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自己的坐标系
「当我看到黑板上那些熟悉的内容被一一擦去,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比赛的规则,那是我们进入这个赛场的准则,它像一盏明灯,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往届获奖者的名单,那是荣耀的象征,是我们努力的目标;那些具有影响力的文章,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可如今,这一切都归于空白。这空白,仿佛是一片未知的领域,等待着我们去探索。它让我明白,所有的规则、荣耀和过去的成绩,都只是过去的束缚。」
“这……”赵常田盯着手上的复赛稿件,无言以对,内心更是五味杂陈。这种文字如果以“学生作文”来衡量,无疑是不错,甚至优秀的。
从引题到破题,再到陈述中心论点,一切都四平八稳、规规矩矩,放在高考的考场上,说不定能拿个不低的分数——
但这是「新理念作文大赛」,这是走出了韩涵、小四、张越然、蒋峰的「新理念作文大赛」!即使是2005年跌入谷底的那一届比赛,来参加复赛的选手也几乎不会出现这种平庸的文字。
难道真让张潮说中了?当狂热褪去以后,那些学生当中真正的写作高手们一定会敏锐地发现,与其与几十万人争夺少得可怜的复赛名额,不如把才情用在给文学期刊投稿,甚至是网络平台连载上。
「新理念作文大赛」一年一赛,高峰期要打入复赛几乎到了“千里挑一”的地步。,倒也不算太寒碜。只是想复制当年《杯中窥人》“一文惊天下”的奇迹,恐怕是不可能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赵常田又沉静地翻阅起分配给自己的稿件来,又看过几篇平庸之作后,终于也让他看到了一篇不错的文字,是游记——
「敦煌藏经洞的麻纸残卷上,抄经人搁笔处总留着参差的空白。斯坦因说那是战乱中断的文明,我却看到唐人的从容——他们相信文字会像胡杨种子,飘落在后世某片心灵的绿洲。
正如法华经变画中飞天断裂的飘带,正因残缺才让千年后的我们得以补上自己的想象。我眼前空白的黑板,就是莫高窟北区那些从未启封的洞窟,我们不是要填满它,而是用笔尖轻轻叩响门环。」
赵常田高兴极了。如果从文理的角度来看,这一篇比阎连科刚刚展示的那一篇更加优秀。阎连科那篇还局限于个人的小小体验,而这一篇,有着一种“大散文”的韵味,把个体感悟和历史思考打通了!
他兴奋地给这篇文章打了一个高分。
后面的阅卷过程,由于大家的心态都调整过来了,所以也能接受这届参赛者的普遍平庸和偶尔闪光。而这一届最大的惊喜,则来自一个写繁体字的选手——自然是香港学生。
「砵兰街骑楼的霓虹缺了“麻雀”的“雀”字,阿伯照样摸着十三幺。我常蹲在美都餐室二楼,看对面大厦外墙的招租红纸——那些被风撕去的空白处,总有阿婆用白粉笔写上“天官赐福”。张师奶的报摊永远在《明报》副刊右下角留一处空位,说是给走失的猫登启事,虽然十年来只登过寻伞启事。最妙是粤剧青衣唱到“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时,总在“停”字拖出三拍空白,让锣鼓钹的余震填满戏棚。原来这座城市最会玩填空游戏,擦去的不是痕迹,而是给市井传奇留道暗门。黑板上的空白多像油麻地避风塘的潮间带,我们该学招潮蟹,在退潮的沙滩写下转瞬即逝的诗行。」
与大陆学生喜欢用精致的语言诉说那些“高大上”的文化议题不同,这位香港的同学用极其生活化的场景,就把“空白”这个意象呈现出来了。
这种文字具有丰盈的生命力和可以用手指触摸的真实质感,让阅卷的评委欣喜不已,立马把它提交给了评委会主任王安亿。
王安亿身为新时代的“海派作家”,本身就善于在作品中用密集的生活化意象来呈现层次丰富的阅读感受,对于这篇作品也异常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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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一等奖作品都要经过评委会主任的再次打分,王安亿也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最高分。
同时她也舒了一口气。《新芽》杂志邀请她来当这一届的评委会主任,她也是有心要把复大创意写作硕士点的招牌打出去,自己就是最好的招生广告。
随着张潮的成功,这几年各个大学的“作家班”(创意写作)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大有僧少粥多之势,竞争在所难免。
虽然这个专业尤其特殊性,每届也就大猫小猫三两只,但能吸引谁来就是一个问题了——比如当年的张潮,别说一个顶俩了,顶八个就行。
燕大、燕师大至今还拿着他的光环在收编兵马,不少地方上崭露头角的新人,都被这两所学校吸纳了。
之前王安亿看着手里流水般过去的稿子,内心其实挺愁的,和赵常田的感受差不多,都觉得今年自己恐怕掉坑里了,现在又能看到几篇佳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抬头,看到时钟已经指向了10点钟的位置。这是门也被敲响了,打开了,是张潮,拎着两大袋的宵夜,身后还跟着来帮忙的双学涛,同样手里两袋宵夜。
王安亿忙道:“大家都歇一歇,来吃宵夜了。”
众评委都放下手中的笔和稿件,纷纷伸了一个懒腰。
王安亿没有着急去拿宵夜,而是笑眯眯地问道:“你写完了?”
张潮道:“写完了。好久不写粉笔字了,乍一写还挺累的,所以慢了点。”
王安亿道:“等会我先下去看看?”
张潮露出灿烂的笑容道:“成啊,反正也没什么好保密的,本来也是要给大家看的。就是看了别笑话我就成,好久不写这些小文章了。”
王安亿走到窗前,像几个小时前的赵常田一样伫望楼下比赛场地里三块黑板,这时候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黑板被白色的小字填满了。
出了一会儿神,王安亿才道:“这就是你失望之处吧。”
张潮站在她的身边,点点头道:“是啊,这么明显的暗示,竟然一个学生也没有看出来。其实我本来不用做这个‘迟到的参赛者’的。”
赵常田气呼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是‘孙猴子’,菩提祖师打了三下脑袋就知道怎么回事吗?”
张潮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道:“我觉得他们当中有人想到了,但是谁都不敢真的把稿件写到黑板上去。”
王安忆轻轻用手摩挲着母亲留下的镯子——这是她改行写作时母亲赠给她的——她道:“当年母亲对我说过,玉碎瓦全,不如瓦碎玉全。可现在的孩子,既不敢碎玉也不敢碎瓦。”
窗边的谈话也引起了其他评委的注意,阎连科捧着一碗豆花走了过来,含混不清地道:“想得到,不敢做,那比没想到的还不如。
聪明而没有勇气,是成不了好作家的。”
王安亿悠然道:“我们是不是对这些孩子期待太高了一些?说到底,他们也才十八九岁。想想看,我们十八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说到一半,忽然瞥到了张潮,见他一脸坏笑,连忙道:“你除外!——我们十八九岁的时候哪儿知道什么是文学啊。”
张潮刚想装个逼,被王安亿一句话憋了回去,顿感五脏不通。
赵常田笑道:“别人这么说可以,你这么说,你妈妈可不答应。”
王安亿的母亲是茹志娟,至今高中语文课本当中都有一篇她的《百合花》,风格清新、俊逸,是以女性视角叙写革命战争的佼佼者。
王安亿闻言一笑,道:“我十八九的时候还真没有文学梦,那时候我刚考入文工团,在拉大提琴……”
阎连科喝完豆花了,接话道:“你还能拉大提琴,至少是个艺术活动,我是在家里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话没说完,身后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那还是在家里。我们可苦咯,从河北去了东北做插队知青。那可是北大荒啊,冬天最冷的时候,去外面上个厕所都要带根棍子……”
几人转头一看,是肖复兴。他刚吃完油条豆浆,红光满面。语文老师出身的他可以算是“全中国中小学生最熟悉的作家”——因为作品被选为阅读题太频繁了。
不过他最有名的,似乎是读初三时写了一篇叫《一幅画像》的作文,被叶圣陶逐句精批细改过……
张潮看着这些聊得热火朝天的前辈作家,心里忽然明白他和今天许多年轻作家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生命力!
茹志娟写《百合花》时,未必料到女儿会扛起寻根文学的大旗;肖复兴在北大荒冻土上敲冰取水时,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千万中学生的阅读题梦魇。
更不要说于华、默言、贾平娃……这些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几乎没有哪一个是从小立志要当个作家的。
可他们偏偏在年轻时就写出了比现在年轻作家更有朝气、更有信念的文字。
“走,我们看看你的‘参赛文章’去!”这时候一个评委道。
张潮回过神来,发现大家基本都吃过宵夜了,一个个精神抖擞——不过显然没有马上回到座位上的兴趣,而是都走向了窗边。
张潮灿烂一笑,道:“好!”
几分钟后,评委们和张潮都站在了黑板前。三块黑板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而是默默转身,只留下一个苍白、瘦矍的背影——
张潮不是「新理念作文」“迟到的参赛者”,而是“送葬人”;这篇文章,当然也不是温情脉脉的鸡汤文,而是一篇檄文,也是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