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鞋底人生 > 第一章

三月初晨的雾气,像隔夜的茶水般浑浊滞重,凝滞在青石板缝隙里。李顺的修鞋摊子蜷缩在巷口,倚着那堵爬满枯藤的斑驳老墙。他坐在那张油亮发黑的小马扎上,屁股底下垫着半张旧年的报纸。一只裂了帮的男式皮鞋,鞋底翻白,龇牙咧嘴地搁在他大腿上。他低着头,颈子弯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几缕灰白的头发从旧毡帽边缘滑落下来,沾了汗,贴在前额。右手拇指套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顶针,左手捏着根粗大的锥子,针尖对着那厚实僵硬的鞋底,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扎进去,再拔出来,带出几缕粗硬的麻线。空气里弥漫着熟牛皮、劣质胶水和他身上洗不净的汗酸混合的、独属于底层营生的复杂气味。
李顺!隔壁杂货铺的王胖子趿拉着布鞋,提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踱过来,一张油光光的胖脸几乎要贴上李顺的耳朵,听说了没城东老张家那铺子,昨儿夜里叫大炮给掀了顶!啧啧,砖头瓦砾落了一地,里头的人……他咂着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惊惧又莫名亢奋的颤抖,听说就剩下半截身子,惨呐!他小心地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仿佛那滚烫能压住心底泛上来的寒气。
李顺的手顿住了。那粗粝的锥子尖停在半旧的鞋底上,像是被瞬间冻僵。他抬起头,毡帽下那双眼睛,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烟熏火燎似的浑浊,此刻却像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背,用力蹭了蹭鼻尖上不知何时沁出的细汗,留下一条灰黑的印子。巷口的风似乎更冷了,卷着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儿。
瞎……瞎传的吧旁边剃头摊的张瘸子,正给人刮脸,剃刀停在客人油亮的腮帮子上,扭过头来,声音干涩,好端端的,哪来的炮
千真万确!王胖子激动起来,唾沫星子溅到李顺膝头的鞋底上,我小舅子就在城东拉车,天没亮亲眼瞧见的!那动静,轰隆一声,地都跟着抖!满街都是兵,枪管子明晃晃的,见人就吼,凶神恶煞……
李顺的目光越过王胖子油亮的脑门,投向巷子尽头。那里通向一条稍宽的、被称为街的石板路。往日这时辰,该是挑担卖菜的、吆喝馄饨的、推着独轮车吱呀作响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市井的喧腾。此刻,却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模糊的、分不清是呵斥还是哭嚎的杂音,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捏着锥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锥尖狠狠扎进厚厚的鞋底,发出沉闷的噗声。他不再停顿,手臂的肌肉绷紧,一下快过一下地扎孔、引线、拉扯。麻线穿过皮革的嘶啦声变得急促而单调,盖过了王胖子还在絮叨的、关于炮火和兵乱的细节,也试图盖过心底那片被炮声震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惶恐。他只想赶紧把这双鞋修好,仿佛这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能缝合这骤然撕裂的、令人窒息的早晨。
阳光终于艰难地刺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斜斜地打在李顺身边那个半旧的、油光锃亮的木制修鞋箱上。箱子四角包着磨损的铜皮,箱盖内侧密密麻麻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铁鞋楦、形状各异的皮补丁、各种型号的钉子和锤子,还有几团不同颜色的麻线。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习惯性地用粗糙的手掌,在箱盖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被磨得异常光滑的小小凹陷处,极快地摩挲了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凹陷底下,藏着一个小小的、极其隐秘的夹层。这个动作几乎成了他劳作间隙的本能,像一种无声的告慰。
顺子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带着清晨的露水气飘过来。
李顺抬起头,脸上那些被苦难刻下的沟壑仿佛被这声音短暂地熨平了少许。巷子那头,穿着碎花薄袄的小芸,像只轻盈的燕子般跑了过来。她脸蛋红扑扑的,两根乌黑的辫子随着跑动在肩头跳跃。手里小心地捧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窝头。
给!小芸把窝头塞到李顺手里,指尖微凉。她挨着李顺的小马扎边蹲下,下巴搁在膝盖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膝头那只快要修好的鞋,娘说,让你趁热吃。
窝头粗糙温热的感觉透过掌心传来,李顺的心也跟着暖了一下。他掰开一个,把大半个递给小芸。小芸也不推辞,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目光却好奇地流连在工具箱里那些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上。她拿起一个最小号的、亮闪闪的铁鞋楦,在手里把玩着。
顺子哥,这个好小呀,给娃娃穿的么她天真地问。
李顺嘴角难得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点点头:嗯,给小娃娃。
那等我以后……小芸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声音低下去,像蚊子哼哼,等我以后有了娃娃,也找你修鞋……
李顺拿着窝头的手停在半空,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含糊的短促音节。他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粗糙的窝头,用力咀嚼着,仿佛要把那骤然涌起的、混合着甜蜜与苦涩的复杂滋味一同嚼碎咽下。
就在这时,巷口那片死寂骤然被撕裂!
沉重而杂乱的皮靴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野蛮地砸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带着金属碰撞的刺耳铿锵。伴随着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吼叫:站住!别跑!拦住他!妈的!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受惊的兔子般从巷口窜入,没命地朝巷子深处狂奔。紧接着,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端着长枪的士兵旋风般冲了进来,军靴踏得石板咚咚作响,枪管在昏昧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幽光。
躲开!滚开!为首的士兵满脸横肉,眼露凶光,挥舞着枪托驱赶巷子里惊惶失措的行人。
死水般的巷瞬间炸开了锅!惊叫声、哭喊声、东西被撞翻的稀里哗啦声响成一片。剃头摊子被撞翻,脸盆哐当砸在地上,水泼了一地;王胖子手里的搪瓷缸子脱手飞出,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烫得他嗷嗷直叫。
李顺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他猛地丢开膝上的破鞋和手里的窝头,一把将身边吓傻了的小芸死死按进自己怀里,用整个佝偻的身躯护住她,同时用脚把那个宝贝工具箱用力地往墙根更深处踢去。
蹲下!都他妈给老子蹲下!士兵的咆哮就在耳边炸响。
混乱中,那个被追捕的瘦小男人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李顺的修鞋摊上。小马扎被撞翻,挂在架子上的几双待修的鞋子哗啦啦掉了一地。那男人一个趔趄,被后面扑上来的士兵狠狠按倒在地,枪托雨点般砸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
李顺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小芸,把头埋得极低,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近在咫尺的暴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能闻到士兵身上浓重的硝烟和汗臭混合的气味,能感受到枪管划破空气带来的冰冷气流。恐惧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顶点,巷口猛地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紧接着是引擎粗暴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
集合!快!上车!紧急开拔!一个更加高亢、更加不容置疑的命令声压过了所有嘈杂。
那几个正对地上男人拳打脚踢的士兵动作一僵。为首的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骂了句脏话,吼道:妈的!便宜这杂种了!走!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瞬间抛下地上蜷缩呻吟的猎物,转身拔腿就朝巷口狂奔而去。
混乱的人群惊魂未定,还未来得及喘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冲出去的士兵,并未直接跑向巷口停着的、引擎还在嘶吼的军用卡车。他们如同饿狼扑食,凶猛地冲向巷子两边惊魂未定的人群,粗暴地拉扯着视线所及的每一个青壮年男人。
你!出来!
还有你!跟上!
躲躲你妈!
哭喊声、哀求声、妇女的尖叫、孩子的哭嚎骤然升级,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李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揪住了他后脖领的衣襟!那力量如此之大,勒得他眼前一黑,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松开护着小芸的手,徒劳地想去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
顺子哥!小芸的尖叫声撕心裂肺。
李顺被那股蛮力硬生生从地上拖拽起来,双脚离地,又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剧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再看一眼小芸,想够到墙根那个藏着父亲念想的工具箱……但一只沾满泥泞的沉重军靴狠狠踹在他的腰侧,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熟的虾米。
妈的,磨蹭什么!走!伴随着粗野的咒骂,冰冷的枪管重重抵在他的太阳穴上,那金属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反抗的念头。
他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架起胳膊,双脚拖在地上,像拖一袋毫无生气的粮食,飞快地朝巷口拖去。视线天旋地转,他最后看到的,是地上那双他还没来得及修好的破鞋,孤零零地躺在污水里;是小芸哭喊着要扑过来却被她娘死死抱住的、那张泪流满面惊恐万状的小脸;还有墙角那个他视若生命的工具箱,在混乱中被一只奔跑的脚踢中,翻滚了一下,箱盖弹开,里面那些铁鞋楦、皮补丁、麻线团……叮叮当当散落了一地,如同他瞬间被撕扯得粉碎的、刚刚燃起一丝温暖希望的生火。
小芸……他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无人听见的呜咽。身体被粗暴地扔上了卡车冰冷的铁皮车厢。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卡车猛地一窜,将他重重地甩在同样挤满了惊惶面孔的人堆里。车厢门被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巷子里那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狼藉。铁皮车厢剧烈地颠簸着,载着满车被命运粗暴攫取的躯壳,朝着未知的、弥漫着硝烟的前线,轰鸣而去。他最后嗅到的,是车厢里浓重的铁锈味、汗臭味和恐惧的气息,彻底取代了巷口那熟牛皮、劣质胶水和玉米面窝头混合的、属于他微小人生的味道。
十年,像一把迟钝而沉重的锈刀,缓慢地、持续不断地切割着生命。
李顺拖着那条残腿,沿着记忆里早已模糊、又被战火彻底改换了模样的路,一步一步,丈量着归途的漫长与荒芜。那条左腿,从膝盖以下,以一种怪异而僵硬的角度弯曲着,再也无法打直。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刺痛和身体无法控制的倾斜。支撑他的,是一根不知从哪个战壕废墟里捡来的、粗糙扭曲的树干,顶端被手心的汗和血磨得发亮。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破烂褴褛,勉强蔽体,沾满了泥土、干涸发黑的血迹,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秽。头发纠结成一团枯草,脸上沟壑纵横,嵌满了洗不掉的硝烟和风霜,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闪过一点微弱、执拗的光,像灰烬里最后挣扎的火星。
记忆里那个炊烟袅袅、青石板巷弄交织的故乡小镇,早已面目全非。眼前所见,是断壁残垣构成的荒凉图景。焦黑的梁木从坍塌的房屋骨架中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碎瓦砾和残砖铺满了街道,几乎掩埋了昔日的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焚烧后的焦糊味、若有若无的腐臭和无处不在的、战争遗留的死亡气息。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同样形容枯槁的身影在废墟间迟缓地挪动,像游荡的幽灵,眼神空洞,彼此间也毫无交流。
他凭着残存的记忆碎片和一种近乎野兽归巢的本能,在瓦砾堆中艰难地辨识着方向,朝着记忆中小芸家那间临街小屋的位置挪去。每一步都耗尽力气,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心跳得又快又乱,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渺茫希望和巨大恐惧的煎熬。
终于,他站在了一片相对熟悉的废墟前。几堵半塌的土墙,勉强勾勒出一个院落的轮廓。角落里,那口曾经清澈、供半条巷子人吃水的老井,井台塌了一半,井口覆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的灰尘,显然早已废弃。这里,就是小芸家。
希望,像投入这枯井的石子,连一丝微弱的回响都听不见。只有死寂。
他拄着木棍,茫然地环顾四周。废墟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着背、正在费力翻捡碎砖的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形同乞丐的陌生人。
大……大娘,李顺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请问……以前住这的……王家……王婶小芸……她们……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完整。
老妇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李顺那张被风霜彻底改变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一丝了然混着深重的怜悯浮现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唉……老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她枯瘦的肩膀,你是……顺子
李顺猛地点头,眼中那点微弱的火星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
回来啦……能回来,就好,就好哇……老妇人喃喃着,放下手里半块残砖,用衣襟擦了擦手,王婶她……苦命人。男人没了音信,都说是死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拉扯个丫头……难啊。
李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攥着木棍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后来……后来上头来人了,老妇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对过往灾祸的余悸,说是查什么……敌伪家属帽子扣得吓人。三天两头来闹,砸东西,喊口号……孤儿寡母的,哪经得起这个折腾她摇着头,声音更低下去,没法子,待不下去了。听说……听说小芸那丫头,被她娘匆匆许给了邻县一个死了老婆的……木匠,给人续弦去了。那木匠年纪不小了,腿脚还有点毛病……可好歹……好歹算有个去处,能活命。走了……走了有六七年了吧再没回来过。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开眼了……
后面的话,李顺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像无数根钢针扎进脑髓。眼前老妇人翕动的嘴唇、废墟焦黑的轮廓、灰蒙蒙的天空,都开始旋转、模糊、扭曲。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拖上卡车、枪管抵住太阳穴的瞬间,冰冷和黑暗再次铺天盖地涌来。
支撑了他十年、在血肉模糊的战壕里、在拖着残腿爬行千里时都未曾彻底熄灭的那点念想,那点关于巷口晨光、窝头热气和小芸红扑扑笑脸的念想,就在老妇人这声沉重的叹息里,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废墟的。只是拖着那条残腿,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棍,在满目疮痍的故乡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挪动。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后来,是当年剃头摊的张瘸子——如今也只剩下一条好腿,在镇子边缘搭了个更破的棚子勉强糊口——收留了他。张瘸子看着他那条比自己更惨烈的断腿,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挪开角落的杂物,给他腾了块能躺下的地方。
活着的惯性,比死亡更需要力气。李顺捡起了父亲留下的老行当。张瘸子帮他用几块破木板钉了个简陋的箱子,勉强能装下他仅存的那几件简陋工具:一把豁口的锤子,几根磨秃的钉子,一小卷粗糙的麻线,还有那根跟随他多年的、顶端磨得异常光滑的黄铜顶针。他拖着残腿,背着这个比当年寒酸太多的工具箱,在废墟尚未清理干净、人们脸上惊惶犹存的街角,重新支起了他的修鞋摊。他的手艺还在,只是动作更慢,每一次弯腰用力,断腿处都传来钻心的疼。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块长在街角的、会呼吸的石头,用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笨拙而固执地,一针一线地修补着别人脚上的破洞,仿佛这样,就能一点一点地,把被战火和离散撕得粉碎的人生,也勉强缝补起来。
日子在锤子的敲打和锥子的穿刺中,缓慢而滞重地向前爬行。十年战乱的硝烟似乎刚刚散去,空气中却又开始弥漫起一种新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口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墙壁上刷满了巨大的、血红的标语,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街上的人,眼神里多了些警惕和躲闪。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李顺刚给一个熟客钉好鞋掌,正低头收拾工具。摊子前忽然呼啦啦围上来一群人。不是顾客。清一色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绿军装,胳膊上套着鲜红的袖章,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和凶狠的表情。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李顺,又扫过他脚边那个破旧的、满是污渍的工具箱。
喂!修鞋的!瘦高个的声音又尖又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有人举报你!说你这箱子里,藏着反动派留下的东西!是不是
李顺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把豁口的锤子,指关节捏得发白。工具箱里除了那些破旧的修鞋工具,唯一特别的就是……就是那个父亲留下的小小夹层。那里面……他脑子一片混乱。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父亲模糊的影像和一句早已融入他骨血的教诲。可这话,如何能说得清
没……没有……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都是……都是修鞋的家伙什儿……
没有瘦高个冷笑一声,猛地踏前一步,一脚踢在李顺的修鞋摊上!木板钉成的简陋架子哗啦一声散了架,几双待修的破鞋滚落一地。搜!给我仔细搜!反动派的余毒,一个也不能放过!他一挥手。
几个红袖章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他们粗暴地掀翻李顺坐的小马扎,将他推搡到一边。李顺站立不稳,那条残腿剧痛钻心,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像对待一堆垃圾一样,把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工具箱粗暴地拖到路中间。
锤子!李顺心头剧震。那是他吃饭的家伙!他挣扎着想爬起来阻止,却被一只脚狠狠地踩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哐当!一个红袖章举起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粗木棍,狠狠地砸在工具箱上!本就破旧的木板箱盖应声裂开一道大口子。
住手!一声苍老而愤怒的嘶吼突然响起。
邻居老鞋匠孙伯,拖着一条和李顺一样不利索的腿,像一头发怒的老狮子,从他那同样破败的棚屋里冲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他那柄用了半辈子的小锤子。
你们……你们干什么!孙伯冲到近前,用身体挡在李顺和那伙人之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被砸开的箱子,那里面……那里面是我的东西!是我放他那儿的!不关他的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个踩住李顺肩膀的红袖章也下意识松了脚。
李顺愕然地看着孙伯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孙伯的工具箱孙伯自己的箱子就放在他那小棚屋里,他为什么要……
你的瘦高个狐疑地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同样一身补丁的老头。
就是我的!孙伯猛地挺直了腰板,尽管那腰板早已被岁月压弯。他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是我让他替我收着的!里面……里面是……是过去东家老爷给的一块怀表!早些年……早些年他跑了,留下的!我……我舍不得扔,就藏起来了!要批斗,冲我来!跟他没关系!
怀表瘦高个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兴奋的光芒,仿佛终于挖到了真正的罪证。他不再理会地上的李顺,狞笑着逼近孙伯,好啊!老东西!还敢私藏资本家的浮财罪加一等!给我把他捆起来!
几个红袖章立刻扑向孙伯。孙伯没有反抗,只是扭过头,深深地看了李顺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诀别的哀伤,有托付的沉重,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平静。他任由他们反扭住他枯瘦的胳膊,用麻绳粗暴地捆绑。
孙伯!不……不是……李顺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堵着血块般的腥甜。
带走!瘦高个一声令下。孙伯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押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头。只留下那个被砸得稀烂的工具箱,像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可怜地躺在路中央。里面的铁鞋楦、皮补丁、麻线团、那柄豁口的锤子、几根磨秃的钉子……还有那个顶端磨得发亮的黄铜顶针,全部散落出来,沾满了污泥和肮脏的脚印。
李顺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睁睁看着孙伯被推搡着消失在街角。巨大的悲恸和难以置信的荒诞感淹没了他。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去够那个散落在地的黄铜顶针——那是他仅存的、还能证明他曾是个修鞋匠的东西。指尖刚触到那冰冷的金属,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就重重地踏了上去,将那小小的顶针连同他最后一点念想,狠狠地碾进了泥里。
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时光的河,裹挟着泥沙与浮沫,无论岸上的人如何伤痕累累,它依旧沉默地向前奔流。口号声的狂潮渐渐退去,留下被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大地。一种新的、带着试探和躁动的气息,开始在街巷间弥漫。临街的墙上,那些曾经血红刺目的标语被一层层新的油漆覆盖,最终被一些色彩鲜艳、印着致富光荣、时间就是金钱字样的广告所取代。录音机里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开始挑战着过往几十年里听惯了的铿锵旋律。
李顺的修鞋摊,像一颗被遗忘的钉子,依旧钉在日渐喧闹的街角。只是摊位旁,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冬天的清晨,寒风像刀子一样割脸。李顺裹紧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呵着白气,费力地想把几块挡风的破塑料布钉在摊位的木架上。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被冻僵的小猫般的啼哭,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他循着声音,在摊子后面那个堆满杂物的、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襁褓。
一个冻得小脸发紫的女婴,被一件破旧的蓝布袄子胡乱包裹着,塞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纸箱里除了一张写着潦草生辰的红纸,再无他物。
李顺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看了很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麻木,迟疑,还有一丝被这微弱啼哭搅动的、几乎被遗忘的柔软。最终,他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沾满鞋油和胶水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冰冷的小身体抱了起来,裹进了自己散发着汗味和皮革味的旧棉袄里。
丫头……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从此,他佝偻的背上,除了那个重新钉补过、却更显破败的工具箱,又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生命。他给她起名叫盼儿。一个在苦难里浸泡了大半生的老人,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