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将舞厅切割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晕,晃得人有些恍惚。空气里甜腻的香气浓得化不开——是覆盆子果酒,混合着名贵香水和新鲜木地板漆的味道。我,吉赛尔,穿着簇新的白色纱裙,笨拙地挤在舞厅边缘。周遭天鹅绒礼服沙沙作响,绸缎手套滑过冰凉的大理石柱面,浮动着令人窒息的奢华。每一张面孔都精致得如同瓷偶,挂着精心雕琢的笑意,眼睛却空洞地映着吊灯的光芒,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着。
这里是童话的国度,王子的舞会。而我,是舞团里最不起眼的背景,一朵可有可无的壁花。
看呐,王子殿下!身边一个舞伴低低惊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高台上。王子出现了。他像一尊完美的玉雕,嘴角挂着标准弧度的微笑,金发在灯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纯黑的燕尾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他脚上那双鞋——丝绒质地,漆黑如子夜,没有一丝杂色。入团手册冰冷的字句瞬间撞进脑海:王子只穿黑色舞鞋。我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侍者托着银盘无声地滑过,盘里盛满宝石般剔透的覆盆子果酒。我端过一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指尖。甜腻的香气直冲鼻腔,带着点发酵过度的微醺。手册第三条是什么对了,覆盆子果酒无限畅饮,但请勿接受王子亲手递来的任何饮品。我抿了一小口,那甜味在舌根处留下一种奇异的黏腻感,像裹了一层蜜糖的灰尘。
舞厅尽头,巨大的镀金座钟静默矗立,指针慢吞吞地挪向十一点的位置。时间,像浸了油的丝线,沉重地滑过。我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钟面,光滑的铜面上映出我苍白不安的脸,还有身后……一张一闪而过的、模糊而惨白的笑容心脏猛地一缩,我迅速回头,只看到身后一位绅士举着酒杯,正对着空气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宾客致意。
吉赛尔!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焦灼。是玛戈,我们舞团的领舞,此刻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青黑。别发呆!看那边!她冰凉的手指用力掐了一下我的手臂。
顺着她几乎无法察觉的目光方向,我看到了。舞池边缘的阴影里,一根巨大的、雕琢着葡萄藤纹饰的廊柱旁,站着另一个身影。同样的挺拔,同样的金发,甚至连嘴角那抹微笑都别无二致。他微微侧身,似乎在欣赏一幅墙上的油画。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却慷慨地照亮了他脚上那双鞋——不是预料中的黑色。
那是怎样的一双红啊!如同凝固的、最浓稠的鲜血,红得刺眼,红得妖异。缎带缠绕着鞋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约泛着一种活物般的、湿润的油光。是红舞鞋!手册第二条的警告瞬间在脑中炸开:若遇见红舞鞋王子,请闭眼装睡!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疯狂攀爬,缠紧我的喉咙。闭眼装睡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流淌着诡异甜香、无数空洞目光注视着的舞池边缘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猛地闭上双眼。黑暗吞噬了视线,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水晶吊灯无数棱面反射的微光仿佛还在眼皮上跳动,周围衣料的摩擦声、低语声、酒杯轻碰的脆响,都无限放大。最清晰的是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努力模仿着沉睡的姿态,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时间在黑暗中煎熬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周围的声音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了,变得模糊不清。他还在那里吗那双红得滴血的舞鞋,是否正悄无声息地向我滑近
就在神经紧绷到即将断裂的边缘,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那并非脚步声,而是一种……注视。冰冷、粘腻、带着非人探究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我的脸颊、脖颈、僵硬的肩膀,最后,停留在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小腿上。仿佛有冰冷的蛇顺着皮肤蜿蜒而上。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像潮水般缓缓退去。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丝眼缝。
廊柱旁的阴影里,空无一人。
那抹刺目的血红,连同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消失了。只有那根巨大的廊柱依旧矗立,葡萄藤的浮雕在灯光下投下扭曲的暗影。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薄薄的纱裙。玛戈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原地,融入了舞池边缘流动的人群中,只留给我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咚…咚…咚…
沉闷、威严,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舞厅尽头,那座巨大的镀金座钟,内部精密的齿轮终于咬合,发出了宣告午夜降临的钟鸣。
整整十二下!
钟声尚未完全散去,一种奇异的寂静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喧嚣的舞厅。不是安静,是死寂。前一秒还在旋转、谈笑、举杯的人们,动作骤然凝固在原地。一位正优雅地抬起手臂,准备将酒杯送到唇边的贵妇,手臂就那样僵在半空;一位男士侧身对着同伴,似乎正要开口说话,笑容冻结在脸上,嘴巴保持着那个半张的形状;几对相拥着旋转的舞伴,身体倾斜的角度被固定,裙摆飞扬的弧度停滞。
他们变成了蜡像馆里最逼真的展品,脸上还残留着上一秒的欢愉表情,但眼神彻底空洞下去,凝固的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无数璀璨却冰冷的水晶。
时间被抽走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更恐怖的一幕。就在我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与我同样白色纱裙的年轻舞者——是莉莉安!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吓坏了,忘记了所有规则,忘记了团长嘶哑的警告,像只受惊的兔子,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紧闭的、通往花园的雕花橡木大门。
别……我的喉咙像被扼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她的手刚触碰到冰凉沉重的黄铜门环。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仿佛是整个城堡地基在震动。那扇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门,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猛地向内爆裂开来!不是被撞开,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撕裂!无数尖锐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
莉莉安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尖叫,瞬间就被喷涌而出的、更加浓郁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那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墨汁,翻滚着,迅速填满了门洞,紧接着又如同退潮般倏然缩回门内深处。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原地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巨大门洞。门洞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漆黑。没有莉莉安,没有尖叫的回音,甚至没有一丝木屑残留。只有一股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息的风,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幽幽地吹出来,拂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
嗒…嗒…嗒…
清脆、富有节奏的敲击声自身后响起,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无比突兀和惊悚。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脖子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轴承,一寸寸,无比艰难地转了过去。
是王子。黑舞鞋的王子。
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无瑕的、玉雕般的微笑。他手中托着一个水晶高脚杯,杯里盛着比先前所见更加浓郁的、近乎发黑的覆盆子果酒。那粘稠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荡,折射出吊灯冰冷的光。
他向我走来,步履从容优雅,漆黑的鞋尖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那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敲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跳累了王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磁性,与他那张完美的脸孔格格不入。他停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我空着的手上。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喝一杯吧,他微笑着,将那杯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果酒递到我面前,杯沿几乎碰到我的嘴唇,我亲自为你挑选的。
手册第三条:请勿接受王子亲手递来的任何饮品。
团长嘶哑的警告在脑中疯狂回响:记住,我们只是道具!舞会开始后,所有规则作废!
规则作废了!规则本身,就是午夜之后,这个华丽地狱里最致命的陷阱!
拒绝莉莉安被黑暗吞噬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接受杯中那浓稠的、散发着诡异甜香的液体,像是一杯通往另一个未知深渊的入口。
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王子优雅的肩膀,投向舞池边缘那片巨大的阴影——就在那根雕着葡萄藤的廊柱旁,另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矗立。红舞鞋的王子。他抱着双臂,斜倚着冰冷的石柱,嘴角同样挂着微笑,但那笑容里浸满了毫不掩饰的、捕食者般的残忍戏谑。他猩红的眼瞳,隔着凝固的空气,死死地锁定了我,像两盏来自地狱的灯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水晶吊灯的光芒变得刺眼而冰冷,无数切割面反射的光如同碎裂的冰凌,扎进我的视网膜。周围凝固的蜡像们空洞的眼神似乎都在无形中聚焦在我身上,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空气里覆盆子的甜香和那股来自门洞深处的阴冷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的甜腻。
黑王子手中的水晶杯依旧稳稳地停在我唇边,那浓稠如血的液体微微荡漾,映出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他的微笑纹丝未动,耐心得可怕,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最后的挣扎。而阴影里,红舞鞋王子微微歪了歪头,猩红的舌尖缓缓舔过苍白的下唇,那无声的催促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逃莉莉安被黑暗吞噬的瞬间在脑中反复闪回,那扇爆裂成齑粉的大门如同一个血淋淋的警告。战我只是一个卑微的舞者,手无寸铁,在这凝固的、诡异的宫殿里,连尖叫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我的头顶时,舞厅中央那片被凝固舞者们环绕的空地,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声。
像是生锈的铰链在极其缓慢地转动。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个王子的视线,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
舞池中心那块巨大的、描绘着繁复玫瑰图案的拼花大理石地板,正缓缓地、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古老的腐朽气息,混合着冰冷的湿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皮革的味道,汹涌地从那豁然洞开的黑暗入口中喷涌而出,瞬间冲散了舞厅里甜腻的空气。那气味刺鼻得让人几欲昏厥。
地下墓穴!
入口下方并非台阶,而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深不见底。斜坡两侧的岩壁,在舞厅边缘微弱光线的映照下,反射出无数点湿漉漉的、幽暗的微光。
不是水珠。
那是眼睛!
无数双眼睛!空洞的、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甚至只剩下漆黑窟窿的眼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某种巨大昆虫的复眼,镶嵌在滑腻的岩壁上!它们毫无生气地向上凝视着,瞳孔倒映着舞厅里支离破碎的光影,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冰冷的饥渴。它们属于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那些未能准时离场的旧道具。
嗒…嗒…嗒…
黑王子那从容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那敞开的墓穴入口。他没有再看我,仿佛我的存在已失去意义。他走到入口边缘,停了下来,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阴影里的红舞鞋王子,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像在无声地下达指令。
红舞鞋王子脸上的残忍笑意骤然放大,猩红的眼眸里爆发出骇人的兴奋光芒。他动了!不是走,而是一种近乎滑行的、鬼魅般的移动,瞬间就跨越了凝固人群间的距离,带着一股阴冷刺骨的风,停在了我的面前!
巨大的、非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令我窒息。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那张与黑王子一模一样的脸上,此刻只有扭曲的、纯粹的恶意。他伸出了手,不是邀请,而是命令。苍白的手指指向墓穴入口的方向,动作僵硬而精准。
该换班了,亲爱的道具。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刮擦着我的耳膜,下面的观众们……等不及了。
顺着他的指尖,我再次看向那深渊般的入口。斜坡两侧岩壁上,那无数双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上方新鲜生命的恐惧,骤然变得躁动起来!眼珠疯狂地转动,浑浊的瞳孔收缩又放大,粘稠的液体从一些眼眶中渗出,顺着湿滑的岩壁缓缓流淌。一种无声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渴望和贪婪,如同实质的冰冷浪潮,从那深渊底部汹涌扑来!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带着绝望的哭腔。
红舞鞋王子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非人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他不再言语,只是那只伸出的手猛地向前一探,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攫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瞬间粉碎了我任何反抗的念头。一股刺骨的寒气顺着手臂直冲心脏,冻得我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啊——!我终于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音在死寂的舞厅里空洞地回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凝固的蜡像们依旧保持着僵硬姿态,空洞的眼神凝固在虚空,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拖拽着,踉跄地、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墓穴入口滑去。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变成了通往地狱的斜坡,冰冷刺骨。身后,红舞鞋王子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如同野兽般的咕噜声。舞厅璀璨的光芒在我背后迅速退去,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蠕动着无数眼睛的黑暗深渊。
就在我的脚尖即将触碰到那湿滑斜坡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入口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散落着一堆东西。几片破碎的白色纱裙碎片,沾满了污泥。一只小巧的、沾满灰尘的芭蕾舞鞋。还有……几缕被扯断的、金色的长发。
是莉莉安!还有……之前失踪的其他人!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自身后传来。那扇被撕裂的大门洞口,那翻涌的黑暗之中,猛地伸出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手!那手完全由翻滚凝聚的黑暗构成,指节粗大扭曲,皮肤(如果那能称之为皮肤)布满龟裂的纹路,缝隙里流淌着暗红色的熔岩般的光芒。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直地抓向红舞鞋王子的后背!
红舞鞋王子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他抓住我手腕的力量猛地一松,猛地转身,猩红的眼眸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似乎要对抗那只黑暗巨手。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我被恐惧冻结的身体!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猛地向后一挣,利用红舞鞋王子分神的那一刹那,挣脱了那冰冷的钳制!脚下一个趔趄,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离那恐怖的墓穴入口只有一步之遥!岩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似乎被这变故惊动,疯狂地转动着,粘稠的液体滴落得更快了。
我手脚并用地向后爬,不顾一切地想要远离那个洞口,远离那两个恐怖的存在。
嗒…嗒…嗒…
那熟悉的、优雅而致命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我惊恐地回头。
黑王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依旧托着那个水晶杯,杯中浓稠的液体仿佛从未动过。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完美的玉雕微笑。他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嘲弄的兴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狼狈不堪的挣扎。
看来,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种金属摩擦般的磁性,清晰地穿透了红舞鞋王子的嘶吼和黑暗巨手搅动的风声,你还不太明白自己的角色。
他微微抬起空闲的左手,优雅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舞厅里异常刺耳。
就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空地上,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无声地升起一个平台。平台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双鞋。
红舞鞋。
如同两团刚刚从心脏里剜出的、还在搏动的鲜血,红得妖异,红得刺目。缎面在吊灯的光芒下流淌着湿润的光泽,仿佛浸透了某种生命。那鲜艳的红色,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邪恶的诱惑力,死死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穿上它,黑王子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毒药,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或者……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墓穴入口的方向,扫过那无数双饥渴的眼睛,扫过红舞鞋王子正与黑暗巨手激烈对抗的狰狞身影(那黑暗巨手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暂时阻挡在门口翻滚的黑暗里,无法完全探入舞厅),最后,落回到我身上,下去陪她们。她们会很‘想念’新伙伴的。
墓穴深处,仿佛回应着他的话语,传来一阵阵低沉、压抑、如同千万只虫豸在朽木中啃噬的嘶嘶声和呜咽。岩壁上那些眼睛的转动更加疯狂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铁水,瞬间浇遍全身,冻结了每一寸试图挣扎的肌肉和神经。逃无路可逃。战螳臂当车。墓穴入口如同巨兽贪婪的喉咙,那些眼睛是它饥饿的见证。红舞鞋王子在黑暗巨手的撕扯下发出非人的咆哮,每一次碰撞都让空气震颤。而眼前这双红舞鞋,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平台上,鲜艳得如同地狱的请柬。
黑王子就站在那里,完美的微笑面具下是比深渊更冰冷的耐心。他手中的水晶杯,那浓稠如血的覆盆子酒,折射着吊灯碎裂的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穿上下地狱。不穿,立刻下地狱。
没有选择。
我的手指,冰冷僵硬得像不属于自己,颤抖着,不受控制地伸向那双红得刺眼的舞鞋。指尖触碰到缎面,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弹性,如同触碰到了某种巨大生物温凉的皮肤。一股微弱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搏动感,顺着指尖传递上来。
我猛地一颤,几乎要缩回手。
穿上它。黑王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我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抓住了那双红舞鞋!冰冷的缎面紧贴着掌心,那股搏动感更清晰了,像握住了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心脏。
我跌坐在地上,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笨拙地、机械地褪下自己脚上那双沾了灰尘的白色舞鞋。左脚,然后右脚。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裸露的脚踝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然后,我拿起了其中一只红舞鞋。
它沉甸甸的,远超乎寻常鞋子的重量。
深吸一口气,那腐败的甜腻气息直冲肺腑。我闭上眼,将那只冰冷、沉重、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着的红舞鞋,套上了自己的左脚。
就在鞋尖触碰到脚趾皮肤的一刹那——
咝……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魂飞魄散的叹息声,仿佛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脚上这只鞋!冰冷的缎面瞬间变得如同活物般温热,紧紧地、贪婪地贴合上来,像某种软体生物找到了宿主。
我猛地睁开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扔掉另一只鞋!
继续。黑王子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
我的右手,那只拿着另一只红舞鞋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视野开始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墓穴深处那万千眼睛的注视,如同冰冷的针毡刺在背上。红舞鞋王子与黑暗巨手的对抗爆发出刺耳的撕裂声,能量乱流搅动着空气。
没有时间了。
我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几乎是闭着眼睛,将右脚狠狠塞进了另一只红舞鞋里!
咯啦!
一声清晰的、如同骨骼被强行套入狭小空间的脆响。
紧接着——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狂躁的力量,如同汹涌的地下暗河,瞬间从脚底的红舞鞋中爆发!它蛮横地冲垮了我所有的抵抗,沿着腿骨、脊椎,一路势如破竹地直冲头顶!我的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提起的木偶!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染上了一层妖异的猩红滤镜。凝固的蜡像们、璀璨的水晶吊灯、甚至黑王子那张完美的脸,都在血色的视野里扭曲变形。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动,如同最原始的野火,席卷了我残存的意识——舞!必须舞!一刻不停地舞!直到生命燃尽,直到这双红舞鞋吸干我的骨髓!
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它被那狂暴的力量和无法遏制的舞动渴望彻底接管。脚尖不受控制地踮起,以一个极其痛苦却无比标准的芭蕾姿势立起。足弓被拉扯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那红舞鞋内里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贪婪地刺入皮肉,吮吸着温热的血液,带来一种诡异的、令人战栗的麻痹与快感。
我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粘稠的液体,正从舞鞋内部渗出,顺着我的脚踝缓缓向上蔓延。
嗒…嗒…嗒…
黑王子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胜利者的从容。他缓缓踱步到我面前,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猩红的视野里显得格外扭曲。
很好。他微笑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如同欣赏一件新完成的杰作。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亵渎的意味,轻轻拂过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
现在,去跳舞吧,吉赛尔。他的声音如同魔咒,烙印在我被撕裂的灵魂深处。
跳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