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能耗尽一生,换你一句有可能
>苏晚的琴盒里藏了七张生日卡片,日期横跨十年,收件人都是顾屿舟。
>从十七岁初遇,到二十七岁成为首席小提琴手,她始终是他的预备役。
>他总说:再等等,苏晚,你还需要时间沉淀。
>她等到他换了三任首席,等到他订婚的消息登上报纸头条。
>最后一次排练结束,顾屿舟按住她的琴弦:下次巡演,独奏位一定是你的。
>苏晚轻轻抽回琴弓:指挥大人,我练习过太多次告别了。
>后来金色大厅里,她的《茨冈狂想曲》震撼全场。
>谢幕时,顾屿舟捧着乐谱手稿冲进后台,封面上写着《可能性》。
>现在有可能了,苏晚。他呼吸急促。
>她笑着摇头,指向门外抱着玫瑰的英俊钢琴家:可惜我的时间表,已经排到下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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橱窗里陈列着时间的骸骨,冰冷,沉默,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反射着陈旧的光晕。苏晚站在人行道的边缘,目光漫无目的地滑过那些蒙尘的钟表。玻璃映出她自己的影子,模糊得像一张被水洇开的旧照。二十七岁,首席小提琴手的位置坐得不算太久,指腹上厚厚的茧是唯一的勋章,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时,传来一种熟悉的、钝钝的感知。空气里浮动着隔壁面包店廉价的人造奶油香,甜得发腻,却压不住心底一丝若有若无的涩。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风衣的衣襟,指尖碰到内侧口袋一个硬硬的边缘。那里面,安静地躺着另一张未寄出的生日卡片。牛皮纸的信封,朴拙得近乎简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卡片,上面是她十年如一日的、工整又带着点拘谨的笔迹:顾屿舟,生日快乐。——今年,是第七张。
十年。这个数字沉甸甸地砸下来。时间,多么奇妙又残酷的东西。它能把一个十七岁少女眼中惊鸿一瞥的光芒,酿成二十七岁女人琴盒里积压的、泛着陈旧墨味的纸片。十年,足够让一场无声的等待,从带着露珠的青涩晨光,熬成暮色四合时角落里无声的叹息。
记忆的碎片,总是毫无预兆地刺破平静的当下。
***
那天的琴房,空气里浮动着松香微苦的尘埃。十七岁的苏晚,指尖按在弦上,紧张得微微发颤。她在练习帕格尼尼,那段魔鬼般的跳跃快弓。琴音像脱缰的野马,嘶鸣着冲撞四壁,破碎不堪。汗水沿着鬓角滑下,脸颊烫得惊人。
停。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割裂了混乱的音符。苏晚猛地抬头,琴弓僵在半空。
门口倚着一个年轻男人。阳光从他背后涌进来,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几乎看不清面容。他穿着简单的黑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走进来,脚步很轻,目光落在她僵持的弓和弦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空气里松香的味道似乎瞬间浓烈起来。
他径直走到钢琴边那架老旧的机械节拍器旁。黄铜的钟摆还在左右摇晃,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嗒、嗒声。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按下了控制杆。
嗒。
最后一声清脆的余音,在突然降临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悠长,然后彻底消失。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苏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这才抬眼看向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顾屿舟。他简单地报上名字,声音像质地温润的玉石,帕格尼尼不是用蛮力征服的。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苏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点旧书页的味道。心乱,琴声就乱。你的手指在跑,你的心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微微俯身,指尖虚虚地点在她握着琴弓的右手上,没有实际的触碰,却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弓尖,引着旋律向前走,不是被旋律拖着跑。他的声音低下来,像在传授一个秘密,呼吸,跟着乐句的起伏。让你的气息,透过弓毛,传递到弦上。
苏晚屏住呼吸,只觉得脸颊更烫了。她依言,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努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再次将弓尖搭上琴弦。这一次,她努力感受着弓毛与弦摩擦的细微震动,试着将那股无形的气息注入其中。音符再次流淌出来,依旧不够完美,但那股横冲直撞的蛮力消失了,多了一丝生涩却竭力控制的线条感。
顾屿舟安静地听着,直到她拉完那个艰难的小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再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那一个下午,琴房里只有她一遍遍重复的琴音,和他偶尔简短、精准到近乎冷酷的指点。慢了。揉弦不够深。这里,情绪断层。每一次纠正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她急于求成的膨胀感上,带来微小的刺痛,却也让她奇异地一点点沉静下来,褪去浮躁。
结束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苏晚收拾琴盒,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练习有些发酸。顾屿舟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流淌的霓虹,侧脸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硬。
老师……她迟疑着开口,不知该如何称呼。
叫名字就好。他没有回头。
顾……顾屿舟。名字出口,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我……我什么时候能拉好帕格尼尼
他终于转过身,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清晰,像沉静的深海。他看了她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急于求成的表象,直抵深处。苏晚,他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定理,小提琴不是短跑。它需要时间,很多很多时间。沉淀,积累,等待。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年轻的、写满困惑和不甘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笃定,再等等。你还年轻,需要时间。
再等等。
这三个字,像一颗被随意种下的种子,在她十七岁的土壤里悄然埋下。那时的她懵懂无知,只当是师长严厉的鞭策,一个通往技艺巅峰的必经阶梯。她用力地点头,眼里重新燃起光:嗯!我会努力的!我会等!
她不知道,这简单的承诺,会耗尽她整整十年的晨昏。
***
十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排练厅的窗户依旧对着那条种满梧桐的老街,只是窗框的油漆剥落得更厉害了。苏晚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将松香均匀地涂抹在弓毛上。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缝隙洒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旧木头和尘埃混合的熟悉气味。
首席的位置暂时空悬。上一任首席,那位气质冷艳的大提琴手林薇,在一个月前正式离团,据说要去欧洲深造。顾屿舟身边的位置,似乎总在流转。
排练即将开始,乐手们低声交谈着,乐器偶尔发出调音的短促声响。苏晚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指挥台。顾屿舟站在谱架后,正低头与乐团经理低声交谈着什么。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侧脸的线条比十年前更加锐利清晰,岁月沉淀下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气度。他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苏晚迅速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十年了。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琴房里手足无措的少女。她成了团里的老资格,技艺精湛,经验丰富,是公认的首席预备役。她的琴盒深处,那七张未曾寄出的牛皮纸信封,像七枚沉默的勋章,也像七道无形的枷锁,记录着她一次次在再等等的魔咒下,无声的期盼与失落。
顾屿舟似乎总能轻易地捕捉到她的目光。他结束了交谈,抬起头,视线精准地越过几排乐手,落在苏晚身上。那目光带着惯常的审视,随即又似乎软化了一瞬,对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也点头回应,指尖却微微收紧。
排练开始。今天的曲目是德沃夏克,旋律宽广而深情。顾屿舟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清晰而富有张力的线条。苏晚投入其中,弓弦摩擦,琴声如泣如诉。她能感觉到顾屿舟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专注。那目光像带着温度,在她裸露的小臂皮肤上停留片刻,让她几乎能想象出那目光的实质触感。
中场休息的铃声响起。乐手们纷纷起身活动,交谈声四起。苏晚拿起水杯,走向角落的饮水机。刚接好水,转身,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清冽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苏晚抬起头,顾屿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距离很近。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混合着旧书页和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握着水杯的手指有些发紧。
没关系,顾指。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顾屿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仿佛想从她平静的表情下读出些什么。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几秒,只有旁边乐手们模糊的交谈声作为背景。
刚才那段华彩,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只够她一人听见,处理得很干净,情绪也到位了。他的语气是纯粹的、专业上的认可。
苏晚的心微微一颤,一丝微弱的暖意刚升起来,就被他接下来的话瞬间冻结。
林薇的位置空出来,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首席空着的座位,又落回她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团里在物色合适的人选。几个不错的苗子,还在考察。
他顿了顿,目光停留在她眼中,那双深邃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安抚又带着承诺意味的语气:
再等等,苏晚。他叫她的名字,清晰地,带着某种力量感,你还需要一点时间沉淀。下次欧洲巡演,那个独奏位,一定是你的。
再等等。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精准地捅进了苏晚心底那扇尘封已久的、名为期待的锁孔。寒意瞬间沿着脊椎蔓延开。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凉。排练厅里嗡嗡的噪音似乎被瞬间抽空,只剩下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发出空洞而嘲讽的轰鸣。
十年了。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她人生中最炽热、最宝贵的十年,就在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里,一次又一次被无声地消磨、碾碎。她等来了他身边首席位置的几度更迭,等来了他订婚的消息在乐团的闲言碎语中悄然扩散,等来了他未婚妻偶尔来团里探班时,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供奉着自己的时间、才华、乃至整个青春,却始终换不来他一句肯定的可以。
杯壁冰凉,寒意透过皮肤直抵心脏。她看着顾屿舟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在她少女梦中无数次出现、如今已刻满成熟与权威棱角的脸。他眼神深处那抹复杂的光,此刻在她看来,像极了施舍,又或是某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苏晚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侧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步履平稳,背影挺直。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三个字,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化为齑粉。
***
排练结束的喧嚣散去,偌大的排练厅只剩下拖沓的椅脚挪动声和乐手们收拾乐器的窸窣。苏晚坐在原位,动作机械地将琴弓小心地旋松,再放入琴盒的凹槽。天鹅绒的衬里触感依旧柔软,映衬着那把跟随她多年的小提琴,枫木背板在顶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指腹抚过琴弦,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德沃夏克深情的余温,然而此刻触碰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顾屿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低沉而稳定,如同他的指挥棒,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苏晚,留一下。
她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有条不紊地将松香盒盖好,放进琴盒侧袋。金属搭扣合拢时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在空旷的厅里异常清晰。
脚步声靠近,停在她身侧。他高大的身影在她余光里投下一片阴影,带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空气里再次弥漫开那股旧书页和淡淡烟草的气息。
刚才休息时的话,我还没说完。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少了排练时的威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苏晚无法分辨,也不愿分辨。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顾屿舟站在谱架旁,一手随意地搭在谱架上,另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看似放松,但眉宇间却微微蹙起,透着一丝罕见的、被打断计划后的烦躁。
欧洲巡演的曲目单基本确定了,独奏部分的重头戏,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她的反应,我一直在考虑《茨冈》。那首曲子,需要的不只是技巧,是骨子里的东西,是…灵魂深处的野性和自由。林薇拉得太规矩了。他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同。十年前在琴房,我就知道。你身上有股劲儿,没被磨掉的那股劲儿。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只是这些年,你太稳了,太像…太像他们了。他眼神扫过空荡的乐池,我需要你释放出来,回到最初的样子。
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目光灼灼:那个独奏位,是你的。只需要再……
再等等苏晚轻声接了下去,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一丝波澜。
顾屿舟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被打断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总是带着专注、仰慕甚至一丝怯意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空洞洞的,映不出任何光亮。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种被轻视的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带着一种掌控的、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按在了她横放在琴盒上的小提琴琴弦上!
冰冷的金属弦深深陷入她的指腹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同时,琴弦在他掌下发出沉闷的、被强行扼住的嗡鸣,如同濒死的哀鸣,在寂静的排练厅里突兀地扩散开。
看着我说话,苏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打破了排练厅死寂的空气。‘再等等’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要这个机会我为你争取……
争取了十年吗苏晚抬起头,迎上他带着怒意的目光。她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轻易地刺破了他的质问。
顾屿舟的呼吸一窒,按在琴弦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十年了,她一直是他乐团里最稳定、最可靠、也最沉默的存在。她像一道安静的影子,忠诚地追随在他指挥棒划过的每一个音符之后,从不质疑,从不抱怨。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眼中那份近乎信仰的专注,习惯了在需要技术支撑时,将目光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他以为这种稳定是理所当然,是他权威的基石,是他可以随时取用的资源。
他从未想过,这沉默的基石,也会有崩裂的一天。
苏晚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死死按住琴弦的手上。那指骨分明、曾无数次精准地挥动指挥棒、掌控着整个乐团命运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粗暴的、毁灭性的力量,压在她的琴弦上,也压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悲凉,混合着解脱般的决绝,瞬间淹没了她。
她没有试图去挣脱他的手。那毫无意义。
她只是动了动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握着她刚刚旋松了弓毛的琴弓。深棕色的弓杆,光滑微凉。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将琴弓,从那冰冷琴弦的压迫之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弓毛擦过紧绷的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顾屿舟的手掌失去了支撑点,被这轻柔却坚决的力道带得微微一晃。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按在琴弦上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和难以置信。
苏晚握紧了琴弓,将它也放入琴盒,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她合上琴盒盖,再次发出那声清脆的咔哒锁扣声。
她终于站起身,拎起沉重的琴盒,转过身,正面迎上顾屿舟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排练厅顶灯的光线从她背后打来,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异常明亮,像燃尽了所有余烬后,最后一点冰冷的火星。
指挥大人,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千钧之力,我练习过太多次告别了。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他震惊、错愕、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恐慌的脸上缓缓扫过,像在做一次无声的最终巡礼。
这一次,总该,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彻骨的疲惫和决绝,及格了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拎着琴盒,肩膀挺得笔直,步履稳定地,一步一步,穿过空旷的、还残留着德沃夏克旋律余音的排练厅。高跟鞋敲击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叩、叩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顾屿舟骤然失序的心跳上。
她推开沉重的隔音门,外面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瞬间吞没了她挺直的背影。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个她耗费了十年光阴的世界,也隔绝了顾屿舟僵立在原地、伸出的那只徒劳的手,和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近乎坍塌的神情。
***
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空气,仿佛被凝固的金箔浸染过,厚重、辉煌,带着几个世纪沉淀下来的音符的重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瀑,倾泻在深红色的丝绒座椅和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尾调以及无数人期待的、无声的嗡鸣。
苏晚站在侧幕的阴影里,能清晰地感受到舞台灯光的灼热温度,如同实质般熨烫着她裸露的后颈。她身上是一袭剪裁极简的墨绿色丝绒演出服,没有多余的缀饰,只有流畅的线条包裹着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姿。她微微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抚过琴盒光滑的皮革表面。盒子里,是她那把熟悉的小提琴。十年陪伴,琴身早已与她的体温相融,成为她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后台的嘈杂被厚重的幕布隔绝在外,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沉缓而有力地敲击着耳膜。十年。从那个狭小琴房里笨拙按弦的少女,到此刻站在这座音乐圣殿侧幕阴影里的独奏者。这条路,她走了太久,绕了太远,才终于抵达本该属于她的起点。
幕布的另一边,是座无虚席的、屏息凝神的观众。她知道,其中某个角落,或许就坐着那个人。那个曾经是她世界的轴心,如今却已模糊成遥远背景音的人。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那个名字,连同那些积压在琴盒深处、从未寄出的牛皮纸信封,早已被时间覆盖上一层冰冷的尘埃,失去了温度。
工作人员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苏晚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清冽而微冷的空气。她拎起琴盒,迈步,稳稳地走上那片被聚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的舞台中央。
光芒瞬间将她吞噬,也隔绝了台下所有探寻的目光。她走到舞台中央,微微鞠躬。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直起身,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和琴弓。动作从容,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琴颈,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感笼罩了她。她将琴优雅地架在颈间,下颌轻轻搁上腮托,目光沉静地投向虚空。
舞台侧方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合体的黑色礼服,身形修长,金棕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叫埃利奥,一位才华横溢的钢琴家,也是她此次巡演的固定搭档。他抬起头,望向苏晚,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笑意和毫无保留的鼓励,像阳光照耀下的清澈湖泊。他对着她,极轻地点了下头。
苏晚的唇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
她抬起琴弓。
指挥棒在空中划出起始的弧线。
第一个音符,从她的琴弦上流淌而出。不是德沃夏克的深情,不是帕格尼尼的炫技,而是拉威尔的《茨冈狂想曲》。狂野、自由、带着吉普赛人血液里奔涌不息的热情与悲怆。
起初,是低沉的沉吟,如同流浪者在夜色中的独语,带着漂泊的沧桑。苏晚的左手在指板上飞快地滑动、揉弦,每一次按压都带着深沉的生命力。右手运弓时而如狂风骤雨,时而如幽咽泉流。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微微晃动,不再是被指挥棒严格框定的精准仪态,而是沉浸在音乐本身之中,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野性而迷人的韵律感。
旋律渐渐攀升,速度越来越快。音符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在广阔的音域里肆意奔腾、跳跃。她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快弓如同密集的雨点,清晰得令人窒息,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歌唱性。每一次跳弓都精准地落在节奏的脉搏上,每一次揉弦都深深嵌入情感的缝隙。高把位上的长音,饱满而辉煌,带着金属般的光泽,直冲金色大厅那著名的穹顶,如同吉普赛人向命运发出的、不屈的呐喊。
台下的观众,从最初的屏息凝神,到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再到眼中无法掩饰的惊艳与震撼。空气仿佛被这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琴声点燃,变得灼热而沸腾。
苏晚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十年积累的技艺,被压抑太久的情感,那些在再等等的魔咒下无声流逝的岁月,那些被深埋的渴望、失落、痛苦与最终觉醒的决绝……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她指尖最炽热的语言,通过琴弦,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这不是演奏,这是燃烧,是释放,是她用十年光阴淬炼出的灵魂独白。
她看到了琴房窗外的梧桐,看到了排练厅剥落的窗漆,看到了按在自己琴弦上那只带着掌控欲的手,看到了七张牛皮纸信封在昏暗抽屉里泛起的微光……所有画面最终都碎裂、重组,化为此刻指下最自由、最奔放、最酣畅淋漓的音符洪流。
当最后一个高昂、激越的音符从琴弦上迸发,如同烟火在最高处炸裂,余音带着震颤人心的力量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久久回荡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绝对的寂静。
随即,是海啸般的掌声!声浪瞬间爆发,几乎要掀翻金色大厅那华丽的天顶。观众们激动地站起身,掌声、欢呼声、甚至口哨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向舞台中央那个纤瘦的身影涌去。
苏晚放下琴弓,胸膛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再次鞠躬,一次,两次。每一次起身,迎接她的都是更加狂热、更加持久的掌声与欢呼。灯光将她笼罩,光芒万丈。她站在光芒的中心,脸上是平静的、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满足的微笑。十年的等待、隐忍、失落,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因她而起的声浪彻底洗刷干净。
她转身,准备走向后台。金色的幕布厚重而华丽,像一道分隔两个世界的门。她抬起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丝绒。
就在这时,幕布被一只带着急切力量的手猛地从里面掀开!
一个人影几乎是从后台冲了出来,带着一阵风,猝不及防地闯入这片尚未完全平息的辉煌之中。
是顾屿舟。
他穿着正式的黑色礼服,但领结有些歪斜,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路狂奔而来。那双素来深邃沉静、掌控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混合着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激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恐慌。
他完全无视了尚未退场的观众,无视了旁边钢琴前正优雅起身的埃利奥,甚至无视了这片属于苏晚的、刚刚诞生的荣光。他的目光像两道灼热的探照灯,死死地锁在苏晚身上,穿透她脸上那层平静的疲惫。
他几步冲到苏晚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急促呼吸喷出的热气。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叠厚厚的、泛着陈旧米黄色的乐谱手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晚!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急促,瞬间盖过了观众席上尚未平息的掌声余韵。他猛地将手中的乐谱手稿塞到她面前,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粗暴。
那手稿的封面,用他熟悉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
**《可能性》**
**——为苏晚而作**
你听到了吗你拉得太好了!前所未有的好!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尖锐,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压出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就是它!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你!这才是真正的苏晚!你根本不需要模仿任何人!
他的目光死死地攫住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一丝熟悉的波动。看这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用力地戳着那三个字,《可能性》!我写的!为你写的!就在你走之后……我……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但声音里的颤抖却更加明显,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现在有可能了,苏晚!一切都来得及!独奏位是你的!乐团是你的!未来……我们的未来……
他后面的话语被骤然拔高的声调扭曲,消散在空气里。那双曾经在排练厅里永远带着冷静审视和掌控一切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水光,急切地、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信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观众席上鼎沸的人声似乎骤然远去,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平静的心跳。金色的灯光落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也落在他手中那叠承载着他所谓可能性的乐谱上。那手稿封面上的字迹,她曾无比熟悉,无数次在排练谱的修改意见上见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苏晚的目光,极其平静地扫过那三个字——《可能性》。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喜,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十年的光阴,早已将她的心磨砺得波澜不惊。她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水光,看着他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这一切,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回应,是她用整个青春去等待的可能。
此刻,却只觉得遥远而陌生,像一个迟到了太久、早已失去意义的回声。
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如同初春湖面最后一丝薄冰的消融,极其缓慢地在她唇角漾开。那笑意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透彻和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没有去看他递到眼前的乐谱,也没有回应他眼中那狂热的期盼。
她的视线,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温和的暖意,越过了顾屿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舞台侧幕的方向。
厚重的金色丝绒幕布旁,埃利奥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怀中抱着一大捧盛放的红玫瑰,花瓣娇艳欲滴,如同燃烧的火焰。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脸上带着温暖而包容的微笑。看到苏晚望过来,他嘴角的笑意加深,浅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对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快过来的口型,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与骄傲。
那目光,像一缕和煦的春风,瞬间驱散了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与错愕。
苏晚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变得真实而生动。她重新将目光移回到顾屿舟脸上,那双曾经盛满她整个世界的深邃眼眸,此刻在她看来,只剩下空洞的、试图抓住过往流沙的徒劳挣扎。
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刚刚结束演奏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顾屿舟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这片被聚光灯照亮的狭小空间里。
顾指,她用了最官方、最疏离的称呼,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惜啊。
她微微侧头,目光再次温柔地投向幕布旁那个抱着玫瑰、笑容灿烂的身影,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甜蜜的歉意和释然:
我的时间表,她顿了顿,清晰而平静地宣告,已经排到下辈子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和他手中那份沉重的《可能性》,都只是舞台上一道无关紧要的布景。她拎起放在脚边的琴盒,动作轻快而流畅,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年的沉重枷锁。她迈开脚步,径直从如同石化般僵立原地的顾屿舟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风。
她走向那片温暖的、盛放着玫瑰和爱意的方向。走向那个,不需要她耗尽一生去等待一句有可能的未来。
金色的灯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将她离开的脚步映照得清晰而坚定。每一步,都踏碎了身后凝固的过去,走向前方无限延伸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时间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