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恋爱原则
重生之我在京师大学堂教恋爱学
午后慵懒的光线,斜斜穿透京师大学堂那扇高阔的雕花木窗,将讲台上浮动的微尘映照得纤毫毕现,如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雪。
我指尖捏着的粉笔,在刷了墨漆的黑板上划过,发出尖锐而单调的吱嘎声,一笔一划,刻下七个字:
恋、爱、七、原、则。
最后一笔收束,粉笔应声而断,一小截白色断骸跌落讲台边缘,滚了几圈,在光柱里扬起细微的尘烟。
我松开手,任凭剩下的半截粉笔滑落,掌心留下些微的白色粉末,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触感。
死寂。
方才还隐约可闻的、宣纸翻动的窸窣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讲台下,几十张年轻的面孔镶嵌在清一色肃穆的灰布长衫里,像一排排僵硬的木偶。
他们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那五个触目惊心的字迹,流露出一种近乎窒息的惊骇。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仿佛那黑板上写的不是字,而是淬了剧毒的利刃。
哗啦——
一声突兀的响动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前排左侧,一个穿着同样灰布长衫、面容清癯的年轻学生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急,带倒了身下那张沉重的榆木椅子。椅子腿刮过青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如同窗外新刷的墙壁,只有颧骨处因激动而泛起两团病态的潮红。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竟在微微颤抖,笔直地指向黑板,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又尖利:
先生!这……这成何体统!‘恋爱’二字,焉能登此大雅之堂还……还‘七原则’简直……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有辱斯文!有辱圣贤!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五个字是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唾沫星子随着他激愤的话语,零星地溅落在前排的书案上。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台下凝固的空气瞬间被搅动。原本只是惊骇的目光,此刻迅速被点燃,烧成一片愤怒的火焰。嗡嗡的议论声像是被捅破的马蜂窝,骤然爆发开来。
就是!太不像话了!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学生推了推镜片,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
圣人言‘发乎情,止乎礼义’,男女大防,岂是儿戏怎能堂而皇之讲什么‘恋爱’
有伤风化!实在是有伤风化!
旁边一个留着两撇细须的学生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
我辈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经世致用之学!此等污秽之言,如何能入得了这堂堂京师大学堂的讲堂简直是对学问的亵渎!
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另一角又有人站起来附和,声音因为激动而走了调。
指责的声浪越来越高,汇聚成一股带着浓重旧书霉味和卫道士道貌岸然气息的洪流,劈头盖脸地向我汹涌扑来。
那些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对正统的狂热捍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穿着象征新式学堂的长衫,内里却似乎仍被无形的旧礼教绳索紧紧捆绑着。
在这片灰布长衫的愤怒浪潮中,唯有一角,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显出几分异样的平静。
那是女学生们的区域。
她们人数不多,穿着素净的月白布衫,深色的裙子长及脚踝,规矩地坐在后排角落,几乎被前面激愤的男同学身影所淹没。
她们大多低垂着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或是面前摊开的书本,仿佛要将那纸页看出洞来,不敢有丝毫逾越,更不敢迎向讲台上那惊世骇俗的五个字。
然而,就在这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在那些低垂的眼帘深处,在微微抿紧的唇角边,却悄然流淌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近乎灼热的探寻。
当讲台上那五个字被写下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分明捕捉到几个女孩猛地抬了一下眼,瞳孔深处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一圈圈惊讶、困惑,甚至……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那亮光一闪即逝,随即被更深的低头掩饰过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最外侧靠窗位置的女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叫苏雪晴,是少数几个敢在课堂上偶尔抬头与我对视的女学生之一。
此刻,她依旧低着头,乌黑的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但她的右手,却借着桌案的掩护,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谨慎,伸进了左侧宽大的袖口里。
她摸索着,指尖似乎在寻找什么,动作轻微到连她邻座的同学都毫无察觉。片刻,她的手指蜷缩着,捏住了一个小小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角。
她的指尖微微发白,泄露了内心的紧张。那小小的纸片,像一枚沉默的、滚烫的炸弹,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飞快地、蜻蜓点水般扫过讲台方向,又迅速垂落,仿佛只是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摇曳的树影。攥着纸条的手指,却更紧了几分。那纸片边缘,隐约透出一点墨色的字迹痕迹。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了一下。
讲台下汹涌的声讨并未因这角落的暗流而停歇,反而愈演愈烈。那些年轻的面孔因激愤而扭曲,唾沫横飞,指责的词汇也愈发尖锐刻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旧秩序被挑衅后特有的、混合着陈腐书卷气与道德优越感的硝烟味。
就在这时,讲堂后方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复云纹的木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阳光被粗暴地切割开一道口子,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立在门口。
阳光勾勒出他一丝不苟的深灰色长衫轮廓,肩线平直,下摆纹丝不动。
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场,瞬间将门口涌入的阳光都冻得凝固了几分。
是沈砚白。
学堂里鼎沸的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在激烈抨击的学生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脸上的激愤瞬间凝固,继而迅速转化为一种混杂着敬畏、惊惶和终于找到主心骨般复杂神情的沉默。
后排几个女学生更是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砚白没有理会任何人。他脚步沉稳,鞋底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笃、笃声,在死寂的讲堂里回荡,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他径直走向讲台,目光锐利如刀,冰冷地扫过我,然后死死钉在黑板上那五个字上——恋爱七原则。那目光里蕴含的怒意,几乎要将墨漆木板灼穿。
他径直走到我的讲桌旁。桌面上摊开着我的讲义,墨迹簇新,上面有我精心写下的提纲和批注。
沈砚白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空气。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指修长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一把抓起那叠厚厚的、还带着墨香的讲义纸。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像是在哀鸣。
他捏着那叠纸,手臂高高扬起,如同举着某种不洁的、必须彻底毁灭的秽物。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严和冷酷。然后,在几十双眼睛惊恐的注视下,他猛地发力!
嗤啦——!
纸张被粗暴撕裂的声音尖锐地刺破死寂,如同裂帛,又像骨头被硬生生折断。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残忍。
一张,又一张。
他手臂挥动,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狂怒。
墨迹淋漓的纸页在他手中被撕成两半、四半、更小的碎片……雪白的、带着墨痕的纸屑如同遭受了一场暴虐的雪崩,纷纷扬扬地从他指间迸溅出来,飘散在讲台上空,又缓缓坠落。
有几片甚至飘到了前排学生的书案上。
一个学生下意识地伸手想拂开落在自己书本上的碎纸屑,指尖刚触碰到,立刻像被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脸色惨白。
沈砚白撕碎了最后一页。
他攥着那一把狼藉的、不成形状的纸团,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猛地一扬手,将那团破碎的、代表着我所有心血和离经叛道思想的纸团,狠狠摔在我的脚边!
纸团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响,又弹跳了一下,彻底散开,如同被践踏的尸体。
他这才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我。讲堂里静得可怕,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冷硬和不容置喙的权威,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礼教大防,煌煌如天日!男女有别,尊卑有序,此乃维系人伦、安定社稷之根本!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讲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青砖地上,也砸在那些年轻或惶恐、或认同、或麻木的心上。
尔等——
他的目光如冰锥,牢牢钉在我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
以西洋邪说蛊惑人心,妄图以‘自由’之名,行苟且污秽之实!践踏纲常,败坏风气!此等歪理邪说,与禽兽何异岂能容它玷污我堂堂京师大学堂这方净土!
他猛地踏前一步,离我更近了些,那股冰冷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几乎将我笼罩。他抬起手,食指如戟,带着审判的意味,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
林觉!收起你这套惑众妖言!否则,休怪我等秉持圣人之道,将你逐出这神圣学府!
话音落下,余音仿佛还在梁柱间嗡嗡作响。整个讲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空气冻结了,时间也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这短暂的对峙。我低头,看着脚边那一片狼藉的纸屑,墨迹模糊,像一个个无声的控诉。
弯腰,慢慢将它们一片片拾起,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平静。冰凉的纸片边缘划过指尖,留下细微的刺痛感。
抬起头,迎上沈砚白那冰冷锐利、带着明显厌恶与警告的视线。他的眼神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过来,试图将我钉死在离经叛道的耻辱柱上。
我甚至没有试图去解释讲义上的任何一句话。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神,慢慢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沈先生,你撕碎的,只是一些纸。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那些年轻的、被旧观念和新思潮撕扯着的脸庞,那些充满了困惑、愤怒、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渴望的眼睛。
但人心里的念头,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寂中荡开清晰的涟漪,
你撕得碎吗
沈砚白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
那是一种被击中要害的震动,混杂着被冒犯的惊怒。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更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直指核心的话。
他嘴唇抿成一条更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刻。
他没有再说话,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和敌意,却瞬间暴涨,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刃。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随即猛地一拂袖,深灰色的长衫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决绝的怒气,转身大步离开了讲堂。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巨响在空旷的房间里久久回荡,如同一声冷酷的判决。
那声沉重的关门巨响,如同投入滚油锅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讲堂里压抑许久的混乱。
惊疑不定的议论声轰地一下炸开,比之前更加喧嚣嘈杂。学生们交头接耳,目光在我和紧闭的门扉之间惊惶地逡巡,有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有人则是纯粹的恐惧。
完了完了,惹怒了沈学长……
林先生这下麻烦大了!
他刚才说什么人心里的念头……撕不碎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嘘!小声点!别引火烧身!
我弯腰,继续一片片捡拾着散落在地的讲义碎片。冰凉的纸片边缘割着指尖,带着一种麻木的痛感。墨迹已经模糊,字句破碎,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
刚直起腰,一个身影便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皂角香气,快速而无声地靠近了讲桌边缘。
是苏雪晴。
她依旧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侧脸线条紧绷着,显出一种极力维持的镇定。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那只一直紧攥着的手闪电般地探出,指尖触碰到我放在桌角的书本封皮边缘。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一个折叠得异常方正、边缘被捏得有些发皱的小纸片,从她微颤的指尖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落在书本封皮与桌面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手,指尖甚至带起了一小股风。
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眼,迅速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深色的裙摆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坐下后,她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只露出一个紧绷而苍白的下颌线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传递从未发生。
那张小小的纸片,静静地躺在书本与桌面的阴影夹缝里,像一枚滚烫的、沉默的烙印。
讲堂里的嗡嗡声持续着,带着劫后余生的不安和窥探的兴奋。
我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将那本夹着秘密的书拿在手里。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纸片硬硬的棱角。我转身,在一片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硝烟余烬的讲堂。
脚步踏在回廊冰凉的青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廊外庭院里的几株老槐树,在暮春的风里抖动着新绿的叶子,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光影斑驳。
我走到回廊尽头一处僻静的转角,高大的廊柱投下浓重的阴影,暂时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背靠着冰凉粗粝的砖柱,我缓缓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张,抽出了那本夹着秘密的书。
翻开封面。
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静静地躺在扉页上。我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它。纸片带着苏雪晴手心的微温,边缘有些湿润的痕迹,那是她紧张的汗渍。我屏住呼吸,一层层将它展开。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行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小楷,墨色清晰:
林先生:何谓‘平等之爱’苏雪晴
敬问。
字迹很用力,透纸背,仿佛承载着书写者心中巨大的困惑和冲破樊笼的渴望。
何谓平等之爱
我将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片仔细折好,重新夹回书中。抬起头,望向回廊外灰蒙蒙的天空。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掠过,留下几声短促的鸣叫。一股混杂着沉重与微茫希望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2
平等之爱
沈砚白的怒火和威胁,像一片沉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学堂上空,连带着那些原本带着好奇和一丝叛逆的学生们,也收敛了许多。
我的恋爱学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禁区。
公开的、激烈的反对声浪似乎暂时平息了,但空气里弥漫的压抑感却更加粘稠。
每一次踏入那间熟悉的讲堂,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阻力,如同在深水中行走。学生们大多沉默,眼神躲闪,提问更是寥寥无几。讲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显得格外孤寂。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苏雪晴的那张纸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慢却持续地扩散开去。
最初,只有极其隐秘的试探。
一次下课后,我故意在教案里夹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节译的易卜生《玩偶之家》片段,讲述娜拉的出走。
第二天早上,那册子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只是其中一页的空白处,多了一个用指甲极其轻微刻下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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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本同样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署名的线装书,出现在我宿舍门缝下。我捡起来翻开,里面竟是用娟秀小楷抄录的几段《茶花女》的片段,字迹与苏雪晴那张纸条上的极其相似。
在描写玛格丽特渴望纯洁爱情却被社会偏见毁灭的段落旁,有人用红笔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颤抖的心形。
试探变成了无声的交流。我利用批改作业的机会,在几个思想活跃的女学生(包括苏雪晴)的作文本空白处,写下简短的批注或推荐书目,字迹潦草,内容隐晦。
她们则通过更加隐秘的方式回应——有时是一朵风干的、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夹在作业本里;
有时是在归还的借阅书籍中,某几页的页脚被极其小心地折起一个微小的三角,指向某些关于自由意志或人格独立的句子。
这些沉默的共犯行为,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像在黑暗森林中彼此确认位置的手电筒光束,微弱,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同舟共济的暖意。
参与其中的女学生,除了苏雪晴,还有两三个眼神格外明亮、在课堂上偶尔会与我目光短暂相接的姑娘。
而沈砚白,他那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也从未真正离开过。
他不再公开闯入我的课堂,但身影却像无处不在的幽灵。我时常在图书馆的书架尽头、在回廊的拐角、甚至在饭堂的角落,猝不及防地撞上他。
他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停下脚步,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沉沉地望过来,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戒备。
他似乎在观察,在等待,等待着我再次越界,给他一个彻底将我驱逐的理由。那无形的压力,比公开的呵斥更令人窒息。
这样的暗流,终于在一个微凉的清晨,汇聚成一场风暴。
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阳光透过高窗斜斜照进讲堂,空气中浮动着粉笔灰和旧纸张的味道。
我正讲到恋爱七原则中的第三点:爱情基于人格独立与相互尊重。
为了便于理解,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用两个并列的圆代表独立个体,用它们交汇的部分代表基于平等尊重的爱。
诸位请看,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讲堂里响起,刻意放慢了语速,
这两个圆,大小相当,边界清晰。它们因彼此的吸引而靠近、交汇,但并非吞噬或覆盖。交汇之处,是理解、欣赏与付出,而非一方对另一方的依附或占有。这便是‘人格独立’在爱情中的体现……
我转过身,粉笔尖在黑板上轻轻敲点着那两个圆交汇的阴影部分,试图解释这种动态平衡的美感。
荒谬!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教室后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后排站起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学生,正是上次带头激烈反对的细须男王鸿儒。
他脸色铁青,手指激动地指向黑板上的简笔画,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变调:
先生此言,大谬不然!圣人云:‘夫为妻纲’!‘阳刚阴柔’乃天定之序!女子生而柔弱,依附男子,相夫教子,方为正道!此图竟将男女并列,大小等同还要什么‘边界’还要什么‘独立’简直……简直是在鼓吹牝鸡司晨,颠倒乾坤!
他这番话,如同点燃了引信。讲堂里那些原本压抑着的、根深蒂固的旧观念,瞬间被引爆。
没错!
另一个学生立刻站起来声援,唾沫横飞,
《礼记》有云:‘妇人,从人者也。’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才是千古不易的伦常!先生画的这两个圆,分明是在宣扬夫妇平起平坐,混淆尊卑,实乃祸乱纲纪之源!
独立女子要什么独立
一个坐在前排、平时显得颇为木讷的学生此刻也激动地涨红了脸,
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识得几个字,懂得相夫教子之道便是顶天了!先生鼓吹女子‘独立’,岂不是要她们抛头露面,不安于室这成何体统!
就是!还‘相互尊重’夫为妻纲,妻敬夫乃天经地义!何来相互之说先生莫不是被西洋那些妖妇的歪理洗了脑
攻击的矛头越来越集中,越来越露骨,从质疑图示,迅速上升到对整个女性独立人格的彻底否定。
言辞之激烈,态度之顽固,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讲堂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那些原本沉默的、或者内心有所动摇的学生,此刻也被这汹汹的浪潮裹挟,或是噤若寒蝉,或是流露出赞同的神色。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这一张张年轻却写满了陈腐与偏激的脸,听着那些将女性视为附属物、将依附视为美德的言论,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深沉的悲哀,从心底升腾而起。
这些青年,是这个古老国度未来的希望,可他们的思想,却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得如此之深!
诸位!
我提高声音,试图压下这片喧嚣,目光扫过那些激愤的面孔,最后落在王鸿儒身上,
你们口口声声圣人、伦常、天定之序!那我问你们——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你们可曾问过,你们家中的母亲、姐妹,她们心中所想,所愿,所求,是否与你们口中的‘伦常’相符她们是否甘心永远做那无声的影子,做那没有自己边界的‘圆’她们生而为人,为何就不能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为何就不能要求一份基于平等、而非依附的爱!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向那些激昂的卫道士。王鸿儒等人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梗着脖子,眼神更加愤怒。
强词夺理!
王鸿儒恼羞成怒,声音尖利,
圣人微言大义,岂是你这等离经叛道之人可以妄加揣测、肆意曲解的女子天性如此,教化使然,何须多问你今日在此妖言惑众,鼓吹邪说,败坏我学堂风气,我等定要……
他的叫嚣还未完,一个清冷、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冰凌坠地,清晰地响起:
王学弟,稍安勿躁。
声音来自讲堂靠窗的位置。
是沈砚白!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如青松,深灰色的长衫纤尘不染。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平静地投向讲台。
那目光依旧深邃、冰冷,带着惯有的审视,但此刻,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细微地涌动、裂开。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了我身后黑板上那两个并列的圆圈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居高临下的鄙夷和愤怒。
我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震动,仿佛坚固的冰面下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的茫然
他刚才那句稍安勿躁,语气平淡,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瞬间让王鸿儒等人如同被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讲堂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沈砚白,又看看讲台,不明白这位反对派领袖为何会在此刻出声制止。
沈砚白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依旧锁在黑板上那两个简单的圆圈上,仿佛那简单的图形里,蕴含着某种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令人心悸的秘密。他放在桌案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堂课的后半段,便在一种极度压抑和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
沈砚白没有再发一言,直到下课钟声敲响,他才第一个起身,沉默地离开,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3
暗流涌动
日子在压抑的暗流和无声的试探中悄然滑过。
沈砚白那日课堂上异样的沉默,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被表面的平静掩盖,却并未消失。
他不再像幽灵般频繁地出现在我视线可及之处进行监视,但偶尔在回廊或林荫道上相遇,他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审视,却比以往更加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敌意,更像是在困惑地探究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
暗中的书简传递仍在继续,范围甚至稍稍扩大了一点。
除了苏雪晴和最初那两三个姑娘,又有两个眼神中藏着倔强的女学生加入了进来。
她们传递的纸条上,问题越来越深入,触及自由意志、婚姻自主、乃至对传统孝道与个人选择的思考。
每一次看到那些娟秀字迹下跳动着的、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思想嫩芽,都让我感到一丝沉重而真实的慰藉。
然而,京师大学堂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礁遍布,波涛汹涌。
新旧思想的交锋,早已超出了小小的讲堂范围,成了新旧势力角力的战场。关于离经叛道的林先生和他的恋爱学的风声,如同长了翅膀,早已飞出了学堂围墙,在京师保守势力的圈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4
风暴降临
这风暴来临前的征兆,在几天后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降临了。
那天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蔫蔫地垂着,纹丝不动。我正站在讲台前,刚刚翻开讲义,准备开始下午的课程。
学生们也才坐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闷。
突然——
轰!
讲堂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午后的沉闷,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每个人的神经。
门口的光线被几个高大的身影堵住。
为首一人,穿着笔挺的、浆洗得发硬的深蓝色制服,肩章上缀着冰冷的金属徽记,腰间宽厚的牛皮武装带勒得紧紧的,上面挂着一个硕大的枪套。
一张脸如同刀削斧劈般冷硬,法令纹深如沟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是京师大学堂的督学,赵启明。
他身后,紧跟着两名同样穿着制服的卫兵,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如同两尊铁塔。卫兵肩上的步枪刺刀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更令人心沉的是,在督学和卫兵之间,还挤进来一个人——学堂的教务长,一个平时总是笑容可掬、圆滑世故的中年人。
此刻,他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大事临头的惶恐和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与我对视。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怀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整个讲堂瞬间死寂!
所有学生,无论男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浓重暴力意味的闯入惊呆了。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身体僵直,后排几个女学生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赵督学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最后,牢牢地钉在了站在讲台中央的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裁决和一种生杀予夺的冷酷。
他向前踏了一步,军靴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咔嗒声。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人心上:
林觉先生
他明知故问,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奉校董会紧急决议,及京师教育公署训令,
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身旁面如死灰的教务长,
即刻起,停止你一切授课!你的言行,涉嫌宣扬异端邪说,败坏学风,蛊惑青年!现对你进行查堂!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钳住我。
请你,立刻离开讲台!配合检查!
他身后的两名卫兵,如同接收到无声的命令,同时向前跨出一步!沉重的军靴落地声如同战鼓擂响。
他们眼神冷漠,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那姿势充满了压迫性的威胁。
整个讲堂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恐惧。前排一个胆小的男生,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筛糠般颤抖。
完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在这冰冷的枪口和督学冷酷的宣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风暴,终究还是来了,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
立刻离开讲台!配合检查!
督学赵启明那金属般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他身后,两名卫兵又向前逼近一步,军靴踏地声如同闷雷滚过心口。
其中一人,那只按在枪套上的手,指关节已经微微凸起,做出了随时准备拔枪的姿态。那黑洞洞的枪口,仿佛已经提前锁定了我的心脏。
台下的学生们被这赤裸裸的暴力威胁彻底震慑,鸦雀无声。后排传来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是某个女学生再也控制不住的恐惧。
教务长站在督学侧后方,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纸,紧紧攥着怀表的手抖得厉害,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里能挖出一个地洞让他钻进去。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深冬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反抗在这荷枪实弹的军人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申辩对着这位奉训令而来的督学,任何言语都苍白得可笑。我甚至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被粗暴地带走,教案被撕毁收缴,然后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被安上足以毁掉一切的罪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我甚至能看到督学嘴角那丝冷酷的、胜券在握的弧度。
就在那两名卫兵的手即将彻底离开枪套,准备上前执行命令的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冽、沉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力量的声音,如同裂帛,骤然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来自讲堂靠窗的位置!
所有人,包括杀气腾腾的督学和卫兵,都下意识地循声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靠窗那排座位中,一个身影倏然站起!深灰色的长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是沈砚白!
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株骤然拔地而起的青松,挺拔、孤峭,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另一半脸则隐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更加分明,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
督学赵启明显然没料到会有此变故,浓黑的眉毛瞬间拧成一个疙瘩,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沈砚白,带着审视和被打断的不悦:
沈砚白你想做什么
沈砚白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越过前排惊惶的学生头顶,越过那两名凶神恶煞的卫兵,最终,牢牢地钉在了督学赵启明那张冷硬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困惑、动摇,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自己的座位走向讲台前方的空地。
他的脚步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砖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嗒、嗒声,在死寂的讲堂里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他径直走到了我和那两名卫兵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断了卫兵那充满威胁的视线和通往我的路径!
他站定了。
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墨香和书卷气。
督学大人,
沈砚白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讲堂每一个角落,
查堂问教,乃学堂规制,学生不敢置喙。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赵启明身后那如临大敌的教务长,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随即重新聚焦在督学脸上,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
然,请问督学,此乃治学育人之所,何须荷枪实弹,兵戎相见!
砰!
督学赵启明猛地一掌拍在身旁一张学生的书案上!巨大的声响让案上的书本、砚台都跳了起来,墨汁泼洒,溅污了深蓝色的制服袖口。
沈砚白!
他须发戟张,怒目圆睁,脸上那刀削斧劈般的线条因暴怒而扭曲,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你放肆!本督奉命行事,维护学府纲纪!此等妖言惑众、败坏风气的败类,就该即刻清除!你身为学生领袖,不思规劝,反倒为其张目!莫非你也受了此獠蛊惑,同流合污不成!
他指着沈砚白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那两名卫兵立刻绷紧了身体,手重新重重按在枪套上,眼神凶狠地瞪着沈砚白,只待督学一声令下。
讲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教务长更是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面对督学雷霆般的暴怒和直指同党的诛心之论,沈砚白的脸色却依旧沉静。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泼天的怒骂只是拂面的微风。他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那清冽的嗓音在督学的咆哮余音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学生不敢!学生所惑者,非为林先生一人!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惊骇、茫然、恐惧交织的年轻面孔,最后重新迎向督学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学生所惑者,乃我堂堂京师大学堂,煌煌学府,何以容不得一丝异见何以闻‘爱’字而色变,见‘平等’而如临大敌何以育人求知之所,竟需刀兵相胁,以势压人!
他上前一步,离督学更近了些,那挺拔的身姿带着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督学大人言‘纲纪’,言‘风气’。然,纲纪若只禁人言,风气若只容一家,此纲纪,此风气,究竟是护学之堤,还是……锢人之牢!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惊雷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死寂的讲堂里,也砸在督学赵启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反了!反了天了!
赵启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酱紫,手指颤抖着指向沈砚白,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
拿下!给我把这个目无尊长、忤逆犯上的狂徒一并拿下!
是!
两名卫兵如狼似虎,瞬间扑了上来!粗壮的手臂带着风声,一只抓向沈砚白的肩膀,另一只则直接探向他胸前的衣襟,试图将他粗暴地制服!
变故陡生!
就在那两只手即将触碰到沈砚白衣衫的刹那,他猛地一拧身,动作快如闪电!
深灰色的长衫下摆如同被风卷起,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没有试图格挡,而是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不退反进,用整个身体狠狠撞向那两个扑来的卫兵!
嘭!一声闷响!
沈砚白毕竟只是个书生,力量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军人抗衡。
这一撞虽然出其不意,让两个卫兵趔趄了一下,但也仅仅阻了他们一瞬。
其中一名卫兵反应极快,眼中凶光一闪,被撞开的瞬间,猛地抡起了粗壮的右臂!那带着厚厚茧子的拳头,挟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沈砚白的侧脸狠狠砸了过去!
砚白!
台下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
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砚白的头猛地向侧面甩去!一缕殷红的鲜血瞬间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他深灰色的长衫前襟,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的讲台边缘!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间逸出。
住手!
我目眦欲裂,嘶吼着想要冲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沈砚白被重拳击中、身体失控撞向讲台的瞬间,他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那本线装书——似乎是上课用的《诗经》——脱手飞出!
哗啦——
书本在空中翻滚着散开,纸页如同被惊飞的白色鸟群,哗啦啦地四散飘落!
两名卫兵一击得手,凶性更炽,再次恶狠狠地扑向身形不稳的沈砚白!
混乱!彻底的混乱!
台下的学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哭喊着,桌椅被撞翻的刺耳摩擦声、书本落地的噗噗声响成一片。
督学赵启明站在风暴中心,脸色铁青,眼神冷酷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教务长则已吓得瘫软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
血的味道,铁锈般腥甜,混着讲台上陈年木料和灰尘的气息,直冲鼻腔。
沈砚白就倒在我脚边。
他深灰色的长衫前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嘴角的血痕蜿蜒而下,衬得他因剧痛而苍白的脸更无血色。
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兵死死拧着他的胳膊,将他反剪着按在冰冷的讲台边缘,那力道几乎要折断他的骨头。
他急促地喘息着,额上青筋暴起,那双曾经写满冰冷审视和道学优越感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着剧痛、屈辱,以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茫然。
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张飘落在地、被一只肮脏军靴踩了半边的纸条上。
【苏雪晴问:平等之爱,是否虚妄】
【林觉批:爱是平等,不是占有。见众生,更要见人。】
那是我潦草的笔迹,是我夹在苏雪晴还回来的《玩偶之家》书页里的回应。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沈砚白的《诗经》里像一枚深埋的、此刻被暴力无情掘出的地雷。
督学赵启明那张刀削斧劈般的脸,因暴怒和掌控局面的得意而扭曲。
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张纸条,或者他根本不屑于看。在他眼里,那不过是又一个证明我蛊惑人心的罪证,连同沈砚白这个叛徒一起,都是需要被碾碎的蝼蚁。
一并带走!押送警署!好好审问这妖言惑众的师徒!
他狞笑着,声音如同钝刀刮骨。
是!
卫兵粗暴地拉扯沈砚白。
等等!
这一次,不是我。声音来自后排角落,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是苏雪晴。
她站起来了。月白的衫子在死寂的、充满暴力气息的讲堂里,像一片飘摇的雪。
她脸色苍白得透明,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迎着督学那杀人般的目光。
督学大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滚油的水珠,
沈学长……沈学长他藏那张纸,不是为了收集罪证!他是……他是……
她的话卡住了,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包括被按在地上的沈砚白。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苏雪晴,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惊讶,有阻止,似乎还有一丝……恳求
他是什么!
赵启明厉声喝问,像一头被挑衅的雄狮。
他是想弄明白!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之前传递过《茶花女》抄本的那个圆脸姑娘,她也站了起来,虽然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
沈学长问过我!他问我,为什么要把玛格丽特那段话折起来!他……他私下问过好几个女同学!
对!他问过‘独立’是什么意思!
又一个女声响起,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他撕了林先生的讲义,可他自己……他自己偷偷看那些被撕碎的纸片!
讲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两个卫兵都一时忘了动作。赵启明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惊疑不定,最后变成一种被愚弄的狂怒。他猛地看向地上的沈砚白,眼神像要吃人。
沈砚白!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沈砚白没有回答督学。他停止了挣扎,任由卫兵粗暴地按着。
他沾着血污的脸上,所有的挣扎、茫然、屈辱,在苏雪晴她们颤抖却勇敢的指证声中,一点点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越过卫兵的臂膀,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曾经是冰冷的堡垒,此刻却像被炸开的废墟,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地承认了一切——是的,他撕了我的讲义,却在无人的角落,一片片拼凑那些碎片,试图理解那被他斥为邪说的字句。
是的,他看到了那些女学生间隐秘传递的纸条和折痕,困惑于那些他从未理解过的平等和独立。
那张关于平等之爱的纸条,不是罪证,是他内心深处无法宣之于口的困惑与……悄然滋生的认同。
他像一个在坚固堡垒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发现堡垒的墙壁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他从未想象过的、刺眼的光。那光让他恐惧,让他愤怒,更让他……无所适从。
他本能地攻击光源,却又忍不住去窥探那裂缝外的世界。直到此刻,堡垒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塌,将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暴露了他自己内心的分裂与挣扎。
呵……呵呵……
沈砚白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血沫,充满了自嘲和无法言说的悲凉。那笑声让按着他的卫兵都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真的……又如何
他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他不再看督学,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督学大人,您要抓的,不就是这些‘异端邪说’吗我……我沈砚白,读了半辈子圣贤书,恪守礼教,视纲常如性命……可今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质问,
我竟不懂了!我不懂这‘平等’二字,为何就成了洪水猛兽!我不懂为何女子想做个有自己边界的‘圆’,就成了颠倒乾坤!我更不懂!为何这煌煌学府,容不下一句‘爱是平等,不是占有’!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脖颈上青筋暴突:
难道我辈读书人,求的学问,就是学会用枪指着先生的头吗!就是学会把有疑问的同窗踩在脚下吗!
吼声在死寂的讲堂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
赵启明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自己人的猛烈炮火轰得脸色煞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些原本被恐惧压制的学生们,眼神剧烈地闪烁着。
沈砚白,这个他们曾经的领袖、旧秩序的捍卫者,此刻用他的血和嘶吼,亲手撕开了那层道貌岸然的遮羞布!
混乱再次升级。
有学生忍不住喊起来:
放了沈学长!
督学大人,有话好说!
林先生讲得有什么错!
声音虽然参差不齐,却像星星之火,在压抑的灰烬中开始燃烧。
教务长彻底瘫软在地,嘴里无意识地念叨:
完了……全完了……
赵启明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地在暴怒的学生、瘫软的教务长、地上狼狈不堪却眼神决绝的沈砚白,以及我这个始作俑者脸上扫过。
他明白,今天这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了。强行抓人,只会引发更大的学潮,这后果他承担不起。
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最终,他狠狠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得很!沈砚白,林觉!还有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今天之事,本督记下了!校董会自有公断!我们走!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两名卫兵,像斗败的公鸡,又像逃离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讲堂。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们身后发出哐当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
压在头顶的巨石骤然移开,讲堂里死寂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喧哗和混乱。学生们涌向讲台,有人去扶瘫软的教务长,更多的人则围向了沈砚白和我。
沈学长!你怎么样
快!快拿水来!还有干净的布!
林先生!您没事吧
沈砚白被几个相熟的学生搀扶起来。他推开想要帮他擦拭血迹的手,踉跄着,一步,又一步,无比艰难地挪到我面前。
他那张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有残留的旧日壁垒的碎片,有被洞穿后的剧痛,有无法理解的困惑,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歉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个曾经视我为异端、当众撕毁我讲义、将礼教奉为圭臬的沈砚白,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他从未向任何人低过的脊梁。
林先生……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我……错了。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水光闪动,那不再是屈辱的泪,而是某种信仰崩塌又重建过程中,灵魂被剧烈冲刷的痛苦与……新生。
您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我……撕不碎。
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而震动的脸,最后落回我身上,
人心里的念头……我撕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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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人心难碎
接下来的日子,京师大学堂如同经历了一场地震后的余波。暗流不再,一切都摆上了台面,激烈地碰撞着,也缓慢地重塑着。
沈砚白成了这场思想风暴中最醒目的标志。他的伤并不重,但精神上的剧变却显而易见。
他不再穿那身代表旧日荣光的长衫,换上了朴素的学生装。他公开退出了那个以维护礼教为名的学生团体,甚至主动站到了我的课堂上。
他不再发言,只是沉默地坐在最后一排,像一个最认真的学生,记录着那些曾经被他斥为邪说的内容。他额角那道被军靴擦伤的浅疤,成了他身上最显眼的勋章。
他私下找到了苏雪晴和那几个勇敢站出来的女同学,郑重地向她们道歉。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苏雪晴她们的眼神里,少了许多惊惶,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校董会最终的处理,在巨大的压力(包括来自部分开明士绅和悄然兴起的舆论)下,显得虎头蛇尾。
我的恋爱学课没有被取缔,但被严格限制在社会学选修的框架内,课时减半,内容受到更严密的监督。
赵启明督学被调离,换了一个相对温和但同样保守的新督学。教务长引咎辞职。沈砚白则因行为失当,扰乱学堂秩序,被记大过一次。这处罚看似严厉,但在那种环境下,已是某种意义上的胜利。
课堂,不再是战场,却成了熔炉。
恋爱七原则的讨论,不再局限于纸面。它点燃了更深的思考。关于自由,关于独立,关于个体价值,关于这个古老国度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新。
课堂上的辩论变得异常激烈,甚至白热化。守旧派依然存在,王鸿儒们依旧愤慨,但他们的声音不再能一手遮天。
越来越多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开始勇敢地站起来,用逻辑,用引经据典(包括他们新近接触到的西方思想),用自己朴素的生命体验,去反驳那些陈腐的教条。
苏雪晴她们,不再需要偷偷传递纸条。她们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读书会,取名微光社。
地点就在我的宿舍,或者校园里那棵最老的槐树下。
讨论的内容,也从恋爱学拓展到易卜生、鲁迅、李大钊……她们开始尝试着写文章,用笔名投给京城新办的、提倡新思想的报纸。字里行间,开始有了我的存在,有了我们的诉求。
沈砚白成了微光社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支持者。
他不参与讨论,却默默承担了借阅书籍、查找资料、甚至在外界舆论压力下提供庇护的工作。
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为那初生的微光抵挡着风浪。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在灯下,极其认真地誊抄着苏雪晴写的一篇关于女子教育权的小文,字迹端正,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时光在争论、思考、碰撞和悄然生长的勇气中飞逝。
转眼,到了我重生后,在京师大学堂的第三个年头末。新文化运动的风,已经从遥远的南方吹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息,在古老的京城上空盘旋。
毕业典礼。
礼堂里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迷茫与期待。穿着崭新、样式相对简洁的毕业服(这是经过抗争才争取到的微小改变)的毕业生们,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
轮到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走上讲台的,不是预想中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也不是呼声最高的某位才子。
是沈砚白。
他穿着深色的毕业服,身姿依旧挺拔,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他走上讲台的步伐很稳,目光扫过台下,在苏雪晴她们那一小群穿着同样毕业服的女学生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我身上。他对我微微颔首,眼神平静而深邃。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个曾经的旧秩序卫道士,如今的异类。
他走到话筒前,没有看讲稿。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寂静仿佛凝聚了千钧重量。
诸位师长,同学,
他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礼堂,清晰、沉稳,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
今日站在这里,我心中所想,并非前程似锦,亦非离愁别绪。我想说的,只有两个字: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平等。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低语。
是的,平等。
沈砚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两个字,曾被我视为洪水猛兽,被我斥为离经叛道。我曾以为,维护‘礼教大防’,便是维护这世间的秩序与安宁。直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我的方向,带着一种沉重的、坦诚的回望。
直到有人,用他的坚持,甚至是用他的‘离经叛道’,让我看到了堡垒的裂缝。直到有女同学,用她们的勇气,用她们对‘独立之圆’的渴望,让我明白,我所捍卫的‘纲常’,或许正是禁锢他人、也禁锢我自己的牢笼。直到督学的枪口和卫兵的拳头告诉我,当‘秩序’需要靠暴力来维持时,它本身就已腐朽不堪!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痛彻的领悟:
爱,需要平等!人格,需要独立!这世间万物,若没有对‘人’本身的尊重与看见,再宏大的道理,再森严的等级,都不过是空中楼阁,沙上城堡!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重锤,砸开了蒙在许多人心上的尘埃。台下,许多学生,尤其是女学生们,眼中已噙满泪水。苏雪晴紧紧攥着旁边同学的手,肩膀微微颤抖。
今日我们毕业,走出这学堂。
沈砚白的语气变得坚定,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
我们所学,不应仅仅是书本上的字句,更应是这‘平等’二字背后,对每一个独立人格的尊重,对每一种自由选择的敬畏,对打破一切不合理桎梏的勇气!这条路,或许漫长崎岖,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礼堂外广阔的天空,声音洪亮而充满希望:
人心里的念头,是撕不碎的!
掌声。
起初是零星的,迟疑的。
接着,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
先是苏雪晴她们那一小片区域,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接着,是更多被触动的学生,无论男女,无论曾经持何种立场,都用力地鼓着掌。
掌声越来越响,如同汹涌的潮水,冲破了礼堂的穹顶,在六月的晴空下久久回荡!那声音里,有认同,有感动,更有一种压抑已久、终于喷薄而出的力量!
我站在台下,看着讲台上那个浴火重生的沈砚白,看着台下那些眼中闪烁着新光芒的年轻脸庞,看着苏雪晴她们挺直的脊背和含泪的微笑。
胸腔里,那沉甸甸压了三年的巨石,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掌声彻底击碎,化为尘埃。
重生一遭,来这风雨飘摇的1917年,在京师大学堂教这离经叛道的恋爱学……值了。
我没有等到典礼完全结束。悄然退出了喧嚣的礼堂。
初夏的风拂过脸颊,带着槐花的微甜和泥土的湿润气息。
阳光正好,明媚而不灼人。我独自一人,沿着校园里那条熟悉的小径,慢慢地走着。路边的野草野花在风中摇曳,生机勃勃。
走出那道象征着旧日壁垒的学堂大门。
门外,是尘土飞扬却充满生机的街道。黄包车夫吆喝着跑过,报童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奔跑,上面隐约可见德先生、赛先生的字样。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充满力量,仿佛预示着一条新的、不可阻挡的轨道正在延伸。
我停下脚步,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青砖灰瓦的京师大学堂。
它在阳光下,显得既古老又沉默。
然后,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路还长。
风,吹起了我长衫的下摆。
我迎着风,向着那汽笛长鸣的方向,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