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灯光,白得像是能把心都烤化。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塞满了每一个角落,腻得让人喉咙发紧。
我闭着眼,只觉得肚子深处那片空荡荡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像是活生生挖掉了什么,伤口暴露在寒风里,细细密密地疼。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带着那颗坠在寒潭里的心,一起沉沉往下掉。
病房门被推开,发出滞涩的吱呀声。
我连眼皮都懒得掀。脚步声很轻,停在床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除了她,不会有别人。江远出差,爸爸……他甚至不知道他短暂存在过的外孙已经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陪伴我的女人,是我病床上刚刚离开的妻子的亲妹妹,我的小姨兼继母——叶澜。她站在那里,身影像一株落满寒霜的竹子,挺拔、无声、坚硬。
十五年了,从我生母叶清去世不到三个月,她嫁进这个家起,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冷硬的沉默,疏离得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墙。
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的轻微磕碰声,接着是盛汤的细微响动。瓷勺刮过碗壁,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汤碗被递到了床边,温热的水汽混合着油腻的鸡汤气味扑到脸上。我睁开干涩的眼睛,视线里先出现她那只手——骨节比记忆中粗了不少,染成深红的指甲边缘有细小的裂纹,指侧也覆着一层薄茧。这双手会煮汤,会打理父亲四季的衣衫,会把我的校服洗得干干净净……却永远不会落在我肩头安慰或拥抱一下。
她另一只手中端着那碗汤,浑浊油腻的表面浮着几片油花,几块带着可疑暗褐色的鸡肉沉沉浮浮。
喉咙一阵发紧,胃里猛地翻涌起来。我别过头,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不想喝,太油。
没有回应。
她的沉默向来能化作实质的压力。屋子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空调低沉的轰鸣。过了不知多久,那勺子又固执地凑近了些。碗沿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
我没动。也抬不动手去推拒。
身体深处还在抽痛,被那固执的汤水和这无声逼迫的情绪啃噬着,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我撑着床沿,用尽力气想坐起来一点,手臂却软得撑不住身体,一下失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床边一滑!
哐当!
手肘慌乱地撑下去,撞在床头柜边缘。撞翻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惊呼和脆响几乎同时炸开!
我手肘外侧瞬间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皮肤仿佛被活活撕扯下来一块。同时,滚烫的汤汁泼洒开来,溅在我的病号服袖子上、床单上,更多是泼在了旁边她的手臂上、胸襟和腰腹部。
啊!她短促地痛呼了一声,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捂自己烫伤的地方,目光却在抬起的一瞬凝固了——刚才那一撞和混乱的倾洒,她的领口被狠狠扯歪了大半,露出一大截侧颈和肩头。在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下方,锁骨之下……那片骤然闯入视线的皮肤,简直是另一层地狱的景象。
那不是细腻光滑的肌肤。那是一大片陈旧、丑陋、永远不可能再褪去的疤痕。狰狞地虬结着、向里收缩着,颜色是深浅不一的暗红与紫褐,褶皱处甚至像干涸龟裂的、丑陋的土地。
我整个人瞬间冻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冰锥从头顶贯穿。视线死死钉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皮肤上,忘记了手臂上火烧火燎的痛。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惊骇和某种预感的不祥,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能听到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擂鼓一样撞得我耳膜发疼。
这……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难听。我猛地抬头,撞进她的眼睛。在那双一贯平静如死水的眼底深处,我第一次捕捉到了真实的东西——无法控制的惊慌和一种狼狈的、被窥破的恐惧。它们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惊惶的涟漪剧烈地扩散开。
叶澜的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得如同身后冰冷的墙壁。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因极度的惊骇猛地收缩。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动作快得带了风,手指死死揪住被汤汁浸湿、歪斜的衣领布料,用一种凶狠得近乎撕扯的力道向上猛地一拽!那片恐怖的景象,立刻被湿漉漉的衣料粗暴地盖住、隐藏。动作间,几滴浓汤甩落,在惨白的地砖上洇开几点深黄的印记。
不关你的事!
声音尖利,带着一种失控的颤抖,像一根崩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琴弦。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被汤淋湿的、肯定也被烫到的胳膊和腰腹,只是死死护着那被高领遮盖的位置,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的反应太大了,太大了!远超出一个寻常伤痕被意外暴露时的应有表现。那不是尴尬或难堪,那是秘密被扒开的赤裸裸的恐慌和抗拒,带着一股毁灭性的自保本能!
这个念头像淬了冰的毒箭,直刺我心底深处那个盘踞了十五年的困惑。
等一下!一股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蛮力支撑着我,在她仓促转身想要逃离这间窒息的病房时,我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根本顾不得手臂上火烧般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指尖精准地扣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我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像冰冷的铁箍:那疤……是怎么来的!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破音的尖锐,每一个字都在空旷的病房里撞出回响。
掌心里她的手腕猛地一缩,像是被烙铁烫着,皮肤下的骨头又硬又脆,仿佛轻易就能捏断。
她被我拖拽得晃了一下,不得不回头面对我。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激烈的火焰——不是怒火,是更深沉、更绝望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憎恶。那眼神刺得我心脏一缩。
放手!她剧烈地挣扎,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我叫你放手!
拉扯之间,我打着留置针的手背不知碰到哪里,尖锐的刺痛瞬间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手上力道本能地一松。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叶澜像被激怒的母兽,猛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将手臂从我无力的钳制中抽了出来!动作幅度太大,失去平衡的她踉跄着撞在旁边那把陪护椅上。
椅脚和地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稳住身形,不再看我一眼,甚至没有看一眼地上的狼藉和碎瓷片。她几乎是逃离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背影仓惶决绝,白色的门在她身后无精打采地弹回原处,微微晃动。
直到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和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我才缓缓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手臂外侧被烫到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皮肤一片红肿,几处甚至隐隐泛起白色的小泡。地上的鸡汤还在散发着微热油腻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味,令人作呕。但我所有的感知都被另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东西穿透了。
她的反应,如同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颗核弹。那片被强行隐藏起来的疤痕,和她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撕碎了最后一丝自我安慰的可能。她不是天生冷漠。那冷漠背后,藏着血肉模糊的伤口,藏着足以撕裂一个人的往事。
这疤……到底是什么来历
十五年了。从我十一岁那年,父亲领着这个沉默阴郁的继母跨进家门开始,我就活在这巨大的问号里。为什么我的小姨,会顶替她刚去世姐姐的位置,成为我的继母为什么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女人,看我的眼神却永远像隔着冰封的湖面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她用尽全力也无法接纳的
父亲讳莫如深。外婆在我试图问起时,总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擦着浑浊的眼泪摇头。我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这个活成冰雕的女人是唯一可能接近答案的出口,可她用坚冰垒起了最高的堡垒。
而现在,堡垒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狰狞伤疤,像深渊张开的巨口。
手臂上的痛楚拉扯着我的神经,也逼着我清醒。我撑着床沿,重新坐回病床边缘。那些模糊而固执的过往片段,被叶澜那惊惧的眼神彻底激活,如同汹涌的暗流,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心头的茫然。我需要答案!那个被所有人联手埋葬的答案!既然活人都不肯开口,那我就去找不会说话的见证者。
家……那个我很少回,弥漫着叶澜无处不在却又冰冷疏离气息的地方。那里一定藏着什么。
念头一旦成形,便如疯长的藤蔓,勒紧了我的心脏。我必须回去。
护士处理我手臂烫伤时,指尖带着消毒棉球按上来的力道让我猛地抽了口气,刺痛扎进神经。她却仿佛没看见我的狼狈,只是语气寻常地告诉我:你母亲……刚才走了,挺急的,差点儿在门口摔一跤,鞋跟都崴掉了半只。她顿了一下,眼神似乎朝我瞟了一眼,补了一句,她让我别管,说不舒服就回去了。
我一动不动,任由冰凉的药水涂抹在灼痛的皮肤上。那消毒剂的刺鼻气味钻进鼻腔,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鞋跟都崴掉了半只……不舒服……
叶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被我无意间看到的伤疤,或是被我追问时那歇斯底里的反抗。
这份恐惧有多深重,她拼命掩盖的过往就显得有多沉重。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无声地召唤着我回去。回去,挖开沉默的坟墓。
手臂被包扎好,缠上几圈纱布,护士细细交代着注意事项。我应着,心思却早已飞了出去。等护士转身离开,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远,我便扶着床沿,缓慢地挪动着沉重的腿脚下了床。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顺延而上,激得我轻微发抖,肚子里的空荡和隐痛也在叫嚣。
换上角落里那双来时穿的、鞋底沾着灰尘的软底鞋,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失血和疲惫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消散。好在夜晚的住院部走廊异常安静,零星几个家属也带着通宵守候的疲惫麻木,没人注意我这个扶着墙壁、移动缓慢的身影。
坐上出租车,城市的夜光透过车窗飞速掠过我的脸,苍白的光影明明灭灭。司机播放着不知名的电台情歌,甜腻又哀怨的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飘荡。
家门在眼前打开,指纹锁滴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木质家具和清洁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久违的家的气息,此刻让我心头沉甸甸的。
屋里的灯没有亮,只有玄关一盏小小的感应灯随着开门声骤然亮起,投下微弱惨白的光。空气像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目光所及,一切都被收捡得纤尘不染,冰冷、整洁、秩序井然——这是叶澜统治下永不改变的场景。每一件东西都待在固定位置,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模型。这里的秩序本身就带着排他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闯入者。
我靠在门框上,定了定神,压抑住身体深处那股因虚弱和疼痛而升起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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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找母亲留下的一切痕迹,在这个以叶澜为中心运转了十五年的家中,几乎已经被消磨殆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道。外婆说过的只言片语在脑中闪烁——说母亲生前有条深蓝色的丝绒连衣裙,视若珍宝,只有在最重要的日子才舍得穿。她总提起,说那是叶清阿姨送的,意义非凡。
那条裙子……那条曾承载着姐妹温情的深蓝色丝绒,是否也跟着她一起消失在了冰冷的墓碑之下
不,还有别的可能!
心底像是突然划过一道电光,照亮了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阳台尽头!那个几乎被当做储藏间的角落,立着一个笨重的、上世纪流行款式的老式橡木五斗橱!那是母亲叶清嫁过来时外婆给的唯一一件大件陪嫁,后来有了新的衣柜,就弃置在角落里,堆满了杂物,几乎成了叶澜用来放清洁工具的地方!
这间房子除了这笨重的大块头,再也没任何属于叶清的旧物了。
那抽屉最下层,那个厚重得像是永远锁闭的暗格——记忆里,幼年的我趁大人不注意,曾胡乱翻找玩具,无意中拽开过那道吱呀作响的旧木板。里面……很空,似乎只有些散碎东西。
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咬紧牙关,拖着沉重的步子朝阳台走去。
阳台没开灯,只有远处高楼霓虹的光勉强渗透进来,勾勒出笨重五斗橱狰狞的轮廓。灰尘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腐朽木头的味道钻入鼻腔。我拉开最下层的那个大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只随意丢着几块褪色的旧抹布。
我的心一沉。暗格呢难道是记错了
不,不会。我用力将整个抽屉往外拉,沉重的木盒滑轨发出生涩的呻吟。抽屉被完全抽出,暴露后方的隔板。果然,在抽屉背后、接近橱柜底板的位置,嵌着一块大约半尺宽、与侧板颜色融为一体的活动盖板!
找到了!那块嵌板表面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浮尘和污垢,只有边缘处隐约留有幼年笨拙手指摩挲的印记。
指尖有些发抖,心口跳得发痛。我用指甲抠住盖板边缘那道细微的缝隙,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油泥。指甲盖开始发白,承受着剥离的力道。屏住呼吸,猛地向上一掀!
嗤啦……
覆盖在活动木板上的灰尘猛地扬了起来,扑了我一脸。气管一阵刺痒,压不住地低咳起来。尘埃迷蒙中,借着远处渗透的光线,看向隔层内部。
光线黯淡,只能勉强辨认出隔层内里不大,空空荡荡。只有……只有两件东西。一本薄薄的、纸张边缘都卷起毛边泛着暗黄的小册子,像是那种几角钱一本的老式记账本。小册子上,静静地压着一枚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纸片。
指尖触碰到那小册子粗糙的表面时,凉意像电流一样窜进身体。厚厚一层陈年的浮灰附着其上,散发着沉寂了太久的陈旧气味。
深吸一口气,几乎屏住了所有的念头,借着远处高楼投来的微弱霓虹,缓缓翻开硬而脆的封面。
里面不是账目。
第一页,是两份折叠起来的泛黄纸张文件,被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贴着边角粘在了纸页上。一份文件抬头是清晰的黑体打印字——XX市肿瘤医院。几行熟悉的潦草笔迹在旁边标注着晚期诊断结论和潦草的签名:叶清。旁边的日期,冰冷得如同尖锥——那竟是生母去世一年前的诊断书!
另一页,是几张单据——护理费、特殊用药、进口药报销单据的复印件复印件。数字密密麻麻,用红色记号笔划着沉重的圈。
这沉重的诊断,这沉重的数字,像冰冷的巨石轰然砸在心头!我的眼睛被那日期、那些红圈刺得生痛!一年前……母亲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她强装着没事的样子,忍着剧烈的疼痛给我讲完睡前故事,然后自己捂着嘴跑到厕所里吐得天昏地暗……还有这笔沉重的医疗开支,当时拮据的家境,父亲频繁加班的疲惫面容……一切,都有了解释!我的胃里一阵翻搅,生理性的酸涩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压下。
颤抖的指尖拨开这两份沉甸甸的纸张。第二页,露出了压在最下面的东西。
一张明显从某处撕下、边缘参差不齐的信纸,纸质同样泛黄变脆。上面熟悉的、娟秀但明显力道不足的蓝色墨水字迹,像一把生锈的刀,缓慢地割开了眼前氤氲的雾气。
澜:
求你……看在我俩从小长大的份上,想想姐的病已经到了这一步,熬不过多久了……
妞妞(我的小名)还这么小。求你一定答应我……替我照顾好她。
更求你……答应老徐。嫁给他。当这孩子的妈妈……
字迹到这里异常凌乱,断断续续,透出油尽灯枯般的艰难,模糊的墨团晕开在纸张上。
不然……我怕他对妞妞不好……他是男人……粗心……又有了新人怎么办只有你……只有你替我看着她长大,我才放心闭眼……
墨迹在此处中断,留下大片空白。下方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像用尽最后所有力气挤压出来,每一笔都带着颤抖的停顿:
妞妞……托付给你……就当你自己的孩子……拜托了妹妹,姐来世报……
最后那个报字甚至没有写完,只有一点墨,孤零零地顿在发脆变黄的纸上。下方,是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签名:叶清。
啪嗒。
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模糊的签名上,迅速裂开。一滴,又一滴。我颤抖着手,几乎不敢触碰那单薄易碎的纸页,生怕一个呼吸就把它吹散。目光死死钉在那句嫁给他、当这孩子的妈妈上。
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爪死死攥住,用力到无法呼吸!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的剧痛,传递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发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妈妈……你的苦心,你的遗愿……竟然是亲手将你的妹妹推进这个巨大的牢笼为了我……
这沉重的爱,是祝福,也是加诸在至亲之人身上的荆棘锁链!
小姨她……我那永远冰冷沉默的继母叶澜,当年我的生父徐建伟的妻子刚走不到三个月,她以叶澜妹妹的身份被托付着嫁入徐家。
所有冰冷的疏离,所有刻意的忽视,所有无声的抗拒……在这一刻都有了最残酷的、鲜血淋漓的注解!她根本就不是自愿走进这个家门的!她被迫接受了姐姐的遗愿,被迫进入一个并不欢迎她、她也从未憧憬过的角色!带着怎样的痛苦和不甘
十五年的冷漠疏离背后,积压着多少日复一日窒息的绝望
那年被迫流产的不是你表弟!
这一句嘶吼如重锤撞击着我的鼓膜,在我混乱一片的大脑中疯狂振荡!表弟不,她口中的亲骨肉,究竟是谁的父亲徐建伟那模糊的态度,那封遗书里暗示的他对妞妞不好的隐忧……
一个冰冷得让人血液冻结的猜测,如毒蛇般猛地缠紧了我的心脏!当年丧夫之后的小姨……腹中的孩子……
那个被所有人讳莫如深的交易!那张诊断书,巨额医疗费单子下父亲疲惫的脸,母亲遗书里那句恐惧的他对妞妞不好……父亲用来威胁小姨的筹码是什么
——是我!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升而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冰冷淹没了我!我像漂浮在无边的冰海上,只有恐惧和无助。如果……如果那未出世的孩子……是父亲和小姨的那意味着……
血液在血管里冲撞,奔流的声音如同恶浪咆哮,冲得我头晕目眩。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撞得五斗橱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地摸索刚刚扔在旁边的手机。
屏幕冰冷的光线照亮了我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庞。
指尖在屏幕上疯狂滑动,好几次都点错了位置。通讯录被打开,下滑,找到那个冰冷的名字——叶澜。我拨了出去。
嘟……嘟……嘟……
每一声漫长的等待音都像是凌迟的倒计时,尖锐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我一手死死捏着那张脆弱的遗书,指甲几乎要嵌入纸张,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话筒部分,仿佛不这么做,里面就会钻出择人而噬的怪物。
响了十几声,久到我快要以为那头会永远沉默下去。
……喂一个沙哑、疲惫到极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被打断后的茫然,背景里还有车流穿梭的微弱白噪音。
你在哪儿!我的声音冲出口,嘶哑尖锐得不像自己的,带着绝望和不顾一切的逼问。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提醒着连接还在。
一秒,两秒……每一秒的沉默都像巨石压在我的胸口。
你,我盯着遗书上那力透纸背的恳求,每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像是要把灵魂都呕出来,当年被迫流掉的……到底是谁的孩子!
……时间被无限拉长。风声似乎消失了,连细微的电流声也被某种更庞大的寂静吞噬。
正当我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将我彻底憋死时,电话那头猛地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抽噎被强行掐断的鼻音!
紧接着,是骤然粗重、毫无节奏的、濒临崩溃般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某种深埋的毒血,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口子。
是我的……那破碎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在剧烈地颤抖,我的亲骨肉……她喘息着,大口大口,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也是你爸……用你威胁我的交易!
轰!
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化作一片虚无的白光!身体的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拿着手机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软软垂落下来,冰冷的屏幕几乎要贴上我的脸颊。
原来……原来那未出世的孩子……真的是父亲的!
她用流产换来了我的平安。换来了母亲遗愿的延续。换来了十五年在这个冰冷牢狱里的禁锢。
她用她孩子的命,托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尖锐的痛楚从心脏深处猛烈地爆发出来,沿着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瞬间焚烧四肢百骸!
啪嗒!
手机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通话中断了。
阳台冰冷的夜风呼呼灌进来,窗帘被吹得翻飞不止,像狂舞的幽灵。我靠着冷硬的橱柜,身体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砖角落。那张皱巴巴的遗书被我死死攥在胸前,紧贴着狂跳不止的心脏。眼泪失控地奔涌而出,滚烫地冲刷过冰冷麻木的脸颊,砸落在膝头,迅速在裤子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垂死的小兽的哀鸣。
黑暗中,只有阳台尽头那座五斗橱,无声地矗立着,如同一个巨大冷酷的墓碑。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绷得皮肤发紧,酸涩刺痛的双眼几乎无法聚焦。
吱呀——
大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犹疑。
我没有动,也没有抬头。身体里的力气早已耗尽,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心脏一下下钝痛的抽缩。
脚步声在身后凝滞了那么一秒,然后迟疑地、一点点靠近,停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的喘息声很轻,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情绪波动,如同风箱漏了气。我能感觉到那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蜷缩的、微微发抖的脊背上。
周围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许久,就在这沉默快要凝成实体将我压垮时,身后才响起一个极其干涩、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起来吧。
那声音离我很近,似乎就响在我头顶斜上方。我僵硬地抬起头,缓慢地扭过头去。
她站在我斜后方一步之遥。医院那身相对整洁的衣服换掉了,穿上了她惯常在家里的那身藏青色的旧棉布睡衣。没有化妆,灯光下那张脸,是毫不掩饰的憔悴与苍白。那双总是死水微澜的眼睛,此刻布满狰狞的红血丝,眼角有明显的湿润亮光。
她伸出手臂,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似乎想碰碰我,又不知该落向哪里。最终,那发颤的手慢慢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那手掌的温度冰凉得惊人,带着难以控制的剧烈颤抖。
指尖冰凉的触感落在我滚烫的皮肤上,那一点极其轻微的接触,却像点燃了某个积蓄已久的引信。被我拼命压抑在胸口的所有情绪——那巨大的震惊、深重的愧疚、迟来的理解和一种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小姨……这两个字冲口而出,不再是冰冷的名词,而是带着血肉的温度和嘶哑的哭腔。
悬在半空的手臂猛地一颤!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震惊地睁大,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称呼。
喉咙被酸涩的硬块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走,我猛地抬起双手,在眼泪又一次汹涌决堤之前,朝着她,朝着那具承载了太多不公和伤害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手臂紧紧地箍住她单薄的腰身。脸颊重重地、带着所有的委屈和心碎,埋进她冰凉柔软的睡衣布料里。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杂着一丝医院消毒水的残余气息,钻入鼻腔。额头抵着她的颈侧和肩窝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猛然的僵直和剧烈失控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小姨……
闷在她睡衣里的哭诉,断断续续,被汹涌的泪水和抽噎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拥抱的姿态近乎蛮横,带着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我的泪水很快浸湿了她胸前的衣料,灼热的湿意渗入皮肤,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身体从僵硬到微微的软化,那剧烈的颤抖并未停止,却添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意味,像是支撑了太久、终于被允许崩溃的长堤。
那双冰凉的手,先是无措地悬垂着,无处安放。过了几秒,才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如同枯树的枝桠在风中艰难地探向另一棵树木。
它们轻轻、犹豫地落在了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动作僵硬,毫无章法可言,仿佛一个完全忘记了该如何安抚他人的学徒。但那笨拙中,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小心翼翼和不易察觉的珍重。
粗糙的指腹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能感觉到掌心细微的茧子。一下,又一下,生涩地拍打着我的背心。力度很轻,像一个怕惊醒噩梦的孩子。
她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上方。我清晰地听见她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极其压抑的鼻音,像是一声被强行捂住的呜咽硬生生在喉咙口折断。
……傻囡囡……近乎叹息的三个字,裹挟着浓重的哽咽和难以言说的痛楚,轻柔地落在我的发间,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不是你……
声音微弱,却如冰河初融的第一道裂痕。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是汹涌的暖流,无声地漫延。泪水再次失禁般涌出,我将脸更深地埋在她温凉的怀抱里,只嗅到一片咸涩的水气,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房间角落里亮起的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在这片刚刚找到一丝依偎温度的重逢里,像一道突兀的寒冰射线。
屏幕的光映照在叶澜苍白近乎透明的侧脸上,也映入我仰起头的视野。屏幕亮起的地方,并不是我们其中任何一人的手机。那是……床头柜!
属于这个家里真正主人的地方!
我身体猛地一僵,连带着抱着我的叶澜也下意识地循着我的视线望去。
亮起的屏幕上,清晰地跳跃着三个刺眼的字:徐建伟。
发件人的名字像淬毒的钉子。短信内容在锁屏界面上仅显示出一行预览,却足以将我们短暂的喘息瞬间撕裂:
……孩子没了好,你们姐妹真相也该清……
房间里最后残存的微弱温度被这一道冰冷的光瞬间吞噬。我的身体下意识绷紧,喉咙发紧,只能死死盯着那点刺眼的光亮,看着它固执地跳跃,像垂死心脏的最后几下抽动。
叶澜环抱着我的手臂明显僵硬了一下,如同瞬间冻结。她几乎是本能地将我向后轻轻带了一步,把我稍微笼在她身后一点的位置。一个细微却清晰的保护姿态。
脚步声猛地从玄关冲了进来,沉重、急促、带着扑面而来的暴怒气息。徐建伟甚至没换鞋,皮鞋底在大理石地板上敲打出脆硬刺耳的声响,一路从门口蹬蹬地直撞进来,像一辆失控的重型机车!
他的目光裹挟着风雷,瞬间砸在我们两人身上。那眼神是冰冷的刀锋,先剐过叶澜惨白没有血色的脸,随即更狠厉地钉在我身上,扫过我手臂缠着的纱布和脸上未干的泪痕,最后,如同被点燃的火油桶,轰然爆燃!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领口被他一路赶来的动作扯得微歪。那张平日里总带着点伪善或刻板的脸,此刻扭曲得极其可怖,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好……好得很!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狠劲儿,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剜下我们的肉来,趁着我不在,母女情深演得好一出大戏啊!
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影像乌云压顶。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因激怒而散发出的、混杂了烟味的体热气息。
爸……
我喉咙发紧,本能地想开口,声音却被迎面砸来的滔天恶意堵了回去。
你闭嘴!他猛地转头瞪向我,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钢针,带着全然的鄙夷和一种刻骨的嫌恶,仿佛看着一团令人作呕的秽物。我没你这种女儿!孩子没了好!挺好!这下你们姐妹俩……连这点牵连都彻底断了!干净了!他刻意咬重了姐妹二字,像把带血的刀子反复捅刺。
那双暴怒充血的眼睛再次转向叶澜,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和讥诮:叶澜,你这做姐姐的,心愿总算彻底了了嗯还是说……你终于把这十五年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了!
徐建伟!你够了!
叶澜猛地抬起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尖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能震碎骨头的力量,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的凄厉嘶鸣。
她几乎是在吼出来的一瞬间,双臂猛地将我彻底地、严密地揽到了她身后,用她那单薄的身体完全挡住了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后背瞬间绷紧的肌肉如同铁板,以及她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隔着衣料传来的剧烈震颤。
你有什么资格提‘姐妹’有什么资格提‘姐姐’!她直视着徐建伟,那双因熬夜和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燃烧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恨意和长久压抑后的疯狂反击,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当年……
叮铃铃铃铃——!!!
一阵极其尖锐、异常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戳破这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裂的空气!
不是徐建伟扔在床头柜上那部,铃声的来源,是他西装内袋里正疯狂嗡鸣振动的另一部手机。那声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刺耳、近乎荒谬。
所有人的动作和嘶吼都被这突如其来、催命符般的铃声硬生生冻结了一瞬。如同高速播放的电影画面被人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徐建伟脸上那因为暴怒而扭曲狂烈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像是高速运转的齿轮卡进了异物,肌肉的抽搐都僵在了某个狰狞的角度。那铃声毫无停歇的迹象,一遍又一遍,顽固地切割着窒息的气氛,逼迫着他的神经。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叶澜,像要把她生吞活剥,眼神毒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然而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重和暴戾,伸进西装内袋,粗暴地将那部震动不止的手机掏了出来。
目光扫过屏幕上跳动名字(或号码)的瞬间,他额角暴跳的青筋猛地鼓胀了一下,眼神中的暴怒被一股更深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覆盖。那只紧攥着手机的手背上,青筋也狰狞地突起。
……说!接通电话的瞬间,他压低了声音,但那声音依旧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出来,生硬得如同碎冰砸地,带着极力压制也掩盖不住的狂躁和惊疑。他甚至下意识地侧过了身,动作僵硬得像拧紧的发条,试图隔断我们的视线。
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徐建伟低沉、简短却压抑着骇人怒气的音节断续迸出。
……现在……什么!
一声惊怒交加的、难以置信的低吼,像压抑的雷暴在喉咙深处炸开。
……废物!……等我过去处理!让财务立刻封账!我马上……
电话似乎被那边的人急切地打断了,徐建伟猛地收住了话音,眉峰死死绞在一起,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铁青!那种泰山压顶般的暴怒和掌控一切的气势,此刻像被戳破的气球,急速泄露。一种深重的、足以动摇根基的不安和恐慌,如毒蛇般缠绕上他的眉宇。他捏着手机的五指用力到指骨发白,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知道了!等我!他几乎是咆哮着切断了通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喷着火星的烙铁。猛地将手机狠狠往旁边沙发上一砸!昂贵的机身撞击在皮质沙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
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再次死死锁定我和叶澜。
那目光凶狠依旧,但在那暴戾之下,却分明翻涌着一种更深沉、更急迫的惊惧。像是在看两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蚁,却又被无形的火焰燎到了指尖般。他用一根发抖的手指,狠狠点向我们,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威胁的话。
就在这时——
妈妈。
这一个词从我的嘴里吐出来,清晰得没有一丝犹豫,平静得如同深渊回音。
声音不大,却在瞬间,将徐建伟喉咙里所有即将冲口而出的雷霆万钧,全部冻僵成冰!也将叶澜死死护在我身前的、剧烈颤抖的身体,狠狠钉在了原地!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如兽、此起彼伏的喘息。
徐建伟指着我们的那根手指僵在了半空,手和嘴唇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那双被狂怒和惊惧撕扯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我,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彻底碎裂了。
叶澜的身体猛地一震!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背的每一寸肌肉都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从内部抽空。箍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我生疼。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只转了一点角度。
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上,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痛苦、愤怒、绝望——都在刹那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惨白。然后,那双深陷的眼眸中,无法言喻的惊涛骇浪无声地、轰然崩塌、汹涌而出,将那死水般的空茫瞬间填满、淹没。
而徐建伟,在短暂的、如同世界崩溃般的凝滞之后,脸上所有表情都剥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混合了彻底失败的灰败和一种被扒光了所有的羞愤怒极。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古怪的、介于嗤笑和哽咽之间的短促音节。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深深地、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沼泽,混杂着震惊、鄙夷、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彻底切断的冰冷。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绝和深深的羞辱。
他猛地转身,皮鞋几乎要把地板踏穿,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狂乱风暴,几步就冲出了大门!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响!大门被他离开的力道重重甩上,合拢的撞击声如同沉重的榔头砸在厚重的墙壁上,连带着整个屋子的墙壁都跟着发出沉闷的嗡鸣,震得我耳膜刺痛,心头也跟着猛跳!
玄关那盏仅存的、惨白的感应灯,被这狂暴的关门震得剧烈地摇晃起来!惨白的光柱在空无一人的玄关墙壁上急促地晃动了几下,像濒死的蝶在挣扎,终究无声地熄灭。
深重的黑暗如同浓稠冰冷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只有阳台外遥远高楼的零星霓虹,像漂浮在冥河上的鬼火,无声地渗入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寂静狼藉。
空气里漂浮着未散尽的消毒水味、鸡汤的油腻气味、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悲伤碎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按钮按下的声音,仿佛羽毛飘落。
叶澜不知何时,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伸手,按下了门口墙壁上一个开关。
啪。
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壁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如同一只怯怯伸出的手,小心翼翼、极其艰难地尝试着,驱散这片庞大沉重、几乎凝固了的黑暗和死寂。
那灯光很弱,只够照亮沙发一角和她半边疲惫惨白的侧脸。但在这刚刚被撕裂的冰冷深渊里,它落了下来。
叶澜依然紧紧拥着我,像是抱着她在这世上最后也是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千钧巨石。然后,她才开始真正地、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终于能完全地看向我。
那双曾经冷硬淡漠、此刻却如同碎裂冰面下涌动着滚烫岩浆的眼睛,对上我同样被泪水浸透、却异常清亮执着的目光。
昏黄的光影里,她沾着灰尘和泪水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个极其艰难、几乎不像是笑容、却倾注了所有复杂情感的动作,极其费力地在她冰封了十五年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勾勒出来。那弧度里沉淀了太深的痛苦、释然、委屈、慰藉,像是融雪春溪艰难地冲破冰层,虽然微弱,却是确凿无误的温度。
……我们……她的声音破碎沙哑得厉害,每个音节都带着尘埃落定的干涩和某种失而复得的珍重,轻得几不可闻。
……回家了。
我埋在她单薄的肩头,用力地、用力地点头。更多的眼泪涌出来,这次却像熔化的冰川,带着滚烫的重量和终于寻得方向的暖意。
小灯的微光终于落在地上,照亮了我们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