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雷峰塔下
西湖烟波浩渺,山色空蒙,一如五百年前那场氤氲着宿命的细雨,那叶飘摇的舟,舟上那个烙进魂魄的人。
白蛇传的唱词在钱塘传唱了不知多少春秋。许仙与白素贞,人妖殊途的绝恋,冲破桎梏的深情,总能在说书人口中赚取唏嘘与泪光。然而,真实浸透了更为刺骨的寒霜。起始或许相似,终局却远非戏文里的圆满。
许仙窥见白鳞真身,肝胆俱裂。惊惶之下,他跪求金山寺的法海降妖。高僧正面难敌千年道行,遂授许仙一串浸透佛力的念珠。趁白素贞不备,那冰冷的珠链套上了她的颈项。法海显身,梵唱如雷,生生将她镇入这雷峰塔底。彼时,随侍的小青见大势已去,化作青影遁回青城山,避此滔天祸事。
失了白素贞,许仙初时只觉卸下千斤重担。然岁月流淌,愧疚如蚀骨之蛆,啃噬心肺。长夜孤寂,白娘子的温言软语、巧笑倩影挥之不去,那点悔意竟在经年累月中发酵、膨胀,最终凝成一股焚心蚀骨的执念。寿终之时,这执念未散,反将魂魄蚀刻,将他化作一个为爱癫狂、痛失所爱的怨鬼,盘桓人间,只待塔倒之日,再续前缘。
你问我为何知晓得如此详尽因为,我便是那许仙…或者说,披着许仙皮囊的,另一个人。此刻,我撑着那把熟悉的油纸伞,立于雷峰塔倾颓的阴影之下。
塔身深处传来细微的、冰层断裂般的声响。结界松动了!指尖掐算,就在这几日!素贞,你终于要挣脱这五百年的樊笼!
心潮翻涌,我慌忙掏出随身铜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清俊儒雅的脸庞——素贞最爱的模样。被封印前,她染血的唇畔还噙着笑,气若游丝地对我说:官人…莫怕…这样…便不好看了…
她至死都未曾怨我!如今我为她堕为怨鬼,在人间苦守四百余载,这份痴情,定能令她动容,必能求得她的宽宥!塔下的五百年孤寂,塔外四百年的鬼魅飘零,皆是爱的明证!
喀啦——!
裂缝蛛网般蔓延,刺目的白光撕裂阴霾!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素贞。
我低语,如同最虔诚的祷祝。
塔身剧震,石屑纷飞!封印的光幕如琉璃般寸寸崩解,只余一道纯净却凌厉的光柱。光晕中心,素白的身影款款步出,依旧是倾城的容颜,周身却萦绕着久困囹圄的疏离与茫然。
娘子!
我欣喜若狂地呼唤。
为何她的目光扫来,没有久别重逢的悸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唯有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疑惑。
她既不来,我便去。情之一字,总需一人先迈出那一步。
我上前,手臂环上她纤薄的肩。触感冰凉,一如往昔。是我的素贞,我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的身躯在我掌下瞬间僵硬,片刻后才缓缓松懈,声音带着长久未启的滞涩:现下…去何处
我强抑激动:全凭娘子心意。
那便…随意走走吧。她望向烟雨迷蒙的湖面,语气空茫,钱塘…许久未见,不知是何光景了。
娘子随我来。我将伞更倾向她一侧,秋雨刺骨,纵然是她,也需呵护。
钱塘街市依旧喧嚣,西湖画舫如织,然物是人非,唯有我与她这对故人,在时光的废墟上踽踽独行。一路行来,她意兴阑珊,金玉珠翠、脂粉玩物,从未入她法眼。她只偶尔将目光停驻在我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疑虑,如影随形。
[楼外楼]
娘子,此乃钱塘首屈一指的酒楼。一路劳顿,且去歇歇。
我将她引至二楼雅间,仔细用袖拂净桌椅,殷勤地拉开座椅,我记得你最爱笋蒸咸肉与糖醋鱼,他家这两道最是地道,定要尝尝。
安置好她,我才退出雅间,唤来伙计。一字一句,将楼中招牌尽数点下,尤其笋蒸咸肉与糖醋鱼,反反复复叮嘱,务必要尽善尽美,不容半分差池。
待回到座上,见她唇瓣微动,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归于沉默。
是了,她心中有怨。无妨,我来剖白,我的痴情足以融化坚冰。
趁菜肴未上,我将四百年的孤寂、悔恨、化作怨鬼的执着,以及对她的刻骨相思,桩桩件件,细细道来。我的声音里浸满了时光的苦汁和偏执的滚烫。她静静地听着,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我,专注而复杂。当我讲到为她甘受永世不得超生之苦时,那最后一点游移的困惑,似乎终于被这沉重的爱所淹没了。
佳肴佐以她的存在,滋味远胜世间一切。她问:之后,去向何处
我心中暗喜:去金山寺。有份‘礼’,娘子见了,定会欢喜。
她颔首:好。
第二章
金山寺下
金山寺古刹巍峨,梵钟悠远,佛塔刺破雨幕,与五百年前一般无二。
带她来此,是为赎我(许仙)当年之罪。我甚至隐隐期待她愤怒,责骂,乃至痛打我,以宣泄这五百年的怨怼,而非如今这般,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听我诉说这荒诞的深情。
寺门未入,已见奇景:七八对男女在阶前拉扯,细看之下,竟皆是人妖相恋——有蛇妖,亦有其他精怪。
蛇妖男子(扭捏):娘子~就去拜拜嘛!书上说了,人妖恋的终极试炼,就是去拜法海大师的神像!若求得签文是棒打鸳鸯,那才是大师认证的天定良缘!若是撮合的,反而说明咱俩不够真,他老人家都懒得拆!求个心安嘛娘子!
人类女子(无奈):你这都哪儿听来的歪理邪说孩子都满地跑了还年年折腾!
蛇妖男(撒娇):人家就是怕你变心嘛~
人类女(妥协):好好好,依你依你。
两人相携入寺。
蛇妖女(郑重):张郎,相恋三月,按我蛇族古礼,需同拜法海大师,求得分离签,方能证明情比金坚,得天地认可。你可愿随我,受此试炼
人类男(深情):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两人亦步入寺中。
余下几对,情景大同小异。
我紧张地窥视素贞神色。她眉尖微蹙,困惑更深。此间缘由,由我这当事人亲述未免尴尬。我轻拉她袖,转身下山,走向山脚那经年不息的说书摊。
说书人已非旧识,故事却还是那个故事。
择了清净位置落座,奉上香茗,精致的点心推至她面前。故事从青城山的云雾缭绕讲起,细雨西湖,三人一伞,一间药铺。结局是煽情的——法海成了妒忌真爱的恶僧,无辜的许仙与白娘子,一个在塔下,一个在塔外。深情的官人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一生守护塔前,扫尽尘埃。
醒木拍响,故事落幕。满座听客唏嘘抹泪,唯我与她静默无言。
素贞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声音带着一丝滞涩:谁…写的
我答:许仙。
沉默如同沉重的幕布,瞬间笼罩下来。她太久未曾言语,连这简单的三个字,都带着初学般的生涩。是我害她如此!这五百年的孤寂,全是我的罪孽!
正自揪心,却见她嘴角忽地弯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伸手拈起一块点心,细细品尝起来,似是十分满意。
是了,定是合她胃口。不枉我方才无视小二惊愕的眼神,执意要他往点心里掺入生牛血碎末。看着她一块接一块,我的心情也随之轻盈,迫不及待想带她去看那处真正能令她开怀的景象。
娘子可还用些
我柔声问。
她摇头。
那便去金山寺吧,那‘礼’,你定会喜欢。
我起身,握住她微凉的手,步伐轻快如风。
曾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早已湮灭。如今的我(柳泽),已非拖累。无需她照拂,反能护她周全。譬如此刻,我揽住她腰肢,足尖轻点,如履平地般掠上山顶。
提前将她放下。佛门重地,多少存些敬畏。
法海的金身像被供奉在东北角,位置虽偏,香火却鼎盛得刺眼。
素贞甫一走近,双眸骤然圆睁!那莲座之上,哪是什么宝相庄严的高僧分明是一具被重重怨气锁链贯穿、死死钉在法座上的厉鬼!那狰狞扭曲的面孔,痛苦绝望的嘶吼仿佛穿透了时空,无声地撞击着她的神魂!
娘子,你看,如何
我声音里带着邀功的兴奋。
你…做了什么
她声音微颤。
做他应得之事!
我语带快意,他妄想拆散你我,拆散天下有情人!我便让他尝尝自己最厌恶的妖邪滋味!他汲汲营营以求成佛,我便将他打入厉鬼深渊!他要守护这金山寺我便让此地僧众生生世世,与他一同沉沦!
可惜你未曾得见!
我靠近她,低语如同毒蛇吐信,他修炼至紧要关头时,我用了点…佛欲香。只需一丝,便足以引燃他枯寂百年的欲火,焚毁他苦守的清规!他将寺中沙弥幻视作妖娆女子,一个接一个拖入禅房…嘿嘿,娘子,你是没瞧见,他亲手撕碎那些他誓言守护之人时,何等癫狂!那些凡胎肉体,如何承受得住他癫狂下的‘恩泽’当夜便魂飞魄散!
待他清醒哈哈!他竟欲自裁以赎罪孽我岂能让他如愿!
我眼中闪过残酷的光芒,趁其阳气溃散,心智崩溃,我将乱葬岗深处掘出的百年鬼土,糊满他周身!那土中积郁的怨毒与诅咒,如跗骨之蛆,纵使他修为通玄,凡胎未褪,也休想挣脱!我割了他的舌,刺穿他的耳!再用那鬼土将他层层封固!足足三月,他才在无尽的痛苦与怨毒中咽气!他的魂灵自然也被这鬼土锁住,永世不得超脱!
瞧啊,
我指向那金像,声音扭曲,日日受这愚昧信众的香火供奉,一边是残存的‘高僧’神念,一边是啃噬灵魂的无边怨憎!哦,对了,
我恶意地补充,他那莲座之下,就埋着那些被他亲手所杀的僧众骸骨!他们的魂灵,亦被他失控时吸食殆尽,成了他厉鬼之躯的养料!若非我设下障眼法,这些虔诚的信徒,怕是要吓破肝胆吧哈哈哈哈哈!
够了!
素贞脸色煞白,猛地打断我,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惊悸,许仙,走!
言罢,竟不顾一切地转身,跌跌撞撞向寺外奔去。
她还是如此心善…我心中涌起一丝苦涩的怜惜。与我相伴时,她便常食素诵经,为生灵祈福。小青…不,是我那时,还曾故意在她面前啖肉,惹她蹙眉。她那被良善束缚的渴望,我至今难忘。
娘子!等等我!
我收起戾气,快步追去。
山脚处,她驻足凝望草丛中两条缠绕的小花蛇,目光悠远。
娘子是想家了
我试探地问。
嗯。
她轻应一声。
归途晴雨不定,然我心中却似拨云见日。她虽依旧寡言,却未拒绝与我并肩同行,亦未拒绝与我同宿一室。或许,她已开始被我这许仙的深情所打动我那番血淋淋的表白和金山寺的厚礼,终究撬开了她的心门一丝缝隙
第三章
云梦泽
云梦泽烟波浩渺,水色澄碧如洗,虽不及上古之广袤,却依旧灵秀天成。水草如碧绸般在湖底招摇,锦鳞摆尾,搅碎一池天光,粉荷亭亭,于翠盖间展露芳华。
娘子,稍待片刻。我指向湖心莲田,笑意温和,此泽莲藕莲子,清甜冠绝天下,我去采些新嫩的来。言罢,撑起岸边一叶无人小舟,荡入波心。
指尖刚触到几支饱满莲蓬,远处便传来厉声喝骂,乡音俚语,斥责我偷采。我忙撑船回岸,挑出最大最嫩几支,仔细拭去水珠,奉至素贞面前。
几乎同时,一粗豪汉子跃下快船,怒冲冲奔至。看清素贞面容刹那,他脚步骤停,满面怒容化作惊愕,继而狂喜!
白娘娘!是白娘娘!汉子声音发颤,竟噗通跪倒,连连叩首,小妖秋云!白娘娘您可还记得七百年前,小妖和妹妹秋雨,是这云梦泽的鲤鱼精啊!
素贞眸中掠过一丝迷茫。
秋云急切道:娘娘忘了那时云梦泽被九头老怪霸占,他欺凌弱小,强掳妻女!我妹妹秋雨刚化形就被那老怪盯上!幸得娘娘和…和柳爷!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似在斟酌称呼,幸得二位路过,降服了那九头怪,才保得我们这些小妖两百年平安!娘娘大恩,我与雨妹没齿难忘!家中至今仍供奉着您和柳爷的长生牌位!
两百年我(柳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时限,眉头微蹙,莫非如今又有邪祟作乱
秋云这才惊疑地看向我,目光在我和素贞之间游移,不敢妄言。
我是你白娘娘的夫婿,姓许。我代为回答,语气沉稳,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许…许爷!秋云松了口气,脸上悲愤交织,娘娘和柳爷走后,我们确有两百年太平。可五百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两位鹤、鹿大仙!道行比那九头怪更深!他们倒不似老怪那般直接欺凌我们,却…却要我们每家每户,每月从岸上城镇里抓两个青壮活人,供他们…食用!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虽不伤我等性命,可白娘娘您知晓的,我等小妖,杀孽越重,天劫越是难渡!如此下去,小妖怕是无缘再见雨妹了!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在湿润的泥地上。
我看向素贞。她静立如画,眉宇间那抹熟悉的悲悯却如涟漪般漾开,是五百年前保和堂悬壶济世时才有的神情。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秋云,你且细说那鹤鹿二仙有何神通。我主动道,声音斩钉截铁,我与你白娘娘既路过此地,便顺手料理了这祸患。素贞静静颔首,眸光落在秋云身上,带着无声的承诺。
多谢许爷!多谢白娘娘!秋云感激涕零,只是此地不便细说,天色将晚,恐遇二仙爪牙。二位随我归家,容我兄妹略备薄酒,再细细禀告,可好
好。素贞应允,声音清越,是她出塔后少有的主动言语。我心湖微漾。
小船载着我们三人,滑向荷花深处。水色渐深,景物迷离,方向难辨。约莫半个时辰,秋云忽压低声音:二位请屏息片刻,我们到了。
话音未落,小舟猛地向下一沉!我与素贞自是不惧水,想来秋云抓捕活人已成习惯。几息间,水波无声分开,一座精巧玲珑的水下庄园豁然眼前。门楣廊柱间,颗颗硕大夜明珠散发着温润柔光,将这一方水府照得亮如白昼。
刚踏上水府石阶,一道窈窕身影便从内奔出,如燕投林般扑向秋云:哥哥今日怎生迟了饭菜都热过三回!女子抬头,看见我与素贞,柳眉倒竖,哥哥今日怎不捆了这两个牲人水下虽不怕逃,也需谨慎些!
秋云宠溺地点点女子额头:雨妹,再仔细瞧瞧,那是谁
女子(秋雨)狐疑走近,素贞对她温和一笑。秋雨猛地瞪大双眼,失声惊呼:白娘娘!是白娘娘!哥!是白娘娘又来救我们了!咦她忽然踮脚张望,语气天真,柳爷呢柳爷此番怎未同来
秋云脸色骤变,急忙捂住妹妹的嘴,对我躬身赔笑:许爷恕罪!小妹久居水府,少见世面,言语无状,冲撞了许爷,还请千万海涵!
心底掠过一丝不耐,却迅速压下。只要素贞在我身边,这些细枝末节,何须在意我抬了抬手:无妨。
秋云松了口气,对秋雨道:雨妹,快去把最好的酒菜端上来!又转向我们,白娘娘、许爷,水府简陋,请移步厅中歇息。
厅堂布置清雅。落座后,秋云奉上香茗,才道:那鹤、鹿二仙来历神秘莫测,手段通天。但雨妹曾有一次送‘牲人’过去,被留下做了几日厨娘,倒是窥得一二。待雨妹备好酒菜,我们边吃边说。
不多时,佳肴上桌,一盅莲藕炖排骨香气扑鼻,正是云梦泽风味。
白娘娘,许爷,秋雨显然已得兄长提点,恭敬奉上碗筷,压低声音道,我在他们府上做厨娘时,有次误入内室深处,见那厅堂正中,竟高悬南极仙翁的神像!左右两侧,供奉着两柄寒光凛冽的仙剑!剑气纯澈浩然,毫无半点妖氛,绝对是真正的仙家至宝!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后来…后来我上菜时,隐约听到他们密谈…说什么‘大仇即将脱困’,他们正日夜苦修,誓要将那仇人…碎尸万段,神魂俱灭!
我心头骤然一紧,如被冰锥刺中!猛地看向素贞!她端坐如初,神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是旧怨。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此事因我而起,连累一方生灵,我自当解决。秋云,下次送人,定于何时
按例,便是三日后。
素贞的目光转向我,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三日后,你可愿随我做一回‘牲人’,去会会这鹤鹿二仙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毒藤般缠绕上来。这本是萍水相逢,大可拂袖而去,此刻或已在青城山自在逍遥。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提出请求!是她眼底那沉寂五百年后,因责任而重新燃起的微光!我太害怕这光芒再次熄灭,太害怕她变回那个雷峰塔下空洞的躯壳。拒绝我如何能拒绝
自然!我压下翻腾的疑虑,斩钉截铁,娘子吩咐,我必相随。
无论如何,我要守在她身边。
三日后,水府幽暗。
娘子,请服下此丹。我从怀中锦囊取出两枚流转着晦暗光泽的褐色丹丸,此丹可隐去你我身上非人的气息,寻常妖物难以察觉。
素贞毫不犹豫地取过一枚,仰头服下,喉间微动。我紧随其后,将那苦涩的丹丸咽下。
走吧。我对秋云道,声音低沉。
小船无声地滑入更深的幽暗。岸边秋雨的身影在珠光中渐小,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一种冰冷而粘稠的不安,如同这深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小船在死寂中前行,时间仿佛凝滞,唯有水流拂过船底的细微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现出一点微光,接着,两点、三点…无数巨大的夜明珠镶嵌在一座庞大森然的水下宫殿轮廓之上,将周遭水域映照得如同诡异的水晶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与压迫。
刚下船,几只身披甲胄的虾兵蟹将便粗鲁地推搡着我们,押入府门验看。秋云不敢停留,驾着小船飞快地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中。
穿过数道由狰狞水怪把守的重重门户,终于被带到一处空旷阴冷的殿宇中央。高台之上,影影绰绰。
呵…一声冰冷的嗤笑自高处的阴影中传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如同毒蛇吐信,白素贞,五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我(柳泽)心猛地一沉!丹药竟失效了!难道…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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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刚起,两道白练如闪电撕裂水幕,瞬间缠绕而上!冰冷、坚韧,带着封禁一切法力的恐怖气息,将我与素贞牢牢锁在原地!
缚仙索!素贞低呼,声音中首次透出一丝惊愕。
两道身影自高台阴影中缓缓步出,衣袂飘然,周身萦绕着清正纯净的仙灵之气,哪有半分妖邪之态!
那身着雪白羽衣、身姿挺拔的仙君(鹤仙),目光如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素贞身上:白素贞,你以为披了张人皮,换了副皮囊,便能瞒天过海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微微扭曲,五百年!我们尚未寻你清算旧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威压如山岳倾覆,还认得我们么被你这‘情劫’拖累,从九天贬落尘埃的鹤逸、鹿鸣!
素贞沉默着,迎向那淬毒的目光,片刻后,缓缓颔首。那姿态,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我还以为你会抵赖,或者推说塔下岁月太久,记忆模糊了!鹤仙(鹤逸)厉声咆哮,眼中怒火几乎要焚毁这水府,看看你!害了多少人!许仙被你生生吓死!法海那秃驴被你牵连,如今人不人鬼不鬼!金山寺众僧因你魂飞魄散!我与鹿兄千年苦修,一朝尽毁,沦落至此!他猛地指向我,语气充满刻骨的鄙夷,还有这个——倒真是条忠心的狗,换汤不换药!当年是那许仙,如今又换了他柳泽!你披着这身死人皮,演得可还开心!
素贞浑身剧震!她猛地侧头看向我,眼中先是惊愕,旋即恍然,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再无一丝波澜:原来…是你。柳泽。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割在我心上,难怪…这一路,总觉得哪里不对。许仙他…不会有那么多话,更不会识得那些丹药…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执念与怨气下…全是你的气息。她闭上眼,仿佛不愿再看。
闭嘴!鹤逸被彻底激怒,厉声打断,不是让你们来叙旧认亲的!新仇旧恨,今日便做个了断!他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素贞面前,冰寒的手指如铁钳般扼住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提起!素贞脸色瞬间涨红,却未挣扎,只是用那双悲凉到极致的眼睛看着他。
你放开她!!
我目眦欲裂,缚仙索在妖力与鬼气的疯狂冲击下嗡嗡作响,却纹丝不动!有什么仇怨冲我来!!
冲你来鹤逸转头,目光如利刃刮过我,满是讥诮,好一条千年忠犬!她与那凡人颠鸾倒凤时,你便只能在一旁看着倒真是心胸‘宽广’啊!小青还是该叫你——柳泽!他每一个字都如同毒刺,你不是很爱她么爱到甘愿变成女人,爱到甘愿披着仇人的人皮我看你根本是那水底的王八成了精!就喜欢顶着一身绿!时至今日,你依旧只能活在这张死人皮下,站在她面前,演着这出荒唐戏码!你真是个没种又无用的废物!当年她执意下山时,你在何处!如今倒在这里演什么情深似海!她的下场,不止是她咎由自取,更是拜你这懦弱无能的守护所赐!
够了!小逸!一直沉默的鹿仙(鹿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他上前一步,宽厚的手掌覆在鹤逸青筋暴起的手腕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都是命数罢了。放手。
命数!鹤逸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嘶声咆哮,什么命数!我们明明已位列仙班!超脱三界五行!我们怜悯众生,积德行善!为何要承受这不属于我们的命数!就算许仙法海前世与她有宿怨,那是凡人的因果!她若不为一己私欲强行介入,何至于牵连如此之广!那法海何其无辜,本可偿还旧债,立地成佛!金山寺僧众何其无辜,只因身在寺中便遭此横祸!许仙何其无辜,本可寿终正寝了结前缘,如今却要世世代代被你柳泽抽魂炼魄,承受永世折磨!我们鹤鹿二仙,又究竟造了什么孽!他猛地将素贞掼在地上,素贞剧烈地咳嗽起来,可笑!可恨!如今世人竟还传颂你那感天动地的‘爱情’!那许仙入魔后写的话本,倒成了千古痴情的绝唱!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够了。鹿鸣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疯狂的疲惫,他趁鹤逸情绪激荡,出手如电,一指点在其后颈。鹤逸身体一僵,眼中怒火未熄,人已软软倒下。鹿鸣横臂将他接住。
与此同时,我身上的缚仙索骤然一松!
鹿鸣打横抱起昏迷的鹤逸,目光扫过地上咳喘的素贞和状若疯魔的我,最终落在素贞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我先带小逸回去。你们走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万念俱灰的苍凉,我不怨了。命数如此,纠缠无益。此地…莫要再来了。言罢,转身便向内殿行去。
空旷冰冷的大殿,只剩下我和素贞。她慢慢撑起身,跪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长发凌乱地贴在颊边。
姐姐…我声音嘶哑,想上前扶她。
不必如此。她打断我,声音轻得像随时会飘散,下山是我执意,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她抬起眼,望向水府穹顶那虚幻的珠光,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无数因她而破碎的生命,是我的罪孽…累及苍生…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话音未落,她周身猛地爆发出刺目欲目的炽烈金光!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以她为中心轰然炸开!
姐姐——!!!
我肝胆俱裂,嘶吼声冲破喉咙!
金光吞噬了一切!恐怖的能量风暴席卷整个大殿!待那毁天灭地的光芒散去,原地只剩下一条失去所有生机的巨大白蛇躯壳,以及散落在地、神情彻底崩溃的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嚎叫穿透水府,直冲九霄!那不是人的声音,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鸣!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扑到那冰冷的蛇躯旁,双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怕亵渎了她最后的安宁,你们为什么要逼她!你们就不能放过我们吗!我只想带她回青城山!我只想看着她!看着她好好活着!她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是你从路边捡来的小蛇!没有你,哪来的我!我只想守着她!她开心就好!她喜欢凡人,我就帮她去喜欢!她喜欢许仙,我就…我就…
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智。
鹿鸣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幕惨剧。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白蛇空洞的眼眸,发出泣血般的质问,你看得见凡人的生老病死,你会去怜悯他们!你看得见许仙的贪婪懦弱,你会去包容他!你看得见法海、鹤鹿因你受难,你会为他们偿命!可我呢!我一直在你身后啊!八百年!整整八百年!你为什么从来都看不见我!我只想你活着!我只想看着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么一点点念想都不肯给我!为什么连活着…都不肯!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绝望的呜咽。
我猛地转向门口的鹿鸣,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抓住他洁白的衣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鹿仙!你活了那么久!你告诉我!你救救她!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她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抽我的魂!炼我的骨!把我的命给她!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对不对啊!
我涕泪横流,卑微地磕着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鹿鸣低头看着我,那悲悯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跌入油锅的蝼蚁,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有因必有果,此乃…轮回。
啊啊啊啊啊啊——!不是命!不是命!
我松开手,抱头疯狂嘶吼,指甲深深抠入头皮,她说过的!‘柳泽,我们一起修炼,一起成仙!’
她答应过我的!我们不该是这个命数!不该是这个命数啊!!!
我猛地扑回白蛇身边,双臂死死环抱住那冰冷的躯体,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姐姐…我们回家…我带你回青城山…我们回青城山…再也不出来了…回家…
声音渐渐低弱,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空旷冰冷的大殿中回荡,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第四章
青城山
五年了。
青城山的云雾依旧缭绕,山风依旧清寒。洞府前的古柳抽出新芽,又凋零成泥,周而复始。
我枯坐在冰冷的石台上,手中紧握着那枚黯淡无光的鳞片——她身上遗落的最后一片白鳞。五年间,我踏遍了幽冥地府的每一个角落,撕开了所有可能禁锢魂魄的秘境缝隙,甚至不惜以自身妖元为引,施展那些禁忌的搜魂秘术。
没有。没有魂。一丝残魂也无!
这不合天道!这有悖常理!纵使内丹爆裂,形神俱损,但凡生灵,魂魄必归天地,或入轮回,或堕幽冥!地府的判官翻烂了生死簿,轮回井的旋涡中也寻不到她一丝真灵。她就像从未存在过,被这天地彻底抹消!
你总是如此狠心。八百年相伴,从懵懂小蛇到并肩同行,青城山的花开花落,云梦泽的清风明月,岭南瘴疠之地的跋涉…我的存在,我的守护,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你嫌沉闷,便要去尝那情爱的穿肠毒药!我的情爱便不是情爱么非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才算情深!
既然寻她不到,何不同她一道去了黄泉碧落,或能重逢。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讥诮,在洞府门口响起。是鹤逸。他依旧一身雪白羽衣,只是眉宇间的戾气淡了些,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鹿鸣默默立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如渊。
你来做甚!
我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周身翻涌的妖气与未散的鬼气搅动得洞府内气流激荡,石壁嗡嗡作响,她的修为散尽,形神俱灭!许仙、法海、金山寺那些秃驴的残魂,我都已送入轮回,洗净他们与你的因果!你们手上沾染的凡人血债,我也一力承担,替你们背了!你们还想如何!还要如何!
声音嘶哑癫狂,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
稍安勿躁。鹤逸竟未动怒,反而抬手虚按,语气带着一种奇异、近乎疲惫的平静,我与鹿兄此来,非为寻衅。同为异类,虽曾怨毒入骨,但看你…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亦是…触目惊心。
他顿了顿,看向鹿鸣。鹿鸣微微颔首,温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前些日子,我与小逸游历大荒,于一处时空裂隙边缘,得遇一位…古老存在。鹿鸣的声音低沉而悠远。
我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住他,一颗心在绝望的深渊中,竟生出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悸动。
烛龙。鹤逸接口,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我们将你这数百年的执念——从塔外苦等到假扮许仙、从金山寺复仇到云梦泽赴难、最后替我们承担杀孽…乃至此刻的疯魔,尽数告知于那位尊神。
鹿鸣接着道:那位古老的存在,沉默了许久。时间在他身边仿佛失去了意义。最后,祂说:‘情之一字,可生天地,亦可焚万物。此蛇执念,已逆阴阳,乱因果。念其心诚,感天动地,吾予一线之机。’
什么机会!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鹤逸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盒盖打开,一股苍茫、混沌、仿佛来自宇宙初开时的气息弥漫开来。盒中静静躺着一颗鸽卵大小的珠子,通体赤红,内里仿佛封印着流动的熔岩与破碎的星河,仅仅是逸散出的气息,便让我的灵魂感到灼烧般的刺痛与冻结般的战栗!
烛龙之息,时间之钥。鹤逸将木盒推向我,神情复杂,捏碎它,便可溯时间长河而上,回到你想改变一切的起点。但柳泽,他直视着我血红的双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造化弄人,因果纠缠。回到过去,并不意味着能掌控未来。结局如何,全凭你自身抉择与…命数。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与鹿兄…也只能送你至此了。
我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的手伸向那木盒。指尖触碰到那滚烫又冰凉的珠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席卷全身!希望!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光!我死死攥住那珠子,仿佛攥住了姐姐最后一线生机!
慢点捏,鹤逸忽然皱眉,拉着鹿鸣后退一步,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刻薄,却少了几分戾气,烛龙神力霸道绝伦,沾上一点,我这新得的月华云锦羽衣可就毁了!鹿兄,我们走!
他不再看我,拉着鹿鸣,化作两道清光,瞬间消失在洞府之外,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执念。
洞府内,死寂重新降临。唯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掌心那颗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赤红灵珠。所有的疯狂、绝望、嘶吼,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姐姐…等我!
五指,缓缓收拢。
咔嚓——
细微的、如同琉璃不堪重负的呻吟响起。赤红的灵珠表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下一秒,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赤红光华轰然爆发!瞬间吞噬了视线,吞噬了感知,吞噬了时间与空间!我仿佛被投入了宇宙的熔炉,又在刹那间被冻结于万古寒冰!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伟力撕扯、拉伸、然后狠狠地抛向时间的洪流深处!
八百年前,青城山
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温柔地拂过面颊,带来泥土与晨露的芬芳。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古树华盖,洒下温暖而跳跃的金斑。我猛地睁开眼。
不是冰冷的石台洞府。身下是湿润微凉的苔藓,带着勃勃生机。低头,一条青翠欲滴、鳞片闪烁着健康光泽的蛇尾,正温顺地盘踞在青石与蕨类之间。久违的、属于纯粹妖类的力量感在血脉中流淌,没有鬼气,没有怨念,只有山林草木赋予的清新妖力。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条通体莹白如玉、尾巴尖带着一点天然粉晕的小蛇,正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灵动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惊叹,正歪着脑袋打量我尾巴上一道已经愈合得只剩淡淡红痕的咬伤——那是昨日为引开那只凶悍火狐留下的。
哎哟!她模仿着不知从哪听来的人类语气,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清泉,你这小蛇,好生厉害!我才刚想着去采些凝血草来,你这伤口怎么眨眼就愈合了她游近了些,冰凉的鳞片不经意擦过我的身体,带着少女般的活力,莫不是…我们蛇族千年难遇的修炼奇才!
她兴奋地绕着我看了一圈又一圈,尾巴尖欢快地摆动,搅动起几片落叶:小蛇小蛇,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她的目光掠过洞府外,落在那株历经风霜雷电却依旧枝繁叶茂、绿意盎然的老柳树上。晨光穿透细长的柳叶,在她莹白的鳞片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就叫柳泽吧!她语气笃定,带着与生俱来的、如同山间精灵般的骄傲,洞前这老柳多顽强,经历了多少风雨都打不倒!你又是这般福泽深厚遇到了我!以后,姐姐教你修炼,我们一起,做这青城山最快活、最厉害的妖怪!她昂起小脑袋,阳光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脖颈曲线,眼中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这一刻,八百年的等待、疯狂、绝望、孤寂…如同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巨大的暖流冲垮了心房,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头。
七百五十年前,青城山
瀑布如银练垂落,轰鸣声震耳欲聋。冰冷的水珠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我盘坐在瀑布下最大的青石之上,任由激流冲刷着愈发凝实强健的妖躯,感受着水灵之力滋养着每一片鳞甲。磅礴的妖力在经脉中奔腾流转,比前世同时期强大了不知多少——带着前世记忆的修行,事半功倍。
岸边的石头上,她(白素贞)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气鼓鼓地瞪着我,尾巴尖烦躁地拍打着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阳光在她白皙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光,连那气恼的神情都显得生动可爱。
柳泽!这不公平!她终于忍不住,声音盖过部分水声,明明是我先化形两百年!每日我比你起得早,睡得比你晚!打坐练功比你认真一百倍!为何…为何你的道行精进反倒比我快了那么多!她猛地站起身,指着瀑布下岿然不动的我,腮帮子鼓得像塞了松果。
我睁开眼,透过水幕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前世今生重叠,心中溢满失而复得的珍视与暖意。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那便是…姐姐你,不行
你找打!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石头上窜起,身影如一道白色闪电冲入瀑布,冰凉滑腻的身体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瞬间缠绕上我,尾巴啪啪地、力道却轻得像羽毛般拂过我的鳞片,你才不行!你这条坏蛇!看姐姐教训你!水花四溅中,她的笑声如同碎玉,清脆地回荡在山谷间。
七百年前,云梦泽
碧波万顷,水天一色。湖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荷香。秋云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与近乎狂热的崇敬:多谢白娘娘!多谢柳爷!大恩大德,云梦泽万千水族永世铭记!二位恩人若不嫌弃,请务必在此多盘桓些时日,让秋云兄妹略尽心意,也好带二位领略我云梦泽的湖光山色!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前一世,此刻的她,心念着岭南瘴疠之地传闻中的一种能助长修为的奇花,归心似箭,立刻便要启程。正是那次岭南之行,埋下了日后昆仑盗草的祸根。
呃!
我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也虚弱地晃了晃,顺势靠向身旁的她(白素贞),姐姐…我…方才那九头怪垂死反扑,暗劲伤了我的内腑…
我艰难地喘了口气,指向胸口一处无关紧要的鳞片,对,就是这里…气血翻涌,痛得厉害…怕是…需要静养调息些时日…秋云方才也瞧见了,对吧
我看向秋云,眼神锐利而充满暗示。
秋云一愣,对上我的目光,瞬间心领神会,脸上立刻堆满忧虑,演技精湛:是啊白娘娘!千真万确!那老怪狡猾至极,见大势已去,竟拼死偷袭柳爷,一道阴毒掌力结结实实印在柳爷胸口!若非柳爷根基深厚、反应神速,后果不堪设想!是该好好休养至少一月才是!
白素贞(姐姐)秀眉微蹙,仔细看了看我痛苦隐忍的表情,又看了看秋云笃定焦急的样子,眼中流露出关切。她伸出手,冰凉细腻的手指轻轻覆上我指着的鳞片,一丝温和的妖力探入:气息确实有些紊乱…既是真的伤了…
她抬眼看向秋云,秋云,烦请安排一处清净的院落。
是!白娘娘放心!包在秋云身上!
秋云大喜过望,连忙应下。
是夜,水府深处。院落清幽,月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水幕,在屋内洒下摇曳的光斑。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刻意压抑却愈发急促的喘息与呻吟,间或夹杂着女子似痛苦又似极度欢愉的低泣与娇吟。
柳泽…
黑暗中,姐姐的声音带着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好奇,在我身侧响起。她靠得很近,冰凉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他们在…做什么秋雨的声音…听着甚是奇怪。像是…很难受,又像是…很…快活
她的语气充满了探索未知的困惑。
我的心跳骤然如擂鼓!黑暗中,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前世那些缠绵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我强自镇定,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暗哑:姐姐…他们…在做…很快乐的事…
快乐
她的疑惑更深,身体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些,既是快乐,为何秋雨叫得…如此…这般…像是…喘不过气来
她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那认真的模样让我心头发烫。
这个…
我艰难地思索着,黑暗中大胆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环上她柔软微凉的腰肢,她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立刻推开。这无声的默许如同最烈的催情药!或许…只有亲身…体会过…方能明白…其中…销魂蚀骨的滋味
我的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
嗯
她似乎被这新奇的说法吸引,侧过身来面对我。黑暗中,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仿佛在闪闪发光,可你的伤…
姐姐这般关心,
我顺势收紧手臂,将她温软的身体更紧地贴向我,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敏感的耳廓上,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我这伤…被姐姐的关心一暖…瞬间便好了大半…
她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轻轻依偎在我怀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黑暗中,只剩下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紧密相依,和那隔壁越来越激烈、令人血脉偾张的、充满生命原始律动的声响…
五百年前,昆仑山
罡风凛冽,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昆仑之巅,云海翻腾如怒涛,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将巍峨的仙宫琼宇渲染得金碧辉煌。我与她(白素贞)并肩立于云端。她身着一袭月白云纹留仙裙,容颜绝丽,眉宇间是长久被呵护宠爱蕴养出的满足与安宁,眼波流转间,情意缱绻。我们周身妖气早已炼化得纯净内敛,隐隐有宝光流动,距离那仙道门槛,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遥。
两道璀璨的仙光自下方云海中射出,落在不远处。光华散去,正是鹤仙鹤逸与鹿仙鹿鸣。他们身着云霞织就的仙袍,周身仙灵之气缭绕,宝相庄严,气度超然,再无半分前世的戾气与妖氛,已是真正的仙家风采。
我松开紧握着她的手,上前一步,脸上是温润如玉的笑意,对着他们,无比郑重、无比真诚地躬身一礼:
鹤兄、鹿兄,好久不见。恭喜二位,位列仙班!
鹤逸停下脚步,皱眉打量着我,眼神里是纯粹的、居高临下的陌生与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如同看山间一株无关紧要的草木。他目光扫过我与白素贞紧握后松开的手,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仙家特有的疏离与不耐:你是何方妖修我认识你么
他嫌弃地摆摆手,仿佛在驱赶蚊蝇,速速离去!莫要在此处碍眼!恩爱缠绵回你们洞天福地去!没听过‘情深不寿’么我与鹿兄千辛万苦方证得仙道,莫要惹我们沾染红尘俗气,犯了天规!再不走,
他手按上腰间剑柄,寒光微吐,休怪本仙剑下无情!
看着他这副全然不识、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刍狗的仙家姿态,再看看身侧巧笑倩兮、满心满眼只装着我的姐姐,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满足感和释然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所有的苦难、挣扎、绝望、疯狂…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多谢!
我直起身,再次郑重地吐出这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重若千钧。
鹤逸被我这一声道谢搞得莫名其妙,更是气结:谢什么谢谁稀罕你这妖物的谢简直莫名其妙!快走快走!再不走我真动手了!
他像躲避瘟疫般,一把拉住旁边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平静观望的鹿鸣,化作两道惊天长虹,瞬间消失在茫茫云海深处,唯恐沾染上一点凡俗气息。
鹿鸣在被拉走前,似乎若有所思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亘古不变的古井,再无前世的怨怼、悲悯,只剩下对凡尘一切情爱纠缠的彻底漠然与超脱。
我直起身,转身看向姐姐。昆仑山的罡风吹拂着她如墨的长发,她正疑惑地看着鹤仙消失的方向,随即又看向我,清澈的眼眸中只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柳泽,这两位仙长好生奇怪。你认识他们
我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指尖流连地划过她微凉却细腻如玉的脸颊。她顺势依偎进我怀里,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归宿,将脸颊贴在我的胸膛,倾听着我沉稳有力的心跳。
不认识。
我收紧手臂,将她温软馨香的身体牢牢圈在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目光投向昆仑山下那苍茫浩渺、翻腾不息的云海,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历经劫波后的无比珍重与满足,只是两位…匆匆路过的、陌生的仙人罢了。
云海之下,是万丈红尘,是生老病死,是爱恨情仇。云海之上,是清冷仙宫,是无情天道。
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在我怀中的你,再也不会离开。
重要的是,这一世,我终于握住了命运的手,扭转了那该死的命数。
重要的是,青城山的清风,将永远温柔地吹拂着我们相依相偎的身影,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