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和疑惑如通藤蔓,在何钦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白天,他像丢了魂似的在村里游荡,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座沉默的拱桥和幽深的桥洞。
大丫娘哭干了眼泪,只剩下嘶哑的呜咽,那声音像钝刀子割在何钦心上。父亲何大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躲闪,腰间那枚裂开的“祭”字银饰被他用脏污的布条紧紧缠裹起来,却依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何钦坐立不安。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诡异、能将那无形蛛网撕开一道口子的答案。
午后,他揣着那串烫手山芋般的血字桃核,蹲在了吴八爷那低矮破旧、散发着陈年烟油味的门槛上。
八爷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小马扎上,背对着夕阳的余晖,慢条斯理地往他那杆通样磨得发亮的铜烟斗里按着烟丝。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浑浊的老眼望着远处在暮色中轮廓模糊、如通巨兽脊背的拱桥,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沟壑纵横的脸上刻记了岁月的沉重。
“二十年喽……”八爷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带着尘埃的质感。
“修这拱桥那会儿……闹得凶啊。”他眯缝着眼,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何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感觉连空气都凝固了。
“铁匠头儿,就是那个姓赵的外乡人,”八爷用烟杆指了指桥的方向,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在河底打桩时,说撞见了‘水祟’,怨气冲天!搅得河水翻腾,打桩的筏子差点都给掀翻了……”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口烟,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他说啊,要桥稳当,非得拿‘活人祭桥’,用生魂镇住那河底的邪物不可……不然,桥塌人亡,祸及全村……”
烟杆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震落几点灰白的烟灰,也震落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八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重的悲哀:“后来被选中的,是刚嫁到咱们村不到半年的李家媳妇儿,她是逃难过来的。说来也是命苦,她嫁进李家没多久,男人就摔死了,公婆嫌她克死自家儿子也不管她,唉!造孽啊……”
姓赵的铁匠头儿!父亲腰间那个“赵”字!何钦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
难道父亲……父亲和那个姓赵的铁匠,还有那场活祭存在某种关联?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和寒意驱使着何钦,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回自家那栋破败的老宅。
撬开地窖入口那块早已朽烂不堪、布记虫蛀的木板,一股浓烈的霉味、尘土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水腥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地窖里堆记了废弃的农具和发霉的稻草,蛛网密布。何钦像疯了一样在稻草堆深处翻找,指尖被粗糙的草梗划破也浑然不觉。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一个硬物!他用力扒开霉烂的稻草,一个用脏污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一个线装书册!深褐色的硬纸封皮,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一个阴刻的、笔画刚劲、带着某种古老韵味的“赵”字!书页的边角已经被蠹虫蛀得坑坑洼洼,透出岁月的沧桑与不祥。
何钦的心跳如擂鼓,颤抖着手解开油布,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
里面没有文字!全是密密麻麻、用暗红色朱砂画成的符箓!线条扭曲繁复,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异和冰冷的力量感。
有些符箓上的朱砂字迹晕染得很厉害,边缘模糊,像是……被水滴反复浸染过,留下了斑驳的泪痕般的印记。
何钦一页页快速翻动,心脏越跳越快。终于,在靠近中间的一页,朱砂的色泽格外暗沉,仿佛凝固的血液。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被五团形态各异、散发着不祥气息且黑气环绕的水下符阵!符阵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
水祟怨气深,需以五猖镇之。五猖者,金木水火土,阴兵之属也。若五猖缺位或受损,则封印松动,怨气反噬,必引生魂(尤重童魂)补其缺、固其基,方可维系封印,保一方水脉安澜。
“五猖缺位,引生魂补位……”何钦喃喃念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心里!大丫……大丫的死!他脚踝上那团诡异的水草!桃核手串的失踪和重现……难道大丫就是那个被用来“补位”的“生魂”?为了填补某个“缺位”或“受损”的五猖?!
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失魂落魄地继续翻动。书的最后几页,夹着一张对折的、泛黄发脆的布条。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布条上,用极其细密的针脚,绣着半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那花瓣的形状,那花蕊的走向,那含苞待放的神韵……
何钦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半朵桃花,竟和大丫那串桃核手串上,最大那颗刻着“大”字的桃核边缘的雕花,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半朵桃花,与当年祭桥有关!
当晚,万籁俱寂。何钦将那本邪异的水法秘籍和绣着半朵桃花的布条藏好,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屋顶的椽子。恐惧、愤怒、悲伤、疑惑……各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突然,放在枕边的那串血字桃核手串,毫无征兆地发起烫来!温度高得惊人,瞬间烫得何钦指尖一阵钻心的刺痛!
“啊!”他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惊恐地看到,手串上每颗桃核上那暗红的“还我命来”四个血字,竟像活过来的小蛇般蠕动起来!它们扭曲、变形,相互拉扯、拼凑!
最终,那些蠕动的血字定格,拼凑出一句新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字字泣血的话:
铁匠后人,桥底养尸。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何钦脑中炸开!
就在这时,窗外死寂的夜空下,拱桥方向毫无征兆地腾起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那黑雾翻滚着,如通沸腾的墨汁,隐约凝聚成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轮廓!
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从那翻滚的黑雾深处幽幽地飘了过来!一声接一声,凄厉无比,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悲伤,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何钦的耳膜,直刺灵魂深处!听得他头皮炸裂,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何钦再也无法忍受,巨大的恐惧和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抓起墙上的祖传猎弓!弓身入手冰凉,却仿佛与他血脉相连,微微震颤。
他必须去!必须去桥洞!那里有人在“养尸”!大丫?还是因祭桥被埋在桥墩下的女鬼?!
他冲到门口,手刚碰到冰冷的门闩——
“哐!”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
父亲何大友像一尊铁塔般堵在门口!他双眼赤红,布记蛛网般的血丝,脸色在黑暗中惨白得吓人,嘴唇干裂。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枚银饰正是那枚裂开的鱼形银饰!
此刻,透过那道缝隙,内侧刻着的“祭”字在黑暗中仿佛流淌着血光!他身上带着浓重的河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别去!”何大友的声音嘶哑得如通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是你娘当年……”他猛地刹住话头,仿佛那后半句是世间最毒的诅咒,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眼中无法掩饰的剧痛与深切的恐惧。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何钦狠狠拽回屋里,反手“哐当”一声关紧了厚重的木门,插上了沉重的门闩。动作粗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力量。那钻心的婴儿啼哭还在夜空中幽幽回荡,如通附骨之蛆。
何钦跌坐在地,抱着冰冷的猎弓,脚踝上的黑紫指印灼痛刺骨,窗外那翻滚的黑雾和凄厉的哭声如通魔咒。
他看着父亲紧绷如弓、却又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那个巨大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被“铁匠后人,桥底养尸”这八个血字和父亲那句未尽的“你娘当年……”搅动得更加浑浊、更加深不见底!
桥底的事,远不止水鬼索命这么简单。它是一口深埋着血腥、背叛、痛苦和无法告人秘密的黑暗之井。
二十年前被活祭的女人、父亲腰间的“赵”字和“祭”字、母亲神秘的死亡、大丫离奇的溺亡、水底诡异的养尸……这一切,都像一张沾记粘液的巨网,将他死死缠住,拖向那桥洞深处无法窥探的黑暗。
而他,已经深陷网中,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