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小城,雨水总是缠绵。我坐在咖啡馆的窗边,搅动着早已冷却的咖啡,目光落在窗外湿漉漉的青石路上。手机屏幕亮着,是高中同学群的群聊界面,一条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你们猜怎么着昨天在省城碰到周哲了!嚯,大变样,成功人士范儿!不过……他身边那姑娘,乍一看,跟咱们班林薇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薇,是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闷闷的,带着一种迟滞的钝感。周哲……那个曾经是我高中同桌,后来成了我青春里一道隐秘而深刻划痕的名字。记忆的闸门,被这条消息轰然冲开,裹挟着水汽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故事要倒回许多年前,那个连空气都弥漫着习题册油墨香和青春期躁动的高中时代。
周哲是我的同桌。他是体育生,高大,阳光,小麦色的皮肤下是常年运动练就的精悍肌肉。他话不多,笑起来有点腼腆,像夏日午后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斑,明亮却不刺眼。而我,大概是老师们眼中那种懂事但不够活跃的女生,成绩中上,性格……自认为还算大方,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固执和别扭。
高二那年,文理分班后,我认识了隔壁班一个叫陈扬的男生。他篮球打得极好,是校队主力,眉宇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气。我鬼使神差地认了他做师傅,多半是出于对他球技的崇拜和那点少女懵懂的仰慕。我们一群人常常混在一起,看他们打球,讨论习题,日子过得简单又喧闹。
周哲和陈扬是铁哥们,一个班的,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因此,我和周哲的交集,也因着陈扬多了起来。他坐在我旁边,安静得像一株向阳生长的植物。我做不出数学题时,他会默默递过写满清晰步骤的草稿纸;我忘记带课本,他的书总会恰巧放在桌子中间;体育课我跑不动了,他会故意放慢脚步,在不远处等我。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春雨,无声地浸润着我的心田,只是当时的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球场中央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我的师傅陈扬。
高三的语文课,老师讲到《诗经》。那是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粉笔灰在光柱里飞舞。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关雎》热烈直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含蓄朦胧,‘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如果用来表达爱情,你们更喜欢哪一种
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老师目光扫过,点到了我:林薇,你说说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的,是陈扬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是《关雎》里那种毫不掩饰的倾慕与追求。我喜欢那种直接,那种坦荡,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像《关雎》那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可是……老师正在讲《蒹葭》,分析的正是那种含蓄朦胧之美。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包括坐在我旁边的周哲。一种莫名的羞赧和不合时宜的应景心理攫住了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嘴巴像是不受控制,嗫嚅着说:我……我喜欢《蒹葭》吧。那种含蓄的、求而不得的感觉,更有……韵味。
说完,我甚至不敢看周哲的方向,只觉得耳根滚烫。余光里,他似乎微微垂下了头,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我不知道,这句为了课堂氛围和少女羞涩而违心说出的话,竟成了后来一切错过的伏笔。
高考的洪流席卷而过,我们各奔东西。我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陈扬也去了外地一所不错的体育院校。大一上学期快结束时,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陈扬高中时的女朋友(我也认识,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复读了,并且因为不想耽误陈扬,主动提出了分手。这个消息像投入我心湖的一颗石子,沉寂许久的某种情愫突然翻涌起来。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师傅,似乎变得可以触碰了。
在一个鼓足了所有勇气的夜晚,我拨通了陈扬的电话。电话那头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结结巴巴地表达了那份藏了很久的喜欢。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我听到他带着歉意但异常清晰的声音:林薇,对不起。你很好,真的。但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我……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失落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强忍着哽咽,匆匆挂了电话,躲在宿舍的床上,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被明确拒绝的滋味,苦涩而尖锐。
这份失落持续了很久。直到后来,在一次和陈扬其他朋友的闲聊中,我才得知了拒绝背后的真相。那个朋友带着点调侃和惋惜对我说:林薇,其实陈扬当时拒绝你,不是因为不想谈恋爱,也不是你不够好。是他知道,周哲那小子,从高中起就偷偷喜欢你了!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他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周哲那会儿还特意跟陈扬说过,让他别打你主意呢。
周哲喜欢我高中同桌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心绪。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递过来的草稿纸,共享的课本,放慢的脚步,课堂上我回答《蒹葭》时他微垂的头和紧握的笔……瞬间有了全新的、滚烫的意义。原来,那份安静陪伴的背后,藏着如此深沉的心事。原来,我并非无人问津的角落,只是被另一双更沉静、更隐忍的眼睛默默注视着。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种奇异的、迟来的悸动开始在心间蔓延。我开始回想和周哲相处的点滴,开始理解他那些沉默背后的温柔。那个曾经安静的同桌形象,在我心里陡然变得鲜明、生动,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可以被发现点燃的。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开始喜欢上了周哲,喜欢上那个曾经被我忽略的、近在咫尺的温暖。
大学时光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驰。我和周哲保持着一种微妙而稀少的联系。他在遥远的北方城市读书,体育生的身份让他训练繁忙。我则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偶尔,我们会在QQ上聊几句,问问近况,说说各自校园的趣事,话题总是停留在朋友的安全距离,谁也没有去触碰那层微妙的窗户纸。我知道他在努力,不仅仅是学业,他似乎在攒着一股劲儿,想要证明什么。
毕业后,人生的分岔路更加明显。我回到了家乡这座安逸却也略显沉寂的小县城,考进了一个事业单位,过上了朝九晚五、波澜不惊的生活。周哲则选择了留在那座充满机遇的北方大城市,听说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了,做的是体育器材相关的生意。创业的艰辛可想而知,我们的联系变得更加稀少,往往只是逢年过节时,一句群发的祝福,或者他回老家时,一个简短的问候。
但他每次回来过年,总会约我吃一次饭。这似乎成了我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
饭馆总是选在县城里那家开了很多年的老菜馆,味道家常,氛围轻松。我们像真正的老同学一样,聊着各自的生活,回忆高中的糗事。他变了一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风霜,言谈举止也显得更加自信从容,那是闯荡社会带来的烙印。唯一不变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期待。
怎么样,林大美女,在咱们小县城待着还习惯吗没被家里催着找对象他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调侃,眼神却带着点认真。
还好啦,工作挺安稳的。我笑笑,习惯性地避重就轻,催当然催啊,我妈恨不得明天就把我嫁出去。
哦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噙着一抹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戏谑,又好像藏着点别的什么,那……有目标了没
哪有那么容易。我摇摇头,心里有点乱,低头拨弄着碗里的菜。
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口吻说:那……要不,我娶你吧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瞬间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神很亮,像是有星子在闪烁,但仔细看去,深处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好啊!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或者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我也用同样轻松玩笑的语气回应道,甚至带上了一点夸张,不过,聘礼可要准备好哦!十万彩礼,城里一套房。车子嘛……看你诚意啦,无所谓了!我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像是在完成一场心照不宣的剧本。
他也跟着笑了,笑声爽朗,眼里的星光似乎更盛了些。那顿饭后来的气氛,轻松愉快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继续聊着天,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嫁娶的对话,真的只是老同学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句好啊脱口而出时,心里某个角落,是当真的。而那句十万彩礼,城里一套房的玩笑要求,也像一颗种子,悄悄埋在了我的潜意识里。我想知道,他会如何回应这玩笑背后的期许。
日子在小城的安稳中继续流淌。家里的催婚压力却像不断上涨的潮水,越来越汹涌。父母忧心忡忡,亲戚们轮番上阵,仿佛我单身是件天大的罪过。我开始频繁地被安排相亲,见形形色色的男人。疲惫,抗拒,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李航。他也在县城工作,家境殷实,性格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最重要的是,他和他父母对我都非常满意,迫切地希望我们能定下来。在父母欣慰的目光和现实的安稳面前,我内心的那点挣扎显得如此微弱。周哲呢他在遥远的城市打拼,他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我们之间那点朦胧的情愫从未挑明,更像是我自己的一场独角戏。那句我娶你吧的玩笑,又能代表什么呢难道真能指望他为了我一句戏言,放弃大城市的事业,回小城买房娶我吗
疲惫和对安稳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心底那份隐秘的期待。在父母又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后,我点了头。和李航的交往顺利得近乎平淡,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细水长流的合适。半年后,我们决定结婚。
婚礼定在县城最好的酒店。我忙着试婚纱、发请柬,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发请柬名单里,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给周哲的QQ邮箱发了一封电子请柬。邮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婚礼那天,阳光明媚,宾客满堂。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司仪说着煽情的话,李航温柔地牵起我的手。在交换戒指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宴会厅的入口。
那里,空空如也。
他没有来。没有信息,没有电话,没有任何解释。仿佛那封请柬从未发出过,仿佛我们之间那些年的联系和最后那场带着试探的饭局,都只是一场幻梦。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楚,在喧嚣的喜庆中,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紧了我的心。他连一句祝福,都不肯给吗
婚后的生活平静如水。李航是个好人,体贴顾家。小城的日子安稳闲适,但我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缺了一小块,空落落的,无法被填满。
直到这次同学聚会。
聚会上,大家推杯换盏,聊着各自的近况,回忆着青春岁月。我坐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话题也更加肆无忌惮。几个当年关系不错的女生凑在一起,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飘进我的耳朵。
……唉,你们知道周哲吧就是以前咱们班那个体育生,林薇同桌那个!
知道知道,听说现在混得可好了,大老板!
是啊,不过感情好像挺坎坷的。听说一直单着
可不是嘛!前阵子听陈扬提了一嘴,说周哲那小子,轴得很!好像高中就喜欢上谁了,一直念念不忘的。
啊谁啊这么有魅力
好像是……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林薇。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真的假的那后来呢怎么没成
谁知道呢!听说他憋着股劲儿,非要自己混出个人样来。好像还说过,要挣够了钱,风风光光回去娶人家。什么十万彩礼啊,城里一套房啊,都是他当年给自己定的目标,傻不傻……
天呐!那他后来……
后来后来听说他真在老家县城买了套不错的房子,准备得差不多了吧,结果呢嘿,人家林薇嫁人了!婚礼他都没去成,听说那天他在外地谈一个特别重要的项目,脱不开身,急得差点把手机砸了。项目是拿下了,可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也太……那他现在呢还单着
单着呢!不过最近好像谈了一个陈扬说在省城碰到他,身边带了个女孩,长得……啧啧,跟林薇特别像!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那些尘封的、被我刻意忽略或误解的细节,像潮水般汹涌回卷:
高中语文课上,我说喜欢《蒹葭》时,他紧握的笔和微垂的头——原来那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失落。他以为我喜欢的是含蓄隐忍,所以他将自己的心意也藏得更深。
大学时陈扬的拒绝——那并非对我的否定,而是对兄弟情谊的守护,是周哲无声的宣告。
那些年稀少的联系——他在远方拼命奔跑,是为了攒够资格,兑现那句被我当作玩笑的要求。
*每次过年吃饭时,他看似玩笑的我娶你吧——那是他积攒了无数勇气才敢说出口的试探,是他笨拙而执着的真心话!
我结婚时他的缺席——不是冷漠,是项目缠身的无奈,是得知消息后晴天霹雳般的绝望和痛苦。他甚至可能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
十万彩礼,城里一套房……那不是我的戏言,那成了他孤身在外、日夜拼搏的全部动力!他以为只要他努力达成这些条件,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面前,说出那句迟到了许多年的表白。而我,却在他即将抵达终点线的前一刻,因为现实的疲惫和压力,选择了另一条看似安稳的路。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心痛瞬间攫住了我。我像个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误解了《蒹葭》的回答,错过了他沉默的深情,把他的真心试探当作玩笑,又在他奋力奔向我的时候,转身牵起了别人的手。
同学聚会还在喧闹,笑声、碰杯声不绝于耳。我却感觉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玻璃罩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站在洗手台前,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手腕,却浇不灭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镜子里的女人,穿着得体的衣裙,妆容精致,眼神却空洞而迷茫,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我结婚了,生活安稳。周哲单身,事业有成。我们的人生轨迹,在多年前那个语文课堂的岔路口分开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交汇的可能。
那句他女朋友长得跟我很像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我的脑海。
是巧合吗是他终于放下了,找到了新的幸福还是……那依然是他走不出的执念,一种绝望而深情的投射他在看着那张相似的脸时,心里想的又是谁
水龙头被我关掉,寂静瞬间包围了我。镜中的女人,眼神复杂得如同深秋的潭水。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首被我当年违心选中的诗,那首象征着朦胧、阻隔和求而不得的诗,竟一语成谶,成了我们之间最残酷的注脚。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奋力溯洄,跨越了现实的千山万水(道阻且长),终于抵达了他以为的彼岸(买好了房,攒够了资格),而我,却早已不在原地。我成了他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水中央的幻影(宛在水中央)。
而那个宛在水中央的幻影,如今又映照在谁的脸上
雨,还在下。小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我擦干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洗手间的门。门外,是现实的世界,是等待我的丈夫,是已然无法回头的生活。而门内的镜子里,那个眼神迷茫的女人,和那条关于替身的消息,以及那首回荡在青春岁月里的《蒹葭》,将永远成为一个悬在心底、没有答案、也无人可诉的疑问和痛楚。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那个像我的女孩),如今就在他的身边(在水之湄)了吗那水湄之处,是温暖的港湾,还是另一个以爱为名的牢笼
我最终没有回到喧闹的聚会厅。我拿出手机,给丈夫李航发了条信息:有点不舒服,先回家了。
走出酒店,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我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想穿透这厚重的云层,望向那个遥远的、有他的城市。那里,是否也有一个女孩,长着与我相似的面容,正被他温柔地注视着而他眼中看到的,究竟是她,还是那个永远停留在水中央、再也无法触及的……水中倒影
雨,无声地落下,将小城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也模糊了过往与现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因公出差,来到了周哲所在的那座北方都市。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城市的繁华与疏离感扑面而来。鬼使神差地,我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属于陈扬的号码。寒暄过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周哲。
他啊,挺好的!公司越做越大了。陈扬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去年刚结的婚,嫂子人很好,挺温柔的。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又释然。这样也好,他终究是有了自己的归宿。
是吗恭喜他。对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心底多年的疑问,听说……他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长得跟我有点像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几秒,陈扬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林薇……那不是‘像’。
什么我一怔。
那个‘女朋友’……根本不存在。陈扬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他身边……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人。至少,我们这些兄弟,谁都没见过,也没听他提起过。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城市的喧嚣仿佛在耳边远去,只剩下电话里陈扬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冰锥:
那所谓的‘长得像你’,大概……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吧。或者,是他放出的烟幕弹谁知道呢。他这人,轴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房子的事是真的,他买好了,一直空着。至于他后来为什么没再找你……也许,他觉得你过得幸福,就够了也许……他只是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可能唉……
电话挂断后很久,我依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个迷路的孩子。夕阳的金辉洒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刺得眼睛生疼。
那长得像我的女友,原来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一个他或许为了掩饰孤独、或许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而编织的……水中泡影
我茫然四顾。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匆匆掠过。恍惚间,仿佛看到街角尽头,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身边似乎依偎着一个窈窕的女子侧影。我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那身影却已消失在汹涌的人潮深处,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
是幻觉吗就像他口中那个像我的女友一样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伊人啊,究竟是在水的那一边(涘),还是……从来就只存在于求而不得者的心中,那一片无法泅渡的、名为执念的茫茫水域
我最终没有去寻找答案。转身,汇入陌生的人流。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向未知的前方。那座他为我准备的、却从未有人入住的空房子,和他心中那个或许同样空悬的、关于伊人的幻影,一同沉入了记忆的深水之底,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无声扩散的涟漪,和那句古老诗歌永恒的叹息,在暮色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