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触感微凉。
他身体明显绷紧,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和一丝难言的悸动。
就在这暧昧的瞬间——王爷需要‘死’一次。我的声音轻得像情人耳语。
1.
彻骨的寒意,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一缕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脸颊。
视野像蒙了一层血雾,半边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泛着阴湿潮气的石砖地面。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攒刺。
滴答——一滴粘稠的血珠砸落地面,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在死寂中却格外刺耳。
贱骨头!装什么死!尖酸刻薄的咒骂骤然撕破寂静。
贱骨头我脑中嗡嗡作响,剧痛让她意识混乱,
不对……我分明已被沈砚舟那一掌震碎心脉,气绝身亡……
刹那间,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狂潮倒灌——
我重生了。
不再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残月阁首领残月疏影,
而是靖安侯府那个不受待见的庶女,楚昭宁。
眼前这嚣张跋扈、眼神淬毒的少女,正是靖安侯府的嫡女,楚明萱。
明日,你上不上花轿楚明萱弯腰逼近,
涂着丹蔻的指尖几乎戳到我鼻尖,指甲上细小的金箔晃得人眼花。
上花轿
电光火石间,关于这场婚事的记忆瞬间清晰——皇上赐婚,命楚家嫡女嫁与三皇子沈砚舟!
这本应是泼天富贵,可那三皇子却是个久病沉疴的废人,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
难怪楚明萱如此抗拒。
三皇子废物我心头猛地一颤。
那夜他反击时的眼神何等锐利,掌风何等刚猛!
若他真是废物,我这残月阁阁主又岂会栽在他手里,落得身死重生的下场
如今竟要我替这仇人冲喜荒谬!
不去!我脱口而出,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小贱蹄子,能嫁给三皇子是你天大的福分,甭给脸不要脸!一旁膀大腰圆的老妈子尖声附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挣扎着,用手肘撑地,缓缓坐起。
环顾这间破旧却收拾得异常整齐的小屋——一尘不染的桌面,窗台上几株顽强生长的小草,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被褥……这原主,倒是个在泥泞中也有自己坚持的人。
冰冷的目光扫过屋内两人,杀意在眼底一闪而过,又被强行压下。
此刻不能动手。这具身体虚弱不堪,经脉受损,十成武功能用出一成已是侥幸。
我是楚昭宁,不再是能来去无踪的‘残月疏影’了。杀手本能让她精准评估着自身状态。
我挣扎着站起身,抹去脸颊刺目的血迹,反手一巴掌狠狠甩在老妈子油腻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炸响!
哎哟!老妈子捂着脸,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重重撞在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楚明萱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向来逆来顺受的庶妹敢还手。
小姐!小姐!这小贱人疯了!敢打老奴!您可得为老奴做主啊!老妈子嚎叫着,挣扎想爬起来。
啪——第二巴掌携风而至,力道更狠!老妈子直接被扇倒在地,头晕眼花。
楚昭宁!你敢打我的人!楚明萱终于回神,气得粉面扭曲,尖叫着冲上来,五指成爪朝我脸上挠来。
我微微侧身,楚明萱的巴掌带着风声从耳边掠过。
用力过猛收势不住,噗通一声直接扑倒在地,珠钗散落,狼狈不堪。
我好歹也是侯府的小姐,她不懂规矩,敢对主子吆五喝六,难道你身为嫡姐,也不懂何为体统
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影,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侵犯的寒意。
原主楚昭宁因怯懦而死,如今的楚昭宁,可不会了!
楚明萱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里的冰寒让她打了个哆嗦,竟一时忘了言语。
我要见父亲。我冷冷开口,不容置疑。
楚明萱打了个激灵,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个小贱货!打了我的人还想让我带你去见父亲做梦!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狠狠教训一顿!
话音未落,门口果然闪出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面带狞笑,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楚明萱,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穿透了楚明萱的叫嚣,
你若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明日我便‘不小心’从花轿里‘摔’出来,或者‘病’得起不来身。侯府欺君之罪能否担待得起,你自己掂量!
住手!楚明萱瞳孔猛缩,厉声喝止家丁,惊疑不定地盯着我:你……你说什么你明日要上花轿
我可以替你嫁过去,让你如愿以偿。
我看着楚明萱眼中闪过的狂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楚明萱急切追问。
你我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你没资格跟我谈。我要和能做主的人谈,我要见父亲。
不再理会她,我径直走到角落那个唯一值点钱的小木箱旁,熟稔地打开暗格,拿出一个小巧的医药箱,坐回桌旁,开始为自己处理额角的伤口。
血已经凝了,但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需要仔细清理包扎。
楚明萱被她那轻蔑的态度和有条不紊的动作噎得脸色铁青,
在原地僵了片刻,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最终狠狠一跺脚:走!带着气急败坏的老妈子和两个家丁,如同打了败仗的公鸡,愤然离去。
房间再次陷入死寂,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和我清理伤口时细微的窸窣声。
2.
靖安侯府的前厅,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
可这浮华喧嚣落在我眼中,却只觉得讽刺无比。
他们竟如此笃定,我会认命替嫁
亦或是笃定我一个庶女根本无力反抗
大厅首座上,靖安侯楚临渊身着一袭崭新庄重的二品朝服,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刻意为之的惋惜与无奈表情,见我走进,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如无风古井:昭宁来了。
然而,我分明从他看似平和的眼神深处,看到了冰冷赤裸的权衡与算计。
那里没有一丝对女儿伤势的担忧,只有对家族利益的精细考量。
旁边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位保养得宜、肌肤如细瓷般光洁的华贵妇人,靖安侯府的当家主母——苏瑶。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轻飘飘地落在我身后的花架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
此次替嫁之策,正是出自她手。
她眼中,我这个庶女,不过是颗随意摆弄的棋子。
听萱儿说,你答应了楚临渊率先开口,声音沉稳却透着惯有的疏离。
他所关心的,除非我头上缠着的染血布条,唯有那一纸婚书能否落定。
这个冰冷的巢穴,于此刻的我而言,早已连一丝留恋的余温也无。
我环顾这满室虚伪的亲人,目光清冷,径直开口:我母亲呢
这是我唯一牵挂此地的理由。
呵,一个伺候人的贱妾,哪来的资格踏入这前厅重地脏了侯府的门楣!一旁的楚明萱嘴角一撇,毫不掩饰那鄙夷。
楚明萱,
我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
明日我若嫁入禹王府,便是堂堂正正的王妃!‘出嫁从夫,母以子贵’的道理,你不懂届时我母亲以我为尊,礼法上便是三皇子的岳母!
若今日在此,你仍口口声声称她为‘贱妾’,你让皇室颜面置于何地
你让世人如何看待侯府
如何看待皇上御赐的这桩婚姻诛心之言,直击要害!
霎时间,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连苏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都骤然收紧了。
你究竟想怎样出乎意料,最先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默的,竟是主位旁的嫡母苏瑶。
她终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虽依旧冰冷,却带上了审视。
为我母亲抬位份。
我目光如炬,没有丝毫退缩,直直迎上她因盛怒而略显狰狞的面庞。
她发间那支赤金镶珠步摇的流苏,在灯下剧烈地晃动着。
不行!苏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尖利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
我乃正一品诰命夫人!岂能与一个低贱的下人平起平坐休想!简直痴心妄想!
就是!一个奴婢也想爬到我母亲头上作威作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楚明萱立刻跳起来帮腔,语调刻薄恶毒。
而我,只是静默如磐石,目光越过她们,牢牢锁定在首座的楚临渊脸上。
昭宁,楚临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家族权威,
此事牵扯甚多。你母亲若能抬个‘贵妾’或‘侧室’之名,倒也……并非不可商议。
可若仅此一事便提‘平妻’之请,未免太过,换一个吧。他将那太过二字咬得极重,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太过
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得穿透凝滞的空气,
父亲,您别‘忘了’——这是御笔亲封的皇上赐婚!
圣谕之下,谁敢拒婚!楚明萱既如此不愿嫁,便只有我这个庶女顶替。
可庶女出嫁,皇室颜面何在若此事让皇上知晓——‘以庶充嫡,蒙蔽圣听’——这‘欺君之罪’,九族之中,谁可幸免
即便有万般手段瞒天过海,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目光扫过面色陡变的众人,字句如刀,
如今最周全之策,便是名正言顺为我母亲抬位份!她是侯府平妻之女,便是‘嫡次女’!我代嫁,乃是因‘长幼有序,嫡庶虽同’,亦或是‘感念圣恩,主动请缨’!唯有如此,方能一劳永逸!除此以外,女儿别无他求!我斩钉截铁,寸步不让。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听见烛花噼啪爆开的细微声响。
母亲,呜呜……我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他会害死我的……楚明萱见楚临渊沉默,立刻扑到苏瑶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
楚临渊与苏瑶目光激烈碰撞,无声的交锋在寂静中蔓延。
楚明萱嘤嘤的哭声此刻成了最好的催化。
片刻后,楚临渊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其中只剩下冰冷的妥协:好吧……就依你。
你母亲沈氏,擢升为平妻。你,即刻下去准备明日出嫁事宜,不得有误!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女儿告退。我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沈氏……这便是这具身体母亲的名讳吧这是这副身体能替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转身,决然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富贵场。
身后,传来苏瑶压抑不住的痛哭咒骂和楚明萱委屈万分的啜泣。
从此,楚昭宁与靖安侯府,恩断义绝!
3.
锣鼓喧天,鞭炮轰鸣,震耳欲聋。
当我身着沉重华丽的大红嫁衣,将最后一只脚跨入那铺着明黄软垫的花轿时,
心中了然:从此以后,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欺凌的楚昭宁,连同与靖安侯府的最后一丝牵连,都被这道珠帘彻底隔绝,成为了过往烟云。
我是禹王妃,楚昭宁。
三皇子沈砚舟,当今皇上最怜惜的皇子,大约因其羸弱久病,竟从未在宫外开府建衙。此次迎娶侯府千金,圣上恩旨,赐封沈砚舟为禹王,将朱雀大街尽头一座闲置多年的前朝郡王府邸赐予他作为王府。
今日,整条朱雀大街都被正红所淹没,如同一条流淌的朱红绸带。
拜堂行礼繁琐至极。
当我被扶入洞房,隔着朦胧的红盖头,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靠近时,便知是沈砚舟来了。
丫鬟婆子们行礼退出,屋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一双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挑开了我眼前的一片红。
四目相对。
他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轮椅上,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透明瓷白,双颊却因饮了合卺酒而泛起几丝薄红,像寒风中即将凋零的玉兰,脆弱中透着一种奇异的坚韧。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病中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楚昭宁,我知你并非侯府嫡女楚明萱。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他顿了顿,深潭般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此事,我并不在意。你也无需介怀。
你不过是父皇为了安我的心,硬塞给我的一个‘福星’罢了。
至少,在父皇眼中是如此。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轮椅扶手上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
往后在这王府,你只需管好自己这一方天地,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我自不会干涉你分毫。好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宿在书房。言罢,他操控着轮椅,轱辘声平缓地碾过地面,向着门外行去,毫不留恋。
他绝非世人眼中那个等死的废物!这一点,我无比确信!
残月阁,大渝境内无可争议的第一杀手组织。
而我,残月疏影,便是其至高无上的首领,亦是组织最锋锐的一柄暗刃。
三日前那场雨夜刺杀,正是我亲手策划并执行!
却失手了!致命的错误,是我低估了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
那夜他雷霆反击的一掌,刚猛绝伦,至今想来仍觉心脉震颤!
失手,在杀手的世界里,便意味着永恒的死亡!
然而,我死了,却又在这少女楚昭宁体内醒来了。
诡异的重生。
我掀开沉重的红盖头,目光追随着那道清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烦恶翻涌。
残月阁那边,想来还未收到我的死讯。我或许……还有机会完成那桩未竟的交易只是如今这身份……思绪纷杂。
笃笃笃——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带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怯生生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奴婢青鸾,拜见王妃。小女孩声音细若蚊蚋,垂着头扑通一声跪下行礼。
王妃,王爷吩咐奴婢将这丫头带来侍候您。她叫青鸾,以后就是王妃您的贴身丫鬟了。
老嬷嬷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指着青鸾介绍完,甚至没等我回应,便垂首道:王妃早点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进宫面圣谢恩。话音未落,人已退出门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我和这个叫青鸾的小女孩。
我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穿着浅绿罗裙的少女。
她很瘦弱,低垂的眉眼间写满了不安,像只受惊的幼鹿。
来,到我近前来说话。我尽量放缓语气,伸出手。
小女孩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犹豫了短短一瞬,才小步挪到我跟前。
我伸手轻轻握住她置于身侧的小手。
入手冰凉,粗糙异常!
那不是寻常丫鬟干粗活留下的茧子,指腹、掌心、尤其虎口部位,覆着一层厚实紧密的老茧!
这是常年紧握兵器,反复摩擦淬炼的痕迹!
唯有练武之人,而且是下了苦功练剑的武者才有的痕迹!
我心头警铃微震,面上却波澜不惊,指腹依旧带着一丝暖意,轻轻摩挲着她虎口的厚茧,仿佛只是随意闲聊:青鸾瞧这手,小小年纪便长了这么厚的茧子,在王府没少吃苦吧
王妃息怒!小姑娘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重新噗通跪倒在地,
回王妃的话,奴婢……奴婢未曾受苦!王爷……王爷他待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好的!话语中的慌乱藏也藏不住。
起来吧,起来说话。我将她拉起,看着那双受惊的眼睛,
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有些感慨。虽然我顶着个侯府小姐的名头嫁进了这王府,可其中的滋味,又有谁能知晓呢……
我适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寂寥,
罢了,不说这些。往后你在我身边,若是合得来,我们便以姐妹相称也无妨。一个人,也怪闷的。
奴婢……奴婢不敢!青鸾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惶恐。
无妨,起来吧。我看出她的局促,暂时收了这个念头,
先帮我把这凤冠取下来吧,这劳什子顶了一天,脖子都要断了。
我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那面清晰的西洋玻璃镜前。
镜中映出的一张脸,眉眼如画,却陌生至极
。这便是我余生都必须与之相依为命的新身份。
青鸾闻言,动作麻利地上前,小心翼翼为我拆解着凤冠繁复的搭扣和珠钗。
厚重的发冠卸下,头顶伤口被牵动,传来阵阵闷痛。
我对着镜中的倒影梳理长发,心中飞快盘算:青鸾……你究竟是来监视我这可疑王妃的,还是……奉了沈砚舟之命,来保护谁的他的试探,还是怀疑亦或是……别的
4.
巍峨的皇宫,在晨光中显现出无可比拟的威严与庄重。
昨夜思虑过重,一夜未眠。
清晨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疲惫终于汹涌而至。
不知何时,竟昏沉沉睡去。
身侧的沈砚舟似乎并未察觉,只是静默地端坐。
偶尔,能感觉到一道温和平静的视线长久地落在自己脸上。
待车轮声慢下,行至宫门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肘。
我猛地惊醒,下意识抬头起身,脑袋却砰地一声闷响,重重撞上坚硬的车厢壁!
唔……额角刚结痂不久的伤口瞬间裂开,温热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当心!他迅速伸手拉住我慌乱挥舞的手臂。
一股力量传来,我重心不稳,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朝前扑去,竟一下子摔进了他怀里!
清淡的药香混合着龙涎香的奇异气息瞬间裹住了我。
鼻尖几乎撞上他坚实却略显单薄的胸口,温热的吐息拂过我的头顶。
我慌忙抬起眼,正对上他低垂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狭小的车厢里,只剩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王爷,宫门到了。车夫的声音适时地在外面响起,打破了这瞬间尴尬的寂静。
我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撑着他的手臂站起,脸颊像被火燎过般滚烫,迅速整理着微乱的衣衫:失……失礼了。
磕碰一下,怎会流血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天光,映照出我额角那抹刺眼的红。
之前……在家中受了点伤。我捂着额头,低声道,那冰冷的石砖地面仿佛又贴在脸上,不碍事,一会儿便好了,不能耽误了给父皇母后请安的时辰……
老吴,掉头,回王府。这一句,是对车外所言。
是。车外传来应答。
不必了王爷!我急忙阻拦,血马上就能止住,误了时辰才是不敬!而且……宫中不是还有值守御医吗找他们简单处理一下就好。我试图劝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因光线而显得格外白皙的侧脸上。
他其实……生得真是好看。这个念头毫无预警地闯进脑海,又被我迅速压下。
你,沈砚舟的目光从我的伤口移开,重新与我的视线对上,带着一丝探究,
不疼么
疼作为残月阁的首领,流血负伤不过是家常便饭,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将痛楚转化为武器。
那些刀锋舔血的日子,早已教会我疼字只能藏在心底,咽进肚里。
此刻被他这般直接地问起,心头竟泛起一丝陌生的涟漪。
……还好。我轻咬了下唇,真没事的。您看,这宫门就在眼前了。
我放下手,露出伤口,血液确实已缓缓凝固。
沈砚舟沉默地看着我片刻,似乎在权衡,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
好吧。他终究妥协,对着车夫道:驾车进宫,王妃受伤需及时诊治,去太医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王爷,宫内行车,若无特旨或腰牌,恐遭金吾卫阻拦盘问。车夫老吴的声音带着迟疑。
拿着这个给他们看。沈砚舟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刻着盘龙纹饰的金色令牌递出。令牌边缘温润,带着他的体温。
是!车外的声音顿时带上了十二分的恭敬。
有这面象征无上便利的金色令牌开路,朱轮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沉重的车轮碾过平整的宫道,最终稳稳停在了太医院前。
处理伤口花了些时间,御医重新清创包扎,手法精细,额角敷上的药膏传来清凉之感。
这下好了吗是不是耽误时辰了看着窗外日头已高,我有些担忧。
宫规森严,皇子大婚次日入宫请安谢恩乃是重礼,迟到是大事。
无妨。他依旧只有两个字,声音平静,却莫名让我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些许。
马车再次行驶,直至巍峨的龙渊殿前才停下。
早早守候在此的影十三快步上前,稳稳扶住刚下马车的沈砚舟坐上轮椅。
我来吧。我上前一步,在影十三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沈砚舟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我。
我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朝影十三轻轻颔首:有劳。
影十三微微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恭敬退后半步。
于是,我推着沈砚舟,一步一步,缓缓地朝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恢弘大殿走去。
你头上还有伤,不宜劳累。他声音低沉。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低头,目光落在他扶着轮椅扶手的苍白手指上,
既已嫁给了你,不论你‘病’着,‘好’着,还是身处朝堂风云之中,
往后的日子,若有什么关隘险阻,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推轮椅这等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沈砚舟推着轮椅的手似乎微微一顿,片刻无言。只有车轮在光洁玉石地面上碾过的细微声响。
5.
龙渊殿中,早已济济一堂。
除了皇上皇后端坐正中,殿内两侧分列着当朝重臣、宗室亲贵以及几位衣着华贵的皇子皇妃。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脂粉和权力交织的复杂气息。
当我们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无数道目光瞬间如芒刺般汇聚过来,或好奇、或揣测、或漠然、或带着隐约的嘲弄。
三弟,来得可有些迟了哟,莫不是新妇娇羞,耽搁了时辰一声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问候率先响起。
循声望去,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眉眼倨傲的年轻男子正倚在柱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促狭。正是二皇子沈砚书。
在他身侧不远,我看到了瞪大眼睛、嘴巴微张、满脸都是活见鬼般神色的楚明萱。
大概她做梦也没想到,真的是我推着沈砚舟进了这代表无上尊荣的龙渊殿。
二哥,沈砚舟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不疾不徐,行至宫门时出了些意外,耽搁了片刻,还请二哥与父皇母后见谅。他微微欠身。
意外楚明萱的目光瞬间转向我头上新扎过的纱布,嘴角撇出一抹幸灾乐祸。
意外二皇子沈砚书眉毛一挑,踱步上前,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我,又在沈砚舟身上打了个转,
啧啧有声:什么意外能比你新婚次日给父皇母后请安还重要三弟,你这般行事,怠慢了父皇母后,可知道是什么罪过声音陡然拔高,充斥着不怀好意的质问。
好了,书儿,莫再说了。一道低沉威严、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声音自高处传来,瞬间压下满殿低语。
是皇上。
我急忙扶着沈砚舟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二人携手,一步步走到御座正前方铺着的金丝龙凤锦垫上,双膝跪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
看着沈砚舟每一次下拜都竭尽全力支撑身体的摇晃,每一次起身都牵动呼吸的艰难,我心中那股因前夜结下的无名火气竟隐隐翻腾。
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这份定力……
然而,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我的双眉早已紧蹙,眼中流露出的,全然是清晰无误的担忧与……心疼。
行了,就这样吧。舟儿素来体弱,难为你了。皇上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响起,目光落在搀扶着沈砚舟起身的我身上,昭宁,你日后需多费心照料。
是,父皇,儿臣自当竭尽全力。我垂首应道。
来人,把赏赐禹王的物件呈上来。皇上朝身旁总管太监吩咐道。
遵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大殿。
旋即,十余名着青色宫装的太监捧着金玉宝器、绫罗绸缎等赏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我们面前。
儿臣(臣妾)叩谢父皇(母后)恩典!我与沈砚舟一同叩谢。
嗯,皇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群臣,今日太液池设宴,庆我儿新婚,也为你们添些喜气。都散了吧。言罢,带着皇后起身离去。
气氛陡然松快了一些。
二皇子沈砚书立刻带着楚明萱走了过来。
恭喜三弟,恭喜弟妹啊!沈砚书拱手笑道,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在我脸上流连,
哎呀,弟妹,你这头上这是怎么回事他故作惊讶地指着我的额角,
啧啧,我这三弟也真是的,怎地连自己媳妇的头都照顾不周要不要二哥带你去太医院找个手轻的再瞧瞧二哥我包扎的手艺可是父皇都夸过的。语气轻浮,听得我心头一阵阵作呕。
就是啊姐姐,楚明萱立刻依偎在沈砚书身侧,抱着他的胳膊,娇声附和道:二皇子包扎可细致了,一点都不会疼的。你就让二皇子帮帮忙嘛。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炫耀。
我冷冷地横了她一眼。
楚明萱身体一僵,那眼中的冰冷让她瞬间想起那个洞房前的夜晚,下意识地往沈砚书身后缩了缩。
我没有理会沈砚书的话,默默弯下腰,极为自然地替沈砚舟整理了一下因行礼而微微褶皱的袍袖下摆,又细心地替他理平了衣襟。
走吧。我轻声对沈砚舟道。
嗯。他低应。
我双手稳稳握上轮椅扶手,不再看那二人一眼,推着沈砚舟径直出了大殿,只留下沈砚书和楚明萱僵在原地,以及周围一圈若有所思的复杂目光。
走在通往太液池的宫道上,沈砚舟低沉的声音响起:方才……他们那般言语,你为何不驳斥
他们我推着轮椅,感受着手下的平稳与宫道青砖的轻微颠簸,声音淡淡飘出,
与其浪费唇舌与他们争执,平白降了身份,倒不如……让他们自个儿演得尽兴些。末了,加了一句,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我才是一家人。
一阵低沉愉悦的轻笑蓦然从身前的男子口中溢出。
我停下脚步,转到他身前,望着眼前这张因笑容而生动起来的脸——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嘴角扬起的弧度柔和了苍白的肤色。
原来他笑起来,可以如此耀眼,仿佛褪去了所有伪装的沉重与病气。
6.
暮色四合,如一幅巨大的淡紫色绸缎,轻柔地覆在太液池如镜的湖面上。
悠扬的丝竹之声伴随着美酒的醇香,在微凉的夜风中流淌。
王公贵胄们推杯换盏,品尝着御厨精心烹制的珍馐,欣赏着池中画舫上翩翩起舞的宫娥,气氛喧闹而热烈。
然而,就在这繁华旖旎、觥筹交错的当口,一道清脆却略显突兀的声音如裂帛般响起:
陛下,今日姐姐请安迟了时辰,臣女于心不安。今日便献丑浅弹一曲《凤求凰》,聊为姐姐赔罪,亦助酒兴。
楚明萱身姿袅娜地从席间步出,对着御座上的帝后盈盈下拜,言辞恳切,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我,带着一丝挑衅。
随即,她莲步轻移至池畔小亭中已备好的琴案前,姿态优雅地坐下,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
叮——第一声清越的琴音划破空气,随即悠扬的旋律如潺潺溪流般倾泻而出。
倒是比她以往有些长进,不过嘛……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侧头对沈砚舟小声道,比我还是差了点。
沈砚舟闻言,微讶地看了我一眼,唇角再次勾起那抹令人心跳加速的弧度,眼中似乎闪过点点促狭的光。
好!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皇后娘娘含笑赞道:早就听闻靖安侯府嫡女楚明萱姑娘琴艺精湛,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指法圆融,意境悠远,当真才貌双全。
众人纷纷附和赞誉。
楚明萱面带得色起身行礼,眼波流转间,再次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语气甜腻却藏着针:皇后娘娘谬赞了。若论才貌双全,臣女可远远不及姐姐昭宁呢。
姐姐今日大婚,感念皇上皇后恩典设此盛宴,姐姐不如也献上一曲,以谢隆恩她眼中的狡黠几乎要溢出来,想来姐姐必不会让陛下、娘娘和诸位贵人失望。
我就知道这朵盛世白莲没安好心!
无非是想让我这个侯府庶女当众出丑,衬托她的高洁美好。
呵,我心中冷笑,可惜,今日的楚昭宁,早已今非昔比!待会儿你的脸被打肿时,不知是何表情
我当即起身,对着帝后福身行礼,姿态从容:父皇、母后,儿臣才疏学浅,不敢当妹妹谬赞。不过妹妹方才所奏之曲,儿臣倒也略通一二,愿献丑助兴,还请父皇母后应允。
哦皇上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兴趣,昭宁也有此雅兴甚好!那朕与皇后便洗耳恭听了。
我款步走向琴案,经过楚明萱身边时,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撩衣落座,指尖拂过冰冷的琴弦,熟悉的触感令心神瞬间沉静。
这具身体的手指比我前世的更为纤细,但那份对兵刃掌控的精确性,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我闭眼凝神一瞬,再睁眼时,眸中一片空明澄澈。
《广陵散》!
沉雄悲怆、激越铿锵的琴音在我的指尖喷薄而出!
不同于《凤求凰》的婉转柔媚,我的琴音如惊涛拍岸,似金戈铁马!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心弦!
一曲弹罢,全场落针可闻。
短暂的静默后,更为热烈的掌声轰然爆发!
好!皇上率先拊掌称赞,眼中异彩连连,此曲气势磅礴,意境深邃,肃杀悲烈,非寻常女子能驾驭!曲中的风骨气度,当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昭宁这手琴技,妙绝!
谢父皇夸奖。我起身行礼,目光平静地掠过楚明萱那张惨白如纸、写满难以置信的脸。她精心谋划的局,在我指尖下碎得彻底。
不可能!一声尖利的叫声几乎变调,
你明明就是我们侯府一个粗鄙的庶女!你…你从何处学得这般逆天的琴技!楚明萱不顾仪态,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抖,脸上血色褪尽。
‘庶女’龙座之上,皇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原本赞赏的神情瞬间收敛,眉头微蹙,威严的目光直视楚明萱,楚明萱,你方才说什么‘庶女’
哗啦——楚明萱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剧烈一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没…没有!陛下恕罪!臣女…臣女一时口误!姐姐与臣女虽非一母所生,但……但都是父亲看重的女儿!父亲对姐姐同样教导有方!她已经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
是啊,父皇,二皇子沈砚书立刻站起身,朗声圆场,儿臣确也听闻,侯府两位千金自幼同受教导,虽嫡庶有序,但俱受楚侯爷精心栽培,皆是我大渝闺秀的典范。明萱她方才也是一时激动失言,绝非存心诋毁。
皇上的目光在我和二皇子脸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的锐利,最终落在跪地发抖的楚明萱身上。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原来如此,皇上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落座吧。又对我道:昭宁也回座。
是,父皇。我起身,款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经过那琴案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琴身底板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刹那间,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一个几不可查的、用特殊颜料绘制的、小巧的、弯月形的印记,清晰地印在琴板内侧的隐秘角落!
‘残月令’!那是残月阁在执行重大刺杀任务前,用于标记相关器物或传递信息的最高级别隐秘暗记!代表此物涉及核心机密任务!
是谁!刺杀目标是谁是皇帝皇后还是某位皇子行动时间就在此刻!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昭宁怎么了沈砚舟敏锐地察觉到我瞬息的气息变化,压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在我耳畔响起。
7.
没什么。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以最快速度恢复常态,走到沈砚舟身旁坐定。
宽大的袍袖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帮助保持清醒。
方才你气息陡变,心神不稳。沈砚舟侧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廓。
他的眼神在宫灯映照下异常幽深,何事
我该不该立即告诉他一旦说出,如何解释我竟识得残月阁的最高暗记
可若不说……万一刺杀瞬间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我虽曾是杀手,却也知国本动摇意味着尸山血海,更遑论此刻我对身边这人……
昭宁沈砚舟再次轻唤。
……有暗杀!三个字轻若蚊蚋,却带着万钧之力从我齿间挤出。
沈砚舟的眼瞳猛地收缩如针!
刹那间,他脸上的温和病弱被一种极其冷冽的寒光覆盖!
那速度之快,连我心中都震了一震。
这绝不是病秧子该有的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砚舟脸上那冷锐竟只是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随即,他不仅没有惊恐慌张,嘴角反而缓缓勾起了一抹近乎邪肆的、了然的笑容。
修长的手指抬起,在我鼻梁上极其自然地轻轻一刮。
这动作和语气在旁人看来,分明就是年轻夫妻间情意绵绵的打情骂俏!
我猝不及防,脸颊倏地飞起两片红霞,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不是羞涩,而是震撼!如此惊变之下,他竟能瞬间将计就计,用这般旖旎的姿态掩饰杀机!这等心性定力……我那夜输得……果然不冤!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
影十三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上前半步,俯身。
绮梦坊舞姬上场后,靠近陛下席位的侍卫中,换三和四、七和八的位置。
注意那把琴,以及周围所有靠近御座的伶人内侍。
传令影七,带隐卫封锁太液池所有进出通道,有擅动者……沈砚舟的指令如同冰珠落玉盘,精准而迅速地传入影十三耳中。
……是!影十三面无表情地应下,身形微动,转眼便又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并未立即离开殿内,显然是去执行调度。
沈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场中,仿佛刚才一切只是无人在意的小插曲。
皇上,皇后,臣听闻‘绮梦坊’近日新排了一支舞,灵动飘逸,美不胜收,最是应景。今日难得盛宴,不若宣她们前来助兴此时,一直沉默的吏部侍郎王元朗突然起身提议。
哦既然王卿提及,今日高兴,便宣她们来助助兴吧。皇上似乎兴致不错,略一沉吟便答应了。
我注意到对面二皇子沈砚书,在王元朗开口时,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波。
不多时,环佩叮咚,五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如弱柳扶风般走入场中。
领舞者一身娇艳欲滴的粉色薄纱罗裙,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眸。
其余四人伴舞,皆衣着华丽,舞姿轻盈。
乐声起,粉裙舞姬当先起舞,腰肢柔软如蛇,水袖翻飞,姿态蹁跹,每一步都踩在乐点上,引人入胜。
余下四名舞姬紧随其后,或旋转如风,或婉若游龙,配合得天衣无缝。场中一片叫好之声。
舞渐入佳境,丝竹愈急。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被那精妙绝伦的舞姿牵引,最为放松警惕的一刻!
那粉裙领舞旋身经过琴案之侧,裙袂如云霞拂过!
谁也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掌狠狠拍击在刚才楚明萱弹奏的古琴之上!
精工细作的琴身应声四分五裂!
木屑飞溅中,一道冷厉的寒芒从碎裂处骤然亮起!
三尺青锋,瞬间出匣!
粉衣女子反手一抄,长剑在手,身如鬼魅,没有半分犹豫,更没有浪费任何一瞬!
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快!快得只剩下一道粉色的残影!目标直指——御座正中的皇帝!
与此同时,那四名伴舞的舞姬看似惊慌失措地向旁闪避,步伐却精妙地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堪堪将御座方向左右视线完全遮挡!
护驾!!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剑尖距离皇上的咽喉仅剩不到一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一声微不可察的破空锐响!
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子竟然后发先至!
叮!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金属撞鸣!
那势在必得、雷霆万钧的长剑竟被那颗小小的石子,精准无比地击中剑身中段!
剑尖瞬间偏开三寸!
冰冷的剑锋擦着皇帝的耳廓划过,削断了几根鬓发!
呃!刺客闷哼一声,显然手腕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震得发麻,剑势被硬生生打断!
也就在石子击中长剑的同一刹那,一道黑影如鹰隼般从沈砚舟身侧掠起!正是影十三!
他身法快如闪电,直扑刺客!
刺客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毫不退缩,手腕一抖卸去力道,剑势再转,反挑影十三咽喉,招招狠辣致命!
影十三赤手空拳,却丝毫不乱。
他身法诡谲,近身格斗之术精湛异常,空手入白刃,拳掌指爪变幻莫测,招招直取刺客要害,竟逼得那武艺显然极高的刺客连连后退!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内侍总管尖利的叫声几乎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殿内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
女眷尖叫,勋贵慌乱闪避,杯盘倾倒之声不绝于耳。
训练有素的大内侍卫立刻持刀冲上!
咻!又一枚石子如同索命幽灵,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
这一次,精准无比地打在刺客腾挪闪避时裸露的左侧小腿腿弯处!
噗!石子竟深深嵌入皮肉!
刺客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动作瞬间迟滞!
影十三岂会放过这绝佳机会
欺身而上,手如铁钳般狠狠扣住她持剑的手腕!另一只手锁向她的喉咙!
刺客反应亦是极快,弃剑!反肘回击!
但影十三的速度更快!空着的手变爪为拳,一拳狠狠砸在刺客失去重心的后腰命门穴!
呃啊!刺客一声惨叫,浑身脱力,被影十三牢牢制住双臂,压倒在地!
大批金吾卫和精锐侍卫涌入,刀剑出鞘,寒光凛凛,迅速控制了另外四名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舞姬。
要活口!在混乱的尖叫和兵器碰撞声中,沈砚舟清冷镇定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影十三耳中。
影十三的手扼在刺客颈后要穴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确保她失去反抗能力,又不至于立毙当场。
场上除了被死死按住的刺客粗重的喘息和被金吾卫拖走的舞姬啜泣,只剩下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的王公贵胄们。
而我和沈砚舟,因刚才并未随大流闪避,此时竟显得尤为突兀,如同惊涛骇浪中两座沉默的礁石。
我并非不想避开。
只是推着轮椅行动不便,若强行带他离开,反而引人注目。
更深层的原因……我眯眼看着那位端坐轮椅之上,仿佛被眼前变故惊得呆住的王爷,心中只有冷然:演得真像那么回事!
不过此刻在旁人看来,只怕真以为我们是被吓傻了。
8.
宫变风波最终平息。
我与沈砚舟乘坐的马车在沉寂夜色中驶离皇宫。
车内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规律声响。
他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仿佛真的被折腾得累了。
而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回到王府,影十三沉默地打开府门。
青鸾低眉顺眼地接过我的披风。
青鸾,十三,你们都下去歇息吧,我与王爷有些话说。行至正厅,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人并未立刻动作,目光征询地看向沈砚舟。
沈砚舟微微颔首。
待厅门被青鸾从外轻轻带上,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搬过一张绣墩,在他对面坐下,将桌上温着的茶盏向他推了推。
王爷深藏不露。
我打破了沉默,目光坦然地直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那两枚石子的功夫……已臻化境。出手时机之妙,劲力控制之精,世所罕见。世人皆道禹王久病缠绵,体弱难支……看来都小觑了王爷。
我刻意强调了石子二字。
沈砚舟并未否认,也没有惊讶于我的观察力。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昭宁不也同样让本王意外么‘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琴技……还有,他抬起眼,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又是如何知晓,有暗杀的他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
终于来了!
我避开他问题中的锋芒,反问道:王爷可曾听闻,江湖上有这样一个组织——‘残月阁’我将那三个字咬得很清晰。
自然知晓。沈砚舟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情绪,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号称‘价至命归’,只要价码足够,无不可杀之人。你的意思是……他身体微微前倾,眉宇间终于浮现一丝凝重,今日那刺客,是‘残月阁’的人
是。我斩钉截铁。
沈砚舟的瞳孔猛地收缩!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蓦地收紧!
……你如何确定!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冷意。
我是在古琴上发现了‘残月阁’的暗记,所以才猜测可能会遭遇行刺。
那你又如何识得‘残月阁’的暗记
谁还没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呢,我也是听他们提及,没想到今日便遇上了。我目光紧紧盯着他,想看看他会有何反应。我也清楚,这般说辞,根本骗不过他。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我沉默着,感受着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
我能……相信你吗
最终,他低沉的问话打破了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心头猛地一窒。
我值得他信任吗
三日前,我还是奉命取他性命的杀手首领!
若不是重生,此刻我们之间只有血仇!
如今,我却坐在他面前,顶着王妃的名义……我该怎么做
重回黑暗,重整残月阁与他为敌
还是……接受这命运荒谬的摆弄
楚昭宁的心意……或许是干净的。
可我呢残月疏影的使命和骄傲又算什么
……能。最终,一个简单却重逾千斤的字,艰难地从我唇边逸出。
当这个字出口时,连我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选择了,便无回头路。
楚昭宁,或许真的值得他去相信一次。
9.
夜色如墨,寒意彻骨。
京郊,沧澜河畔。
奔腾的河水在夜色中翻滚着暗色的浪花,发出沉闷的咆哮。
这里,便是我前世身死的埋骨之地。
如今再来,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次离这里是残月疏影,带着任务失败的不甘坠入滚滚浊流。
这一次,是以楚昭宁的身份前来,只为取回证明我昔日荣光与权力的信物——阁主令。
我一身紧身夜行衣,藏匿在河岸边的嶙峋怪石阴影中,仔细确认四周无人追踪后,才悄无声息地移步至记忆中那棵虬枝盘结的歪脖子老榆树下。
树根交错处,有一个被腐朽落叶和泥土填塞的小土坑。
我蹲下身,屏住呼吸,手指插入冰冷黏湿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杂物,触碰到下面一块坚硬冰凉的金属。
指尖刚刚用力将那物抠出,一股极其细微的刺痛感便骤然传来!
不好!
心头警兆顿生!
几乎是同时,背后劲风撕裂空气的厉啸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杀招!直指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对危险的极致感知和无数次生死淬炼出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前扑倒!
嗤啦!一道冰冷的锋刃贴着我的背脊划过,带起的凉风让我汗毛倒竖!锋利的刃尖甚至划破了夜行衣的后摆!
一个前滚翻卸去冲力,我迅速与袭击者拉开距离,回身戒备。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余下惨淡的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对方的身影。
你是谁!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沙哑的女声从黑影中传来。
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手中那柄泛着幽暗寒光的长剑,手臂上那阵细微的刺痛已经迅速转变为麻木,沿着小臂向上蔓延。
好厉害的毒……我强行运转内息压制毒性,声音带着寒意,令牌上的毒,是你下的我盯着对方仅露在外的一双眼睛,那眼神里透着冰冷和一丝……快意
这令牌现在是我的!你究竟是谁黑影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厉声质问,声音里的沙哑更重,像是刻意伪装。
她向前逼近一步,剑尖在暗夜里微微颤抖,指向我的咽喉。
这身形,这眼神……答案呼之欲出!我心口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中!
小雪……这个名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冰冷彻骨的痛心。
你!黑影明显身体一僵,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露在黑布外的双眼,试图在其中找出什么。
片刻的死寂。
……不管你是谁,小雪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杀意凛然,阁主令在此,便是催命符!今日此间,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话音未落,长剑再次化作一道毒蛇般的寒光,直刺我胸口!
眩晕感如潮水般猛烈袭来,手臂的麻木几乎让她无法抬臂格挡!
完了!
看着那瞬间逼近、在眼中无限放大的剑尖,死亡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
这一次,可还有重生
就在这绝望的万分之一刹那!
咻——锵!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金属撞击声在极近的距离炸响!
一点火花在剑锋与我胸前飞溅!
一柄漆黑无华、朴实无华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横空插入,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磕在小雪那夺命一剑的剑脊上!强大的力量竟将蕴含杀气的剑锋生生荡开!
一道矫健如猎豹的黑色身影如鬼魅般从旁侧的乱石后暴射而出!
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一片残影!
人未至,冰冷凌厉的杀气已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小雪!
阁下何人!小雪惊怒交加,被迫放弃对我的必杀一击,长剑回转,仓促迎向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贴上的黑色身影。
噗!来人根本不答话,出手便是杀招!一拳一肘皆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刚猛力道,直取小雪要害!逼得小雪连连后退!
而此刻,强烈的眩晕彻底吞没了我最后一丝清明。
沈……砚……舟……昏迷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了那辆本该停在王府的朱轮马车轮廓,在岸边远处被夜色模糊的树影间一闪而没。
黑暗彻底降临。
10.
嘀嗒…嘀嗒…
意识在混沌的汪洋中浮沉。
清晰的滴水声由远及近,敲打在耳膜上,将黑暗一点点驱散。
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的是一层朦胧模糊的纱帐顶。
接着,一张温润如玉、却带着浓浓倦意的脸庞映入眼帘。
你醒了沈砚舟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如同拂过微澜的春风。
他就坐在床边不远处的轮椅上,脸色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告诉我,已是白天。
雨已停歇。
……嗯。喉咙干涩异常,我费力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目光扫过房内熟悉的陈设,心落回了原位。是你救了我我……昏了多久
三天三夜。
沈砚舟操控轮椅靠近,拿起小几上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坐起一些,将杯沿轻轻贴近我的唇边,
那毒极其霸道,幸亏随行带了老师配的解毒丸,否则……
三天我心一沉,阁主令!
小雪……咳,咳……刚开口,嗓子眼一阵火烧火燎的痒,剧烈咳嗽起来。
沈砚舟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喂我喝了两口温水,待咳嗽平息,才缓声道:放心,她没能取回令牌,右肩中了我一剑,跑了。
跑了
我闭上眼,浓重的无力感和被至亲背叛的尖锐痛苦瞬间席卷全身。
眼角有一丝冰凉滑落。
小雪……就是与你交手那人沈砚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询。
是。她曾是我最信任的人,如同手足……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良久沉默。沈砚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扶我起来。我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些许力气。
沈砚舟依言扶我坐稳,又递来一杯温水。
我小口抿着,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精神也清明几分。
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那澄澈的目光里有关切,有探究,但更深沉的,是信任。
王爷,我放下杯子,直视着他,仿佛要穿透那双眼看到他的内心,你……真的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重活一世吗
沈砚舟微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明显的审视。重生呵,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我告诉你,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夜王府后巷,那个戴着‘夜叉’面具,在你背后刺下‘燕回闪’必杀一剑的杀手,就是我!‘残月阁’阁主,‘残月疏影’!
那夜,我失手了,被你一掌震碎心脉,尸沉沧澜河!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白!
我死了。我看着他那剧烈变化的脸色,声音平静无波,
坠河之前,我把阁主令埋在了沧澜河畔。昨夜,便是为了取回它。
我的目光扫过床头小几,那面漆黑沉重、刻着幽暗弯月的令牌,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这块吗沈砚舟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好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嘶哑的问话,颤抖着手,指向那块令牌。
我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王爷既然已知晓我是谁,又为何要出手相救这才是此刻横亘在我心中最大的疑惑。若他早对我起了疑心或杀心,那夜完全不必救我,只需等我毒发,甚至补上一刀,便能一劳永逸。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似乎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檐。
沉默像无形的潮水漫延了很久很久。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装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卸下了某种背负多年的枷锁。
我摇头。这也是我心底最深的疑问之一。
因为十年前,围猎场上的那一箭……
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溯那遥远的血色过往。
十岁那年,父皇兴致甚高,在京郊皇苑举行围猎。
那时大哥已是英俊少年郎,能随御驾策马入林。
我和二哥……年纪尚小,只能骑着温顺的小马,在猎场边缘的高坡上远远观望。
一切都很好……直到那惊魂一刻的来临。谁也不知道,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的冷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夺’的一声!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大哥马匹侧颈!
骏马受惊惨嘶!大哥被狠狠地颠下马背!现场瞬间大乱!我吓坏了,本能地想要冲下山坡……
沈砚舟的声音顿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那时……二哥沈砚书……他就在我身后!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猛地,狠狠地推在了我的后背上!那一刻,他眼中的疯狂和怨恨……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了下去!天旋地转,头重重磕在一块突出的尖石上……
剧烈的疼痛和黑暗彻底吞噬我之前……我恍惚听见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来人啊!快来人!快救救他!’……
他重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交织着痛苦、追忆和一丝罕见的温柔。
等我再醒来,已是数日之后。命虽保住,但颅骨重伤,记忆混乱,许多事都变得模糊不清。后来……记忆一点点复苏,我也终于想起了,那个在冰冷山坡下抱着我,用尽力气哭喊救命的小女孩是谁。
他目光转向我,无比复杂,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那个小女孩,楚昭宁。
11.
这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很多。
前世今生,权谋诡计,刀光剑影,隐秘幽思……如同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暗匣。
一个是双手沾满血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手首领,在冷硬外壳下意外尝到温暖的毒。
一个是身陷阴谋漩涡、步步为营隐忍十载的落魄皇子,只为追寻一个尘封的真相和心底那一抹微光。
当所有防备和伪装褪去,当身份和秘密不再是壁垒,两颗同样孤独而千疮百孔的灵魂,在夜话中找到了奇异的共鸣和……一丝救赎的暖意。
……那你现在,究竟是楚昭宁,还是‘残月疏影’当晨曦微露时,沈砚舟的目光落在那块搁在桌上的漆黑令牌上,问出了这最关键的问题。
我沉默着,看着他那双带着沉静期许的眼眸。
这令牌,如今只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了吧
沈砚舟伸手,轻轻将令牌推到了我的枕边,
它是你过往的印记与力量,亦是无穷的麻烦。但它的去留,只能由现在的你决定。
他没有强迫,没有引导,只是平静地陈述。
我缓缓伸出手,感受着那令牌冰冷的触感和熟悉的纹路。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杀手组织的规则,冰冷的交易,没有尽头的黑暗……
终于,我的五指收紧,将令牌牢牢攥在手心。
没有半分留恋地,我将它拿起,郑重地放入了沈砚舟的掌心。
它可以是楚昭宁手中最锋利的剑。我的声音平静却坚定,但这柄剑,唯有你,沈砚舟,才配执掌其方向。
沈砚舟深深地看着我,看着那枚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令牌,又看向我的眼睛,最终,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实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所有阴霾。
那场刺杀……幕后可有进展我靠在床头,感觉体内的毒素被压制住了不少。
那自尽的刺客身上查无可查,‘绮梦坊’被抄前已人去楼空。王元朗骨头硬得很,什么都没吐出来,只一味喊冤。沈砚舟眉头蹙起,线索似乎断了。
断了我冷笑一声,只要‘残月’还在,线就不会断!王爷,给我三日时间!
你想……沈砚舟眼中精光一闪。
清理门户!重新握紧这把剑!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好!沈砚舟颔首,眼中燃起一丝光芒,稍作休养,今日,我带你去看一处地方。
12.
一辆看似普通却格外宽敞平稳的马车,行过京郊略显颠簸的官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
最终停在一处掩映在浓密山林下的古朴庄园前。
庄园背靠苍郁山峦,外墙是巨大的条石垒成,布满了斑驳的青苔和岁月的刻痕,透着古拙的厚重感。
四周树木高大葱郁,将庄园巧妙掩映其中,从高处俯瞰,极不起眼。
这庄园,是父皇命人为我秘密置办的。
沈砚舟示意我推着他,通过守卫的盘查后,缓缓驶入庄园大门,
这些年,我便是在此……养病、习武、积蓄力量。外面看着,也不过是某位勋贵闲置的养老别庄罢了。
守卫见到沈砚舟,无声行礼,眼神恭敬带着孺慕。
你对他们,真好。我想起残月阁里那些在血腥竞争中沉浮的影子。
他们大多是战争孤儿,或是被家族遗弃的孩童。老师将他们带来此地教养,在此长大。沈砚舟的声音在清晨清新的山林空气中显得格外温和,
能有个家,总比在外飘零送命强。
庄园内部果然别有洞天,规划有序,屋舍俨然,甚至还开辟了一小块平整的演武场,此刻正有一群十岁出头的少年在练习基础拳架,神情专注,呼吸沉稳有力。
不知为何,在这里,总觉得格外安宁,不必戴着伪装的假面,也不必时刻提防明枪暗箭。沈砚舟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病弱气似乎都淡了些许。
嗯,我轻声应道,目光扫过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认同道:有希望之地,自会安宁。就像她如今选择握住这双手,心中竟也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带我来到庄园深处一座略显孤僻的茅屋前。
弟子沈砚舟,拜见老师。沈砚舟对着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
……进来吧。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推开并不厚重的木门,一股带着陈年书卷气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唯有一桌一椅,一个蒲团。
一位清癯的老者正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似闭非闭。
他穿着最普通的灰色布袍,发髻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
然而,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仿佛与整个空间融为一体,气息渊深似海,却又空灵如虚。
高手!这是绝对的宗师级存在!
比族老疏鹤临身上的气息更加圆融无碍!
师父,沈砚舟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这是内子楚昭宁,今日特带她来拜见您老人家。
我随着沈砚舟一同恭敬行礼:晚辈昭宁,拜见前辈。
老者缓缓睁开眼。
那一刹那,仿佛有清亮的星光在他眸底闪过。
他的目光平平淡淡地扫过我,既无审视,也无探究,却仿佛瞬间洞悉了什么。
嗯,老者点了点头,起来吧,无需多礼。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老师,前几日宫内那场风波……
可是‘残月阁’所为老者直接问道。
是,沈砚舟毫无隐瞒,‘绮梦坊’背后有将军府苏夜阑的影子。吏部王元朗是条小鱼。
苏夜阑么……老者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感慨的冷意,
当年的血债未消,倒是又按捺不住了。前些日子那场针对你的刺杀,只怕也是他的手笔吧。
沈砚舟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应当八九不离十。刺杀我未成,便将矛头直接对准了父皇。
嗯,老者淡淡应了一声,再次闭上双目,路已铺平,如何行止,皆由你心。有事让十三递个消息便是,不必总奔波于此。舟儿,你身体还需静养。
弟子省得。沈砚舟应下。
好了,回吧。老者挥了挥手,不再言语。
真是个深不可测又透着古怪的老头!
老师,那我们告退了。沈砚舟再次行礼。
走出茅屋一段距离,我才忍不住开口:前辈……气势如渊如海,却不知名讳
宇文决。沈砚舟吐出三个字。
宇文决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名字为何让我隐隐生出熟悉感
仿佛在残月阁某个尘封的古老卷宗里见过模糊的记载
难道……
回到马车上,沈砚舟看着我把玩着那块冰冷的令牌,若有所思。
下一步,有何打算
令牌在我指尖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残月阁这把剑要握牢,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他的目光锐利起来。
我收起令牌,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他。
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的停顿。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长睫。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触感微凉。
他身体明显绷紧,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和一丝难言的悸动。
就在这暧昧的瞬间——
王爷需要‘死’一次。我的声音轻得像情人耳语。
几乎在同一时刻,袖中滑出的匕首,带着刺骨的寒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
力道精准!位置……亦精准!
沈砚舟猛地睁大了眼睛!剧烈的痛楚让那俊美非凡的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受伤!
我朝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混合着歉意、决绝和无奈的笑。
紧接着,我毫不迟疑地将那把沾染了他热血的匕首,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小腹左侧!
呃!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
意识坠入黑暗前,我看到沈砚舟艰难伸出的手,以及他眼中那片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绝望光芒……
耳边最后传来的,是车夫老吴惊恐的嘶吼、侍卫拔剑出鞘的铿锵……
13.
滴答…滴答…
又是这种规律的滴水声,再次将我混沌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深处拉回。
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青鸾那张哭得像桃子一样红肿的双眼。
王妃!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我这就去请大夫!青鸾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慢着…青鸾…我虚弱地开口,每说一个字,小腹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喉咙也干涩得厉害,王爷……王爷怎么样了我费力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青鸾脸上的激动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取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王爷……王爷他……昨夜……已经去了……
虽然早已预料,但亲耳听到,心口还是像被重锤狠狠砸中。
玩得太大,对不住他了……
青鸾,我强打精神,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现在要你去做一件极为重要,也极为危险的事。你,附耳过来。
青鸾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压低声音,迅速吩咐了几句。
青鸾的眼睛骤然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妃!这……
照做!我打断她,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微微点头。
……是!奴婢……奴婢明白了!青鸾眼中依旧充满震惊和恐惧,但最终被一股强烈的决心取代。
她用力点头,迅速起身离去。
当朝三皇子禹王遇刺身亡!王妃重伤昏迷!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引爆了整个京都!
天子震怒!下旨全城戒严!刑部、大理寺、京都守备府倾巢而出!
残月阁这个如同鬼魅般的名字,被血淋淋地钉在了皇上的御案和京都百姓的恐慌之中。
我昏迷一天一夜,实则是在蓄力。
次日清晨,禁军统领亲自带队,会同刑部官员,脸色铁青地踏入禹王府。
我用事先统一好的说辞(遭遇不明黑衣人刺杀)敷衍了过去。
随后,影十三便领着宫中内务府的总管太监出现在我床前。
王妃……总管太监声音尖细,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怜悯,陛下要亲见王妃……节哀。
是……公公。我艰难地从床上撑起,给了影十三一个制止他跟随的眼神。
皇宫巍峨依旧,只是今日行走在宽广的宫道上,竟觉那些往日金碧辉煌的宫殿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御书房内,那位高高在上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霜染白发,眼窝深陷,往日的帝王威仪被浓重的悲伤和难以掩藏的疲惫所覆盖。
拜见……父皇……我挣扎着想要跪下。
免了,起来吧,赐座。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你的伤……
回父皇,大夫说……将养些时日……无大碍了……我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恸和一丝茫然,
只是王爷他……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
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包含着审视、探寻,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哀恸。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你和朕……仔细说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我将对禁军统领和刑部说过的话,又以一种悲痛几欲昏厥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那刺客,身形如何武功路数可曾留下片语皇帝追问的细节,直指核心。
……天色太暗……只知是个高手……出手狠辣……其余……儿臣实在……我面露痛苦之色,语气断断续续,最终摇头不再言语。
皇帝沉默地盯着我,看了许久。那种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山岳般沉重。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带着血丝和浓重的倦色。
我眼中充满了失去挚爱的巨大悲痛、茫然无助、以及对未来的恐惧。
唯一一丝亮光,是作为楚昭宁想要查出真相的执拗。
皇帝的目光在我脸上梭巡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抽空了所有气力的叹息。
你……回去吧……好生养伤……舟儿的后事……朕会命人督办……
谢父皇……我艰难地行完礼,由小太监搀扶着,一步一顿地走出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巨大囚笼。
14.
马车驶回朱雀大街。
远远地,便瞧见禹王府那气派威严的大门外,竟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人!
为首那穿着鲜亮鹅黄裙衫、插着一身珠翠、打扮得像只开屏孔雀的,不是楚明萱又是谁
车刚停稳,没等我下车,楚明萱那矫揉造作的声音就穿透而来:姐姐!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和姐夫遭遇不测,妹妹这心里真是跟刀绞似的,夜不能寐……
门帘掀开,我在影十三搀扶下艰难下车,小腹的伤口被拉扯,疼得我眉头紧蹙。
你来做什么我声音冰冷,眼神如刀。
楚明萱仿佛没看见我的不耐和痛楚,扭着腰肢就凑了上来,
伸手就要拉我的胳膊:姐姐身子这样虚,快快进去歇着!姐夫呢我想看看姐夫最后一面……她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眼神里却带着令人作呕的幸灾乐祸。
放开!我猛地挥开她伸来的手!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我脸色煞白,目光如寒冰利剑般刺向她,这里是禹王府!不欢迎你!滚!
十三!把她给我轰出去!我厉喝。
是!王妃!影十三一步跨出,伸手便要去抓楚明萱手臂。
哎呀!二皇子!您可要给我做主啊!楚明萱惊叫着闪躲,顺势朝身后那辆华丽的马车望去。
弟妹,明萱也是关心三弟的情况,一片赤诚之心,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莫不是……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车帘掀开,二皇子沈砚书一脸关切地走了下来,
真如外面传闻,三弟……遭遇不幸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包扎的小腹,又在影十三身上停留片刻。
原来是二皇兄,我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决堤般涌出,用尽全力维持着声音的颤抖,王爷……王爷他已经……走了……
泣不成声。
沈砚书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算计和……满意
他装模作样地倒吸一口冷气,做出悲痛状:当……当真!
姐姐!呜呜……姐姐你要保重啊……楚明萱也连忙跟着抹泪。
二皇兄和妹妹若有心,我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哽咽,便进去送王爷最后一程吧……
禹王府前殿,此刻已完全变作一片白色的世界。
素白帷幔高高垂下,白色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肃穆与悲戚如实质般弥漫。
一口宽大的金丝楠木棺椁摆放在大殿正中,刺眼的香烛青烟缭绕不散。
踏入灵堂,楚明萱夸张地捂着嘴,缩在沈砚书身后。
沈砚书一脸沉痛地走到棺椁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弟妹,三弟与我手足情深,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已是毕生憾事。今日到此,无论如何,也让我亲自……送他一程吧。
他的手,竟然有意无意地搭在了棺盖边缘!
开棺!我平静地下令。
眼中一片冰冷死寂。
两名王府护卫上前,用力移开了沉重的棺盖。
沈砚书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借着烛光,他仔细地打量着棺内尸体的面容。
那分明是沈砚舟无疑!连细微的疤痕位置都一模一样!他眼神中惊疑与确信交织,甚至伸出手指,飞快地在沈砚舟冰冷的颈侧探了一下脉搏……
毫无声息!
沈砚书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瞬间消散,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喷射出来的狂喜取代!
只是他伪装得极好,立刻化作悲天跄地的痛哭:我苦命的三弟啊!你怎么就走了啊!连为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啊!
他捶胸顿足,哭嚎了几嗓子,猛地转向我,脸上挂着鼻涕眼泪,眼神却锐利如鹰:弟妹!你告诉为兄!是谁!是谁害了三弟!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诛其九族!
据刑部调查……我捂着伤口,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清晰冷静,疑是‘残月阁’杀手所为。
‘残月阁’沈砚书嚎哭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愤怒掩盖,
杀手三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惹来此等杀手组织的报复弟妹可知晓
我一深闺妇人,刚嫁入王府不久,对此一无所知……
唉……天妒英才啊!沈砚书长叹一声,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摆摆手,
罢了罢了……弟妹节哀……王府清冷,你重伤在身,若……若待不下去,记得回侯府去。毕竟……他意有所指地顿住,带着楚明萱转身告辞。
楚明萱临走还不忘关切:姐姐!若是王府待不下去了,随时回家啊!父亲母亲定会照顾你的!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眼中寒芒毕露。
且看你们……还能笑到几时!
15.
苍嶂峰,藏风聚气,山岚如纱。
栖云村深处,族老那间最大的竹楼厅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凝重。
族老!阁主令一日未现,‘残月阁’便一日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长此以往,恐生大患!一位身着青袍、眼神锐利的长老沉声道。
小雪,你口口声声说阁主身死沧澜河畔,可无令牌,无尸骸,如何服众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质问道。
地上跪着的女子,正是脸色有些憔悴的小雪。
她强自镇定:当日我与阁主分头行事刺杀三皇子,遭遇强敌围困。
阁主为救我,独自引开追兵!我脱困后寻着暗记一路至河边,暗记戛然而止,江边尚有挣扎血迹……阁主定是伤重投江!绝无生还可能!
至于阁主令,阁主或随身携带,或因行动不便埋藏……但当日情况紧急,我确实未曾寻得……她语气低沉,
我愿为阁主复仇,手刃三皇子!前日他府上遇刺,便是我的投名状!
小雪说得在理,阁主为掩护手足而死,大义凛然!她诛杀三皇子便是为阁主雪恨,我支持她继任阁主!又一个声音响亮的男子呼应道。
气氛一时间有些动摇。
族老疏鹤临端坐上首,面色沉凝如古井,不发一言。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扭头望去!
一道身影站在开启的门扉阴影处。
好一篇兄弟情深、为阁主复仇的慷慨演说!
阴影中的人影缓步踏入灯火通明的厅堂。
一张并不算绝美,却眉眼锋锐、英气勃勃的面容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
大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哗然!
惊骇!
震怖!
阁……阁主!
小影!你还活着!
族老疏鹤临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拐杖都落了地!
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小雪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同见了最恐怖的厉鬼!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死灰!
族老,我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骇的面孔,最后落在疏鹤临脸上,声音清冷,别来无恙。
疏鹤临眼中的惊喜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其锐利、洞穿一切的审视!
……你不是小影!他苍老却如同洪钟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
我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抹。
一张精致绝伦、却对在场所有人而言无比陌生的年轻女子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究竟是谁!疏鹤临浑身气势陡然攀升,如同蓄势待发的古树,凛冽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大厅!厅中众人立刻按向兵刃,杀机弥漫!
族老稍安勿躁。我平静开口,无视了周遭森然的杀意,我名楚昭宁,如今的身份,是禹王妃。
楚昭宁!疏鹤临眼神剧震,你怎么会知道此处
我怎么会不知道此处呢从小在这里生活,训练,接受任务,
当然是小影说的啊!
群起激愤,院子中的人都把手中的武器举了起来。
你说小影她还活着
没有,她死了,我把她从沧澜江中救起,她把她的事讲给我听。就这样。我实在不愿多说什么。还有我敢来此地,是因为我有靠山
不关你的靠山是谁,都休想走出这片大山
……我的靠山就是我的老师,宇文决。我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个名字。
族老疏鹤临眼中爆发的杀意如同冰雪消融,被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敬畏取代!
宇…文…决!他干涩的嘴唇开合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这三个字具有千钧之力,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对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古老力量的恐惧。
正是。我平静道。
不可能!宇文前辈甲子年前便已是武道绝巅,传说早已……疏鹤临声音急促。
老师安在,且将此地事宜交予我。我打断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仿佛从厅堂的暗影中凭空浮现出来。
灰色布袍,木簪束发,气息如渊如海。不是宇文决又是谁
疏鹤临,一甲子不见,你倒愈发胆气了。宇文决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按向兵刃的手瞬间僵住,骇然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老者。
您……您真的……疏鹤临看着眼前这比记忆中更加深邃莫测的老者,心中再无怀疑,剩下只有浓重的敬畏和尘封往事被掀起的复杂。
好了。宇文决目光扫过全场,被扫视之人皆感灵魂战栗,‘残月阁’过往如何,老夫不予置评。
从即日起,‘残月’听从楚昭宁调遣。违令者——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小雪身上,平淡无波,却带着言出法随般的裁决,死。
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整个栖云村的气温都陡然下降。
小雪如同烂泥般彻底瘫倒在地。
我……谨遵……前辈……法旨!疏鹤临艰难地俯首,声音干涩无比。
族老!厅中有人惊叫,但被疏鹤临凌厉的眼神制止。
好。宇文决点点头,残月阁内部整理,肃清叛徒,以及你所需的资料,今夜亥时之前,送到禹王府。他看向我。
是,老师。我恭敬应下。
宇文决不再多言,身影微动,如同融入风中,刹那间消失不见。
族老面色灰败地跌坐在椅子上,厅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宇文决这个名字和方才那洞穿灵魂的威严,彻底击垮了所有人的质疑。
小雪面如死灰地被拖了下去,结局不言自明。
是夜,一份誊写在特殊纸张上的详尽密报,悄然置于禹王府书房案头。
果然如此。我翻看着,心中了然。
当年猎场之变的参与者名单、大皇子之死的最终推手(将军府苏夜阑)、前几日皇宫刺杀案的幕后雇主(吏部王元朗的上线同样指向将军府)……桩桩件件,条理清晰。
二皇子……沈砚舟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还有他舅舅苏夜阑……好!好得很!
他猛地合上卷宗,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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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禹王府,素幡高悬,哀乐低沉。
出殡之日,冠盖云集。
帝都几乎所有的王公勋贵都来了,将偌大的禹王府庭院挤得满满当当。
身着丧服的宾客们神情各异,低语间掩饰不住的复杂。
姐姐!一身素服却也难掩容色娇艳的楚明萱挤出人群,凑到我身边。
我此刻一身重孝,脸色苍白(几分真几分假),被青鸾搀扶着站在棺椁前方。
姐姐,节哀顺变呀!楚明萱假惺惺地用帕子抹着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即将成为皇子正妃的轻快,
姐姐以后若在王府待不下去了,记得带着你的嫁妆回侯府呀!我和二皇子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闭嘴。我冷冷道,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刺穿了楚明萱虚弱的伪装,让她脸上的假笑僵住。
就在这时,尖细的宣唱声穿透哀乐: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瞬间,满庭寂静,所有人都躬身跪拜。
一身明黄龙袍、却难掩身形佝偻、眉宇间浸满深重哀戚的皇帝,在同样憔悴不堪、眼睛红肿的皇后搀扶下,缓步走来。
白发刺目,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我欲行大礼,被皇帝挥手制止。
起来吧,昭宁……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他看着那冰冷的棺椁,眼中泪光浑浊,朕……来送送……舟儿……话语未尽,已是老泪纵横。
陛下,请节哀……皇后哽咽着安慰,自己却忍不住再次落泪。
这一刻,无关帝王皇后,仅仅是一对失去幼子的悲苦父母。
就在满场弥漫着哀戚之时!
咻——!
一道刺耳、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沉闷的空气!
一支漆黑如墨、箭簇造型狰狞的狼牙重箭!
带着撕碎一切的恐怖力量!从王府围墙外一处阁楼的高窗之中,如同毒龙般激射而出!
目标——正是站在棺椁旁、心神失守的皇帝!
太快!太狠!太隐蔽!
此箭绝非寻常弓弩所发,而是床弩!威力足以贯穿金石!
惊变陡生!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皇上!!!
皇后撕心裂肺的尖叫!
就在那死神之箭距离皇帝背心不足三尺之遥!
一只手!
一只布满岁月痕迹、却稳如磐石的手!
如同穿越空间般陡然出现在那道黑色流光之前!
啪!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轻响!
那只手以玄奥无比的角度微微一握,竟如探囊取物般,将那道足以洞穿铁甲、在空气中留下焦灼轨迹的恐怖箭矢,稳稳抓在了手中!
指缝间飘散出几缕微不可查的白烟。
宇文决!
他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皇帝身前,将那支夺命利箭随手掷于地面,发出哐啷脆响,目光如寒星般射向箭矢射出的方向!
杀——!
紧接着,喊杀声四起!
无数身着劲装、装备精良的士兵竟突兀地从王府外围的各个街巷冲出,直扑王府大门!
其中混杂着不少气息剽悍的江湖人士,显然是临时招募或收买的亡命之徒!
二皇子沈砚书和苏夜阑!终于图穷匕见!
来人呐!有叛军!保护皇上!
场面瞬间混乱到了极致!女眷尖叫声、官员惊呼声、侍卫拔刀声、叛军撞门的闷响搅成一团!
陛下!陛下!内侍总管连滚爬爬地护在皇帝身前,声音扭曲。
父皇!儿臣愿领亲卫出府扫平叛军,诛杀逆贼!二皇子沈砚书排众而出,脸上带着焦急万分和赤胆忠心,对着皇帝单膝跪下请命!
皇上缓缓抬起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目光沉得如同万年寒潭之水,死死地盯着跪在脚下的次子,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铁石摩擦:朕……能信……你吗!
那语气中的冰冷、疲惫和穿透骨髓的失望,让沈砚书浑身一僵。
……定不负父皇信任!沈砚书咬牙,语气斩钉截铁。
好……皇帝嘴角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苦涩悲凉的弧度,点了点头,去吧……
沈砚书立刻起身,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决绝,转身就要冲向门外!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
吱呀——!沉重的王府朱红大门,竟被里面数名侍卫猛地拉开!
混乱中,没人看清是谁下的令!
沈砚书的脚步钉在原地。
外面冲锋的叛军也猛地一滞!
只见门外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并非预想中的一马平川,而是——
铁甲如山!刀枪如林!
数排玄甲重步兵手持厚重塔盾,层层叠叠组成钢铁壁垒!长枪如密林般从盾牌的间隙伸出!
弓箭手列于侧翼,弓开满月,寒光闪闪的箭簇锁定了门口的所有人!
一道身着明光银甲、手持长剑、高踞于神骏战马之上的颀长身影,沐浴在冲破阴云的晨光之中!
他脸上依旧带着病容,苍白,却再无一毫昔日的孱弱!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星,带着睥睨天下的锐利锋芒,冷冷地注视着王府门口惊骇欲绝的沈砚书!
如同天神临凡!
禹王,沈砚舟!
殿下……是禹王殿下!他没死!
真的是三殿下!
王府内外,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沈砚书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死死地盯着那个他亲自验看过的尸身的主人!
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变青!巨大的冲击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舅舅!怎么回事!沈砚书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苏夜阑,声音尖锐得破了音。
苏夜阑同样惊骇莫名,但他毕竟是沙场老将,反应极快,猛地抽出腰刀,嘶声怒吼:竖子装神弄鬼!定是易容假冒!外面玄甲军听令!他们是叛军!随我诛杀伪王!保护陛下!
杀!门外的玄甲军沉默如山,无人回应苏夜阑。
反倒是他身后那些被谎言蛊惑的士兵和江湖亡命徒们,在他积威之下,有些蠢蠢欲动。
混乱一触即发!
沈砚书!你还要执迷不悟吗!沈砚舟的声音洪亮如钟,传遍全场,
当年猎场冷箭,大皇子之死!你与你舅舅苏夜阑,还要将这弥天大谎隐瞒到几时!
这一声喝问,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头顶!
皇帝猛地瞪大双眼!皇后更是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二皇子!
沈砚书和苏夜阑脸色剧变!
胡说八道!休要污蔑本王!沈砚书厉声反驳,眼神却彻底乱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人声鼎沸之际!
呜——嗡!
一声极其特殊的、如同龙吟般的悠长号角声,骤然从禹王府深处响起!
尖锐!刺耳!
号角声刚落!
嗖!嗖!嗖!
数十道矫健如燕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灵堂两侧的厢房屋顶上、高大的柏树树冠中、甚至宾客的人群阴影里暴射而出!
他们身形快如鬼魅,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覆着无悲无喜的银色面具,只露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出手便是见血封喉的绝杀!手中短剑、钢针、飞刀如同死神的触手!
呃啊!
噗通!
凄厉的惨叫和人体倒地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精准而冷酷!
目标——正是苏夜阑安插在王府内外的那些核心亲信将领、负责指挥乱兵的江湖高手头目!以及所有试图冲入内院威胁帝后的亡命徒!
残月卫!
快!狠!准!
毒蛇潜伏许久,一朝亮出獠牙,便是血腥收割!
不过数息之间!王府内部的微小骚乱便被瞬间扑灭!
那些趁乱响应苏夜阑号令、或者试图制造恐慌的内鬼,如同被精准点名的靶子,无声无息地倒下!
府门外,玄甲军阵列纹丝不动,但一股无形的杀气已经牢牢锁定王府大门方向。
给朕拿下这两个逆子逆臣!死活不论!皇帝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和混乱后,
终于爆发出了压抑多年的滔天怒火!
他指着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的二皇子沈砚书和惊怒交加的苏夜阑怒吼!
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
杀!禹王府大门内,残余的侍卫在影十三等暗卫率领下,猛地扑向二皇子和苏夜阑的亲卫!
外面的玄甲军动了!前排塔盾猛地后撤,露出森寒的长枪阵!如同钢铁洪流,开始向前推进!
苏夜阑!沈砚书!你们大势已去!还不束手就擒!我站在灵堂台阶上,居高临下,声音冰冷传遍全场。
楚明萱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楚临渊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看着外面步步紧逼的玄甲军,听着府内残余的抵抗被迅速瓦解,再看看身边心腹精锐瞬间被清空……
沈砚书死死地盯着那个端坐马上、光芒万丈如同神祗的弟弟,再看看自己身边孤家寡人的舅舅,
所有的算计、野心、伪装都彻底土崩瓦解!
浓烈到极致的怨恨和失败感吞噬了他!
他猛地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谁掉落的长剑!
剑尖直指我!
楚昭宁!!!沈砚书状若疯虎,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从一开始就是你搞的鬼对不对!没有你!没有你他早该死了!!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完全无视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剩下仇恨的火焰,竟然不顾一切地持剑向我冲来!
可惜,他尚未冲出三步。
一道银灰色的残影掠过。
噗嗤!
冰冷的短剑精准地从他握剑的手腕穿过,去势不减,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
沈砚书前冲的身体猛地顿住。
他低头看向胸前透出的短短一截雪亮剑尖,再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鬼魅般出现在身侧、戴着银灰面具的杀手。
……呃……他喉咙里涌出大股腥甜的液体,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种彻底毁灭了的空洞。
哐当!长剑落地。
噗通!沈砚书的身体缓缓倒下,溅起一片尘埃。
与此同时,苏夜阑也被影十三和数名玄甲军将领联手制住,狼狈地按倒在地,头盔脱落,花白头发散乱,脸上是彻底的灰败和绝望。
陛下……他抬头看向御阶之上,那个他试图弑君弑父辅佐自己外甥登上大宝的老人,满眼的懊悔与乞求。
押下去!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太多,按……谋逆大罪论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
大局已定。
17.
短暂的、混乱而血腥的肃清之后,禹王府终于被牢牢掌控。
皇帝在玄甲军的严密护卫下,坐回到王府正殿临时安排的御座上。
皇后紧挨着他,紧握着他的手,脸色依旧苍白,眼中泪光闪烁。
沈砚舟一身银甲步入殿内,在台阶前单膝跪倒,双手将那枚象征着帝国最高兵权的玄甲军虎符高高举起!
父皇!叛军已除,二皇子伏诛,逆臣苏夜阑及同党已全部拿下!请父皇收回虎符!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一身锐气英姿飒爽的儿子,目光复杂难言。
那个记忆中孱弱需要保护的孩子,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这枚虎符……他沉默着。
……你拿着吧。许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疲惫,朕老了……这江山社稷……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从今日起,这虎符便由你执掌……好好用它,护我大渝江山永固。
父皇沈砚舟惊讶地抬头。
不必多言。皇帝疲惫地挥挥手,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很好。这虎符,配得上你。他目光转向皇后,两人眼中都流露出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欣慰。
儿臣……沈砚舟喉间滚动,最终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万钧之重,定不负父皇所托!
嗯,皇帝的目光掠过沈砚舟,最终落到一直静静站在角落、脸色苍白的我身上,声音温和了许多,昭宁,你过来。
是,父皇。我上前行礼。
皇帝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嘉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此次平叛,你胆识谋略,智勇双全!与舟儿同心协力,力挽狂澜。朕心甚慰。这后续的收尾梳理、逆党审讯彻查之事,便交予你和舟儿一并处置吧。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至于‘残月阁’……
我的心猛地一提。
此等杀伐之力,能毁家灭国,亦能……定国安邦。如何驾驭,便看你的心性手段了。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意味深长,朕,信你。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信任!我郑重叩首。
皇帝没有追究残月阁的前尘往事,反而将这支力量交给了我……这份信任与托付,沉甸甸的。
好了,回宫吧。此地……徒增伤怀。皇帝起身,扶着皇后,在侍卫簇拥下离开。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却也有卸下心事的轻松。
皇帝皇后一走,殿内气氛为之一松,但很快又被肃杀取代。
姐姐!姐姐救我!我是被逼的!都是二皇子……都是苏夜阑逼我的!是他们利用父亲!姐姐!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楚明萱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扑到我面前,死死抱住我的腿,哀求哭嚎。
楚临渊也跪在一旁,老泪纵横:昭宁!为父……为父错了!可……可这欺君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啊!看在血缘……
我看着眼前哭喊哀求的父女二人,心头毫无波澜。
原主楚昭宁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些冷眼、欺辱、毒打,甚至母亲沈氏被强灌绝子汤时的绝望……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在胸腔弥漫。
亲妹妹父亲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
在我顶着庶女名头被你们当成工具丢上花轿的那一刻,在母亲被你们践踏得如同尘埃之时,这些牵绊,早已断了。
靖安侯楚临渊身为侯爵,不思报国,反助叛逆,罪在不赦!嫡女楚明萱结交叛逆,意图不轨,为虎作伥!押下去!按律严办!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是!护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哭喊挣扎的楚临渊父女拖走。哭嚎咒骂声渐渐远去。
殿内只剩下我与沈砚舟。
望着他眼中深重的疲惫下,那清晰无比的心疼。
我闭上眼,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决堤而下。
不是因为楚家,而是为了那个死在冰冷石砖地上、满心绝望的楚昭宁,为了被当作棋子牺牲掉、甚至未能得见最后一面便离世的沈氏……
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我微微颤抖的肩膀,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铁血气息,以及那份不变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都结束了。沈砚舟低沉而饱含疼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压抑已久的悲恸与委屈终于倾泻而出。
眼泪浸湿了他的银甲护胸。
18.
七日之后,金銮殿上,群臣肃立。
三皇子遇刺身亡的风波彻底平息,随之而来的是谋逆大案的清算。
将军府被抄,大将军苏夜阑及其核心党羽被公开处以极刑。
靖安侯府,满门抄家夺爵。
楚临渊谋逆从犯罪证确凿,判斩立决。
楚明萱以同谋论罪,念其弱质女流,免死,与楚家其余女眷一同罚没入教坊司。
皇城内外,血雨腥风过后,终于迎来一场洗尽尘埃的隆重典礼。
内务府总管太监手捧圣旨,立于阶前,声音高昂清越,响彻肃穆的金銮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禹王沈砚舟,秉性温良,睿智聪慧,毓德含章,仁孝之名播于宫闱,勤勉之德著于朝野。朕躬衰迈,社稷承平需赖贤嗣。兹俯从舆情,依天意,循祖制,册立禹王沈砚舟为皇太子,入主东宫,参理国政,监国摄政。望其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丕显鸿图,以慰朕心。
禹王妃楚氏昭宁,淑慎娴静,婉嫕柔嘉,懿范惠和,上奉尊亲孝谨,下佐夫君和睦。册封为皇太子妃,赐金册、玉印,统领六宫,协理内庭。望其母仪天下,佐弼储宫,以彰坤德,永续宗祧。
钦此——!
儿臣(臣妾)领旨!谢父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沈砚舟一同跪拜叩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阳光透过巨大的雕花朱漆殿门,将金砖地面照得耀目生辉。
我微微侧首,看向身旁同样身着盛装、头戴金冠的沈砚舟。
他也正看向我。
晨光落在他英挺的眉眼间,褪去了所有的伪装、疲惫与病弱,只剩下属于储君的沉稳锐利与属于丈夫的温柔坚定。
我们相视而笑。所有的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前尘孽债,都在这一眼交汇中沉淀为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托付。今后的路,彼此扶持,携手同行。
三年后。
秋意渐浓,御书房内暖炉温热。
一份紧急军报被快马呈入东宫。
沈砚舟放下手中的朱笔,展开军报,眉峰缓缓蹙起,神色凝重。
陛下,何事忧心我从紫铜暖炉上提起茶壶,为他注上一盏温热的参茶,目光落在他眉间的沟壑上。
北境急报,沈砚舟声音低沉,将奏报递向我,
蛮狄纠集八部精锐,号称十万铁骑,趁秋高马肥,叩关南下!镇北军苦战十日,连退三城!雁鸣关告急!军报上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八百里加急!
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形势竟这般严峻了我走到他身后,手指搭上他紧锁的肩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紧绷的肌肉下蕴藏的怒火与压力。
嗯。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眼神锐利如鹰击长空,朝中武将虽有良才,但北境情势复杂,蛮狄此番来势汹汹,欲一战决我大渝根基!朕……准备……御驾亲征!字字铿锵!
朝中诸事……
放心,朕离朝之后,国事诸务皆托付于你。东宫臣僚皆是你一手调教,足以分忧。
我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已完全褪去当年伪装青涩、尽显帝王锋芒的脸庞,心中翻涌。
那个需要藏拙隐忍的落魄皇子,如今已是执掌乾坤的帝王之尊。
而这江山,亦是我们的家。
或许……我略作沉吟,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北方,
该动用‘残月’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决。
沈砚舟身体微微一怔,侧首看我,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惊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彩:残月阁那是你手中最后的底牌……更是你……
有何舍不得我打断他,唇角弯起一抹清冽而决绝的弧度,三年磨剑,锋芒暗藏,不试锋芒,终是顽铁!是时候让这把利刃,真正为国而战,为生民立命了!
沈砚舟深深地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毫不退缩的锋芒与守护的决心。
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王府灵堂中,推着轮椅与他并肩而立、直面叛军洪流的女子。
只是此时,她眼中的光芒更加纯粹、更加强大。
他站起身,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滚烫的吻落在我的眉心、眼睫、唇角,带着北境凛冽的寒意和滚烫的炽情。
好!他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感动和自豪在耳边响起,
有吾妻在侧,有‘残月’为刃!此战——必胜!
温煦的日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御书房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紧握的手心,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无言的承诺。
这江山万里,家国天下,自此执手,共守共进。
岁月更迭,唯山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