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油烟混着孜然香糊了我一脸。
我正埋头给苏小树擦嘴角的辣椒面,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宾利,蛮横地斜插过来,轮胎差点碾上我们油腻腻的塑料桌腿。
有病吧!我下意识把五岁的儿子护在身后,脏话冲到嗓子眼。
下一秒,车门弹开。
锃亮的皮鞋踩在污水横流的地砖上,笔挺的黑色西装裤包裹着长腿。男人那张脸,剥开五年时光的尘封,依旧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劈开我眼前油腻嘈杂的世界。
傅沉砚。
我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凉透了。
他几步跨到我们面前,昂贵的古龙水味也压不住烤串的烟火气。我以为他要像五年前那样,用最刻薄的话碾碎我最后的尊严。
可他的视线,却死死钉在我腿边那个攥着我衣角、满嘴油光的小豆丁身上。
然后,这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薄唇微颤,喉结滚动,对着我的儿子苏小树,沙哑地、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
……妈
空气凝固了。
我懵了。
苏小树眨巴着和他如出一辙的黑亮眼睛,看看他,又仰头看看我,小奶音带着烤串的满足和天真的疑惑:妈妈,这个帅叔叔……是不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他皱着小眉头,努力回忆我偶尔失神时漏出的只言片语,……脑子有泡的爸爸
……
傅沉砚那张万年冰山脸,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目光猛地从苏小树脸上,转向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要把我深埋五年的秘密和狼狈,从骨头缝里硬生生勾出来。
苏晚舟,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着寒冰,你他妈最好立刻、马上,给我一个解释。
烤串的烟火气熏得我眼睛发酸。我一把抱起苏小树,把他油乎乎的小脸按在我颈窝里,隔绝傅沉砚那能吃人的视线。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在磨,傅总认错人了。小树,我们回家。
我抱着孩子,转身就想往人群里扎。
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骨头都在呻吟。傅沉砚的声音贴着我耳后根响起,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认错人苏晚舟,你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他另一只手直接伸向苏小树的脸,动作又快又急。
别碰他!我像护崽的母狼,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开他。傅沉砚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激烈,被我撞得微微一个趔趄。
周围吃烤串的人已经好奇地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妈妈……苏小树有点吓着了,小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
不怕,小树不怕。我拍着他的背,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出来。我瞪着傅沉砚,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声音:傅沉砚,大庭广众,你想干什么
傅沉砚站直身体,理了理被我撞皱的昂贵西装袖口,脸上那点裂痕迅速冰封,恢复成一贯的、掌控一切的冷漠。他扫了一眼周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那些探究的目光立刻缩了回去。
他不再试图碰小树,只是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我和孩子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下,带着迫人的压力。
干什么他嗤笑一声,眼神却死死锁着苏小树那张和他如同复刻的小脸,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我心尖上,我儿子叫我妈苏晚舟,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语气是命令式的:我在南巷夜市口。立刻过来,清理现场。
说完,直接挂了。
不到两分钟,几个穿着黑西装、体格彪悍的安保人员无声无息地出现,礼貌但强硬地请走了我们周围几张桌子看热闹的客人,迅速清出了一小片真空地带。夜市摊主们敢怒不敢言。
上车。傅沉砚拉开宾利的后车门,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不可能!我抱紧小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傅沉砚,这孩子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剐着我,苏晚舟,你当年卷了我的种跑路,一走就是五年,现在告诉我跟我没关系嗯
他俯身,凑近,逼人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你是自己抱着孩子上去,还是我让人‘请’你们上去
看着他身后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安保,我知道,硬拼是鸡蛋碰石头。小树还在我怀里发抖。
小树别怕,我亲了亲儿子汗湿的额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在。
我抱着苏小树,僵硬地坐进了那辆奢华得刺眼的宾利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嘈杂的烟火气,只剩下车内压抑的皮革味和傅沉砚身上凛冽的气息。
车子无声滑行,城市的流光溢彩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妈妈,苏小树趴在我耳边,小小声地问,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他真的是爸爸吗他好凶……
我没法回答,只能把他搂得更紧。
驾驶座和后座之间的隔板缓缓升起,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傅沉砚冰冷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带着审判的意味:时间,地点,过程。苏晚舟,说。
我闭上眼,五年前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裹挟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再次汹涌而至。
那是我待在傅沉砚身边的最后一个月。
傅家老太太,傅沉砚那位说一不二的祖母,把我叫到了傅家老宅那间能冻死人的大书房里。
檀木大书案后面,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透过镜片钉在我身上。
苏丫头,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沉砚和宋家小姐的订婚宴,下个月初八。
我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指蜷缩着,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口翻涌的窒息感。宋清漪,傅沉砚青梅竹马的白月光,留学归国了。傅家上下,早已默认她是未来的少奶奶。
我知道你跟在沉砚身边有几年了,老太太继续道,佛珠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年轻人,一时新鲜,我们做长辈的,理解。
她抬起眼皮,那目光没什么温度:但凡事,要有分寸,要懂进退。宋小姐才是沉砚的良配,是傅家未来的主母。你,她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我还平坦的小腹,不该有的心思,不该有的东西,趁早处理干净。
我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她知道了傅沉砚知道了吗
老太太,我……我喉咙发紧。
沉砚什么性子,你应该比我清楚。老太太打断我,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重压,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更容不下任何威胁傅家体面、阻碍他正途的……意外。
她刻意加重了意外两个字。
下周,沉砚会亲自带你去医院。干净利落,对大家都好。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赤裸裸的警告和驱逐,傅家不会亏待你。一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离开这里,找个安稳地方重新开始。
走出那座阴森压抑的老宅,深秋的冷雨兜头浇下,我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心口那里,像是被剜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洞。
傅沉砚亲自带我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和他那高贵的祖母一样,视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为耻辱,为必须清除的障碍。
那天晚上,傅沉砚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酒气和宋清漪常用的那款香水味。他扯开领带,动作带着惯有的不耐和冷漠。
我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拦住他:傅沉砚……孩子……
他脚步顿住,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厌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老太太找过你了
我点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那就按她说的做。他绕过我,径直走向浴室,语气冰冷得像在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下周我让林助理安排时间。
浴室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他,也彻底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声哗哗响起。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手指颤抖地抚上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而他的父亲,亲口宣判了他的死刑。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不行!绝对不行!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绝望的冰水里滋生、膨胀——跑!
趁着傅沉砚在洗澡,我像被鬼追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只抓起了玄关鞋柜上那个瘪瘪的旧钱包(里面是我偷偷攒下的几千块现金),还有抽屉里那张几乎没怎么用过的、用假名办的银行卡(里面是我妈临终前留给我的最后三万块)。我甚至不敢回房间拿一件换洗衣服,生怕惊动他。
拉开门,冰冷潮湿的夜风灌进来。我头也不回地冲进深秋的雨幕里,像一只慌不择路的丧家之犬。
没有目的地,只知道必须立刻、马上,逃离这座巨大的、吞噬人的牢笼,逃离那个能轻易决定我和孩子生死的男人。
我在火车站附近肮脏混乱的小旅馆里躲了三天,像惊弓之鸟,听到任何脚步声都会吓得跳起来。用现金买了一张去最南端海城的硬座票,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开了两天两夜。
到了海城,我租了个城中村不见天日的握手楼单间。白天去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晚上去大排档端盘子,一天打三份工。孕吐最厉害的时候,抱着油腻的泔水桶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呕出来。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和希望。每次产检,看着B超单上那个模糊的小小影像,是我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
预产期前一个月,我辞了工,用攒下的钱租了个稍微干净点的房子待产。阵痛来临时,我一个人咬着毛巾,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我才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一步步挪到最近的社区医院。
没有家属签字,没有无痛分娩。产房里只有我嘶哑的哭喊和助产士冷静的指令。
当那声微弱却响亮的啼哭终于响起,护士把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抱到我眼前时,我浑身脱力,汗水泪水糊了满脸,却咧开嘴,像个傻子一样笑了。
宝宝……我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亲了亲他的额头,妈妈只有你了……妈妈叫苏晚舟,你……就叫苏小树吧。不求他像参天大树,只愿他像一棵坚韧的小草,能在风雨里活下去。
月子里,我落下了一身毛病。腰疼得像要断掉,手腕连奶瓶都端不稳。没钱请人,只能自己硬撑。给小树换尿布时,不小心打翻了热水瓶,滚烫的开水泼在脚背上,瞬间燎起一片水泡。我疼得眼前发黑,却不敢叫出声,怕吓到摇篮里熟睡的小树。咬着牙,用冷水冲,翻出抽屉里最便宜的烫伤膏胡乱涂上,一瘸一拐地继续哄孩子。
最难熬的是小树第一次生病。半夜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我抱着滚烫的小身体,在凌晨空无一人的城中村街道上狂奔,跑到最近的小诊所砸门。赤脚医生打着哈欠开了点退烧药,说孩子太小,建议去大医院看看。
我看着手里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再看看怀里烧得迷迷糊糊、小嘴无意识嘬动的儿子,心像被扔进了绞肉机。抱着小树在诊所冰凉的塑料椅上坐了一夜,一遍遍用温水给他擦身降温,眼泪无声地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天快亮时,烧终于退了点。我抱着昏睡的小树走回那个冰冷的出租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背上被烫伤的地方,水泡磨破了,脓血混着泥水,黏在廉价的塑料拖鞋上。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带着一个孩子活下去,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和代价。但看着小树烧退后安静乖巧的睡颜,所有的苦和痛,都变得值得。
为了小树,我必须更拼命。
所以,傅沉砚冰冷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猛地扎进我沉痛的回忆里,将我从五年前的泥沼中硬生生拽回这奢华却令人窒息的现实,你就带着我的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了五年
宾利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车窗外,是傅沉砚名下那间顶级酒店高耸入云的轮廓,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霓虹,像巨大的兽瞳。
我抱紧怀里已经睡着的苏小树,孩子温热的小身体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和力量源泉。我抬起头,迎上傅沉砚转过来的视线。他不知何时已经降下了隔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暴怒、或许还有一丝……被愚弄的难堪
傅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不是躲。是求生。
求生他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薄唇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却更加骇人,苏晚舟,你所谓的求生,就是让我傅沉砚的儿子,跟着你在路边摊吃地沟油住贫民窟生病了连医院都去不起
他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结痂的心上。那些刻意遗忘的狼狈和艰辛,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撕开。
是!我猛地拔高声音,胸口剧烈起伏,压抑了五年的委屈、愤怒和恐惧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喉咙,那又怎么样!至少他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不是像五年前你和你那位高贵的祖母计划的那样,变成一滩冰冷的医疗废物被冲进下水道!
傅沉砚的脸色,在我说出医疗废物和下水道这几个字时,瞬间变得铁青,额角甚至能看到隐忍跳动的青筋。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要吃人。
我从来没说过……
你没说过我打断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积压太久的恨,你只是默认!默认你祖母的安排!默认把我押上手术台!傅沉砚,你当时但凡流露出一丝一毫想要这个孩子的意思,我……
我哽住,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傅沉砚沉默了。车内死寂一片,只有我压抑的抽泣声和苏小树细微的鼾声。他脸上的暴怒似乎凝滞了,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
下车。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似乎少了点之前的冰冷锋芒。
车门被外面的安保打开。傅沉砚率先下车,绕到我这边。我刚抱着小树挪出来,他直接伸出手,不容分说地想要接过孩子。
别碰他!我条件反射般侧身躲避,像护着崽子的母兽。
傅沉砚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骤然一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苏晚舟,他是我儿子!
那又怎么样我毫不退缩地瞪回去,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傅总现在知道他是你儿子了早五年干什么去了他现在姓苏!叫苏小树!是我苏晚舟的儿子!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他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一步逼近,强大的气场压得我几乎窒息,苏晚舟,你偷走他五年!现在跟我说没关系你试试看!
他不再试图跟我抢,而是直接对旁边候着的安保沉声道:送苏小姐和小少爷去顶楼套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傅沉砚!你这是非法拘禁!我惊怒交加。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可以报警试试,看有没有用。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另一部专属电梯,背影决绝而冷酷。
我被两个面无表情、却异常强壮的安保人员请进了直达顶楼的电梯。怀里的小树似乎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小眉头蹙起。
顶楼的总统套房奢华得超出我的想象,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的味道。可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像一座更华丽的囚笼。
我把睡熟的小树轻轻放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大床上,盖好被子。看着他天使般的睡颜,我混乱的心才稍稍安定一点。
傅沉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知道了小树的存在,就不会再放手。以他的权势和手段,如果硬来,我根本无力反抗。
怎么办
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合上眼。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吵醒。
……对,五岁男孩,全套的。嗯,现在就要。
是傅沉砚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
只见傅沉砚正站在套房客厅里,背对着卧室的方向打电话。他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印着知名童装品牌LOGO的纸袋。而苏小树,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光着小脚丫,好奇地蹲在那个大纸袋旁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扒拉着袋口。
小树!我掀开被子冲出去。
傅沉砚也闻声转过身。他看到苏小树在扒拉袋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没有像昨晚那样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或排斥。他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就这样,便挂了。
醒了他看向我,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没理他,快步走过去想把小树抱开。小家伙却自己从袋子里扒拉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印着小恐龙的蓝色连帽卫衣,小脸瞬间亮了。
妈妈!看!恐龙!嗷呜!他兴奋地把衣服举起来给我看,完全忘记了昨晚的恐惧,大眼睛里满是新奇和渴望。
小孩子对漂亮新衣服的喜爱是天性。
傅沉砚看着苏小树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差点惊掉下巴的事。
他居然,慢慢地,在苏小树面前蹲了下来。昂贵的手工西裤因此绷紧,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拿起那件小卫衣,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僵硬,试图展开。
喜欢他问,声音放低了一些,听起来还是有点冷硬,但比起昨晚的暴怒,已经是天壤之别。
苏小树抱着衣服,怯生生地点点头,又飞快地瞄了我一眼,似乎在征求我的同意。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傅沉砚没看我,只是拿着衣服,对着苏小树比划了一下。他显然没干过这种活,动作笨拙得很。试试他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小树,过来。我沉着脸开口。
苏小树看看傅沉砚手里的衣服,又看看我紧绷的脸色,小嘴一瘪,大眼睛里迅速蓄起了水汽,抱着那件小恐龙卫衣,站在原地没动。委屈,又舍不得。
傅沉砚拿着衣服的手顿在半空。他抬眼看向我,眼神沉沉,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被挑战权威的冷意。
气氛再次僵住。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门铃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傅沉砚皱了皱眉,显然对被打扰很不满。他站起身,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着门口沉声道:进来。
套房厚重的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米白色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优雅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沉砚,听说你昨晚没休息好我让厨房炖了点……
她的声音,在看到我和我身边抱着新衣服的苏小树时,戛然而止。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像被风吹散的假面,寸寸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冰冷的敌意。
宋清漪。
傅沉砚那位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廉价牛仔裤上扫过,最后,死死地钉在苏小树那张和傅沉砚如同复刻的小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宋清漪拎着保温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优雅,看向傅沉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砚,这两位是……
傅沉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甚至没有介绍的意思,仿佛我和小树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直接羞辱更让人难堪。
苏小树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他抱着那件小恐龙卫衣,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大眼睛警惕地看着门口那个漂亮却让他感到不安的阿姨。
宋清漪的视线再次落回小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嫉恨、审视,还有一丝冰冷的了然。她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极其虚假的笑容:小朋友真可爱。沉砚,这是……亲戚家的孩子吗
我儿子。傅沉砚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轰地一下,我仿佛听见了宋清漪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精心描绘的嘴唇微微张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也彻底崩碎,只剩下赤裸裸的震惊和受伤。
儿……儿子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傅沉砚,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声音发飘,沉砚,你在开玩笑吗我们……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你怎么会……
清漪,傅沉砚打断她,语气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先回去。
处理宋清漪像是被这个词刺伤了,她猛地看向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那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我吞噬,傅沉砚!你要怎么处理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和野……孩子,塞进傅家吗那我们的婚约算什么我宋清漪算什么!
宋小姐!我忍不住出声,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请你说话放尊重点!小树不是野孩子!
尊重宋清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嗤笑一声,踩着高跟鞋一步步逼近我,精致的脸上满是鄙夷和刻薄,苏晚舟对吧我查过你。五年前不过是我未婚夫身边一个暖床的玩意儿!趁着我不在国内,爬床怀了种,然后卷钱跑路!现在孩子大了,又想凭着这张脸回来讹诈了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要什么尊重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失态。我可以忍受羞辱,但绝不能在小树面前崩溃。
妈妈……小树被宋清漪尖利的声音和可怕的表情吓坏了,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小脸煞白。
宋清漪!傅沉砚厉声喝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注意你的言辞!
我的言辞宋清漪猛地转身,对着傅沉砚,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傅沉砚!该注意言辞的是你!是你把我当傻子耍!五年前你身边不清不楚,我忍了!因为我相信你!可现在呢一个五岁的私生子!你让我怎么忍让宋家的脸往哪放!
她指着我和小树,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他们……
够了!傅沉砚猛地低吼,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形成巨大的压迫感,眼神冰冷地锁住宋清漪,我的家事,轮不到你置喙。出去!
宋清漪被他从未有过的冷酷态度震住了,脸上的泪水都忘了擦。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沉砚,又怨毒地剜了我一眼,最终,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化为一声带着哭腔的冷笑:好!傅沉砚!你够狠!我们走着瞧!
她猛地将手里的保温桶狠狠掼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精致的汤盅碎裂,滚烫的汤汁和食材溅了一地,弄脏了昂贵的地毯,也溅到了离得最近的小树的裤脚和光着的小脚丫上!
啊!小树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溅到脚背上的滚烫吓得尖叫起来,猛地扑进我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小树!我魂飞魄散,立刻蹲下抱住他,检查他的脚。
宋清漪!傅沉砚彻底怒了,一把攥住宋清漪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她瞬间白了脸,你找死!
宋清漪被他眼里的戾气吓住了,一时忘了挣扎。
傅沉砚狠狠甩开她的手,嫌恶得像甩掉什么脏东西,看都没再看她一眼,立刻蹲到我和小树面前,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烫到没有给我看看!
他伸手就要去碰小树的脚。
别碰他!我几乎是尖叫着,用身体护住小树,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母兽,赤红着眼睛瞪着傅沉砚和狼狈的宋清漪,滚!你们都给我滚!离我儿子远点!
我的失控显然也惊到了傅沉砚。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我怀里瑟瑟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再看看满地狼藉和歇斯底里的宋清漪,他眼底翻涌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站起身,对着门口沉声道:林助理!
一直守在门外的林助理立刻推门进来,看到屋内的景象,也惊了一下。
送宋小姐回去。傅沉砚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不容置疑,另外,立刻叫医生上来。
傅沉砚!你敢……宋清漪还想说什么。
宋小姐,请。林助理面无表情,但态度强硬地挡在了她面前。
宋清漪看着傅沉砚冰冷的侧脸,又看看缩在我怀里哭泣的孩子,最终,所有的怨毒和愤恨都化为一声不甘的呜咽,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医生很快上来,仔细检查了小树被溅到的脚背和小腿。万幸,汤汁只是溅到一点,皮肤有些发红,没有起泡。医生做了冷敷处理,开了点药膏。
小树受了惊吓,又哭累了,敷药的时候就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傅沉砚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看着,脸色依旧难看,但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消散了不少。他看着医生给小树处理,看着我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回卧室床上,眼神晦暗不明。
林助理指挥着服务生快速清理了客厅的狼藉。
套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加湿器细微的嗡鸣。
我坐在床边,轻轻拍着熟睡的小树,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一场闹剧,身心俱疲。
傅沉砚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默。
她不会再来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
我没说话,甚至没看他一眼。宋清漪会不会再来,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傅沉砚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和麻烦。
当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说了两个字,又顿住了,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我等了几秒,没等到下文。我抬起头,看向他。昏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傅沉砚,我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房间里只剩下小树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他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重。
所以呢我追问,心一点点沉下去。
所以,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必须认祖归宗。傅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果然。
那我呢我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打算怎么处置我这个‘阴沟里的老鼠’给一笔钱打发走还是……
苏晚舟!他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我没说要分开你们!
我愣住了。
孩子还小,需要母亲。他移开目光,似乎不太习惯说这种话,语气有些生硬,你可以留下照顾他。
留下照顾他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涌。多么仁慈的安排啊!施舍给我一个照顾亲生儿子的机会像一个依附于他、仰他鼻息的保姆
傅沉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那我是什么身份小树的保姆还是你傅总见不得光的情妇
他被我直白尖锐的问题噎住了,眉头紧紧蹙起,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在他根深蒂固的思维里,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身份他反问我,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理所当然的施舍意味,傅家不会亏待你。
傅沉砚,我轻轻笑了,眼泪却终于滑落,你还是不明白。
我不需要傅家的‘亏待’或‘不亏待’。小树是我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生下来,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到这么大的儿子!他不是一件物品!更不是你们傅家用来施舍恩典的道具!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尽管需要仰视他,但我的背脊挺得笔直。
如果你想要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告诉他,可以。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把小树从我身边抢走!
我的决绝显然激怒了他。他眼底瞬间凝聚起风暴,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苏晚舟!你别不识好歹!他压低声音怒吼,怕吵醒孩子,你以为带着他,能逃第二次
手腕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瞪着他。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床上熟睡的苏小树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像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小脸憋得通红!
小树!我魂飞魄散,猛地甩开傅沉砚的手扑到床边。
只见小树蜷缩着身体,小胸脯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哮鸣音,小嘴张着,却像是吸不进空气,脸色迅速由红转青紫!
哮喘!他的哮喘犯了!一定是刚才的惊吓和情绪剧烈波动诱发的!
药!小树的药!我疯了似的在随身的旧帆布包里翻找。出门太急,我只带了应急的喷雾剂!
傅沉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看着孩子濒死般痛苦的模样,他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
药呢!他冲过来,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
在……在包里!我手抖得厉害,终于摸到了那支小小的蓝色气雾剂。我颤抖着拔开盖子,对着小树张开的嘴巴用力按压。
嗤——
药雾喷出。小树急促地吸了几口,但情况并没有立刻好转!他依旧痛苦地喘息着,小脸青紫得吓人,意识都开始模糊!
不行!得马上去医院!我抱起小树,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给我!傅沉砚一把从我怀里接过孩子,动作快得像闪电。他抱着小树,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声音嘶哑地咆哮:林助理!备车!去最近的医院!快!
他抱着孩子冲进电梯,我踉跄着跟在后面,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电梯急速下降的失重感让我阵阵眩晕,但看着傅沉砚紧绷到极致的侧脸和怀里毫无声息的小树,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我彻底淹没。
车子一路狂飙,闯了不知道多少个红灯,尖锐的鸣笛声刺破城市的夜空。
冲进急诊室的时候,傅沉砚对着迎上来的医生护士,吼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救救我儿子!
小树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红灯亮起。
我浑身脱力,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五年前独自在产房外的恐惧,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这一次,更甚。
傅沉砚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抢救室门外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昂贵的西装外套被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歪斜,头发凌乱。他不停地看表,眼神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里面每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让他身体紧绷。
时间一分一秒,煎熬得如同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我和傅沉砚几乎同时冲了过去。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孩子暂时脱离危险了。医生的话让我瞬间腿软,几乎站不住,被旁边的护士扶了一把。急性哮喘发作,伴有轻度窒息。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用了药,上了氧气,现在情况稳定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谢谢!谢谢医生!我语无伦次,巨大的后怕让我浑身发冷。
傅沉砚紧绷的身体也明显松懈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哑着嗓子问:我们能进去看他吗
可以,动作轻点,孩子睡着了。
走进病房,看到小树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脸苍白,鼻子里插着细细的氧气管,但呼吸已经平稳下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
我轻轻坐在床边,握住他微凉的小手,眼泪无声地掉。
傅沉砚站在床尾,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儿子。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疲惫和……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又缓缓收了回去。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和……笨拙的懊悔。
接下来的几天,小树住在医院里。傅沉砚几乎寸步不离。
他推掉了所有会议和应酬。那个习惯了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傅总,笨拙地学着削苹果(果肉被他削掉大半),试图给小树讲故事(语气生硬得像在念财报),在小树因为扎针哭闹时,会手足无措地僵在一旁,最后只能笨拙地递上他让助理买来的、堆成小山的新玩具。
小树对他,依旧有些怯生生的,但孩子的直觉很敏锐,他能感觉到这个凶叔叔在努力对他好。在傅沉砚又一次递给他一个限量版变形金刚时,小家伙终于怯怯地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傅沉砚拿着玩具的手顿了一下,看着小树亮起来的眼睛,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住院第三天下午,我去开水房打水。回来时,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傅沉砚低沉的声音,似乎在打电话。
……所有媒体渠道,给我压死。我不希望任何关于孩子的消息流出去……对,尤其是宋家那边。老太太那里……我亲自去说。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冷硬。
我脚步顿住。
……宋清漪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骤然冷了几个度,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是喜欢在名媛圈里搬弄是非吗把她家那个烂尾楼项目的资金链问题,透给‘财经眼’的王主编。让她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电话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
傅沉砚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和……复杂的情绪:……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嗯。知道了。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但那份沉默,却仿佛有千钧重。
他挂了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傅沉砚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听到声音,他转过身。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他手里还握着手机,眼神复杂地看向病床上玩着新玩具的小树。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我。
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审视、冰冷或掌控,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复杂。震惊、懊悔、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深沉的痛楚。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份亲子鉴定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小树摆弄玩具的细微声响。
傅沉砚一步步走到病床边,弯下腰,动作极其缓慢地,用他那双签过无数亿级合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握住了小树那只没有扎针的小手。
小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傅沉砚看着儿子清澈懵懂的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么紧紧地、又无比小心地握着孩子的手,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久久没有松开。
几天后,小树出院了。傅沉砚没有强行把我们带回酒店,而是让司机把我们送回了我们那个租住的老旧小区。
他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楼下那辆格格不入的宾利旁,沉默地看着我们走进单元门。
日子似乎恢复了短暂的平静。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傅沉砚知道了小树是他的儿子,他不可能放手。
果然,三天后,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简洁的几个字和一个地址:
【下午三点,君澜茶室。谈谈孩子。】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
我安顿好小树,请隔壁的阿姨帮忙照看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赴约。
君澜茶室是会员制的,极其清幽雅致。穿着旗袍的服务生引我走进一个临湖的包厢。
傅沉砚已经到了。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些居家的气息,但那份迫人的气场依旧存在。看到我进来,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
我坐下。服务生上了茶,悄然退下,带上了门。
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湖面的微风吹进来,带着湿润的水汽。
小树,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平缓,他的哮喘,是遗传
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点点头:嗯。随我。
我妈就有这个毛病。
傅沉砚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再开口时,他问出了一个让我有些意外的问题:这五年,很辛苦吧
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茶雾上,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愧疚
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过不去。他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深邃得像一潭望不到底的寒水,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苏晚舟,那晚在医院,亲子鉴定结果出来的时候,我……
他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紧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查了。他放下杯子,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五年前,你离开那天晚上,老太太确实找过你。她……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沉的痛楚和懊悔,她逼你去打掉孩子。
我的心狠狠一揪。
后来,你跑了。林助理第二天发现你不见了,报告给我。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逼我面对那段不堪的过往,我当时……很生气。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自嘲弧度:我以为你贪得无厌,嫌老太太给的钱不够,想用孩子要挟更多。我下令……全城找你。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原来,我那些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不是错觉。
但没人想到,你会坐几十个小时的硬座,跑到那么远的海城。他顿了顿,声音更哑,更没人想到……你会真的把他生下来,一个人……把他养到这么大。
包厢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湖面的细微声响。
傅沉砚,我开口,声音有些发涩,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表达你的愧疚吗还是想让我理解你当年的‘不得已’
不。他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苏晚舟,我不需要你的理解。错了就是错了。我当年……太自负,太武断。我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包括你,包括……那个孩子。是我混蛋。
他如此直白地承认错误,反而让我一时语塞。
我今天找你,不是来求你原谅。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近乎恳求的郑重,苏晚舟,我们结婚。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结婚。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给小树一个完整的家。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傅太太的身份。
这个提议太过荒谬,太过突然,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但没有。他是认真的。
傅沉砚,我忍不住笑了,带着浓浓的嘲讽,你觉得这可能吗因为愧疚因为责任还是因为……小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父亲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锐利,也因为……你是他的母亲。
就这些
他沉默了。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似乎在挣扎,在衡量,最终,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也……因为我不想再错过。
不想再错过
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五味杂陈。错过什么错过小树的成长还是……别的
宋清漪呢我问,你们的婚约呢
解除了。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在她那天对小树做出那种事之后,就已经结束了。
那傅家呢我追问,你那位高贵的祖母,能接受我这样一个‘阴沟里爬出来’、‘心机深沉’的女人,做傅家的儿媳接受小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长孙
傅家那边,傅沉砚的眼神骤然变得冷硬而强势,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掌控力,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回答我,愿不愿意
不愿意。我同样干脆地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傅沉砚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像淬了寒冰。
傅沉砚,我迎着他冰冷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五年前,你和你祖母的一句话,差点毁掉我和小树。五年后,你一句‘不想再错过’,就想把我们拉进另一个更大的漩涡傅家的水有多深,你比我清楚。让小树认祖归宗,卷入你们那些明争暗斗让他顶着‘私生子转正’的名头被人指指点点让他像我一样,永远活在你们傅家的施舍和掌控之下
我站起身,俯视着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他面前,不再渺小和卑微。
你的愧疚,你的弥补,我感受到了。但你的婚姻提议,我不接受。
小树是你的儿子,这点我无法改变。你想见他,可以。想尽父亲的责任,也可以。但前提是,尊重我们母子的生活,尊重我的意愿。我和小树,不会住进傅家,不会改姓傅,更不会成为你傅总彰显父爱和弥补的道具。
苏晚舟!傅沉砚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他显然被我的拒绝彻底激怒了,你别得寸进尺!我给过你选择!
我也给了你选择!我毫不退缩地瞪回去,要么,按照我的方式,保持距离,和平共处。要么,我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决绝的话,我们就法庭见!看谁能争到小树的抚养权!傅沉砚,你有钱有势,但法官也会看孩子从小跟着谁长大!看谁才是真正爱他的人!
你威胁我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
是你在逼我!我的声音也拔高了。
我们像两只斗兽,在清幽的茶室里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最终,傅沉砚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身,带着一身骇人的低气压,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摔门声在包厢里回荡。
我脱力般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抖得厉害。我知道,我和傅沉砚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傅沉砚没有强行带走小树,但他以一种无孔不入的方式,强势地介入了我们的生活。
高档社区的安保极严的三居室钥匙,被林助理恭敬地送到我手上,说是为了孩子的健康和安全。我直接把钥匙扔了回去。
第二天,小树幼儿园的园长亲自打来电话,态度前所未有的客气,说有位傅先生匿名捐了一大笔款子,指定用于改善园区环境和升级安保系统。我无法阻止。
小树喜欢画画,傅沉砚不知从哪里请来了顶尖的美术学院的教授,每周一次上门义务教学。小树学得开心,我无法拒绝孩子的兴趣。
他甚至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那老旧小区的楼下,开着那辆低调但依旧扎眼的黑色轿车。有时是下班时间,有时是周末。他不主动上楼,只是打电话给我,语气平淡地问:小树今天怎么样我能带他去游乐园/科技馆/吃个饭吗
起初,小树是害怕的,总是躲在我身后。但傅沉砚的怀柔政策似乎起了作用。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冷硬,会蹲下来平视小树,会笨拙但耐心地陪他拼复杂的乐高,会在他哮喘稍有苗头时,第一时间拿出比我还熟悉的喷雾剂(显然做了功课)。
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孩子的心最纯净。小树渐渐发现,这个凶叔叔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他会买很多好玩的玩具,会带他去吃好吃的冰淇淋(在得到我允许后),还会在打雷的晚上(傅沉砚不知怎么知道的)打电话过来,用他那低沉的声音给小树讲一点都不好笑的勇敢小战士的故事。
妈妈,有一天晚上,小树搂着我的脖子,小声说,傅叔叔……好像也没那么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傅沉砚依旧没放弃他那个结婚的提议,只是不再那么直接。他会不动声色地让助理送来一些珠宝或者房产文件,美其名曰给孩子的保障,都被我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我们的关系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他步步紧逼,试图用物质和父爱软化我们;我严防死守,努力在小树和他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限。
直到那天,傅家老太太的寿宴。
我没想到傅沉砚会直接派人来接小树。林助理亲自来的,态度恭敬却不容拒绝:傅总说,今天是老太太的寿辰,老人家……很想见见重孙。只是吃顿饭,保证安全送回来。
小树不能去。我挡在门口,态度坚决。傅家那种龙潭虎穴,老太太当年逼我打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怎么能让小树去
苏小姐,林助理脸上露出为难,傅总交代了,如果您不放心,可以……一同前往。
一同前往让我去傅家去给老太太贺寿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我不去!小树也不能去!我斩钉截铁。
林助理无奈,只好走到一边打电话。片刻后,他把手机递给我:傅总请您听电话。
我接过手机。
苏晚舟,傅沉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有些嘈杂,显然已经在宴会现场,让小树过来。奶奶想见他,只是见见。我保证,没人能伤害他一根头发。
你的保证我冷笑,五年前,你也保证过会护着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和……前所未有的疲惫:苏晚舟,算我……求你。
求你。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那个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傅沉砚,竟然会说出求字
我看着旁边被林助理带来的、崭新精致的小西装吸引的小树,看着他好奇又带着点期待的眼神(他最近对傅沉砚建立的信任起了作用),我的心剧烈地挣扎着。
最终,我闭了闭眼,对着电话那头,一字一句地说:我陪他去。如果小树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我立刻带他走。傅沉砚,记住你的保证。
傅家老宅张灯结彩,宾客云集,衣香鬓影。我和穿着小西装的苏小树一出现,立刻像水滴进了滚油里,引起了无声的哗然和无数道探究、鄙夷、好奇的目光。
傅沉砚亲自等在门口。看到我们,他大步走过来,无视周围的目光,直接从我身边牵过了小树的手。
别怕。他低声对小树说,也像是对我说。
小树紧张地攥着他的手指,大眼睛不安地看着周围奢华却冰冷的环境。
傅沉砚没有带我们去主厅应酬,而是直接走向偏厅。那里相对安静一些,傅家老太太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福字团花旗袍,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旁边陪着几个傅家的女眷。
看到傅沉砚牵着小树进来,老太太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就钉在了小树脸上。她手里捻着佛珠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整个偏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带着审视和压力。
傅沉砚把小树带到老太太面前,声音沉稳:奶奶,这是小树。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小树。那目光,像探照灯,带着审视、挑剔,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往傅沉砚身后缩。
傅沉砚轻轻按住了他的小肩膀。
老太太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偏厅里静得落针可闻。终于,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严:像。真像沉砚小时候。
她朝小树招了招手,脸上没什么笑容,语气却缓和了一些:孩子,过来,让太奶奶看看。
小树抬头看了看傅沉砚,又看了看我。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小家伙这才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往前挪了两小步。
老太太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小树的脸。就在这时——
哟,这是谁家的小少爷呀长得可真俊!一个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只见宋清漪穿着一身艳丽的礼服,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地刺向我和小树。
清漪。傅沉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宋清漪却像没听见,径直走到小树面前,弯下腰,笑容更加和善:小朋友,告诉阿姨,你妈妈是谁呀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我,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是不是那个教你见了人要喊‘妈’的呀
这话一出,偏厅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老太太捻佛珠的动作停了,眼神微冷。
小树虽然不太懂大人话里的弯弯绕绕,但他能感受到宋清漪的恶意。他小脸涨红,又气又怕,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求助地看向傅沉砚。
宋清漪!傅沉砚厉声喝止,上前一步想把小树拉开。
宋清漪却抢先一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猛地伸向小树的脸颊,动作看似亲昵,力道却带着泄愤般的恶意,狠狠掐了一下!
啊!小树痛得叫出声,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脑子嗡的一声,血直冲头顶,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一把推开宋清漪,把小树紧紧护在怀里。
宋清漪被我推得一个趔趄,高跟鞋崴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稳住身形,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地叫起来:苏晚舟!你敢推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爬床上位的贱人!生了个野种就以为能登堂入室了!
住口!傅沉砚彻底怒了,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整个偏厅瞬间死寂。他一把将我和小树护在身后,眼神冰冷刺骨地射向宋清漪,那目光里的戾气和杀意,让宋清漪嚣张的气焰瞬间僵住,脸上血色尽褪。
宋清漪,傅沉砚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整个偏厅,五年前,你撺掇我母亲,在我酒里下药,想生米煮成熟饭,结果阴差阳错让我和苏晚舟……这件事,需要我当着奶奶和大家的面,再复述一遍吗
轰——
如同一颗炸弹投入平静的湖面!偏厅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宋清漪,难以置信!
老太太捻佛珠的手猛地一抖,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宋清漪!
宋清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她指着傅沉砚,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傅沉砚!你为了这个贱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傅沉砚打断她,眼神凌厉地扫过全场,还有,当年苏晚舟怀着我的孩子离开,你以为你在背后做的那些小动作,我查不出来你找人去海城想对她下手,逼她流产的事,需要我拿出证据吗
宋清漪彻底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傅沉砚不再看她,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偏厅里所有神色各异的傅家人,最后,落在了脸色铁青的老太太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傅沉砚做了一件让整个傅家老宅都为之失声的事。
他面向老太太,那个掌控傅家数十年、说一不二的老太君,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他高贵的脊梁。
九十度的鞠躬。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奶奶,他再直起身时,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绝,当年的事,是我混蛋。是我自负,是我愚蠢,是我没能护住她们母子,让您的重孙流落在外五年,吃尽苦头。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怀里紧紧抱着的小树,眼神里充满了痛楚和自责。
今天,当着所有长辈亲朋的面,他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傅沉砚,认错。
错在我识人不清,错在我优柔寡断,错在我没能尽到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
小树,是我傅沉砚的亲生儿子,傅家名正言顺的长孙!苏晚舟,他看向我,眼神复杂而坚定,是小树的母亲!是我亏欠了五年、对不起的女人!
从今往后,谁再敢诋毁她们母子一句,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如刀,缓缓扫过瘫软在地的宋清漪,扫过偏厅里每一个神色各异的人,就是跟我傅沉砚为敌!跟整个傅氏为敌!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死寂的偏厅里久久回荡。
老太太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她深深地看了傅沉砚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怀里抽噎的小树,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一场闹剧,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宋清漪被傅家的人请了出去,傅沉砚抱着还在抽噎的小树,一手紧紧揽着我的肩膀,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带着我们离开了那座冰冷压抑的老宅。
车子驶离傅家,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
小树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傅沉砚坐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窗外,侧脸在光影明灭中显得异常疲惫。
刚才……我开口,声音有些哑。
对不起。他打断我,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吓到小树了。
也吓到你了。他转过头,看向我,眼神复杂,但有些脓疮,不挑破,永远好不了。
我沉默着。今天的傅沉砚,颠覆了我所有的认知。他的暴怒,他的维护,他的当众认错和宣告……像一场风暴,席卷而过。
苏晚舟,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收回之前的提议。

结婚的事。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强势和掌控,只剩下坦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你对我没有信任。没关系。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树熟睡的小脸上,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以傅沉砚的身份,只是……以一个想弥补过错、想学着做一个合格父亲的男人身份。
让我能正大光明地照顾你们,保护你们。让我……能陪着小树长大。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请求。那份小心翼翼,让我坚硬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至于你,他看着我,眼神深邃,苏晚舟,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愿意给我机会靠近,我感激。你不愿意,我……也认。但我会等。
等多久我听见自己问,声音很轻。
不知道。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又坦然的弧度,或许……等到小树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反正,他看向窗外飞逝的流光,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车子在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
傅沉砚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熟睡的小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他抱着儿子,一直送到我们单元楼下。
上去吧。他把小树轻轻交还给我,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我抱着小树,看着他站在昏黄路灯下的身影。高大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寂和……执着。
傅沉砚。我叫住他。
他立刻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我看着他,看着路灯下他深邃的眉眼,看着怀里小树与他如出一辙的睡颜。那些恨,那些怨,那些刻骨的痛,似乎并没有消失,但有什么东西,在今晚之后,悄然改变了。
小树下周六幼儿园有亲子运动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老师说……最好爸爸妈妈一起参加。
傅沉砚愣住了。他看着我,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巨大的惊喜突然砸中了他,以至于他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近乎呆滞的空白。
几秒钟后,那空白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亮光取代。他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亮得惊人,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变成了一个近乎傻气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他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哑,我一定到!准时到!
我抱着小树,转身走进单元门。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楼梯的拐角将其切断。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抱着孩子上楼的脚步声。
怀里的苏小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咂了咂小嘴,小胳膊无意识地搂紧了我的脖子,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妈妈……恐龙爸爸……比赛赢……
我低头,亲了亲儿子柔软的发顶,眼眶微微发热。
恐龙爸爸
好吧。
至少,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