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色梦魇
1997年7月17日,粘稠、滚烫、带着铁锈味的红。
那红色劈头盖脸泼下来,糊住了眼睛,塞满了鼻腔,堵死了喉咙。我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黏腻温热的液体顺着发梢往下淌,流进衣领,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感。视野里只有一片刺目的、晃动的猩红,还有红色间隙里一闪而过的,妈妈那双盛满极致惊惧和无声哀求的眼睛。她的嘴型在拼命地开合,却没有声音。紧接着,那双眼睛里的光,像被狂风吹熄的蜡烛,噗地一声,彻底暗了下去。
然后是弟弟小凯,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角落,像一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他好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啊,就再也没了动静。爸爸……爸爸在哪我拼命转动着被血浆糊住的眼球,只看到一条穿着深蓝色工装裤的腿,一只沾满泥点子的旧皮鞋,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踩在……踩在……
啊——!
一声撕裂般的尖叫硬生生把我从血海地狱里拽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冰凉的布料紧贴着后背,激起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眼前是熟悉的、笼罩在昏暗光线里的卧室顶灯,不是那片吞噬一切的猩红。
我回来了。是梦。又是那个该死的、循环往复的梦。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声在空气里回荡。窗外的世界被无边无际的墨色吞没,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城市零星的光点,仿佛要将我彻底囚禁在这片窒息般的黑暗里。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尖冰凉,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来对抗那灭顶的、虚幻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过门缝,滑进了我的耳朵。
……十七号……七月十七号……快了……
声音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模糊质感。可那日期——七月十七号——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末梢。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瞬间冻结了我残存的睡意,连带着血液也似乎停止了流动。
是陈哲。
他在客厅。
他在说什么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像失控的引擎般疯狂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脚并用,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向紧闭的卧室门。每一步都轻得不能再轻,仿佛踩在薄冰上,生怕一丝多余的震动就会惊动门外那未知的存在。
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近门缝。
客厅只开了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被黑暗挤压成一个狭小的光晕。陈哲就坐在那片光晕边缘的沙发里,背对着我的方向,佝偻着背。他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扭曲、拉长,投射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形成一团巨大而模糊、不断微微颤抖的阴影。
那团黑影在动。他的右手臂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的幅度,一下一下地抬起来,又放下去,像是在重复着某种刻板的、没有意义的动作。空气里,除了他压抑到极致的、粗重浑浊的呼吸声,还多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嘎吱……嘎吱……
像是某种金属部件在生涩地转动,又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坚硬的表面上被拖行。那声音单调、固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感,在这死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
他在做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顺着脊柱急速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思考。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牙齿的磕碰和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惊喘。
那嘎吱声……那重复的动作……
一个模糊却无比狰狞的轮廓,骤然撕裂了我强行压制的记忆壁垒,带着滔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同样沉重、同样带着令人作呕拖拽声的动作……粘稠的、铺天盖地的红……
不!
我猛地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额头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客厅里那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昏黄的光晕里,陈哲那模糊的、微微颤抖的背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穿透门板,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心脏在喉咙口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2
夜半惊魂
然后,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关节一样,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灯光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那是我从未在陈哲脸上见过的神情。一种近乎空茫的呆滞,瞳孔深处似乎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嘴角却挂着一丝极其古怪的弧度,僵硬、冰冷,像是用刻刀在蜡像脸上硬生生划出来的笑。这诡异的笑容和他眼中那片令人心寒的死寂,形成了最恐怖的对比。
小晚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刚从深水里浮上来的浑浊感,你怎么醒了做噩梦了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的阴影瞬间扩张,几乎将我所在的狭窄门缝完全吞噬。他朝着卧室门一步步走来,脚步无声,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别怕,他一边走,一边重复着,那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门板,牢牢锁定了我,别怕……没事了……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捏爆它。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床脚,发出一声闷响,也让我彻底暴露在从门缝透进来的那线微光下。
门被轻轻推开。
陈哲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填满了整个门框。他脸上那种诡异的空洞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但残余的僵硬依旧存在。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肩膀。
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动作顿在半空,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那里面飞快掠过的东西太过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某种被打断后的恼怒,又像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无奈的温和。
怎么了他声音放得很轻,努力模仿着平时的温柔,看你吓的,脸都白了。又是那个梦他试图上前一步。
别过来!声音冲出喉咙,带着我自己都未料到的尖利和颤抖。
陈哲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了。他看着我,眉头微微蹙起,那种温和的表象下,似乎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在涌动。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口,昏黄的光线将他一半的脸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陈哲,我舔了舔干涩得发痛的嘴唇,声音不稳,你刚才……在客厅……说什么‘十七号’什么‘快了’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阴影里,他的下颌线似乎瞬间绷紧。
十七号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茫然,我说了吗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疲惫,大概是做梦吧,迷迷糊糊的,最近项目压力太大,说梦话了可能。吵醒你了抱歉。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试图捕捉我的反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压力大说梦话
这个解释轻飘飘的,像一个精心吹出的肥皂泡,在刚才那真实得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里,脆弱得一戳就破。他佝偻的背影,那嘎吱作响的、重复的机械动作,还有那梦呓般冰冷吐出的日期——七月十七号,那个刻在我骨髓里、沾满亲人鲜血的日子!
那绝不是梦话能解释的!
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害怕的冰冷,我听得清清楚楚。‘七月十七号,快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地板上。
陈哲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彻底消失了。阴影里,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那里面没有慌乱,没有急于辩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审视。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我们之间。
他沉默了足有十几秒。客厅落地灯昏黄的光晕似乎都在这沉默里黯淡了几分。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像在倒数着什么。
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是吗看来最近真的有点神经过敏了。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住我,那……你还听到了什么小晚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诱导的意味。
那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东西一闪而过。不是好奇,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评估评估我到底窥见了多少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比刚才噩梦醒来时更加刺骨。我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指甲掐进了肉里,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没什么了。我垂下眼,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注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困倦和虚弱,就只听到这个……可能,可能真是我睡迷糊了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必须稳住他。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陈哲又看了我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然后,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一点,重新覆上一层薄薄的温和。
好了,别想了。他叹了口气,伸出手,这次没有再停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床边带,一个数字而已,别自己吓自己。来,躺下,我陪着你。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温度,却丝毫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冰寒,反而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激起一阵更深的战栗。
我被他半强迫地按坐在床边。他俯下身,拉过被子,仔细地盖到我身上,动作温柔得无可挑剔,像一个最完美的情人。
睡吧,我就在这儿。他低声说,在床沿坐下,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僵硬地躺下,闭上眼睛,将脸转向墙壁,背对着他。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坐在床沿的重量,能听到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像一种无形的监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背后那道目光,即使闭着眼,也如芒在背。他在看我还是在思考思考我刚才的反应思考那个脱口而出的十七号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床沿的压力终于消失了。脚步声响起,很轻,走向门口,然后是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声。
他走了。
我猛地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中大口喘息,像一条搁浅的鱼。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刚才他坐在那里,那平稳的呼吸,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狰狞的面目都更让我恐惧。那是一种彻底被锁定的、猎物般的感觉。
3
真相的碎片
他信了吗我那拙劣的掩饰
不,他根本不信。他只是在观察,在判断。那句七月十七号绝不是巧合,更不是梦话。那嘎吱的声响,那重复的动作……它们像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了我的神经。
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冰冷,在恐惧的废墟上破土而出:陈哲,这个即将与我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这个我以为能给我带来救赎的人,他与我那血色的童年,与我那被灭门的七月十七号,一定存在着某种我无法想象、也绝不愿去想象的恐怖联系。
黑暗中,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我必须知道真相。无论那真相多么丑陋,多么残忍。
第二天是周六。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透不进多少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沉滞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闷气。陈哲起得很早,我闭着眼假寐,听到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轻微声响,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然后是倒牛奶的声音。
他端着托盘进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煦笑容,仿佛昨夜那个在昏黄灯光下如同梦魇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早,懒虫。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是煎得金黄的太阳蛋、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看你昨晚没睡好,给你弄点吃的补补。
我撑着坐起来,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带着点宿夜未眠的疲惫。谢谢。声音还有些沙哑。
他坐在床边,拿起牛奶杯递给我,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脸色还是不太好,昨晚吓坏了吧都怪我,工作压力一大,就容易说胡话。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想替我理一下颊边散落的头发。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偏了偏头,避开了他的手指。动作细微,但在这刻意营造的温情氛围里,却显得异常突兀。
陈哲的手顿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审视,快得像错觉。
怎么了他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没什么,我垂下眼,盯着牛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有些发紧,就是……还有点没缓过神。我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小口温热的牛奶,试图用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对了,你今天……要去研究所我状似随意地问,抬起了眼。
嗯,有个新样品的测试数据要整理,挺急的。他点点头,拿起一片吐司咬了一口,怎么,想我了他开着玩笑,目光却依旧带着探究。
没有,我摇摇头,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就是突然想起来,我那本讲海洋生物图鉴的书,好像丢在研究所的休息室了上次去找你时翻过。我看着他,尽量让眼神显得无辜又带着点懊恼,里面好多笔记呢,怪心疼的。你今天方便帮我带回来吗
海洋生物图鉴陈哲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眼神似乎凝滞了零点几秒,随即又舒展开,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啊,丢三落四的。行,我找找看,找到了给你带回来。
太好了,谢谢!我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心却沉得更深。他刚才那瞬间的凝滞,绝非偶然。
早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下结束。陈哲吃完,动作利落地收拾好托盘,俯身在我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在家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他低声说,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等我回来。
嗯。我点点头,目送他拿起外套,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玄关。门锁咔哒一声落下,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一声冰冷的宣判。
客厅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刚才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我靠在床头,浑身脱力,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额头被他吻过的地方,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皮肤。
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乎是冲到了客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他昨晚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深灰色的布艺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
我蹲下身,屏住呼吸,凑近沙发扶手和靠背的缝隙。光线很暗,我几乎把脸贴了上去,手指颤抖着摸索。
没有。什么也没有。
难道真是我多疑了那嘎吱声只是他在调整坐姿
不!不可能!
我直起身,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沙发旁边那个不起眼的、深胡桃木色的矮柜上。那是陈哲的书柜,下面两层带门,放些杂物。柜子边缘,靠近沙发腿的位置……
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印记,像干涸的铁锈,又像某种陈旧的污渍,沾在柜子侧面光滑的木皮上。
心脏骤然一缩!
我猛地拉开矮柜的抽屉!里面堆放着一些旧杂志、数据线、备用电池之类的杂物。我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然后,我趴下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死死盯着抽屉底部与柜体内部的夹缝深处。
光线太暗,几乎看不清。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拉开工具抽屉,翻找出一把陈哲用来修理自行车的小号螺丝刀,又抓了一卷宽胶带。回到客厅,我跪在矮柜前,用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宽胶带伸进狭窄的夹缝里,凭着感觉,在底部反复按压、粘黏。
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
试了三四次,当我几乎要绝望时,终于感觉到胶带粘上了什么东西!我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胶带从夹缝里抽出来。
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碎屑,粘在胶带中央。凑近了看,那颜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质地粗糙,带着细小的颗粒感。
血
还是……锈
我的胃一阵翻搅。无论是什么,这东西出现在那个位置,出现在他昨晚发出诡异声响的地方,都绝不正常!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那点碎屑,用一小片干净的白纸包好,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时间紧迫。陈哲随时可能回来。我必须出去,必须找个地方仔细看看这东西!
我飞快地冲回卧室,换好衣服,抓起背包,将那包着碎屑的纸片塞进最内侧的夹层,拉好拉链。出门前,我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玄关的钥匙盘。
陈哲的车钥匙果然不在了。
他开走了车。这意味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点。
走出公寓楼,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冰冷的雨丝,细密地打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寒意。我裹紧了外套,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图书馆。我报出目的地,声音还有些发紧。
司机应了一声,车子汇入湿漉漉的车流。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模糊倒退的街景,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手心里紧紧攥着背包的带子,那包着碎屑的纸片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
图书馆的旧报刊阅览室弥漫着一股特有的、混合着纸张老化油墨和尘埃的味道,厚重而沉闷。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打破沉寂。巨大的落地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织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幕。
我坐在最角落的一张长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书籍,而是一份泛黄发脆的《滨海晚报》,日期是1997年7月18日。头版下方,一行触目惊心的加粗黑体字标题,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滨海路灭门惨案震惊全城!一家三口惨死,十二岁女儿躲床底纸箱奇迹生还》**
标题下方配着一张黑白现场照片。镜头拉得很远,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模糊噪点,只能勉强辨认出警戒线拉起的小院轮廓,和那扇熟悉的、此刻显得无比狰狞的、黑洞洞的屋门。几个穿着老式警服的身影在门口晃动,像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我强迫自己的视线下移,落在正文上。干涩的文字冰冷地复述着我早已刻骨铭心的事实:地点(滨海路127号),时间(7月17日晚),被害人(父亲林卫国,母亲周雅芳,幼子林凯)。行凶手段极其残忍(钝器多次击打致死)。唯一的幸存者(十二岁女儿林晚,因被母亲藏匿于卧室床底纸箱内未被发现而幸免)。警方初步判断为恶性入室抢劫杀人案,现场有翻动痕迹,贵重物品丢失……
目光机械地扫过一行行铅字,像在阅读别人的故事。直到一个名字,像淬毒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帘:
……案件由市局刑侦支队负责,具体侦办工作由副支队长陈国华同志带队……
陈国华。
4
迷雾重重
陈哲的父亲。
那个名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刻意压抑的记忆。我猛地闭上眼睛,指尖死死抠住桌沿,粗糙的木刺扎进指腹,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
那个名字下方紧跟着的,是一段简短得近乎敷衍的案情进展说明:
……据警方透露,现场提取到关键物证……初步锁定两名嫌疑人……案发后不久,其中一名嫌疑人张某(男,时年28岁)在邻市因抢劫拒捕被击毙……另一嫌疑人王某(男,时年26岁)至今在逃,警方正全力追缉……
在逃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报纸上的日期是7月18日,案发第二天!仅仅一天后,就锁定嫌疑人一个被击毙,一个在逃这速度……快得近乎诡异!那个年代的技术手段,现场勘察、物证鉴定……怎么可能如此神速
而且,在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王某……从未被抓住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爬,瞬间冻结了四肢。一个被击毙,一个在逃……这真的是案件的终点吗还是……某种精心设计的句点一个被灭口,一个永远背锅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陈国华三个字上。当年带队的人,是他。结案如此高效的人,是他。而现在,他的儿子,陈哲,以那样诡异的方式,在我耳边低语着那个染血的日期……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彻骨的冰冷,破开重重迷雾,清晰地浮现出来:陈国华当年负责调查我家的案子,他完全有能力,也有机会……掩盖掉一些东西。甚至……主导一些东西
那被击毙的张某,真的是凶手吗那在逃的王某,真的存在吗
如果……如果陈国华本人……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报纸上,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我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站在我的桌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手里端着一个歪歪斜斜、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刚才那滴液体,正是从他倾斜的杯口溅落下来的水珠。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面前摊开的报纸,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报纸上那则灭门案的报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头。但那麻木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痛苦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这老人是谁他为什么盯着这篇报道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子,浑浊的眼珠对上了我的视线。那眼神空洞,却又像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秘密,沉甸甸地压过来。
看这个啊……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带着浓重的痰音,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滨海路……127号……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知道地址!他不仅在看报道,他精准地念出了那个地址!
您……您知道这个案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在挣扎闪烁。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咀嚼着某个极其苦涩的字眼。
……惨……他最终只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叹息。
您当时……在附近我追问,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您看到什么了吗关于……关于凶手
凶手老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极其古怪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浑浊的茶水晃荡出来,沿着杯壁流下,烫红了他枯槁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他再次看向报纸上陈国华的名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深切的失望
凶手……他又喃喃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他没有再看我,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端着那杯歪斜的茶水,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脚步蹒跚地、一步一步地挪开了,消失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后面。
等等!老先生!我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腿在寂静的阅览室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围几个埋头看书的人不满地抬起头看过来。
老人佝偻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他那蹒跚的步伐,像逃避瘟疫一样,迅速隐没在书架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我僵立在原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收缩着。他认识陈国华!他一定知道什么!他最后那个眼神,那句含糊不清的凶手……还有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愤怒……
线索!这绝对是至关重要的线索!绝不能让他就这样消失!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阅览室礼仪,抓起背包,拔腿就追!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更多惊诧和不满的目光。我冲过一排排散发着霉旧气息的书架,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过道。
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穿着旧夹克、佝偻的身影!
他就像一滴水,凭空蒸发在了这片由纸张构筑的迷宫里。
一直追到阅览室厚重的大门口,冰冷的金属把手硌着掌心。我猛地拉开大门,湿冷的空气混杂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门外是图书馆空旷的大厅,只有寥寥几个躲雨的人,根本没有那个老人的踪迹。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上来。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任由冰冷的穿堂风吹透衣衫。线索……断了
不!等等!
刚才那老人……他的搪瓷缸子!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白色的搪瓷缸,杯身磨损得很厉害,露出下面黑色的铁胎。但最显眼的是,杯壁上用红漆印着几个模糊却还能辨认的字——
**滨海市第二船舶修理厂**
船舶修理厂!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当年现场勘察报告里提到过!凶手使用的凶器,那把沾满我父母弟弟鲜血的沉重铁榔头!法医的鉴定结论是:榔头柄部有磨损,锤头一侧有非典型性凹痕,初步判断为船舶维修中常用的工具,可能用于敲击铆钉或校正金属部件!
船舶修理厂!
那个老人……他穿着旧夹克,端着印有船厂标志的杯子,出现在这里,精准地认出了那篇报道,认出了陈国华的名字,流露出那样复杂的情绪……
他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船厂的工人!他很可能……目睹了什么!或者知道什么内情!
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灼热的、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船厂!这是新的方向!
我冲出图书馆大门,冰冷的雨点瞬间砸在脸上。顾不得许多,我在雨幕中狂奔,冲到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师傅!去滨海市第二船舶修理厂!快!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嘶哑颤抖。
船厂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雨水顺着他的车窗哗哗流下,姑娘,那地方早八百年就倒闭了!现在……好像就剩个破壳子了吧
倒闭了
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我瞬间僵住。
倒闭……多久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飘。
那可早了!司机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拐上主路,少说也得有……十五六年不对,更早!九十年代末反正我跑出租那会儿,那厂区就荒着了。怎么你要去那儿
九十年代末……正好是案发后不久!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巧合还是……毁灭痕迹
就去那儿!我斩钉截铁地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麻烦您开快点!
出租车在越来越大的雨中疾驰。窗外的景象逐渐从繁华的市区变得荒凉破败。当车子最终在一片被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和半人高荒草包围的巨大废墟前停下时,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付钱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外套。眼前是名副其实的废墟。高大的、布满褐色锈迹的厂房骨架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矗立着,像巨兽的残骸。破碎的窗户黑洞洞地张着口。厂区大门只剩下扭曲变形的铁框,歪倒在一旁。满地是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钢筋和丛生的杂草。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腐烂木材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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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生死逃亡
船厂……真的没了。
线索……彻底断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我茫然地站在荒草和瓦砾之间,看着这片巨大的、死寂的废墟,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那个老人……他到底是谁他去了哪里他端着那个印着船厂标志的杯子出现在图书馆,是巧合还是……某种指向
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游丝一样,穿透哗哗的雨声,钻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一个激灵,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很微弱,似乎是从不远处一座相对保存还算完整的、低矮的红砖平房里传出来的。那房子像是以前的传达室或者工具房,窗户玻璃大多破碎,门也半敞着,黑洞洞的。
在这种地方这种天气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是那个老人吗他躲在这里
强烈的不安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和瓦砾,小心翼翼地朝那座红砖房靠近。雨水模糊了视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呜咽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我走到那扇半敞的、布满铁锈和红漆剥落痕迹的木门前,浓重的灰尘和霉菌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能勉强看清轮廓。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光,我看到屋子角落的地上,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
老先生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房间里带着回音,是您吗
蜷缩在地上的身影猛地一颤!呜咽声戛然而止。他像受惊的野兽般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死死地瞪向我,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恐惧!
正是图书馆里那个老人!
别过来!走!快走!他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枯瘦的手指胡乱地挥舞着,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东西,他来了!他要来了!快走啊——!
谁谁要来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
老人没有回答。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极度的癫狂,布满皱纹的脸因恐惧而扭曲,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嘶喊:……血……好多血……不是……不是那样的……他骗了所有人!他……他才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那双因恐惧而瞪大的浑浊眼珠,死死地、充满极致惊骇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了我身后的门口!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和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从我的背后笼罩下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脖颈,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但此刻,更冷的寒意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像无数条毒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老人那双因极致恐惧而瞪大的浑浊眼珠,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门口,瞳孔里倒映出的,是我瞬间惨白的脸和那无法言说的惊骇。
他来了!
不用回头,那股冰冷、粘稠、带着铁锈和雨水腥气的压迫感,已经从门口无声地弥漫开来,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哗哗的雨声都似乎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爸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陈哲!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跟踪我!还是……那个老人惊恐的嘶喊,本身就是一种绝望的预警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像生锈的齿轮。门口的雨幕中,并肩站着两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深渊走出的剪影。雨点密集地打在他们撑着的黑伞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左边伞下,是陈哲。他穿着深色的风衣,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我,落在了角落里蜷缩的老人身上。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冰冷的物品。
右边伞下,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依旧挺拔的老人。他穿着考究的羊绒大衣,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即使隔着雨幕和昏暗的光线,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陈国华!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副支队长,如今已是位高权重的陈局长!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却丝毫没有磨灭那双眼睛里的精光与……此刻,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
他同样没有看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牢牢锁定了角落里的老人,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愤怒还是……一种被触碰到绝对禁忌的、彻底的毁灭欲
老李头,陈国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穿透雨声,清晰地砸在破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他微微偏头,对陈哲示意了一下,处理干净。别留尾巴。
明白。陈哲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接受一个寻常的指令。他收起伞,随手靠在门框上,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他半边肩膀。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沉稳,踏在布满灰尘和积水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朝着角落里瑟瑟发抖、已经吓得连呜咽都发不出来的老人走去。他的目标明确,冷酷。
而我,仿佛成了空气。
巨大的恐惧攫取了我,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一股更强烈的、被彻底无视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猛地窜了上来!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宣判就这样当着我这个灭门案唯一幸存者的面,讨论如何处理一个可能掌握着真相的目击者!
站住!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尖锐地划破死寂,陈哲!陈国华!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陈哲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英俊的、曾经让我感到无比温暖和依赖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雨水顺着他额前的黑发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悬在下颌,摇摇欲坠。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没有惊讶,没有愧疚,没有爱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一件即将被处理的、碍事的垃圾。
小晚,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比任何狰狞的咆哮都更令人胆寒,你不该来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扫过我死死攥紧的拳头,最终落回我的眼睛,更不该……知道得太多。
知道太多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咙,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全家是怎么死的吗!我知道当年所谓的‘在逃凶手’是不是你们编造的吗!我知道你,我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指甲几乎要戳破掌心,你每天晚上在客厅里,模仿着那个凶手的样子,一遍一遍地挥着那把该死的榔头!是在‘复习’吗!七月十七号快到了,你等不及了是不是!
榔头两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开关。
角落里的老人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抽气声,枯瘦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绝望的光芒,死死地、哀求般地望向陈国华的方向。
而陈国华,那张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近乎抽搐的变化。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瞬间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机!
陈哲脸上的漠然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着烦躁和被戳穿的不安,在他眼底飞快掠过。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身,几步就跨到了老人面前!
不——!我发出绝望的嘶喊,想要冲过去阻止。
但一切都晚了。
陈哲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他没有用任何武器,只是伸出那双骨节分明、曾经温柔地抚摸过我的脸颊、此刻却带着死神气息的手,精准、冷酷地扼住了老人枯瘦脆弱的脖颈!
呃……咕……老人喉咙里发出短促而痛苦的咯咯声,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浑浊的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死死地、绝望地瞪着陈哲,那眼神里最后的光芒,是刻骨的怨毒,直直射向陈哲身后的陈国华!
陈国华依旧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纹丝不动。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冰冷的决绝。
陈哲的手臂肌肉绷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老人因窒息而扭曲的脸,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枯燥的工作。
时间,在老人徒劳的挣扎和喉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碎裂声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充满了濒死的绝望和施暴者的冷酷。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眼前的景象残酷得超乎想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灵魂深处。陈哲……他杀人了!就在我的眼前!如此冷静,如此熟练!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老人剧烈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破布。他凸出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陈国华的方向,瞳孔里的光芒彻底熄灭,只留下永恒的、凝固的怨毒。那颗曾经可能目睹过真相的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
他死了。
就在我的面前。被陈哲,活生生扼断了脖子。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声。只剩下窗外哗哗的、永无止境的雨声,像在为这无声的屠杀伴奏。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混合着老人失禁的恶臭,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恐惧,是愤怒!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灭顶的愤怒!
陈哲松开了手。老人的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陈哲直起身,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仿佛刚刚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的动作优雅而冷酷,与这地狱般的场景形成了最恐怖的对比。
6
血色真相
他这才重新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空洞,却染上了一层更加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厌倦。像是处理掉了一个麻烦,而眼前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需要解决。
现在,轮到你了,小晚。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你知道的,真的太多了。他朝我迈了一步。
这一步,像踩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幻想。
别碰她!门口,陈国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极其隐晦的焦躁
陈哲的脚步顿住了,微微侧头看向父亲,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陈国华撑着伞,大步走了进来。他皮鞋踩在污水和灰尘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陈哲身边,目光严厉地扫过他,然后落在我身上。那锐利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我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恐惧、愤怒、绝望、以及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仇恨。
林晚,陈国华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更沉重的压迫感,你是个聪明孩子。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有些事情,沉在海底,对所有人都好。翻出来,只会让更多的人……不得安宁。
不得安宁我几乎要笑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我全家死绝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一刻安宁过!你们告诉我什么叫安宁!是看着你们这些凶手逍遥法外吗!是看着你们继续杀人灭口吗!陈国华!当年是你带队查的案子!是你结的案!是你把那个所谓的‘在逃凶手’永远钉在通缉令上!而真正的凶手,就是你!还有你养的这个畜生!我指着陈哲,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放肆!陈国华脸色铁青,怒喝一声,眼中杀机暴涨!他猛地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般压来!
就在他暴怒前冲的瞬间,他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身体猛地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的墙壁以稳住身形。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在陈国华的手即将碰到墙壁的瞬间!
一道极其刺眼、极其冰冷的金属反光,如同黑暗中骤然撕裂夜幕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的眼帘!
那反光,来自墙角一堆被雨水浸透的、肮脏油腻的废弃工具下面!露出的一个……棱角分明的金属手柄!
榔头!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
在陈哲冰冷的目光重新锁定我、陈国华稳住身形即将爆发的瞬间,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我没有冲向门口——那里被他们父子俩牢牢堵住!也没有冲向陈哲——那无异于自杀!
我猛地扑向了墙角!扑向了那堆散发着铁锈和机油恶臭的废弃物!双手不顾一切地插进冰冷粘稠的油污和雨水里,疯狂地扒拉着!
你干什么!陈哲厉声喝道,一步跨来!
晚了!
我的指尖,已经触碰到那冰冷、沉重、带着致命棱角的金属!
我猛地将它从废弃物堆里拽了出来!
哗啦!沾满油污和暗褐色锈迹的金属锤头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重的手柄压得我手腕生疼。锤头一侧,一道清晰而怪异的凹痕,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在污秽之下狰狞地显露出来!
就是它!和当年法医报告里描述的一模一样!就是这把夺走我父母弟弟生命的凶器!它没有消失!它一直在这里!被遗忘在废墟中,直到今天!
巨大的冲击和滔天的恨意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这沉重的凶器。
放下!陈国华的怒吼如同惊雷!他脸上再没有一丝冷静,只剩下被触碰到绝对禁忌的、彻底的疯狂和恐慌!他不再顾忌,直接向我冲来!
爸!陈哲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他似乎想阻止父亲直接动手,但陈国华已经红了眼!
我双手死死攥住那冰冷、沉重、沾满油污和暗褐色锈迹的榔头手柄!那刺骨的寒意和粘腻的触感,像无数根毒针扎进我的掌心,带来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和灵魂深处的战栗!这上面……沾着我父母弟弟的血!每一道锈迹,每一处凹痕,都浸透了他们的绝望和痛苦!
放下它!林晚!陈国华如同暴怒的雄狮,须发皆张,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抓向我的手腕!那力道,足以捏碎我的骨头!
不!不能让他夺走!这是唯一的物证!是钉死他们的铁证!
求生的本能和灭顶的恨意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榔头猛地抡起!不是砸向陈国华——我知道那是以卵击石——而是狠狠砸向他身旁那扇早已腐朽不堪、布满蛛网和裂缝的木窗!
哐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腐朽的木窗框如同纸糊般瞬间炸裂!破碎的木屑和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外激射!冰冷的狂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灌了进来!巨大的破洞瞬间暴露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抓住她!陈国华的怒吼被狂风吹散!
就在陈国华的大手即将抓住我、陈哲也如猎豹般扑来的千钧一发之际!我借着抡起榔头的巨大惯性,身体猛地向破开的窗口撞去!碎裂的木刺划破了我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剧痛!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噗通!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小腿!我重重地摔倒在窗外泥泞的瓦砾地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榔头脱手而出,沉重地砸在旁边的碎石堆里。
站住!陈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破窗边缘!他反应快得惊人!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我手脚并用,在冰冷的泥浆和尖锐的碎石瓦砾中拼命挣扎爬起!顾不上满身的泥泞和疼痛,像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兽,朝着厂房深处那片更加黑暗、更加密集的废弃机械骨架和堆积如山的锈蚀金属构件亡命狂奔!
身后,传来陈哲利落翻出窗户的落地声,以及陈国华气急败坏的咆哮:追!绝不能让她跑了!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我的脸,模糊了视线。脚下的泥泞和瓦砾不断绊着我,每一次踉跄都让我心惊胆战,感觉下一秒那致命的追捕就会扼住我的喉咙。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我不敢回头,只能凭借本能,朝着那片如同钢铁丛林般矗立的巨大废弃车间深处冲去!
巨大的厂房内部,如同巨兽的腹腔。穹顶高耸,破碎的玻璃天窗透下惨淡的天光,在浓重的尘埃和雨雾中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视线所及,全是钢铁的残骸: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龙门吊骨架,如同恐龙的肋骨;横七竖八倾倒的钢梁;堆积如山的废弃齿轮、链条、扭曲的钢板;还有一排排早已停止运转、落满厚厚灰尘、像沉默巨兽般的车床和冲压设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霉味和雨水带来的湿冷腥气。
这里,是绝佳的迷宫,也是致命的囚笼!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这片钢铁废墟,利用巨大设备的阴影和堆积的杂物作为掩护,拼命地变换着方向,试图甩掉身后的追兵。耳边除了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就是身后不远处,那稳定、冰冷、如同跗骨之蛆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哒。哒。哒。
是陈哲!他的步伐没有丝毫慌乱,精准地踏在每一个落脚点,速度极快!他像最老练的猎手,在追踪着慌不择路的猎物!
小晚!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和机器的缝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穿透力,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别跑了!你跑不掉的!我们谈谈!
谈谈像和那个老人一样谈谈吗!
恐惧像冰水灌顶,但我心中燃烧的恨意支撑着我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我猛地扑向一堆巨大的、覆盖着防水帆布(早已破烂不堪)的金属构件后面,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湿滑的钢板,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附近停了下来。
死寂。只有雨水敲打钢铁和地面的声音。
我的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汗水混合着雨水和脸上的血水,流进眼睛,刺痛难忍,我却不敢抬手去擦。
我知道你在这里。陈哲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在帆布的另一侧,平静得可怕,你拿到那把榔头了,对吗他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话,这么多年了……它居然还在……真是讽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追忆般的感慨,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当年……你妈把你塞进纸箱,真是个聪明的选择。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幽深莫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诱导,你猜,她为什么要选那个纸箱仅仅是因为它够大吗还是因为……她知道那个纸箱的位置,最不容易被发现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纸箱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纸箱!
妈妈最后那充满极致惊惧和哀求的眼神,那双无声开合的嘴唇,那将我死死塞进纸箱的力道……无数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再次冲击着我的大脑!
或者……陈哲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冰冷的笑意,穿透帆布的破洞,钻进我的耳朵,……那个纸箱本身,就是某个‘知情者’特意留在那里的呢一个……确保你能‘恰好’活下来的……安排
轰——!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厂房穹顶!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滚雷!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陈哲近在咫尺的身影!他就站在帆布堆的另一侧,距离我藏身之处,不足三米!他那张英俊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而诡异的弧度!他的眼神,穿透帆布的缝隙,仿佛已经锁定了我!
啊!极致的惊骇让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找到你了!陈哲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脚步声瞬间逼近!
跑!
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帆布后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冲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陈哲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在疯狂回荡:
纸箱……是安排好的……知情者……确保我活下来!
不!不可能!那是妈妈用命换来的!
巨大的悲愤和混乱让我脚下猛地一滑!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体撞在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上!剧痛袭来!
来不及查看,陈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拐角!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长长的、如同死神般的阴影,彻底堵住了我的退路!
结束了,小晚。他一步步逼近,声音冰冷。
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无处可逃!
就在这生死一瞬!我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在我摔倒撞到的东西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布满锈迹和灰尘的、方方正正的金属柜子!像是一个废弃的工具柜或者电柜!它的柜门虚掩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连滚带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向那个铁柜!在陈哲的手即将抓住我肩膀的瞬间,我像一条滑溜的鱼,硬生生挤进了那狭窄、冰冷、充斥着浓重铁锈和尘埃气味的黑暗空间!
砰!
我用尽全力,猛地拉上了沉重的铁柜门!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只有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绝望地回响!
7
绝望的囚笼
柜门外,陈哲的脚步停住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冰冷的铁锈味混合着浓重的尘埃,死死地堵在我的口鼻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像一面失控的鼓,在耳膜上疯狂擂动,震得我头晕目眩。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颤抖。汗水早已浸透冰冷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蜷缩在铁柜冰冷的角落里,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死死压抑着,生怕一丝微弱的气息,都会透过柜门的缝隙,惊动外面那个如同死神般的存在。
他就在外面。我知道。
刚才扑进柜子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他抓空时带起的风声,甚至能想象出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和随即涌上的、更加冰冷的戾气。
时间在黑暗中凝固、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雨声似乎变小了,只剩下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厂房顶棚的破洞。远处似乎有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警笛声还是我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
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尖锐的声音穿透了雨幕和厂房的沉寂!
心脏猛地一跳!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火苗,在绝望的冰原上艰难地燃起!有人报警了是那个出租车司机还是……法医中心的徐主任察觉了异常!
警笛声越来越近,最终似乎停在了厂区大门附近!
呜——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在空旷的废墟上空盘旋,穿透密集的雨幕,也穿透了我藏身的冰冷铁柜。那尖锐的声音,此刻如同天籁!
来了!警察来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哭喊出来!得救了!终于得救了!陈哲!陈国华!你们的末日到了!
我下意识地就想推开柜门冲出去!手指颤抖着摸到了冰冷粗糙的门把手!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把手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如同毒蛇般猛地缠住了我的狂喜!
不对!
太安静了!
除了由远及近又停下的警笛,外面……太安静了!
陈哲呢他刚才就站在柜门外!他听到了警笛!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离开的脚步声没有惊慌的低语甚至……没有试图打开柜门,在警察冲进来前解决掉我这个最后的证人
死寂。只有警笛在远处固执地嘶鸣。
这死寂,比刚才的追逐更令人心胆俱裂!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眼睛死死贴在柜门那条狭窄的缝隙上,试图窥视外面的情况。缝隙里积满了灰尘,视野极其模糊昏暗。只能勉强看到外面巨大设备投下的、扭曲的阴影。
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风衣的高大身影,依旧静静地站在距离铁柜不远的地方。是陈哲!他面对着警笛传来的方向,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慌
紧接着,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停在了陈哲身边。
……来了是陈国华的声音!他竟然也没走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沉稳
嗯。陈哲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同样听不出丝毫波澜。
按计划。陈国华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我去应付。你看好这里。
看好这里看好……这个铁柜!
我的心脏骤然沉到了谷底!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们……他们知道警察会来!他们甚至……有应对的计划!
这根本不是救星!这很可能……是另一个陷阱!一个他们早已预料到、甚至可能……精心引导来的局面!
陈国华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朝着警笛的方向。
而陈哲,依旧像一尊门神,一动不动地守在我的囚笼之外。他甚至微微侧了侧身,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自己正对着铁柜的方向。那模糊的侧影,在昏暗中透着一股令人绝望的、冰冷的耐心。他像在等待,等待一场早已写就剧本的戏剧,等待着我这个主角在绝望中做出选择。
警笛声依旧在远处响着,但此刻听在我耳中,却不再带来希望,反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冰冷的威胁。
警察……真的是来救我的吗还是……陈国华口中的应付,意味着他早已编织好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等着我自投罗网等着我出去指证,然后被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证据和说辞,反咬一口,甚至……让我成为那个精神失常、诬告陷害的疯子!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绝望的呜咽。
不能出去!绝对不能现在出去!
可是……躲在这里,又能躲多久陈哲就守在外面!等陈国华应付完警察,他们随时可以打开柜门……
就在这进退维谷、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嗡……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动声,从我紧贴着身体的背包内侧传来!
是我的手机!一直被我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有人打电话进来!
这震动,在这死寂的铁柜里,如同惊雷!
我手忙脚乱,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颤抖着拉开背包拉链,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在绝对的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未知号码!
谁!会是谁!
徐主任还是……那个给我寄匿名信的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用身体挡住屏幕的光线,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我用气声,几乎微不可闻地发出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被明显处理过、失真得如同金属摩擦的怪异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电流杂音:
纸箱……不是救赎……
钥匙……在血里……
看……DNA……
手机屏幕的冷光,像黑暗中唯一跳动的鬼火,映亮了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听筒里,那个被电流扭曲得如同金属摩擦的怪异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
纸箱……不是救赎……
钥匙……在血里……
看……DNA……
电话被猛地掐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狭小黑暗的铁柜里疯狂回荡,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纸箱不是救赎钥匙在血里看DNA!
这没头没尾的警告,像一团混乱的荆棘,瞬间缠住了我混乱的大脑!血什么血DNA那份报告!那份证明陈哲和我弟弟是亲兄弟的报告!
一个可怕的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冰冷,骤然劈开了迷雾:那份报告!它可能不仅仅指向陈哲的身世!它本身就是……一把钥匙!一把藏在血亲关系背后的、开启真相的钥匙!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砸在铁柜门上!整个柜体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是陈哲!他开始动手了!他等不及了!
出来!林晚!他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铁门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和冰冷的威胁,像钝器刮擦着金属,别逼我动手!
哐当!又是一记沉重的撞击!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锁的位置明显凹陷变形!冰冷的铁锈味混合着灰尘呛入我的喉咙。
他真的要破门了!
警笛声还在远处固执地响着,但此刻听来却如此遥远无力。陈国华在外面应付,陈哲在这里破门……他们父子联手,编织的网早已收紧!一旦柜门被破开,等待我的只有灭口!那份报告,那把可能的钥匙,将永远沉入黑暗!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真相!我必须知道真相!
求生的欲望和滔天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恐惧!我不能坐以待毙!那个匿名电话……它在指引我!血……钥匙在血里……DNA报告!
我的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扫视!血……这里哪有血!等等!刚才摔倒时……我的手臂和脸颊被碎裂的木窗划破了!
剧痛的位置!手臂外侧!粘稠温热的液体正顺着皮肤往下淌!是血!我的血!
钥匙在血里难道……是字面意思!
我颤抖着抬起受伤的手臂,摸索着伤口。指尖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和粘腻的血液。顾不上疼痛,我发疯般地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在冰冷的、布满铁锈和灰尘的铁柜内壁上,胡乱地涂抹、摩擦!像是在进行某种绝望的、源自本能的献祭!
钥匙……钥匙……我无声地嘶喊着,血液在粗糙冰冷的铁壁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哐当!!第三下撞击!铁门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锁扣彻底变形,一道刺眼的光线猛地从变形的门缝里射了进来!陈哲冰冷的脸在缝隙外一闪而逝!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绝望彻底将我吞噬的瞬间!
我的血手,在慌乱绝望的涂抹中,猛地擦过铁柜内壁靠近角落的一块区域!那里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锈迹,但我的指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同!
不是铁壁的冰冷光滑!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纸张般的触感!
我的心脏骤停了一拍!随即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
我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用沾血的手指,狠狠抠向那个角落!指甲刮擦着铁锈和污垢,发出刺耳的声音!
嗤啦!
一小片被血浸透、沾满了污垢的、极其坚韧的……像是某种特殊防水油纸的东西,被我硬生生从铁柜内壁的某个极其隐蔽的凹槽或夹层里撕扯了下来!
油纸的背面,似乎粘着什么东西!
光线从变形的门缝透入,借着这微弱的光,我颤抖着、急切地翻过那片被血和污垢浸染的油纸!
一张被折叠得极小、边缘已经发黄发脆的纸片,紧紧粘在油纸的背面!
我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控制地,将那小小的纸片展开!
不是纸!是一张照片!一张极其老旧的、只有一寸大小的黑白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那个年代常见的齐耳短发,面容清秀温婉,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她的眼睛,明亮而柔和,像盛着温暖的阳光。
轰——!!!
一道比窗外任何闪电都更惨白、更刺目的光芒,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炸得我魂飞魄散!
8
血色终
这张脸……这张脸我见过!在陈哲家那本厚重的家庭相册深处!在陈国华年轻时的合影旁边!那个被陈哲轻描淡写地称为生母早逝、只有一张模糊单人照的女人!
周雅芳!我的妈妈!照片上这个温柔笑着的女人,分明就是我的妈妈周雅芳年轻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砰——!!!
铁柜门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彻底撕裂、扯开!冰冷的空气、刺眼的光线(来自厂房深处一盏应急灯)和陈哲那张因暴戾而扭曲的脸,瞬间填满了我的视野!
他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意,沾着泥水和锈迹的大手,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朝我抓来!
不——!!!我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尖叫,不是恐惧,而是被这颠覆一切、足以摧毁灵魂的真相彻底逼疯的绝望嘶吼!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没有躲避,反而将手中那张染血的照片,狠狠朝着陈哲那张扭曲的脸砸了过去!
你看!你看她是谁!她是谁!!
照片轻飘飘地,带着我的血,砸在陈哲的额角,然后滑落。
陈哲的动作,在照片砸中他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扫过了飘落的照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哲脸上那暴戾的、志在必得的杀意,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裂痕。他的瞳孔,在看清照片上那张脸的刹那,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惊、茫然、困惑和……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悸动,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是谁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虚弱的颤抖,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飘落的照片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鬼魅。
就是现在!
陈哲那瞬间的失神,是我唯一的生机!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从他僵直的手臂下方钻了出去!不顾一切地冲向厂房深处警笛声传来的方向!冲向那片由警察带来的、渺茫却也是唯一的光!
拦住她!身后,传来陈国华惊怒交加的咆哮!他似乎已经应付完了外面的警察,正疾步冲来!
而陈哲,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染血的照片,对父亲的怒吼充耳不闻。那张照片,那张酷似我母亲周雅芳的脸,如同一把淬毒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严密封锁的角落,带来了毁灭性的混乱!
站住!林晚!陈国华的怒吼如同惊雷,脚步声如同重锤敲打地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我追来!他的速度远比陈哲更快,更凶狠!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毁灭一切的杀机!他绝不允许我带着那张照片和可能的真相,冲到警察面前!
冰冷的恐惧再次攫紧心脏,但这一次,被那张照片点燃的滔天怒火和求生的本能烧得更加炽烈!我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在巨大的钢铁废墟中亡命奔逃!破碎的玻璃在脚下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视线,手臂和脸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警笛声!就在前面!穿过这片巨大的废弃冲压车间,就能看到大门!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枪响,骤然撕裂了厂房的死寂!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我的耳畔呼啸而过,狠狠钉在前方一根粗大的钢柱上,溅起刺眼的火星!
陈国华开枪了!他彻底撕下了伪装!
再跑下一枪就打爆你的头!他冷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脚步被迫猛地一顿!巨大的绝望再次袭来!前有堵截(警察还是他的同伙),后有追兵!陈国华离我只有不到二十米!他手中的枪口,如同毒蛇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我!
完了吗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带着这个颠覆一切、足以让陈家父子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的秘密……
放下武器!陈国华!你已经被包围了!
一声洪亮、威严、穿透力极强的怒吼,如同惊雷般从厂房大门的方向炸响!
不是陈国华预想中自己人的声音!
几道雪亮刺眼的强力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猛地刺破厂房的昏暗,精准地打在了陈国华的身上!将他那张因惊愕和暴怒而扭曲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紧接着,密集而沉稳的脚步声如同鼓点般响起!不是几个,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身影,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如同神兵天降,从大门、从侧面的破窗、从各个通道口迅速涌入,瞬间形成了严密的包围圈!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牢牢锁定了场地中央的陈国华!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刀,正是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他身边,站着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徐主任!还有更多陌生的、但眼神坚毅的警员!
省厅的特别调查组!他们真的来了!而且……显然没有被陈国华应付过去!
陈国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握着枪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慌乱和难以置信!他精心编织的网,他掌控的局面,在绝对的力量和突如其来的证据(徐主任的举报)面前,瞬间崩塌!
林晚!快过来!徐主任焦急地大喊,向我伸出手。
生的希望再次燃起!我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警察的防线冲去!
不——!!!陈国华发出困兽般的绝望嘶吼!他明白,一旦我冲过去,一旦那张照片和可能的真相暴露,他和他的一切都将彻底毁灭!极致的疯狂压倒了理智!他猛地调转枪口,不再顾忌包围,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我的后背!手指狠狠扣向扳机!
砰!!
枪声再次响起!震耳欲聋!
然而,子弹并未射向我!
就在陈国华扣动扳机的刹那,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猛地扑了上来!是陈哲!
他不知何时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如同疯虎般扑向了他的父亲!他用身体狠狠撞开了陈国华持枪的手臂!
子弹擦着我的肩膀呼啸而过,打在旁边的钢架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噗!
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陈国华被陈哲这拼尽全力的一撞,踉跄着向后跌倒!而他手中的枪,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竟然诡异地脱手飞出,枪口在混乱中,不偏不倚地对准了扑在他身上的陈哲!
砰!!!
第三声枪响!如此近!如此沉闷!带着一种血肉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陈国华仰面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惊愕、茫然和……一丝无法理解的、被至亲背叛的痛楚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一个刺目的血洞正在迅速洇开,染红了他考究的羊绒大衣。
陈哲扑倒在他身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的后背,靠近心脏的位置,同样绽开了一朵致命的血花。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深色的风衣,也染红了他身下陈国华的胸膛。
父子两人,以一种极其惨烈而讽刺的姿势叠在一起,鲜血交融,迅速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陈哲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但他的眼睛,却死死地、死死地看向我……不,是看向我手中紧握着的那张染血的、小小的照片。
那张酷似周雅芳的照片。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剧痛,有解脱,有无法言说的巨大困惑,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想要寻求答案的光芒。
她……到底……他蠕动着染血的嘴唇,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然后,那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熄灭了。他的头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陈国华已经失去生机的胸膛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废弃厂房。
只有鲜血滴落在地面积水中的滴答声,和远处依旧固执鸣响的警笛,构成了一曲荒诞而惨烈的终章。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中的照片,被我和陈哲的血浸透,变得沉重而粘腻。真相……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我面前轰然揭开一角,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血色的迷雾。
9
血染真相
陈哲……他最后想说什么他为什么要扑上来为什么用命去挡那颗射向我的子弹是因为那张照片因为他认出了照片上的人还是因为……他终于在死亡降临前,窥见了那被父亲精心掩埋的、关于他自身起源的、沾满鲜血的真相
警察迅速围了上来。有人小心地查看陈国华和陈哲的情况,有人扶住了几乎虚脱的我。徐主任冲到我身边,焦急地检查我的伤势,声音带着哽咽:没事了,孩子……没事了……都结束了……
结束了吗
我看着地上那两具叠在一起、鲜血交融的尸体,看着那张被血浸透的照片。
不。这绝不是结束。
这只是用鲜血浇灌出的、通往更黑暗深渊的入口。
警笛长鸣,红蓝光芒在废弃厂房的钢铁骨架间疯狂闪烁,切割着浓重的雨幕和血腥的空气。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面,却冲不淡那刺目蔓延的猩红,也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味和浓烈的血腥气。
我被两名女警小心地搀扶着,裹上厚厚的保温毯,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冷,是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战栗。徐主任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也在抖,眼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沉痛的复杂情绪。
林晚……林晚他低声唤着我,试图唤回我的神智。
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几步之外。刑侦技术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对现场进行初步勘查和拍照。法医蹲在陈国华和陈哲那两具以极其惨烈姿势叠在一起的尸体旁,进行着初步的尸表检验。
陈哲的后背,那个致命的弹孔周围,深色的风衣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黑色。而陈国华的胸口,同样被染红了大片。他们的血,在地上肆意流淌,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钥匙……在血里……
那个匿名电话里诡异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再次在我脑海中尖锐地响起!
血!就是现在!他们的血!混合在一起的血!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带着冰冷的战栗,瞬间攫住了我!那份DNA报告!那份证明陈哲和我弟弟是亲兄弟的报告!它的基础,是当年弟弟留在现场的血样!是唯一存档的、属于林凯的生物学样本!
而此刻,陈哲的血,就流在这里!和陈国华的血混在一起!如果能……如果能拿到陈哲此刻的血样,和那份报告里的数据比对……和弟弟的样本比对……甚至……和陈国华的DNA比对……
会得到什么!
这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猛地挣脱了徐主任和女警的搀扶,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踉跄着扑向那摊刺目的血泊!
林晚!你干什么!徐主任惊骇地大喊。
我充耳不闻。我的眼中只有那片混合的、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猩红!这是钥匙!这可能是打开所有谜团最后一把锁的钥匙!
我颤抖着,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冰冷的、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的地面上。伸出沾满自己血污和泥泞的手,用指尖,狠狠地、用力地蘸向那滩混合着陈哲和陈国华鲜血的泥泞!
温热的、粘腻的触感包裹了指尖。
快!取样!取他们的血样!还有我的!我猛地抬起头,对着惊呆的法医和周围的警察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尖锐变调,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快!现在!立刻!验DNA!和当年我弟弟林凯的样本比对!还有我的!全部比对!!
我的疯狂举动和嘶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警察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为首的副局长脸色凝重,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扫过那两具尸体,最终落在我蘸满鲜血、疯狂颤抖的手指上。他没有任何犹豫,果断下令:
按她说的做!法医!立刻提取现场所有相关生物检材!包括林晚的!通知鉴证科,启动最高优先级,加急做DNA比对!目标样本:林凯(存档)、陈哲、陈国华、林晚!所有交叉比对!我要最快速度出结果!
是!法医和技术人员立刻行动起来,专业而迅速地开始提取血样、组织样本。
我被重新扶起,带到相对干净的地方进行伤口处理和取样。身体依旧在抖,但心中那股灭顶的绝望,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冰冷期待所取代。真相,无论多么残酷,都将在科学的数据面前,无所遁形。
接下来的三天,如同在炼狱中煎熬。我被安排在警方的安全屋内,有专人保护。徐主任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他憔悴了很多,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深重的自责。
那份报告……那份证明陈哲和你弟弟关系的报告,我后来反复查证了来源,徐主任声音沙哑,带着疲惫,送检的血样……来源很模糊,只标注是‘关联现场物证二次提取’……我怀疑……有人做了手脚。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太信任陈国华了……也太信任所谓的‘程序’……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做手脚是谁陈国华还是……那个神秘的匿名者他/她引导我找到照片,又指引我注意血和DNA……他/她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第四天清晨,安全屋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那位面容刚毅的副局长,还有鉴证科的负责人。两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结果……出来了。
副局长将一份厚厚的、盖着鲜红印章的鉴定报告,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的手指冰冷,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纸页。深吸一口气,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翻开了报告。
目光直接跳过前面冗长的专业术语和检验流程,死死钉在最终结论页上。
【DNA比对分析结论】
1.
**样本A(陈哲,现场血样)与样本B(林凯,1997年灭门案现场存档血样)之亲缘关系分析:**
*
经STR分型检测及Y染色体遗传标记分析,**排除两人存在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关系。**
*
**两人STR分型符合度为99.99%,支持两人为同卵双生子关系。**
>
**结论:陈哲与林凯(死者)为同卵双胞胎兄弟。**
2.
**样本A(陈哲)与样本C(陈国华,现场血样)之亲缘关系分析:**
*
经STR分型检测及常染色体遗传标记分析,**排除陈哲为陈国华的生物学儿子。**
>
**结论:陈哲与陈国华无生物学父子关系。**
3.
**样本D(林晚)与样本B(林凯)之亲缘关系分析:**
*
经STR分型检测,**排除林晚与林凯存在全同胞(同父同母)关系。**
>
**结论:林晚与林凯(死者)无生物学姐弟关系。**
4.
**样本D(林晚)与样本E(林卫国、周雅芳夫妇,1997年灭门案现场存档父母血样)之亲缘关系分析:**
*
经STR分型检测,**排除林晚为林卫国与周雅芳夫妇的生物学女儿。**
>
**结论:林晚与林卫国、周雅芳夫妇无生物学亲子关系。**
……
报告后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分析,但我的视线已经彻底模糊。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粉碎。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陈哲……和弟弟小凯……是同卵双胞胎!
10
双生之谜
陈哲……不是陈国华的亲生儿子!
我……不是林卫国和周雅芳的亲生女儿!
我和小凯……不是亲姐弟!
我和那个用生命保护我、将我塞进纸箱的妈妈……没有血缘关系!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听到自己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瘫软下去,被徐主任死死扶住。
孩子……孩子……徐主任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痛和无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抬起头,泪水混合着绝望的嘶吼冲出喉咙,那张照片!周雅芳!她为什么会在陈家的相册里!她到底是谁!我是谁!!
副局长沉重地叹了口气,眼中也充满了震撼和痛惜:我们根据你提供的照片线索,结合这份DNA报告,重新调取了绝密档案,并秘密询问了当年陈国华和周雅芳老家极少数还在世的老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真相也需要巨大的勇气:
照片上的女人,确实是周雅芳。但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陈国华高中时期的恋人。两人感情极深,但因家庭背景悬殊(周家普通,陈家当时已有权势),遭到陈国华父亲强烈反对,被迫分手。陈国华被家里安排与后来的妻子结婚。而周雅芳……在分手后不久,被发现怀有身孕。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周雅芳不顾家人反对,生下了孩子……是一对双胞胎男孩。但就在生产后不久,孩子……被偷了。副局长的话如同重锤,偷孩子的人,是当时医院一个被买通的护士,也是周雅芳后来的闺蜜。她将双胞胎中的一个,秘密送给了当时因妻子无法生育而极度渴望子嗣、且仕途需要‘家庭稳定’形象的陈国华。陈国华将这个孩子……对外宣称是自己妻子所生,取名陈哲。
那……另一个孩子呢我的声音飘忽得像幽灵。
另一个孩子,副局长的声音低沉下去,被那个护士,偷偷送给了她认识的另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妇……就是你的‘父母’,林卫国和周雅芳夫妇。他们给孩子取名……林凯。
轰!!!
最后的拼图,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嵌入了那血色的版图!
双胞胎!被偷换的双胞胎!
陈哲——陈国华名义上的儿子,实则是周雅芳和陈国华的亲生骨肉!
林凯——我的弟弟,实则是陈哲的同卵双胞胎兄弟!
而我……林晚……一个彻头彻尾的、被林家收养的、与这桩血案毫无血缘关系的局外人!
那场灭门……为什么!
1997年,副局长继续揭露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周雅芳……也就是陈哲和林凯的亲生母亲,不知通过什么渠道,隐约知道了当年孩子被偷换的部分真相。她可能找到了那个护士,或者……直接怀疑到了位高权重的陈国华头上。
7月17日……我的声音冰冷,接了下去,她带着小凯……带着她以为的‘儿子’……去找陈国华……对质要个说法
副局长沉重地点点头:根据我们找到的、当年那个护士(后来移民国外,临死前留下忏悔书)的部分证词和极少数知情老人的隐晦回忆,拼凑出的推论是:周雅芳带着林凯,在滨海路127号……你们的家里,约见了陈国华。她可能想用孩子作为筹码,或者仅仅是想要一个迟来的公道。
然后……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陈国华……为了掩盖这桩惊天丑闻,为了保护他的仕途和他‘完美’的家庭(尽管陈哲并非他妻子亲生,但名义上是他儿子),他……
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副局长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灭口。他亲自……或者指挥他绝对信任的心腹(可能是在逃的‘王某’),制造了那场入室抢劫杀人的假象。杀死了周雅芳、林卫国、还有……那个他真正的、却永远不能相认的亲生儿子,林凯。
那我呢!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破碎,那个纸箱!他为什么留下我!为什么!
徐主任痛苦地别过脸。
副局长看着我,眼神里的悲悯几乎要将我淹没:因为……你需要‘幸存’。一个‘侥幸’躲在纸箱里、目睹了‘凶手’暴行、能指认‘抢劫犯’的幸存者……是这个完美谎言里,最‘可信’的一环。你的‘证词’,会成为钉死那两个‘替罪羊’(被击毙的张某和在逃的王某)的铁证。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可怜孤女,谁会怀疑她的话谁能想到……她本身,也是这谎言的一部分
……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
原来如此。
原来我活下来,不是侥幸,不是母爱创造的奇迹。
是算计。是阴谋。是为了让那个沾满我至亲(尽管没有血缘)鲜血的谎言,显得更加真实可信的……关键道具。
纸箱不是救赎。
是刑场。是祭台。是钉死真相的最后一颗钉子。
而我,林晚,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凶手粉饰太平,都在用自己的幸存和证词,巩固着那堵用至亲血肉砌成的、掩盖真相的高墙。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支撑了我十八年的仇恨、寻找真相的执念、甚至对父母弟弟的爱……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我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血色的笑话。
安全屋的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我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身上裹着毯子,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那份冰冷的DNA报告摊开在面前的茶几上,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反复刺穿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陈哲和林凯是同卵双胞胎……他们才是周雅芳和陈国华的儿子。
我不是林家的孩子……我只是一个被收养的、连来历都不清楚的孤儿。
我的幸存,是陈国华阴谋的一部分……是为了让谎言更完美。
恨谁该恨谁
恨陈国华他死了。死在他亲生儿子(尽管陈哲不知情)制造的混乱枪口下。恨陈哲他也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或许是因为认出了照片上亲生母亲的脸,或许是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本能,他扑向了父亲射向我的子弹。恨那个偷换孩子的护士她也死了。恨那两个成了替罪羊的凶手一个被灭口,一个在逃无踪……
那我呢我这十八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痛苦,算什么我这苟活下来的生命,又算什么一个被精心设计、用来巩固谎言的活道具
巨大的虚无感像黑洞一样吞噬着我。没有眼泪,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荒芜。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徐主任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眶是红的,充满了疲惫和深重的无力感。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娃娃。
林晚……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苍白无力。真相……太残酷了。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局里……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确认。
他推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沾着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的、黄铜色的……钥匙。形状很普通。
这是在……在你‘母亲’周雅芳当年遇害时,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徐主任的声音很低,一直被作为‘疑似凶手遗留物’封存,但无法匹配任何锁具,也无法解释。技术部门最新清理后,在钥匙柄内侧,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激光刻字。
我麻木地看过去。透过证物袋的塑料,在钥匙柄靠近锯齿根部的位置,确实有几个比针尖还小的英文字母,需要非常仔细才能辨认:
**L.BOX**
L
BOX盒子箱子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死灰中闪了一下。但我没有力气去抓住它。
徐主任看着我麻木的样子,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个老旧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牛皮笔记本。这是在清理林家遗物时,从一个旧箱底找到的。是……周雅芳的日记。我们……只看了最后几页。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将笔记本翻到后面,递给我。
11
钥匙之迷
我的手指僵硬地接过那本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是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是妈妈的字迹。
日期……是1997年7月16日。案发前一天。
**【1997.7.16
夜
雨】**
**……心乱如麻。明天就要见到他了。那个毁了我一生,又偷走我骨肉的男人。**
**卫国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该卷进来。小凯……我的小凯……妈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让你认贼作父……**
**但妈妈不能再等了!陈国华!他爬得越高,就越不会放过我们!他派来监视的人越来越频繁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必须摊牌!为了小凯,也为了……那个孩子。**
**小晚……我可怜的小晚。妈妈捡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冻得浑身发紫……(字迹被泪水洇开模糊)**
**妈妈没能给你找到亲生父母,只能把你当亲女儿养大……这些年,看着你和凯儿一起长大,妈妈心里……又暖又痛。**
**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对不起小凯,也对不起你……**
**明天……是最后的希望了。我托人找到了当年那个护士临终前寄出的忏悔书副本!还有……还有能证明小凯身世的铁证!我都藏好了!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如果明天我回不来……**
**小晚,我的孩子……(字迹剧烈颤抖)**
**记住!记住妈妈的话!**
**‘钥匙在血里’!**
**去打开它!去找到真相!**
**替妈妈……替小凯……活下去……**
**妈妈……永远爱你……**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
钥匙在血里……
那个匿名电话里的诡异话语……那个指引我注意DNA的警告……原来……根源在这里!
周雅芳!她早就预感到了危险!她在日记里留下的,不是绝望的遗言,而是指向真相的密码!
钥匙!她攥在手心的那把钥匙!L.BOX!L……是林
BOX……是箱子!盒子!
我猛地抬起头,瞳孔因巨大的震惊而收缩!一个尘封了十八年的记忆碎片,带着刺眼的光芒,骤然撕裂了麻木!
纸箱!当年妈妈把我藏进去的那个……装电风扇的……硬纸箱!
那个纸箱!被警方作为重要物证带走了!它现在……在哪里!
那个纸箱!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调,猛地抓住徐主任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当年现场!装我的那个纸箱!警方带走的!它现在在哪儿!!
徐主任被我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眼中也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物证仓库!肯定在物证仓库!灭门案的重大关联物证,有永久保存的规定!走!我们现在就去!
滨海市公安局物证仓库,巨大的铁门在沉重的轰鸣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灰尘、纸张霉变和化学防腐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在管理员和几位神情凝重的警官陪同下,我们穿过一排排高耸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物证架。最终,在一个标注着97.7.17滨海路灭门案的独立恒温恒湿保险柜前停下。
管理员输入复杂的密码,转动沉重的机械锁。
柜门无声地滑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物品。它被小心地平放在无酸纸托上,外面罩着透明的防尘罩。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早已泛黄发脆的硬纸箱。箱体上印着早已褪色的华生牌电风扇字样和一些模糊的产品图案。在纸箱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贴加固过的小破口——那是我当年被塞进去时,慌乱中手指抠破的地方。
十八年了。它像一个沉默的祭品,封存着血腥的秘密和无尽的谎言。
徐主任戴上手套,在众人的注视下,极其小心地、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将那个纸箱取了出来,轻轻放在铺着白布的检验台上。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钥匙……L.BOX……纸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纸箱上。它看起来平平无奇。
徐主任拿起那把小小的、带着暗褐色污渍的黄铜钥匙(L.BOX)。他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他俯下身,仔细地检查着纸箱的每一个面,每一个折角。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纸箱底部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折缝处。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用刀片划开后又用特殊胶水粘合的痕迹,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
在这里!徐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他用镊子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剥离那几乎与纸箱融为一体的粘合胶。动作轻柔得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仓库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镊子尖端刮擦纸张的细微声响。
终于!
一小块大约巴掌大小、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硬纸板,被徐主任完整地从纸箱底部内侧剥离了下来!
纸板被取下的瞬间,露出了纸箱底部夹层里的——一个被压得扁平的、透明的、厚实的塑料密封袋!
袋子里面,装着几样东西:
1.
**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致我的孩子。
2.
**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一张是年轻的周雅芳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双胞胎),笑容温柔而悲伤;一张是陈国华年轻时的单人照;还有一张是周雅芳与那个护士(偷换孩子的帮凶)的合影。
3.
**一份折叠起来的、盖着某外国医院印章的文件:**
标题是《DNA亲缘关系鉴定报告》(复印件),鉴定对象是周雅芳与样本A(男婴甲)、样本B(男婴乙),结论支持母子关系。
4.
**一份字迹潦草的忏悔书复印件:**
落款是那个护士的名字,详细叙述了当年如何被陈国华收买(许以重金和帮她家人移民),在周雅芳产后虚弱时,将双胞胎男婴偷出,其中一个交给陈国华,另一个交给林卫国夫妇的过程。
5.
**一个小小的、褪色的红色绒布袋子:**
里面装着两缕用红线仔细系好的、柔软的婴儿胎发。
铁证如山!
12
母爱密码
周雅芳,用她最后的生命和智慧,在绝望中,将所有的真相和证据,藏在了这个救了我一命、却又将我推入十八年谎言深渊的纸箱夹层里!
她留下的钥匙在血里,不仅仅是指向DNA的密码,更是这把能打开这最后秘密的、物理意义上的钥匙!L.BOX——林家的箱子!
她至死都在保护!保护她真正的儿子(林凯),保护她收养的女儿(我),保护着这能掀翻一切黑暗的真相!
妈……妈……我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冰冷的物证仓库地面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孤狼般的恸哭。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和尘土。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为失去的血缘,不再是为被利用的愤怒。
是为了那个至死都在用生命保护我、引导我、深爱着我的女人。
为了周雅芳。
我的妈妈。
三个月后。滨海市公墓。
深秋的风带着萧瑟的寒意,卷起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
墓碑上并排镶嵌着两张照片。左边是林卫国,笑容憨厚朴实;右边是周雅芳,眉眼温柔,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照片下方刻着他们的名字,以及一行小字:慈父林卫国、慈母周雅芳之墓。旁边稍矮一些的墓碑上,是弟弟林凯天真无邪的笑脸。
我将两束洁白的菊花,轻轻放在父母的墓碑前。又将一个用乐高积木拼成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小汽车模型,放在小凯的墓前——那是我记忆中,他最喜欢的玩具。
手指拂过冰凉的墓碑,拂过照片上妈妈温柔的眼睛。
爸,妈,小凯……我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散,都结束了。坏人……都得到了惩罚。
陈国华身败名裂,死后被开除党籍公职,所有荣誉剥夺。那个所谓的在逃凶手王某,也在边境被抓获,他根本不是凶手,只是陈国华早年处理掉的一个污点证人的替身。真正的凶手,就是陈国华和他豢养的心腹(已被灭口)。尘埃落定,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的身份也确认了。警方通过周雅芳日记里提到的捡到地点和时间,以及我身上当时裹着的襁褓(作为物证保存着)的线索,最终在邻省一个偏僻的福利院尘封记录里,找到了我的来源——一个在寒冬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女婴,生父母不详。
一个彻底的孤儿。过去是,现在依旧是。
但我有了新的名字。法律上,我正式更名为:林晚。这是周雅芳给我的名字,是她给予我的、超越血缘的爱与羁绊的证明。
风更大了些,卷起我的围巾。我裹紧了外套,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上妈妈的照片。她的眼神似乎穿越了时空,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安然。
妈,我走了。我低声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会……好好活下去。
转身,沿着寂静的墓园小径,一步一步,走向外面被阳光笼罩的世界。脚步虽然还有些沉重,但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不再有往日的虚浮和恐惧。
身后,墓碑静静矗立。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洒在洁白的菊花上,也洒在黑色大理石上,反射出温暖而宁静的光泽。
风停歇了,落叶归根。
13
废墟花开
纸箱不是救赎。
但爱,穿越了谎言与血腥,在废墟之上,开出了沉默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