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人物小传:上官婉儿 > 第一章

我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母亲跪在雪地上,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婴孩,那便是我。
她说我出生时她梦见个金甲神人,往我手里塞了杆白玉秤,秤盘左边堆着诗书,右边淌着鲜血。
咱们婉儿是要称量天下的人呢。
母亲说这话时总摸着我的发顶,可眼睛却望着掖庭宫墙外那角灰蒙蒙的天。
掖庭局的砖地永远泛着潮气。
六岁那年冬天,我蹲在廊下用树枝划字,手指冻得胡萝卜似的。
母亲从尚服局领了绣活回来,见状一把将我拽进屋,把我冰凉的脚丫子夹在她胳肢窝底下暖着。
今日教你《周礼》的妇功篇。
母亲从怀里掏出块烤得焦黄的胡饼掰给我,自己舔了舔指头上的芝麻粒。
她总这样,明明饿得眼发绿,却说在尚食局帮厨时偷吃过了。
我们住的偏厦只有一张瘸腿榻,夜里老鼠在顶棚上赛跑。
母亲就着油灯教我认字,灯芯爆个火花她都要赶紧捻暗些。
灯油是拿绣线跟老太监换的,金贵得很。
看这个诗字。母亲的手指在炕桌上比划,了你祖父写这个字时总爱把右边的寺字最后一笔挑上去,像只展翅的鸟。
她说着突然哽住,转身去翻那只漆皮剥落的木匣子,里头躺着半页焦黄的纸,隐约能看见阶上香三个字。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祖父上官仪被处死前,没烧完的诗稿残页。
九岁生辰那日,我偷了块尚食局晾晒的墨锭。
母亲发现后抄起扫帚疙瘩,到底没舍得打下来。
那天夜里她握着我的手临帖,我的眼泪把宣纸渍出个小月亮。
写字如做人。母亲的手心出了汗,把我的小拳头包得黏糊糊的,该圆处要圆,该方处得方。
她没说的是,在宫里活着,更多时候得该方处装圆,该圆处扮方。
十二岁那年夏天,我头回见识到什么叫天威。
管我们的陈嬷嬷失手打翻韦贵妃的胭脂,被扒了裤子按在青石板上打板子。
我躲在人群里数着数,到二十七下时,陈嬷嬷的叫声突然断了,血顺着砖缝爬到我的麻鞋底下。
那晚母亲把我搂得特别紧。
她身上有股子混着汗味的沉水香,那是她偷偷给宫女们写家书换来的。
我在她怀里数着更漏,听见她小声念《金刚经》,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外头传来野猫撕咬的动静。
次日清晨,我看见几个粗使太监在刷洗那几块青砖。
阳光照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红褐色的水渍渐渐淡了,像化开的朱砂。
我永远记得弘道元年那个清晨。
尚宫局的人来掖庭挑人时,我正蹲在井台边刷马桶,皂角水泡得手指发白。
领头女官用绢帕掩着鼻子,目光扫过我们这群罪眷女子,突然停在我沾着水渍的衣襟上。
那里别着朵用碎布头扎的梅花。
会写字她挑起眉毛。
我跪着把昨日默写的《兰亭序》举过头顶。
绢帕后的眼睛眯了眯,扔下一句申时到含凉殿候着,裙角扫过青苔扬长而去。
母亲哆嗦着给我梳头,木梳齿断了好几根。
记着,她往我中衣里缝进那片诗稿残页,咱们上官家的骨头可以断,字不能歪。
含凉殿的龙脑香熏得人头晕。
我数着地砖上的莲花纹,听见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
金线绣的裙裾扫过丹墀,上头团窠纹里的龙睛竟是用红宝石嵌的,日光一照,晃得我眼睛生疼。
听说你能七步成诗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我这才看清传说中的天后。
她比画像上更瘦,眉间一道悬针纹像用刀刻出来的。
案上摊着份奏折,朱批未干,砚台里还杵着那支大名鼎鼎的朱砂笔。
取彩书怨为题。她突然把笔掷过来,用这个写。
我接住沉甸甸的狼毫,发现笔杆上沾着暗红。
不知是朱砂还是别的什么。
殿角铜漏滴到第三声时,我写下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写完才发觉墨里掺了金粉,亮得扎眼。
天后用指甲刮过纸面,金粉簌簌落在她掌心。
叶下洞庭初...…她忽然轻笑,上官仪的孙女,果然带着秤来的。
那支笔从此归了我。但三个月后,它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日我当值誊抄密奏,听见天后与来俊臣商议废太子的事。
夜里回寝舍,李贤太子身边的阿监塞给我一枚蟠龙玉佩,我转身就把它埋在了石榴树下。
没想到次日清晨,来俊臣带着羽林军闯进女官院,在我枕下翻出张字条。
上头写着叶落深宫。
你祖父当年也爱写落叶。天后用我的朱砂笔点着我额头,掖庭没教会你听话
笔尖戳进皮肉的瞬间,我闻见铁锈味。
奇怪的是并不很疼,反倒像被火星子燎了一下。
血珠滚下来,在宣纸上洇出朵红梅。
后来我发明了梅花妆。
金箔剪的花钿往额上一贴,谁还记得底下藏着什么
母亲见了我这模样,连夜绣了条抹额,可我知道,在这宫里,有些东西遮得住,有些东西早烙进骨头里了。
可惜了这张脸。老尚宫给我涂药时说。
我对着铜镜笑了笑。
比起祖父血溅刑场的结局,一道疤算什么
那晚我偷偷挖出玉佩,发现玉上的蟠龙竟被树根缠出了裂痕。
就像后来中宗复辟时,我从火场抢出的那叠奏折,边角都蜷曲发黄了,可字迹还清清楚楚——
臣妾请擢贤才,不以私害公。
头回在紫宸殿当值那晚,我抱着奏折在屏风后发抖。
武则天的声音隔着金丝楠木传来:婉儿,记着狄仁杰说江南道三字时要停顿,来俊臣提到东宫时得逐字记。
朱砂笔在宣纸上悬着,汗从手腕滑到肘弯。
我这才明白,真正的诏书不在笔墨间,而在女皇眼尾的细纹里,在她摩挲玉如意的节奏中。
半年后,我已经能分辨哪些奏折该用青绫封、哪些该蘸银朱批。
最要紧的是那些提到庐陵王的,得用特制的金粟纸誊抄,女皇总把它们锁在螺钿匣里。
有天深夜我添灯油时,发现匣子开着,里头奏折的朱批晕开了,像一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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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该安寝了。我轻声说。
武则天突然抓住我手腕,她的指甲掐进我梅花妆下的旧伤:你说,狄仁杰是真病还是装病
案头摊着狄公请求致仕的折子,墨迹清隽如他的人品。
我取来新贡的碧螺春:真病的人写目眩会用重捺,狄公这个眩字收笔虚浮。
茶雾升起来,我看见她嘴角松了松。
来俊臣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他总在申时来禀事,带着刑狱特有的腥气。
有回他盯着我额间花钿笑:上官才人这妆画得妙,比周兴发明的凤凰晒翅刑具更巧。
我装作没听见,笔下却写错了年号,把天授写成了嗣圣,那是中宗用过的。
当晚我发烧了,梦见石榴树下的玉佩在哭。
惊醒时发现母亲给的《周礼》被翻到秋官篇,上面沾着冷汗。
后来我每次见酷吏,都在舌底压片薄荷叶,凉意刺着喉头才保持清醒。
长寿二年冬,我迎来了真正的考验。
女皇让我代批大理寺的死刑复核,朱砂笔足有半斤重。
第一个名字就是魏元忠,他骂过女皇面首张昌宗是莲花似六郎。
我盯着案卷看到三更,发现证人供词里丙夜和丁夜的墨色深浅不一。
陛下,我捧着案卷轻声说,臣查到宵禁后更鼓记录...…
话没说完,张易之的翡翠扳指就砸在我额角,花钿碎了,旧伤疤又开始渗血。
女皇用绢帕按着我额头:你可知为何选你掌诏敕
血滴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陈嬷嬷受刑的地方。
因为你有秤,她拾起朱砂笔塞回我手里,可惜称得了冤狱,称不了人心。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我在烛芯里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羽林军撞开玄武门时,我正在誊写禅位诏书。
张柬之带来的血腥气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掖庭清晨,原来权力更迭和刷马桶一样,总得有人善后。
女皇的寝殿比往常暗,我添灯油时发现壶早空了。
她躺在龙床上像片枯叶,突然说:那年你说狄仁杰真病,其实看错了吧
我手一抖,灯罩扣灭了最后一点光。
在黑暗里摸到殿门时,我怀里揣着两样东西:禅位诏书,和今早刚从石榴树下挖出来的蟠龙玉佩。
冰凉的玉纹硌着心口,我想起母亲说的,咱们上官家的字不能歪。
可在这紫宸殿上,谁又真能笔直地活着
中宗把金印放在我掌心时,我竟想起那支戳进额头的金簪。
印钮上的龟钮硌着掌纹,比当年黥刑更疼。
韦皇后在旁边笑,她新染的蔻丹红得像尚药局制的活血丹。
昭容娘娘该用紫檀盒装这印。
安乐公主凑过来,她裙上金线绣的九尾凤刺痛我眼睛。
这纹样逾制了。
我没说话,只将印匣往妆台深处推了推,那里藏着支秃毛的朱砂笔。
神龙二年的春天带着血腥味。
武三思总在申时来禀事,带着那种猎犬嗅到兔子的兴奋。
有回他故意碰翻我的砚台,趁机捏我手腕:娘娘的梅花妆比则天朝时更艳了。
铜镜照出我们交叠的衣袖,他紫袍上的鹰纹正啄着我裙角的云雀。
梁王可知这是什么我展开金粟纸,上面抄着《臣轨》的至忠章。
他脸色变了,这书是武则天用来训诫臣子的。
后来他再不敢碰我妆台,但总往我推荐的学士名单里塞武氏子弟。
我的妆台成了最忙的地方。
早晨宫女们捧着诗笺来求批改,午间女学士们讨论《女则》新注,入夜后还有各宫来讨教金花笺的制法。
有次韦后闯进来,正撞见我在教小宫女用金粉调墨。
上官昭容好雅兴。她拈起张诗笺对着光看,本宫还当你只会拟诏书呢。
笺上是我昨夜写的《游长宁公主流杯池》,墨里掺了珍珠粉,在阳光下像条流动的银河。
其实我最爱申时三刻,日影斜斜切过妆台,把金印分成明暗两半。
这时候母亲会来,带着她新腌的梅子。
她老了,眼睛像蒙了灰的琉璃盏,却总能一眼看穿我的把戏。
又没好好吃饭。她摸到我腕骨突出处,那里还留着当年掖庭冻疮的疤。
突然她手指抖了一下,碰到我新戴的七宝璎珞,那是武三思送的。
有次她盯着我额间花钿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问黥刑的事。
可她只是用指腹轻轻抚过那朵金梅:你祖父写阶上香时,最爱在香字最后一点顿笔。
我猛地抓住她袖子。
妆奁底层就压着那片诗稿残页,已经快碎成渣了。
铜镜里看见自己嘴角在笑,眼睛却像两口枯井。
最热闹的是三月三上巳节。
我在曲江边设了赛诗会,香案上供着金花笺制的斗诗令。
李峤、宋之问这些大男人对着张小纸片抓耳挠腮的样子真好笑。
安乐公主非要参赛,结果她写的龙池跃龙被风吹进水池,洇开的墨迹像条垂死的蛇。
那天我喝多了松醪酒,回宫时发现金印不见了。急得满殿翻找,最后在妆匣底层找到。
它压着那支秃毛朱砂笔,笔杆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抱着印走到廊下。
月光像冷水浇在脸上,远处传来更鼓声。
突然明白则天皇后当年为何说称不了人心,这金印能调动千军万马,却压不住我梦里那杆秤。
秤盘左边堆着诗稿,右边淌着鲜血,永远晃悠悠地不平衡。
安乐公主的九尾凤钗刺进御案时,我听见了江山裂帛的声音。
那日在内殿核对《臣轨》注疏,突然听见珠帘外韦后的笑声:陛下尝尝这新熬的赤箭膏。
我抬头正看见中宗皱眉咽下琥珀色的药汤,安乐公主的金钗铮地扎在案上,钗尾的珍珠串还在晃。
父皇气色多好啊。
她歪头笑着,九根凤尾金丝在御案划出深痕。我盯着那道伤痕。
太像则天皇后批诛字时的起笔了。
夜里我翻遍尚药局典籍,发现赤箭根茎熬膏能治风痹,但若混了丹砂便成剧毒。
更漏敲到三更时,我把这发现写进密奏,临封函又划掉重写。
最后呈上去的只是寻常劝谏:伏愿陛下戒饮药酒。
崔湜来送诗稿时,我正烧着这些草稿。
火盆里炭灰突然爆响,惊得他撞翻案上墨汁。
我们手忙脚乱去擦,他的袖子沾了墨,我的抹额滑落露出旧疤。
下官新作了《香奁集》。他递来一叠粉笺,眼睛却盯着我额头。
我翻开看见罗襦宝带为君解的句子,指尖像被烫着似的。
那晚我烧诗稿到天明,火焰吞没艳词时扭曲的样子,像极了韦后哄陛下吃药时的嘴角。
重俊太子兵变那晚,我正在抄录《贞观政要》。
羽林军的铁靴声混着更鼓传来时,我下意识去摸妆台下的金印。
却摸到那支秃笔。
殿门被踹开的瞬间,我抓起铜镜挡在喉前。
乱臣贼子!太子的剑尖抵着镜面,我看见他眼里有当年章怀太子的影子。
剑锋在咽喉三寸外颤抖,突然有人喊:陛下在韦皇后处!
他收剑转身,盔缨扫过我脸颊,湿漉漉的不知是血是汗。
事后清点,发现安乐公主的九鸾钗丢了一支。我在御花园的芍药丛里找到它,钗尖沾着泥,像干涸的血。
韦后抚着受惊的中宗说:重俊那孽障定是疯了。
陛下咳着点头,袖口露出我昨日进的谏书边角。
已经被揉成了团。
回到寝殿,我摘下七宝璎珞扔进妆奁。
铜镜里额间的梅花妆有些脱色,金粉落进皱纹里,像龟裂大地上的河流。
母亲曾说我们上官家的女子骨相硬,可这些年我学会的本事,全是怎么把骨头弯成别人喜欢的模样。
最可怕的是发现自己在算账:
韦后若毒杀成功,必立安乐为皇太女;
李隆基在潞州练兵的消息应当卖给太平公主;
崔湜的诗虽轻浮,但他兄长掌握着北门禁军...…
妆台上金印映着烛光,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则天皇后问我:知道为何选你掌诏敕吗
当时以为是自己才华过人,现在才懂,她看中的是我称量利害时,总能精确到毫厘的冷酷。
梅花妆遮得住伤疤,遮不住心口越裂越大的欲壑。
烛泪烫在手背的疼,竟不如李隆基的眼神冷。
那夜我正修改《景龙文馆记》序言,忽闻玄武门方向传来马蹄声。
推开窗,看见皇城上空惊鸟乱飞,像被撕碎的诏书纸屑。
贴身宫女跌进来报信时,我手里的朱砂笔在文以载道的道字上狠狠顿了一下。
墨团像颗凝固的血珠。
点灯!所有灯都点上!我扯下昭容冠冕,从箱底翻出那件素白襦裙。
十四岁面圣时穿的旧衣,如今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妆台抽屉深处躺着三样东西:秃毛朱砂笔、蟠龙玉佩、太平公主的密函。
我把它们全塞进袖袋,铜镜里额间花钿不知何时裂了道缝。
领着二十七名宫人迎到丹凤门时,羽林军的火把正烧破夜色。
李隆基的白马踏着血泊而来,剑锋还在滴答作响。
我高举烛台向前,火光里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大概没想到权倾朝野的上官昭容,会以这样近乎赎罪的姿态出现。
王爷明鉴。我跪下去,烛焰几乎舔到他的剑穗,这是太平公主联署的遗诏。
羊皮纸在火光中展开,露出我模仿中宗笔迹写的传位相王。
李隆基用剑尖挑过去看,突然冷笑:娘娘的字,还是这般方圆有度。
我知道他认出这是伪诏,就像当年则天皇后一眼看穿我替狄仁杰打的掩护。
远处传来韦后凄厉的尖叫,像极了那年掖庭挨板子的陈嬷嬷。
李隆基的剑突然抵住我喉咙,冰凉贴着旧疤:娘娘可知,您批的诏书害死过多少李唐忠臣
烛油滴在剑上滋滋作响。
我望着这个比我小二十岁的刽子手,竟想起他父亲李旦当年在紫宸殿发抖的样子。
原来权力是个圈,吃人的最后终被吃。
王爷可知...…我故意让剑锋划破皮肤,温热的血顺着锁骨流进衣领,女子在这世上,原比男子多一道黥刑。
他手腕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我趁机举起烛台照向宫墙,那里跪着我安排的史官,正捧着实录奋笔疾书。
李隆基果然收剑入鞘。
他终究要在史册里当个明君。
赐鸩酒。他转身时铁甲铿锵,像在念我当年批过的某道死刑诏书。
我笑了,这结局比预想的好,至少留个全尸。
饮下鸩酒前,我最后看了眼妆台铜镜。
梅花妆被血和汗晕开,露出底下淡白的疤痕。
原来这道黥刑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变成另一种形式,刻在所有想称量天下的女子骨头上。
恍惚间看见母亲梦里的那杆秤终于坠落,玉盘碎成两半。
一边是我的诗集,一边是批过的诏书。
原来这世上,终究没有公允的秤。
(根据2013年出土墓志铭载: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
现代
这块墓志盖发现时已经裂成三块,但大唐故昭容几个字很清楚。
2013年8月的太阳晒得水泥地发白,我蹲在陕西咸阳的考古工棚里,指尖悬在玻璃展柜上方。
柜子里躺着块青石,上头巾帼宰相四个楷书被灯光打得棱角分明。
最珍贵的是志文内容。年轻研究员小刘递来矿泉水,跟《旧唐书》记载完全不同,说她在韦后乱政时屡申谏奏...…
水珠顺着瓶身滑下来,在柜面映出细小的光斑。
我突然想起史料里记载婉儿被斩首那日,长安也下过太阳雨。
隔着玻璃抚摸那些刻痕,指腹仿佛触到一千三百年前的刀锋。
看这个。小刘突然压低声音,引我到隔壁仓库。工作台上摊着块残碑,放大镜下显出几列娟秀的小字:请擢贤才,不以私害公...…
我浑身一颤。
这字迹我太熟悉了。
在敦煌遗书《彩书怨》摹本上,在洛阳出土的景龙年间诏书草稿上。
同样的顿笔习惯,总在收尾时微微上挑,像只欲飞的鸟。
是上官婉儿亲笔。小刘的指甲轻轻点着公字最后一笔,墓志引用了她原话。
仓库空调呼呼作响,我望着窗外晃动的杨树影子,突然想起那个持秤而生的传说。
现在这杆秤就躺在博物馆里,可谁又能真正称量清楚,那些奏折里的治国良策,到底抵不抵得过史书里的淫乱宫闱四字
下午参观新落成的遗址馆时,有个穿汉服的小姑娘在婉儿墓复原展区前拍照。
她额间贴着梅花形状的花钿,正弯腰看说明牌:……2014年确认墓室遭官方系统性破坏...…
姐姐,这个阿姨是好人还是坏人呀小姑娘突然仰头问我。
展柜灯光恰好打在她脸上,金箔花钿闪闪发亮。
我望向她身后那面铜镜展品。
唐代宫廷常见的双鸾衔绶镜,据说是婉儿妆台遗物。
镜面早已氧化成墨绿色,却依稀映出我和小姑娘重叠的面容。
你看这块砖。我指向展柜角落的莲花纹方砖,砖角有朵小小的梅花刻痕,考古队在淤土里发现的,可能是她生前最爱用的砚台压痕。
小姑娘鼻子贴着玻璃:像不像老师教我们画的五星红旗
我怔住了。
突然明白婉儿为何要在那么多诏书里坚持不以私害公。
她这一生,终究是把那杆秤的准星,钉在了天下二字上。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红,远处工地的塔吊像支巨大的朱砂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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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是志石局部特写,那个公字的最后一笔,在闪光灯下像要飞起来。
耳畔忽然响起导游的解说词:……墓志证明她曾力保李唐宗室...…
我回头望博物馆的玻璃幕墙,晚霞把整栋楼染成了金粟纸的颜色。
千年前那个女子用朱砂笔写下的公字,此刻正穿透时光,映在游客们高举的手机屏幕上。
这秤星量过盛唐,诸君且看公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