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我惊得瞳孔微缩。
想到五年后,自己鬼迷心窍,听信谗言对舒妃行巫蛊之术……
那一年,我被赐毒酒于冷宫中身死。
而那祸端,正是皇帝首次下江南之时,已悄然埋下。
(一)
前些日子,朝会之上有大臣谏言,说:陛下应当如先祖皇帝那般,效仿其南巡之举。
景明帝听了,直夸此人乃是大才,他正有南巡之意!
南巡一事,筹备了好些日子,从京都出发走水路,第十日之时,终于到达。
江南三月雨微茫,罗伞叠烟湿幽香。
江上,一艘艘船只正在缓慢行驶。
等船只逐渐靠近,站在岸边迎接的官员才看清中间那一艘最特别的船只。
那船,正是皇帝乘坐的御船。
只见御船的船桅上悬挂龙旗,船首有金顶龙亭,龙亭有四根金色龙柱,雕龙舞凤、栩栩如生。船顶约高六、七米桅杆,桅杆上长有三、四米,宽二、三米龙帆,龙帆上金龙戏珠图案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此时,四个船夫正将御船靠岸。
除了御船,还有两艘较为特别的船只,那船与其他普通船只相比,规格更大一些。
这两艘船紧跟在御船后面,也逐一靠岸。
不!求您,不要!臣妾错了,不!
一道惊恐、慌张的惨叫声在船中荡开。
宫婢阿秀快步走到榻边,连忙叫醒床上正在梦魇的人儿。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看了看四周,瞧见跟前的贴身婢女阿秀,惊讶得小嘴微张。
娘娘,怎了,可是梦魇了
阿秀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阿秀还活着。
于是伸手,一把拉住阿秀的手腕,往她的腕上掐一把。
阿秀倒吸一口凉气,想叫又不敢叫,以为是自己此前对贵妃娘娘的劝诫,惹怒了娘娘,当即跪下磕头请罪——
娘娘饶命!奴婢不该僭越,阻拦娘娘行事!
我却不提阿秀僭越劝阻之事,反倒镇静地吩咐她:拿镜子来。
……
阿秀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将一面铜镜交到我的手上。
……
我清晰地记得,明明被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灌下毒酒,为何没死,且还回到了五年前!
阿秀,此乃何处
回禀娘娘,咱们刚抵达江南,前头陛下的御船已靠岸。
江南!
我惊得瞳孔微缩。
想到五年后,自己鬼迷心窍,听信谗言对舒妃行巫蛊之术……
那一年,我被赐毒酒于冷宫中身死。
而那祸端,正是皇帝首次下江南之时,已悄然埋下。
还没等我理清头绪,外头传来一道尖细声音。
娘娘,陛下口谕,令您收拾妥当一同前往行宫。
话落,一位小公公从外头进来,他将皇帝的话恭敬告知,之后便悄声退下。
阿秀,伺候本宫更衣。
目前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我想着,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床上起来,站在舷窗旁若有所思:今日的妆容明艳得体些,衣裳……便穿那套大红菊纹宫装吧。
阿秀愣了愣,低头瞧了瞧箱笼里面的衣裳,均是清一色的浅色宫裙,仅有的两套艳丽宫裙还被压在底下垫了底。
是,娘娘。阿秀将衣裳拿出来放好,一双巧手利落地上妆、梳头。
没过一会儿,已换好衣裳装扮完毕,正巧这时有人来禀,皇帝传唤。
走吧。
登上御船,我还没走到里头,便听见里头谈话声阵阵。
臣妾,拜见陛下。我给皇帝见礼,之后侧着身子又给坐在皇帝下首的靖王爷见礼,见过靖王爷。
靖王季木瑾匆匆瞥一眼,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景明帝瞧见我今日的穿着打扮,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爱妃快快起身,来人,给惠贵妃赐座。
话音刚落,几名小公公立马搬来座椅。
谢陛下。
我装作平时欢喜的模样,端坐在靖王对面,听他们两兄弟侃侃而谈。
没过一会儿,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进来,回禀皇帝说,一切已准备妥当,请皇帝移驾。
岸上,江南地方官员和百姓一同接驾。
有些地方官员跪着接驾,但更多人是站着等待,其中不乏某一处墙角,有一位母亲领着三个孩童跪在岸边。
这等盛大震撼的场面……太熟悉了。
我已经是第二次经历了,只不过这一回,再临江南的心境跟第一次时大不相同。
景明帝、靖王、我,还有一些随行的大人,众人在大批御前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城门两侧,跪着江南巡抚,总督、知府等高官。
另外,城门左侧还放置了香案,右侧的戏台正在唱戏;甚至为了保障皇帝的安全,还用围幛将道路与人群隔开。
一路劳顿,入了城之后皇帝并未召见太多官员,而是直接下榻善和行宫。
听闻,江南巡抚面圣时带了几位江南美人儿,离去时却只身一人,想来美人们留在皇帝的寝殿伺候了。
都下去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摆摆手,示意所有宫婢退下。
等殿中无人之时,心下烦躁的情绪更加汹涌激烈。
前世,皇帝为了那女人,不惜失去哥哥这一位勇猛的镇国大将军,也要将自己赐死。
这一世,我断不能再如此莽撞。
既然皇帝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又何必苦苦卑微讨好。
这么一想,整个人轻松许多。
想通之后,刚准备躺下就寝。
啊。
恍惚间,我发觉手腕被人拉住,娇呼一声只能顺势倒在那人怀中。
怎会是他!!!
我惊恐地瞪大眼眸,对上少年的清澈目光。
少年抬手慢慢抚上我的脸颊,手上炙热温度传到肌肤上,他一开口便酒香四溢:珠珠姐姐,珠珠姐姐……
靖王,你醉了。
我微微皱眉,轻轻推开季木瑾。
季木瑾凝着目光,眼圈微微发红,一时没有说话。
前世,我从不知,靖王对自己有这么一份情意。
难怪,以前自己被皇帝责罚的时候,他总在一旁当和事佬,出言相助。
别动。季木瑾感受到我的挣扎,更加搂紧了我的腰。
他的手掌微动在我腰间摩挲,将微凉的唇瓣贴在我的耳旁,沙哑着声音问我:珠珠姐姐,想吻你,可以吗
……他的话好似一道响雷,在我心中炸开,同时也劈中我最柔软的地方。
帝王真爱已许他人,而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宫中寂寞孤老的宫嫔们其中一位,不如……跟了靖王何尝不是另一条出路!
刹那间,我悟了,当即念头通达。
好。
我不再抗拒与忍耐,渐渐在男人的安抚中放开自己。
(二)
夜已深,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珠珠姐姐。
季木瑾直起身子,突然在我额上落下一抹轻吻。
我此时累极了,只能闭着眼睛应他:嗯。
珠珠姐姐。
他又唤了一声。
嗯。
珠珠姐姐。
这次,我没有应声。
珠珠姐姐
过了一会,又听见他的声音。
我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一睁眼立马对上对面男人的目光。
怎么了
季木瑾张了张口,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且一下子红了脸颊。
我瞧他窘迫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到底怎了,说与姐姐听听
季木瑾我了半天,终于完整的把一句话讲完。
他问,方才的他,是不是很差劲
我不说话,只笑着欣赏他面上的表情。
羞涩、懊悔、难堪、不安、疑惑,他那张俊俏的面孔可谓是十分精彩有趣。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季木瑾还是那个季木瑾,年仅十八的他,是一位单纯、不经人事的少年。
等了许久,久到季木瑾以为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的时候——
怎会呢,你做得很好,真的。我伸出手,捧住他的脸,真诚且温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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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珠珠姐姐没有嫌弃我。
傻瓜,我怎会嫌弃他。
若论谁嫌弃谁,那也该是嫌弃我这个大他六岁的老女人吧
然而还没等我胡思乱想完,少年密密麻麻的吻持续落在我的面颊。
尽管他的吻还略显青涩不娴熟,可偏偏是这样的举动,竟让我觉得头一次尝到满足、幸福的滋味。
嬉戏几番,我反客为主与他玩起猫抓老鼠的游戏。
临近天明,这场不能为人所知的情事才堪堪落幕。
季木瑾一夜未眠,生怕今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爱的人便不见了。
虽然,珠珠姐姐是皇兄的妃子,可皇兄的爱妃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缺少珠珠姐姐一人并不是什么大事。
殿外仍旧下着瓢盆大雨,床边的灯盏轻轻晃动,他唤她的名一遍又一遍,似把所有爱意都注入这一声声呢喃里。
不知是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还是他的声音太过柔情。
我原本疲困的身子,突然有了精神头。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动静。
他要走了。
阿瑾,你带我走吧。
我从床上坐起,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话刚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靖王与皇帝一母同胞且情谊深厚,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手足反目。
季木瑾系腰带的手一顿,转身看我。
真的吗!
靖王虽年少,但也知晓侵犯宫妃的后果,即使皇兄再怎么疼爱自己,也不会容忍任何人挑战他的尊严、底线。
可他不后悔今夜的所作所为。
起初,他还想着带珠珠姐姐走,就怕珠珠姐姐不愿。
我点了点,内心深处的心弦为之一动。
想起前世,皇帝疼爱自己,处处顺从迁就。
那时,我想,自己或许与那些嫔妃与众不同,所以认为这是皇帝对自己的爱。
后来才知道,顺从与迁就只因忌讳自家哥哥在朝中的势力。
而下江南之时,皇帝遇到了他的最爱。
他能为那人洗手作羹汤,甚至偌大的后宫只取她一瓢,再者暗地里助那人清扫那些心怀不轨的嫔妃。
原来,那才是爱。
皇帝对舒妃的爱,非同一般。
真的,比珍珠还真。
我揽住季木瑾的脖颈,重重地点头。
季木瑾喜笑颜开,犹如如获至宝,伏在我的耳边温柔道:珠珠,等我。
好,但不许逞强。
他知道,不许逞强四字意有所指。
季木瑾离去前,不舍地将我拥抱在怀。
他说:珠珠姐姐,等我求皇兄要了封地,我便带你离开皇宫,你跟我去封地可好
好,都听你的。
三月的江南果然雨多,白日断断续续下了大半日,夜里又下了一整夜还不够。
(三)
日上三竿时,雨终于停了。
我从睡梦中悠悠醒来,藕臂一捞,身侧空无一人。
可昨夜的荒唐事还历历在目,以至于我忘记了自己仍是皇帝的惠贵妃,而不是靖王的靖王妃。
娘娘,该起了。
阿秀领着几名小宫婢从外面进来,一句娘娘打碎我所有的美梦。
奴婢给惠贵妃娘娘请安——
嗯,起吧。
宫婢们起身之后各自忙碌起来,有伺候梳洗的,有伺候梳头、上妆的,试衣的……
一番打扮下来,花了不少时间。
好在皇帝今日也并未早早醒来,以至于这边收拾妥当了,还等了一小段时间,皇帝那边才有人来传唤。
惠贵妃到——
步入寝殿,瞧见皇帝应是刚起,有几位小公公毕恭毕敬地伺候他穿衣。
臣妾,拜见陛下。我不敢过多打量,仅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福身行礼。
景明帝看起来心情颇好,笑呵呵地打趣我:朕怎觉得爱妃今日气色极佳,想来江南宝地养人啊!
陛下说得是。昨夜臣妾睡得安稳,一觉不知不觉到了天亮。我接过皇帝的话头。
既如此,此地朕可要多待几日!景明帝回想昨夜侍寝的那几位美人儿,一脸回味。
虽宫中也有江南送来的宫嫔,但跟江南本地原汁原味的美人儿相比终究差了些。
等皇帝穿戴整齐,外头通传靖王到了。
臣弟,给皇兄请安。季木瑾换了另一身淡青色锦衣,将他那淡雅如风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跟昨日一样,只微微福身打了个招呼。
季木瑾趁景明帝不注意时,看了我一眼,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眸。
呵呵,这小子,真大胆。
福公公,传膳吧!
是,陛下。
没过一会儿,长形桌上摆满江南当地的特色早膳。
三人于饭桌上闲谈两句,用完早膳那江南巡抚也来了。
于是由江南巡抚陪同,南巡正式开始。
一路下来,景明帝见到不少奇闻奇事,当然,当地有令人放心的好官那必然会有令人憎恶的贪官。
临近傍晚,皇帝一行人正要打道回行宫。
官爷,求求您,放了小老儿的孙女吧!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朽跪倒在几位官爷身前,抱住其中一人的腿,拼命拉住不让他离去。
你们,你们这些恶霸,为非作歹,可还有王法!
另外两名官爷拉住一位俏丽姑娘,两人皆用色眯眯的眼光盯着那姑娘。
我看到这一幕,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想笑。
前头那位被擒住的姑娘,名叫秦素舒,她是未来的舒妃,更是皇帝的心头爱。
你们几人,去瞧瞧前头发生了何事!江南巡抚心惊肉跳,这几个王八羔子蠢货,怎在这节骨眼上惹事!
他生硬地扯起一抹微笑,对皇帝说道:陛下,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景明帝瞥一眼巡抚,只需一眼他便知晓此人心中在打什么主意,抬脚转而往前头那老朽走去:不急,随朕去瞧瞧,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欺侮百姓!
江南巡抚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连连应答:是,是是是,都是下官管束不当……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前头争执的地方。
老人家,发生了何事景明帝语气温和,面含笑意。
曲老头一看这人身姿气势不凡,便将他当作贵人,当即噗通跪倒在地。
老头大喊:老朽求贵人相助!他们这些恶人欲要强抢老朽的孙女儿!
景明帝听闻此言,侧目往老头所说的孙女儿看去,仅仅一眼,他便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了。
那是怎样一位姑娘,她虽没有沉鱼落雁之貌,但通身灵动气质甚是引人注目。
陛下,陛下。我站在一旁,轻声唤他。
景明帝回过神来,亲自走上前扶起老头,道:你且慢慢道来,朕自会为你讨回公道。
朕
敢如此自称,唯有皇帝!
曲老头再次噗通跪下,泪如雨下:求陛下为草民做主!此事还得从上个月说起……
就这样,曲老头将县老爷如何陷害儿子儿媳,再如何派人刁难欲要抢走孙女之事,仔细述说一遍。
反了天了!景明帝听了,勃然大怒。
他当即下令将那县老爷捉来,当面对质。
临近天黑,此事才算完结。
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在曲老伯家暂住,明日一早再回程。
皇帝都发话了,其他人岂敢不从。
跟随出行的士兵在外头守着,时刻警惕四周的动静,而随行的官员则共同挤在一间小屋之中凑合一晚上。
好在曲老头家空有几间新盖好的房屋,刚好够大家入住休息。
我坐在屋中木桌旁,久久没有上榻休息。
想起前世,皇帝并没有在曲老头的家中过夜,而是连夜返回行宫,第二日才召秦素舒入行宫伺候。
这一世,事情的发展偏离轨道,难道……之所以会出现变故是因为自己与靖王偷情
也不知今夜,能否平静度过。
我正想得入迷,有人从窗外翻身进来。
你怎来了
季木瑾将窗户关好,快步走到我的跟前。
还没等我说话,他便捧住我的脸轻啄两下樱唇,柔声道:珠珠姐姐,我想你了。
你皇兄
莫要担心,皇兄今夜宿在曲姑娘那儿,不会来此。
嗯。
皇帝还真是急不可耐了。
我点了点头,侧过身子抱住他的腰,喃喃自语:姐姐也想你,不知何时才能离开皇宫……
……
这个问题,季木瑾没法立即回答。
皇帝是他最敬爱的皇兄,越珠是他最爱的女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必须要有一个妥当的解决方法。
二人紧紧相拥,彼此满心惆怅。
屋中寂静了好一会儿,季木瑾率先打破沉默,岔开不愉悦的话题聊起其他。
正当我们聊得兴起,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听见有人高喊——
有刺客!护驾!护驾!
季木瑾神色一凝,松开我,沉声叮嘱:你在这儿好好待着,莫要出去。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知晓事态严重,立马松开季木瑾的大手,在他转身之际喊住他:小心些!莫要伤了自己!
好。
季木瑾浅浅一笑,一个鹞子翻身消失在窗边,隐在黯淡月光中。
等了许久许久,外头好似平静下来。
我悄悄推开房门,想去外头瞧一瞧情况,正巧看见皇帝揽着秦素舒从暗处出来。
刚想喊住皇帝,却见秦素舒从衣袖里摸出一把闪着冷光的匕首。
陛下!
嗤——
锋利刀身刺入皮肤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惠贵妃!
珠珠姐姐!
胸口好痛,匕首明明从身后刺进来,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来人,将这个下贱东西拿下!
狗皇帝!你该死、你该死——哈哈哈,爹,爹!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我终于为秦氏一族报仇了——
珠珠姐姐
耳边好吵……
那些声音逐渐听不清。
惠贵妃,惠贵妃,越珠!没有朕的命令,不许睡!
混账!本王问你,太医呢,大夫呢,为何还不到!
禀靖王爷,下官已派人去寻!同行的太医被贼人杀害,实在……
前世,毒酒的苦涩慢慢入腹;这一世,冰冷的刀子扎入血肉。
两段历历在目的场景来回交替切换,我发觉自己越发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眼皮越来越重,直至完全闭上,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心为什么会痛。
—完—
【番外】
惠贵妃于江南薨逝,已三月有余。
景明帝南巡回京之后,下旨追封惠贵妃为惠荣皇后葬入皇陵。
皇帝此举倒不是对惠荣皇后多深情,只不过是为了安抚惠荣皇后的亲哥哥镇国大将军。
惠荣皇后的离世,除了她的哥哥最伤心之外,还有一人整日整夜在府中借酒消愁。
此人便是,靖王季木瑾。
王爷,王爷,您别喝了。近身伺候的侍卫将靖王的酒壶抢过来,劝道:属下知晓您心里苦,可,可您也不能终日与酒作伴,此物虽能暂时麻痹痛苦,但也极为伤身啊!
滚!给本王滚开!
此前的温和风雅少年变了模样,这会儿的他,眼下青黑、胡子拉碴,就连头发与衣裳均是凌乱不堪。
抱歉,若早些带你走,你就不会死……
王爷,咱们莫要喝了,属下伺候您梳洗一番,之后到榻上休息片刻,可好侍卫扶住靖王摇摇欲坠的身子,试图将他带到浴桶跟前。
季木瑾眯着眼眸,甩开侍卫的手,怒吼:滚,你们都滚,别、别打扰本王喝酒!
是是是,属下这就滚……侍卫摇了摇头,眼见劝说无果只好退出房间,吩咐外头伺候的人看顾好王爷。
他从早上喝到了天黑,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只见外头天色大亮。
秦冈!
昨日劝说的侍卫一听到王爷传唤,当即应声赶忙入内。
王爷,您醒了,属下已让膳房备好吃食,这就叫她们端上来。
不用了,替本王更衣,今日需进宫面圣。季木瑾双指捻住眉间按了按,脑袋阵阵发疼。
秦冈瞥靖王一眼,实在不知王爷中了什么邪要如此折磨自己。
若说是为了女人,也不见他家王爷何时对哪位姑娘上心过,既没有心仪的女子,那更谈不上情场失意一说了。
可若不是为了女人,难道真的中邪了
王爷看着,也不像中邪。
毕竟,王爷一到入宫面圣的日子,当即变回平时的模样,真真令人瞧不出一丝不对劲。
秦冈!何人入过本王的房间!
季木瑾捻起案桌上的草编蜻蜓,那蜻蜓落在一本地理志上,对应的地方名为,江都。
未曾有人入过。秦冈仔细一想,坚定回答。
当真季木瑾打量这只草编蜻蜓,越看越像某人的手法。
当真!
季木瑾听到回答,他在自己的房间以及房间附近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罢了,更衣,入宫。
下人们一番伺候,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回来了。
只不过,意气风发仅是他伪装的外表,内里那一大片忧伤,快要溢出来了。
‘阿瑾……’
大家都看不见,靖王的房间中飘着一缕朦胧魂魄。
而那一缕魂魄,是我死后从肉身分离出来的灵魂。
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以这样的形式游离在天地间。
当我知道自己还能以灵魂的方式游荡,第一时间便回大将军府看了哥哥。
哥哥虽悲伤,但也能接受这份悲痛;而靖王,我亲眼瞧见昔日的少年郎成了暴躁易怒,邋里邋遢的酒鬼,只觉得是自己害了季木瑾。
瞧见季木瑾要出门,我亦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皇宫,我本想同他一起进去,却被皇宫散发出来的龙威挡住,无奈,只好留在宫外等候。
等了大半日,季木瑾从宫中出来,他手中还拿着一道圣旨。
我以灵魂状态跟着季木瑾回到王府,听到他与下属的对话才知晓,季木瑾今日进宫向皇帝请求尽快前往封地。
而他求来的封地,正是自己此前故意将草编蜻蜓摆放的位置——江都。
皇帝最疼爱他这个亲弟弟,自然同意了,命他不日即刻启程前往江都。
我忍不住在季木瑾跟前飘来飘去,心想:是不是……季木瑾读懂了我的意思
嗯
只觉跟前的清风格外亲切,季木瑾盯着空荡荡的空气,温和地笑了笑。
‘阿瑾,我在。’
我们二人几乎鼻尖对鼻尖,却互相触碰不到对方。
……
时光如驹,一晃眼已过六十载。
江都的靖王府,一白发老人正在庭院中种菜浇花。
父王!
靖王府世子疾步走来,连忙搀扶老人让他在躺椅上坐下。
他一开口就责骂道:您都多大年纪了!这些小事儿,交由下人便好。
季木瑾不复当年少年模样。
八十多岁的他眯了眯略微浮肿的双眼,笑呵呵打趣:你现下胆子不小,胆敢管起你老子来了
季暮珠摸了摸鼻子,心虚应声:儿子哪敢,儿子担心您的身子罢了。
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莫要想太多。季木瑾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转而问起孙子的亲事:延儿的亲事如何,郑将军家可应允了
一说起这个,季暮珠就来气。
他拍了一下大腿,恶狠狠道:这混小子,一天到晚净瞎胡闹!说着,顺势在一旁坐下,喝一口清茶,此前,为他相看的就是郑将军家的长女,但这臭小子在书院里臭名远昭了!他那些斗鸡走狗的破事已传到郑将军耳中,而郑将军之女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一消息,吓得直言不敢嫁了。
依儿子看,这门亲事成不了!
季暮珠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热茶,明显被气坏了。
哈哈哈!季木瑾听罢,哈哈大笑。
咳、咳咳……
笑着笑着,他突然咳得厉害。
父王!季暮珠见状,连忙就要叫人。
无事。
季木瑾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珠儿,为父没事。他将喉中欲要咳出的鲜血默默咽下,语重心长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你这当父亲的,勿要擅自自作决定,凡事还需问一问孩子怎么想。为父看得出来,延儿真心喜欢那姑娘,咱们啊,在一旁看着就行!
季暮珠点了点头,老父亲的话自然百般依顺。
其实,他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仅是皇室宗亲里不得宠的公子,后来过继到靖王名下才成了靖王府世子。
而父亲,至今还未娶妻。
虽不知父亲在等谁,但他能感受到父亲对那女子的矢志不渝。
好啦,你去忙吧。
等季暮珠退下,季木瑾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喃喃自语,对着空气说了许多近期王府里发生的趣事。
我仍是灵魂状态,每当季木瑾讲故事的时候,我都会飘落在他的怀中,认真听他述说。
又过几日,靖王府大公子与将军府嫡女的婚事终于定下。
季暮珠想着,早些定下婚期,等二人到了年纪便尽快成婚,如此……父亲看着心中也欢喜。
没曾想,前一天婚期刚定。
后一天,靖王府传来噩耗。
靖王爷殒了。
一时之间,王府上下一片素缟,哭声连绵不绝。
他咽气的时候,我就在床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
此时此刻,我说不出当下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闷得慌。
‘珠珠姐姐!’
‘……’
一开始,我以为幻听了。
惊讶抬头,瞧见同样是灵魂状态的季木瑾。
‘你、看得见我了!’
季木瑾飘飘荡荡来到我的身边,点了点头。
他兴奋至极:‘原来珠珠姐姐一直在阿瑾身边!’
说着,朦胧不清的一团魂魄缠上我的身子,亲昵地蹭了蹭:只不过,阿瑾变老了,珠珠姐姐依旧美貌如初……
‘不怕,阿瑾就算老了痴了傻了牙齿都掉光了,姐姐也一样喜欢你的。’我同样缠绕着他。
季木瑾听罢,害羞地笑了笑。
虽已耄耋之年,可他一笑起来眸中如当年那般盛满了璀璨星辰。
‘珠珠姐姐,我知你是来接我的,当下咱们去往何处’
我眨了眨眼睛,调皮一笑,蹭了蹭他的肩头,看向远方。
‘当然是,与我最爱的阿瑾好好游山玩水一番!’
‘好~珠珠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话落,两团模糊不清的灵魂纠缠在一起,一同飘出靖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