没有苏玥的眼泪,没有顾衍的冰冷视线,没有苏家人的复杂目光。只有纯粹的逻辑、冰冷的公式和挑战智力极限的快感。
我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知识。白天听课、讨论、刷题,深夜依旧在台灯下鏖战。困了就喝浓咖啡,累了就用冷水洗脸。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亢奋无比。每一次解开一道困扰已久的难题,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和掌控感,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为自己而活。
沈砚是我们的主教练之一。他是数学界年轻一代的传奇,履历耀眼得足以闪瞎人眼,偏偏气质沉静温和,没有半分骄矜之气。他讲课深入浅出,思维缜密清晰,总能在我们陷入死胡同时,用最简洁的方式点破关键。他很少笑,但那双深邃的眼眸看向我们演算时,总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智慧的欣赏。
一次深夜,我在公共自习室攻克一道极其刁钻的组合数学题,卡在一个关键的引理证明上,反复尝试了几个方向都行不通,烦躁得几乎要抓头发。
一杯温热的牛奶被轻轻放在我的手边。
我愕然抬头,撞进沈砚沉静的眸子里。他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目光扫过我草稿纸上凌乱的推演。
拓扑他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自习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点点头,有些挫败地指着卡住的地方:这里,用鸽巢原理或者容斥,感觉都差一点。
沈砚拿起笔,在我凌乱的草稿纸空白处,流畅地画了几个抽象的点和连线,构建了一个极简的模型。他没有直接告诉我答案,而是用引导性的问题,一步步带着我重新审视题目的结构和隐藏的约束条件。
你看,如果把这个状态视为一个节点,这个转换视为边……那么问题是否可以转化为寻找某种特殊的连通分量考虑其边界性质……
他的思路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眼前的迷雾!之前纠结的细节豁然开朗!我兴奋地抓起笔,顺着他的指引飞快地演算起来,沙沙的书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当我终于写下那个关键的等式,完美地证明了引理时,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沈砚:通了!沈老师,是这样吗
他看着我眼中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光彩,沉静的眼眸里似乎也漾开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缕暖风,转瞬即逝。他微微颔首:思路正确。证明很漂亮。
没有多余的夸赞,但这句证明很漂亮,从他口中说出,却比任何奖赏都更让我心潮澎湃。
谢谢沈老师!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沈砚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杯早已冷掉的牛奶上,又看了看我眼下淡淡的青黑,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很晚了。解题需要清醒的头脑,也需要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自习室,背影挺拔而安静。
我捧起那杯冷掉的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心口却暖洋洋的。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夜中朦胧闪烁。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正在这纯粹而充满挑战的数学世界里,悄然融化。
选拔赛的成绩毫无悬念。我的名字,苏晚,高居榜首。当名单公布时,周围响起同伴们真心实意的祝贺掌声,沈砚站在台上,目光扫过我,平静地颔首示意。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讲,只有一句简洁的:恭喜入选国家队的同学。接下来的路,会更难。
更难的挑战,正是我所渴望的。
国家队集训的强度更上一个台阶。封闭的环境,顶尖的队友,严苛的淘汰机制。每天面对的都是足以让普通人崩溃的超级难题。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一个周末的午后,连续几天的鏖战让我精神疲惫到了极点。一套模拟题做得极其不顺手,几个关键点频频出错,思路像是被淤泥堵塞的河道。烦躁和挫败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几乎要将我拖入深渊。我丢下笔,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起身离开自习室,想出去透口气。
基地后面有一片不大的树林,深秋时节,树叶凋零了大半,枝桠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试图吹散心头的郁结。
走到林间一条僻静的石凳旁,我看到了沈砚。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背对着我,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掌心里的什么东西。他的背影在萧瑟的秋景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沉静。
我脚步顿住,犹豫着是否要离开,怕打扰到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缓缓转过身。看到是我,他脸上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是平静地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位置。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石凳冰凉。
沉默在萧瑟的风中蔓延。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树叶飘落的细微声响。
卡住了沈砚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像山涧的泉水。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有些挫败地点点头:嗯,数论那套模拟卷,第三题和第五题……感觉思路完全不对。
沈砚没有立刻解答,目光投向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思考着更深远的东西。
数学,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我耳中,它从不说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它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轻视你,也不会因为你的讨好而偏袒你。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而专注,仿佛能洞穿我所有强撑的伪装和深埋的伤痕。
它只认逻辑,只认证明。你投入多少纯粹的思考,它就会给你多少真实的反馈。这种绝对的公平和诚实……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汇,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他的话语,如同清泉,缓缓流淌过我因挫败而焦躁的心田。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关于数学本质的事实。然而,正是这种纯粹而冰冷的公平,在这种时刻,却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和慰藉。
是啊,数学不会欺骗。它不会像苏家那些人,嘴上说着血缘亲情,背地里却将我弃如敝履。它不会像顾衍,用虚情假意将我玩弄于股掌。它就在这里,冰冷,公平,真实。我的努力,我的汗水,我的思考,它都看得见,并且终将给予公正的回报。
一股暖流蓦地冲散了心头的阴霾和疲惫。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堵塞的思路仿佛也随着这口浊气被呼出体外,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谢谢沈老师。我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多的却是重新燃起的坚定,我明白了。
沈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晕。
那一刻,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听着风穿过枯枝的声音,感受着身边人传递过来的那份沉静的力量,我漂泊无依、充满恨意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安宁的平静。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思维的激烈碰撞中飞速流逝。封闭集训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转眼便到了奔赴国际赛场的日子。
机场候机大厅,气氛凝重而亢奋。穿着统一队服的少年少女们,脸上既有对未知挑战的紧张,更有跃跃欲试的兴奋。领队和教练们在做最后的叮嘱。
我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低头检查着随身背包里的证件和必需品。周围的喧嚣似乎都离我很远。
苏晚。
清冽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抬起头。沈砚站在我面前,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形挺拔,气质沉静。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看起来非常普通的硬壳笔盒。
沈老师我有些意外。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笔盒递到我面前,语气是一贯的平淡:拿着。比赛用得上。
我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笔盒很轻,外壳是磨砂质感,触手微凉。我下意识地想打开看看。
不用看。沈砚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一支笔而已。希望它能帮你写出漂亮的证明。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谢谢沈老师。我将笔盒仔细地收进背包内侧最稳妥的口袋,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登机的提示音响起。我们依次通过闸口。在即将步入廊桥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砚依旧站在原地,隔着涌动的人潮,静静地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他的身影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显得有些渺小,却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岳。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那一眼,像一颗定心丸,无声地注入了我的心底。
漫长的飞行,紧张的赛前准备……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赛场,汇聚了全球最顶尖的年轻数学大脑。试卷发下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脑海中飞速运转的逻辑链条。
题目很难。前所未有的难。尤其是第二天上午的那道压轴的几何证明题,图形结构复杂得令人窒息,附加条件层层嵌套,像一座巨大的、布满陷阱的迷宫。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演算纸写满了一张又一张,汗水浸湿了额发,思路却一次次碰壁。
焦躁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试图缠绕住我的思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
就在这时,指尖无意识地碰到了背包里那个硬硬的笔盒。沈砚清冽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还有那句:数学,从不说谎。
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放下几乎被我捏出汗的笔,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新构建那道几何题的模型。剥离掉纷繁复杂的干扰线条,抓住最本质的对称性和不变量……突然,一个极其大胆的辅助线添加方案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激动而狂跳。就是它!
我迅速拿出沈砚给的那支笔——一支看起来非常普通、甚至有些老旧的黑色金属外壳钢笔,握在手中却有着恰到好处的分量感和流畅的书写感。我拧开笔帽,深蓝色的墨水在洁白的答卷上流畅地倾泻而出,如同解开了束缚的溪流。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辅助线精准地切割开迷宫的墙壁,每一步推导都严丝合缝,逻辑链条完美闭合!
当最后一个字符落下,结束的铃声刚好响起。我放下笔,长舒一口气,掌心全是汗,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几天后,颁奖典礼。巨大的会场座无虚席,闪光灯如同繁星。当主持人用激动的声音宣布:
金牌获得者,来自中国的选手——苏晚!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席卷了整个会场!
我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聚光灯打在身上,有些灼热。沉甸甸的金牌挂在胸前,冰凉而坚实。台下是无数张或激动、或羡慕、或探究的面孔。主持人将话筒递到我面前,笑容满面:Su
Wan!Congratulations
on
your
gold
medal!
Any
words
to
share
Any
special
thanks(苏晚!祝贺你获得金牌!有什么想说的吗特别想感谢谁)
我握着话筒,目光扫过台下兴奋鼓掌的队友和领队,最终,定格在教练席上那个沉静的身影上。沈砚坐在那里,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在一片喧嚣中,依旧保持着那份独特的安静。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深邃,如同静水流深的海。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平静而有力:
Thank
you.(谢谢。)
This
medal
belongs
to
all
who
supported
me.(这枚金牌属于所有支持我的人。)
But
I
must
especially
thank
my
mentor,
Professor
Shen
Yan.(但我必须特别感谢我的恩师,沈砚教授。)
镜头瞬间切给了沈砚。他英俊沉静的面容出现在巨大的屏幕上,面对突如其来的聚焦,他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对着镜头,极其克制地颔首致意,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He
taught
me
that
in
a
world
full
of
uncertainties,(他教会我,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
Mathematics
never
lies.(数学从不说谎。)
And
the
pursuit
of
truth
is
the
most
powerful
force.(而追求真理,是最强大的力量。)
我的话音刚落,现场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闪光灯疯狂闪烁,记录着这荣耀的一刻。
没有人知道,这简单的话语背后,藏着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重生,又埋葬了多少血泪和心碎。
颁奖典礼结束,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出口。我刚走下领奖台,就被兴奋的队友和记者团团围住。闪光灯和话筒几乎要怼到脸上,各种语言的祝贺和提问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堪。
苏晚同学!恭喜夺冠!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请问你是如何攻克那道几何难题的
作为本届唯一满分金牌得主,有什么秘诀分享吗
我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简短地回应着,脚步却试图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挪动。就在这时,几个熟悉而焦急的身影,如同劈开海浪的船头,异常强硬地拨开记者和人群,冲到了我的面前!
是苏宏远、林婉蓉和苏皓!
他们显然来得仓促,苏宏远昂贵的西装外套甚至有些褶皱,林婉蓉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了几缕发丝,苏皓则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烦躁。他们的脸上,交织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终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晚晚!我的女儿!林婉蓉第一个冲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张开手臂就想抱住我,你太棒了!妈妈为你骄傲!妈妈就知道你是最棒的!金牌!国际金牌啊!我们苏家……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夸张的亲昵,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记者们的镜头敏锐地对准了这一幕!闪光灯疯狂闪烁!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拥抱。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林婉蓉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化为一种难堪的错愕。
晚晚苏宏远上前一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属于慈父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急切,你妈妈太激动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跟爸爸妈妈回家!我们为你准备了盛大的庆功宴!你爷爷也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你……
姐姐!苏皓也难得地开口,语气生硬,眼神闪烁,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恭喜啊!那个……以前是我不对,哥给你道歉!走走走,回家!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他伸手就要来拉我的行李箱。
别碰!我的声音骤然拔高,冰冷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三个血脉相连的家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副仿佛失而复得的狂喜面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讽刺直冲头顶。
回家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尖锐,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回哪个家
我的目光扫过林婉蓉僵住的手,苏宏远强装的笑容,苏皓尴尬收回的手,最后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里,苏玥正怯生生地站着,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嫉妒和无地自容的难堪。她显然是被强行拉来的,此刻在无数镜头的注视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的家,在你们为了苏玥一句话,就把我关进阁楼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在你们为了维护她的‘单纯’,任由她污蔑我偷窃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在你们明知道是她推我下楼,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帮她掩盖的时候……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切割开虚伪的喧闹。每一个字,都让苏家三人的脸色白上一分,让周围的记者们眼睛瞪大一分,闪光灯闪烁得更加疯狂!
就已经彻底毁了!
苏晚!苏宏远脸色剧变,厉声打断我,试图阻止我说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愤怒,你胡说什么!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你现在拿了金牌,是苏家的骄傲!以前那些误会……
误会我嗤笑一声,打断他苍白的辩解,眼神锐利如冰锥,苏先生,需要我把苏玥推我下楼时的监控录像,当众放出来吗或者,需要我联系一下当年负责处理我‘意外坠楼’案、却被你们用钱‘打点’过的警官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进了一瓢冰水!现场彻底炸了锅!
什么坠楼谋杀
天哪!有监控
苏家大小姐推的
还掩盖真相!
记者们彻底疯了,长枪短炮拼命往前挤,尖锐的问题如同利箭般射向面无人色的苏家四人!
苏宏远和林婉蓉的脸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们显然没想到我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更没想到我会在全世界面前撕开这血淋淋的伤疤!苏皓更是惊怒交加,拳头捏得死紧,额角青筋暴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玥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彻底崩溃了。
混乱!极致的混乱!安保人员拼命地试图维持秩序,却根本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和疯狂的记者。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熟悉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冽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是沈砚。
他不知何时已穿过混乱的人群,来到了我的身边。他高大的身躯像一道屏障,无声地将那些疯狂的镜头和歇斯底里的质问挡在了外面。他没有看身后那场由我亲手引爆、正走向彻底崩塌的家庭闹剧,只是微微侧头,垂眸看着我,沉静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意外或责备,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心安的支撑。
走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我冰冷而紧绷的身体,在他握住我手腕的瞬间,奇异地放松下来。那些翻涌的恨意、冰冷的嘲讽、被当众揭开伤疤的痛楚……似乎都被他掌心的温度熨帖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被记者彻底淹没、如同陷入泥沼般狼狈挣扎的苏家四人——苏宏远和林婉蓉脸上那副精心维持了二十多年的、高贵优雅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绝望;苏皓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赶记者,像一头困兽;苏玥则蜷缩在地上,崩溃大哭,形象全无。
他们终于品尝到了前世我坠楼时,那种被至亲抛弃、坠入无边黑暗的绝望滋味了吗
我收回目光,不再有丝毫留恋。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任由沈砚牵着手腕,转身。
他护着我,用身体隔开拥挤混乱的人群,步伐沉稳而坚定地向着出口走去。身后的喧嚣、哭喊、质问、闪光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终被彻底隔绝在厚重的玻璃门之外。
门外,是异国他乡明媚的阳光,和自由而清新的空气。
沈砚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我走向路边一辆等候的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我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胸前的金牌沉甸甸的,贴着心口,带着一种真实的、属于我的温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沈砚坐在我身侧,没有问任何关于苏家的事情。他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谢谢。我接过来,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稍平复了心绪。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
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洒下温暖的光斑。沈砚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想去看戒指吗
嗯我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砚侧过脸,看向我。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芒。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张黑色的银行卡。
你的奖金。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而认真,如同在阐述一个严谨的数学定理,足够买一枚很好的戒指了。
他的目光,深邃而专注,如同在解析一道精妙的数学命题。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落进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漾开细碎而温暖的光。他的掌心向上,那张象征着荣誉和自由的黑色卡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把开启新世界的钥匙。
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数学的冰冷殿堂里给予我力量,又在人间的狂风暴雨中为我撑起一片晴空的男人。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太久、以为早已死去的心,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悸动。
数学不会骗人。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大提琴的尾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他微微倾身,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额发。
他轻轻执起我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微凉的指尖拂过我刚刚戴上金牌、似乎还残留着金属冷意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战栗。
他的目光落在我无名指的指尖,然后缓缓抬起,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深邃的眸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微微怔忡的模样。
比如,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最终证明完成的那个完美等式,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凿力量,一字一句,敲在我的心上:
我爱你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