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十六岁
砰!
脑袋重重磕在木桌角上时,我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可这疼痛却让我心头狂喜——我真的回来了!
晓妍啊,咋这么不小心母亲焦急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我抬头看见那张年轻了二十多岁的脸,鼻头一酸。
这是1975年的夏天,我十六岁,还在青山村老宅。斑驳的土墙,掉漆的搪瓷缸,还有母亲身上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蓝布衫,全都真实得让我指尖发颤。
妈...我扑进她怀里,贪婪地嗅着那股熟悉的皂角香。前世母亲为给我凑嫁妆累垮了身子,四十出头就...这回我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这孩子,大清早就撒娇。母亲揉着我撞红的额头,递来半块玉米饼,快吃,待会儿要上工呢。
我捏着粗糙的饼子,记忆如潮水涌来。今天该是7月12日,三天后公社要来收公粮,而我们家...我猛地掀开米缸——果然只剩薄薄一层玉米碴。
妈,咱家粮票...
别操心这个。母亲急忙盖上缸盖,可我分明看见她手腕上新添的淤青。是了,前世今天父亲又去赌钱,把家里最后三斤粮票输给了村东头的张麻子。
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声。隔着篱笆,我看见知青点的林宇推着辆二八杠经过,白衬衫在晨光里亮得晃眼。前世他帮我解围过好几次,可惜后来...
苏晓妍同志!他忽然停住车,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听说苏大娘腰疼,这是我从城里带的膏药。
我愣在原地。前世这时候我们根本不熟啊难道重生改变了什么
母亲连连推拒:这怎么好意思...
就当抵了上次借的镰刀。林宇笑得温润,目光却落在我红肿的额头上,伤着了我屋里还有红药水。
心脏突然漏跳一拍。我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后山的金银花该开了,你要去采药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七十年代男女单独进山,传出去可了不得。不料林宇眼睛一亮:今天正好休息,我认得几味止血的草药。
母亲担忧地拽我衣角,我却看见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金银花!前世来年镇上药材站高价收购,而青山村后山...
妈,我去去就回。我抓起竹篮,经过鸡窝时悄悄摸出两枚温热的鸡蛋塞给林宇,不能白拿你的。
他耳尖瞬间红了。这年头的知青啊,真是纯情得要命。
山路上,我故意落后半步观察这个记忆里的男人。阳光穿透树叶,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前世他直到返城前才向我表白,而那时我已经...
小心!林宇突然转身拉住我。一道黑影嗖地窜过草丛,竟是条菜花蛇。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恍神,上辈子他第一次牵我,也是在蛇出没的小路上。
你手好凉。他皱眉脱下外套给我,脸色也不对,是不是撞伤头晕
我摇头,死死攥住那件带着青草香的外套。命运的馈赠来得太突然,我怕一松手就会醒来,发现还是那个被家暴至死的苏晓妍。
半山腰的野金银花开得正好,我采得飞快。林宇惊讶地问:你认药这么准
跟我姥爷学过。我随口编谎,实则前世在药材厂打过十年工。当看见岩缝里那丛野生天麻时,我呼吸都急促了——这可是八十年代就绝迹的宝贝!
这个很值钱林宇蹲下来帮我挖。他白衬衫沾了泥点也不在意,鼻尖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像颗小钻石。
我故意逗他:值钱得很,够买你十件衬衫。
他忽然凑近,近得我能数清他睫毛:那你多挖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买件红裙子穿肯定好看。
山风骤然变得滚烫。这个林宇怎么比记忆里大胆这么多难道...
汪!汪汪!山下突然传来狗叫。我扒开灌木一看,如坠冰窟——张麻子带着民兵往山上来了!前世他就是今天带人抓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村民,王寡妇因此被剃了阴阳头。
快走!我拽起林宇就往山顶跑。他反手将我护在身后,从裤兜掏出个红袖章戴上:别怕,我有公社介绍信。
我瞪大眼睛。前世他可没这玩意!袖章上知青学习小组六个字鲜红刺眼,而山下的犬吠声越来越近...
(第一章完)
第二章
藏在袖口里的春天
蹲下!林宇突然拽着我滚进灌木丛,我鼻子撞在他胸口,闻到了淡淡的肥皂香。山下张麻子的骂声越来越近:狗日的投机分子,老子今天非逮着不可!
我的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前世张麻子带人搜山时,可没这么大火气啊林宇的手还捂在我嘴上,掌心烫得吓人。
别怕,他凑到我耳边,热气呵得我耳垂发痒,他们不敢搜知青。
果然,那帮人在山腰转了两圈就走了。我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死死抓着林宇的衣角,布料都快扯破了。
对、对不起...我慌忙松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苏晓妍同志,他突然特别正经地叫我全名,你刚才说的金银花...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是不是能治我奶奶的风湿
我心头猛地一跳。前世林宇确实提过他奶奶,但那是两年后的事了...等等!我忽然想起个要紧事:你奶奶是不是姓周在省中医院当过护士长
你怎么知道林宇瞪圆了眼睛。我暗叫不好,说漏嘴了。正绞尽脑汁想借口,他突然笑了:准是听村里人说的吧我奶奶当年支过农。
我干笑着点头,后背都汗湿了。山风一吹,冷得直打颤。林宇立刻把那件白衬衫披在我肩上,自己只剩件洗得发黄的背心。
你穿。他按住我要脱衣服的手,我...我火力旺。月光下我看见他脖子都红了。
我们摸黑挖了半筐天麻,林宇突然指着悬崖边:那儿是不是你说的金银花我眯眼一看,差点叫出声——哪是什么金银花,分明是野山参的叶子!
快看!我拽着他往那边爬,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这要是挖到参,可比天麻值钱多了!林宇却突然拉住我:危险!
他解下裤腰带(我赶紧扭头),把一头拴在树上,一头系自己腰上:我下去,你拉着绳子。
我急得直跺脚:不行!万一是毒蛇...话没说完,他哧溜就滑下去了。我趴在崖边,看着他的白背心在月光下越来越小,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
接着!底下突然抛上来个东西,我手忙脚乱接住——真是山参!看这芦头,少说二十年!还没等我乐出声,绳子突然剧烈晃动。
林宇!我吓得魂飞魄散。底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没事...踩到青苔了...
等把他拽上来,我腿都软了。他满身是泥,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够给你买红裙子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头竟是个雕花木盒!
这是...
我奶奶的针线盒。他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等...等合适的时候...月光照在盒子上,那雕的是一对交颈鸳鸯。
我脸上烧得厉害,赶紧把参塞给他:这个你带回去给奶奶...他却把盒子往我手里一塞,扭头就跑:明天供销社见!
我抱着盒子站在月光里,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前世这时候,我俩明明还生分着呢...
回到家已是半夜,屋里黑漆漆的。我摸到灶台边点灯,突然踢到个东西——米缸倒在地上,里头一粒米都没剩。
妈我颤抖着掀开里屋帘子,看见母亲蜷在炕角,脸上挂着泪痕。
你爹...她嗓子哑得不成样,把粮票...全拿走了...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前世也是这样,爹把家里最后的粮食偷去赌,害得我们娘俩啃了半个月野菜。但这次...
妈,你看。我掏出那根山参,明天我就去供销社,换钱买粮!
母亲吓得直捂我嘴:可不能让人知道...她突然摸到我怀里的木盒,这、这是哪来的
我支支吾吾说不清,母亲却突然笑了:是林知青吧那孩子看你的眼神...她抹着眼泪叹气,比你爹强...
那晚我抱着木盒睡不着,盘算着明天怎么跟供销社的王主任搭话。前世他后来当了县里干部,最爱收集药材...
天刚蒙蒙亮,我就揣着山参溜出门。村口老槐树下突然闪出个人影,我差点叫出声——是林宇!他换了件干净衬衫,头发还湿漉漉的。
我陪你去。他不由分说接过我的包袱,王主任跟我叔是战友。
我瞪大眼睛。前世可没这层关系!林宇被我盯得耳根发红,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给...
是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我鼻子一酸,前世饿得最狠的时候,他也偷偷塞给过我红薯。
去镇上的山路格外长。林宇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看我。有次我踩到石子打滑,他一把扶住我的腰,又像烫着似的赶紧松开。
那个...他结结巴巴地找话题,你认得药材的事...
我心头一紧。果然太惹眼了!正想着怎么圆谎,他突然说:能不能教我我...我想给奶奶配药。
阳光穿过树叶,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我鬼使神差地点头:后山还有更好的...
苏晓妍!他突然连名带姓叫我,吓得我一哆嗦。抬头却见他眼睛亮得惊人:我们一起...他喉结动了动,我是说合作!你认药,我跑腿,赚了钱对半分!
我怔住了。前世这时候,我还在为每天六个工分发愁呢...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红宝书。我忽然想起个关键——再过三个月,政策就要松动,允许社员搞副业了!
成!我伸手,不过我得七你三。见他瞪眼,我理直气壮:我出技术呀!
他愣了两秒,突然笑出声:苏晓妍同志...伸手握住我的手,你将来准是个万元户!
他掌心烫得厉害,我想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这时远处传来拖拉机声,我们像触电似的分开。
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王主任正在训人:没有工业券还想买暖水瓶做梦呢!那姑娘哭着跑了。
我紧张地攥紧包袱。林宇突然捏了捏我手指:别怕。他整了整衣领,大步走过去:王叔!
接下来的事像做梦。王主任见到山参眼睛都直了,把我们请进里屋,还倒了白糖水。最后那根参换了十五块钱和五斤粮票——够买三十斤玉米面!
丫头,王主任送我出门时压低声音,以后有货直接来找我。他塞给我张条子,就说是我侄女。
回去路上我飘乎乎的。林宇非要给我买肉包子,我掰半个给他,他非要我先咬。结果我一口咬到他手指,两人闹了个大红脸。
林宇...走到村口我突然站住,这事得瞒着我爹...他眼神一暗,重重点头。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快到家时,他突然说:明天我来帮你修屋顶吧眼看要下雨了...我没敢说家里根本没粮招待他,他却像看透似的:我带面粉来,咱包饺子!
我眼眶一热。前世屋顶漏雨时,是我一个人爬上爬下摔得浑身青紫...
晚饭时母亲捧着粮票又哭又笑。突然院门咣当一声——是爹回来了!我赶紧把剩下的钱塞进鞋底。
死哪去了爹满身酒气晃进来,眼睛直勾勾盯着粮袋。母亲下意识护住,被他一把推开:赔钱货!听说你跟知青钻山沟了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抡起巴掌要打,院外突然响起自行车铃——是林宇!他站在月光下,手里举着本红宝书:苏晓妍同志,学习小组就差你了!
爹的手僵在半空。我趁机冲出门,听见他在后头骂:小贱人勾搭城里人...
跑过晒谷场,我腿一软差点跪下。林宇一把扶住我,他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别怕...别怕...
月光照着我们交握的手,他掌心有道新伤口——是挖参时划的。我轻轻摸了摸,他突然说:苏晓妍,我会保护你的。
这话前世他也说过,在我要嫁给那个家暴男的前夜...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有泪光。
当晚我躲在被窝里数钱——还剩十二块八毛!够买只下蛋母鸡了。母亲翻了个身,突然说:林知青...是个好人。
我假装睡着,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窗外,月亮正好照在那个雕着鸳鸯的木盒上...
(第二章完)
第三章
缝纫机响起的早晨
天还没亮透,我就被哒哒哒的声音吵醒了。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见母亲正踩着隔壁李婶家借来的缝纫机,手指翻飞得像两只白蝴蝶。
妈我嗓子还哑着。母亲回头冲我笑,眼下两团青黑:醒啦妈给你改件衣裳。
我这才看清她手底下是那件我捡来的劳动布工作服。前世这件衣服被爹拿去换了酒,现在母亲正把它改成收腰的女士外套,领口还细心地镶了圈白布条。
真好看...我鼻子发酸。前世直到母亲去世,我都没见她这么精神过。缝纫机声里,外头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自行车响。
晓妍!林宇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扒着窗户一看,差点笑出声——他自行车后座绑着个竹篓,里头两只芦花鸡正扑腾呢!
母亲手一抖,针扎了指头。我赶紧跑去开院门,林宇满头大汗地解绳子:王主任爱人给的,说谢谢那根参...
话没说完,我家院门哐当被人踹开。张麻子带着两个民兵闯进来,眼睛直勾勾盯着缝纫机:好啊苏家的!搞资本主义尾巴是吧
我浑身血都凉了。前世这时候张麻子应该去公社开会了啊林宇一个箭步挡在前面:张队长,这是我借给苏大娘学《裁缝手册》的。
他掏出本红皮书晃了晃,我差点惊掉下巴——那书皮上还真印着为人民服务裁缝技术!张麻子眯着眼凑近,突然抽了抽鼻子:哪来的炖鸡香
我心跳漏了半拍。灶上确实煨着昨天买的鸡架子...林宇突然哎哟一声,那两只芦花鸡不知怎么挣脱了绳子,扑棱棱飞起来就啄张麻子的裤裆!
畜生!张麻子蹦着高骂。我们手忙脚乱抓鸡的功夫,母亲已经利索地给缝纫机盖上了旧床单,上头端端正正摆好了红宝书。
等打发走张麻子,我后背都湿透了。林宇蹲在地上系鸡腿,突然小声说:王主任让我捎话,供销社收手工鞋垫,五毛钱一双。
母亲手里的顶针当啷掉在地上。五毛钱!公社壮劳力一天才挣八个工分,折合三毛多...
要什么花样我嗓子发紧。林宇从兜里掏出张纸:这样的。展开是双牡丹鞋垫,针脚密得能当尺子用。
母亲突然哭了:我娘家原是苏州绣坊的...她颤抖着摸出个蓝布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各色丝线,二十年没敢拿出来...
我和林宇面面相觑。前世我可不知道母亲有这手艺!她已经开始在碎布上试针了,手指翻飞间,一朵芍药渐渐绽放。
妈你慢点...我看着她指尖渗出血珠。母亲却笑得像个小姑娘:不疼!妈能挣钱了!
那天我们仨头碰头研究到晌午。林宇居然懂配色,指出苏绣要晕色才鲜活;我发现母亲绣花时,眼里有光在跳。
得定个章程。我在土炕上铺开草纸,妈负责刺绣,我管裁剪,林宇...抬头见他正偷偷把我家豁口的碗换成新的,心头一热,林宇同志负责运输和销售!
我们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击掌为誓。林宇走时,母亲硬塞给他六个鸡蛋,我送他到村口,他突然说:晓妍,你妈绣的花...我在华侨商店见过类似的。
我心头一跳。对啊!再过两年就有华侨来收购工艺品了!正想着,他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给你。
是个顶针,亮晶晶的套着红绒布。我还没道谢,他就骑出老远,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鸽子。
接下来半个月,我家成了秘密作坊。白天我去队里挣工分,晚上就着煤油灯裁布料。母亲绣的花越来越活,有次绣的蝴蝶竟招来了真蝴蝶,停在绷架上扑棱翅膀。
林宇每三天来收一次货,每次都带好消息:王主任说外贸局的同志看中了!华侨加价两成订了十双!有回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个铁皮盒:瑞士巧克力,王主任爱人给的。
母亲尝了一小块就舍不得吃了,藏在枕头底下。我那块被林宇掰开时黏了手,他低头帮我舔掉指尖巧克力,烫得我差点跳起来。
可就在我们攒到四十八块钱那天,爹回来了。他醉醺醺地踹开门,看见母亲手里的绸缎,眼睛瞪得像铜铃:哪来的
我、我接的活...母亲慌忙把绣绷藏身后。爹一把抢过绷子,那上面是幅半成的《蝶恋花》,丝线在油灯下泛着珍珠光。
败家娘们!爹扬手要打,我冲上去拦,被他甩到墙上。后脑勺磕到柜子角时,我看见他扯断了绣线...
住手!院外突然一声暴喝。林宇带着公社书记冲进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王主任。书记一把夺过绷子:苏大强!这是出口创汇的物资!
爹的酒当场醒了一半。书记捧着被扯坏的绣片,痛心疾首:公社正要树典型,你们家...他突然瞪大眼睛,这针法是苏绣苏月娥同志是苏州顾绣传人
满屋子人都呆了。母亲缩在墙角点头,书记一拍大腿:怎么不早说!明天就派你去县里培训班当老师!
爹的脸色像吃了死苍蝇。等干部们走了,他阴着脸要抢我们藏钱的饼干盒,我死死抱住不放。他抡起板凳要砸我,母亲突然抄起剪刀:你再动闺女一下试试!
那剪刀寒光闪闪,爹竟被震住了。母亲浑身发抖,声音却异常清晰:离婚。我要带着闺女单过。
我和爹都傻了。前世母亲到死都没敢提离婚两个字...院墙外突然传来咳嗽声,我扒着窗户一看,林宇根本没走,蹲在篱笆根下守着呢!
月光照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指节都泛了白。见我探头,他慌忙比划:需要我叫人吗我摇摇头,指了指母亲,竖起大拇指。
那晚我们家吵到半夜。最后爹摔门而去,母亲瘫在炕上哭成了泪人。我摸黑溜到院里,林宇居然还在!
给。他从怀里掏出个搪瓷缸,还是热的,红糖水。又递来块手帕,新的。
我捧着缸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手足无措地给我擦泪,突然说:晓妍,县里要办刺绣厂了...
我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书记说,要是你妈愿意,能当技术指导,分房子!
我手一抖,红糖水洒了一半。分房子!那就是城镇户口了!前世母亲做梦都想让我吃商品粮...
还有,林宇凑得更近,呼吸喷在我耳畔,王主任说...说我们可以登记成手工业合作社了。
我猛地抬头,嘴唇差点擦过他下巴。合法了!再不用怕被割尾巴了!我想笑又想哭,最后竟打了个哭嗝。林宇慌得直拍我背,结果拍出一串嗝,两人笑作一团。
堂屋突然亮起灯,母亲在窗边咳嗽:林知青...进屋喝口水吧那语气,活像丈母娘看女婿...
(第三章完)
第四章
县里的金凤凰
哐当哐当——绿皮火车喷着白烟进站时,我死死攥着母亲的手。她今天穿了件靛蓝褂子,头发抿得一丝不苟,可手心全是汗。
妈,你抖啥我故意逗她,县领导又不是老虎。
母亲瞪我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包袱皮里的绣样。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百鸟朝凤》,金线在晨光里一闪一闪的。林宇提着我们的网兜跟在后面,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支是他的,一支是借给我装样子的。
苏月娥同志站台尽头有人举着牌子。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我是县轻工局小王,书记派我来接您!
母亲腿一软,差点栽倒。我和林宇一左一右架住她,活像押送犯人。吉普车开过百货大楼时,我看见橱窗里摆着台蝴蝶牌缝纫机,标价一百二十元。
那个...我嗓子发干,培训班的学员...
招了三十八个!王干事兴奋地转头,还有华侨点名要订...车突然急刹,母亲怀里的包袱飞出去,绣样哗啦散了一地。
《百鸟朝凤》正落在水洼里。母亲惨叫一声扑过去,我比她更快——这可是能换城镇户口的宝贝啊!却见林宇一个箭步冲在前头,整个人趴在水坑上,绣样正好落在他背上。
没脏!他龇牙咧嘴地举起绣片。白衬衫泡在泥水里,后脑勺还粘着片烂菜叶。王干事脸都绿了:林同志你这...
不碍事!林宇抹了把脸,冲我眨眨眼。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小彩虹。我忽然想起前世他帮我挡开水的那次,也是这么傻乎乎的笑。
刺绣厂比我想象的还气派。三层红砖楼,大铁门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牌匾。走廊里挤满了人,突然有个穿呢子裙的卷发女人冲过来:顾绣!真是顾绣的针法!
她普通话带着怪腔调。王干事低声说:新加坡华侨,陈女士。我心头一跳——前世就是这个女人,八十年代在苏州开了家刺绣公司,专做外贸。
母亲被众星捧月般请进会议室。我和林宇蹲在走廊长椅上啃馒头,他忽然捅捅我:看那边。
财务科门口,张麻子正点头哈腰给个干部递烟。我馒头卡在嗓子眼——这混蛋怎么在这林宇凑到我耳边:他表舅是副厂长...热气喷得我耳根发烫,小心他使绊子。
果然,下午实操考核时,母亲准备的丝线少了一大半。陈女士急着要看《百鸟朝凤》成品,母亲手指直发抖。我正要开口,林宇突然举手:报告!我有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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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愕然中,他掏出个铝饭盒:苏同志可以用这个...打开竟是半盒彩色粉笔!碾碎调胶当颜料,我们知青点常这么画板报。
死马当活马医。母亲将错就错,用粉彩勾出凤凰轮廓,金线只绣关键部位。没想到成品更鲜活,凤凰像要破布而出似的。陈女士当场拍板订一百幅,每幅二十美元!
二十...美元母亲舌头打结。王干事激动地解释:折合人民币三十四块!会议室炸了锅。这价钱,顶工人一个月工资了!
张麻子脸黑得像锅底。散会后他堵在厕所门口:小贱人,别以为...我抬脚要踹,林宇突然从男厕冲出来,浑身湿透地撞开他:哎呀地太滑了!
他手里还拎着个滴水的拖把。张麻子被溅了满身泥水,骂骂咧咧走了。林宇转身就往我手里塞了张纸:刚偷听到的...
竟是张麻子他们倒卖厂里绣线的证据!我心跳如鼓,这要捅上去...林宇却摇头:先留着。眼下要紧的是你妈转正的事。
母亲被临时安排住女工宿舍。我和林宇往回赶时,吉普车半路抛了锚。夕阳西下,他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前头,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道被芦苇划的血痕。
上来。他拍拍后座。我犹豫着坐上去,车把立刻歪成S形。林宇憋得脖子通红:你、你别搂我腰...
结果下坡时差点冲进河沟,我吓得死死抱住他。晚风里飘来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点汗味儿,莫名让人安心。
到家天已黑透。院门大敞着,爹蹲在门槛上喝闷酒。见我们回来,他红着眼扑向林宇:勾引我闺女是吧扬手就是个玻璃瓶!
小心!我拽开林宇,瓶子擦着他额角飞过,血立刻淌下来。我疯了一样抄起铁锹:滚!不然我劈了你!
爹被我的眼神吓住了。林宇捂着额头拉我:别...别闹出人命...血从他指缝滴到我手背上,烫得我直哆嗦。
卫生所大夫给林宇缝了三针。我攥着他衣角哭成泪人,他反倒安慰我:正好换个发型...拆线时我才发现,那道疤正好是个月牙形。
三天后母亲回来了,带着录用通知和粮本——我们娘俩转城镇户口了!她掏出个红本本:厂里分了两间房...又摸出个绸缎包,陈女士给的定金。
我数钱的手直抖。三百块!还有外汇券!母亲却看着林宇的伤疤直抹泪:多亏小林...
爹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他抢过粮本就要撕,我抄起擀面杖抵住他喉咙:撕啊,撕了我就去告你破坏知识分子政策!这话是林宇教我的,专治这种法盲。
爹怂了,骂咧咧要钱。母亲突然甩出五块钱:离婚。每月给你五块,不然告你投机倒把——张麻子都交代了。我和林宇目瞪口呆,这谎撒得也太溜了!
爹滚蛋后,母亲瘫在炕上大哭一场。夜里我起来喝水,看见她对着月光数林宇带来的粮票,一张张抚得平平整整。
搬家那天,林宇借了辆拖拉机。我的家当就一包袱衣裳,却抱着那个雕鸳鸯的木盒不撒手。他帮我搬缝纫机时,突然塞给我个东西:乔迁礼。
是个蝴蝶牌缝纫机的购买券!我吓得直推拒:这太贵重了!全县一年才分到十几张...
陈女士帮忙弄的。他挠头傻笑,她说...说算是提前给徒弟的嫁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说漏嘴,慌得被门槛绊了个跟头。
母亲在屋里偷笑。我红着脸展开那张券,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百年好合。
县城的第一个早晨,我是被广播喇叭吵醒的。《东方红》的旋律里,母亲已经在阳台上绷好绣架。楼下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林宇穿着崭新蓝工装,车把上挂着两瓶橘子汽水。
苏晓妍同志!他仰头喊,今天厂里发工资,我请你吃馄饨!晨光给他镀了层金边,那道月牙疤也亮晶晶的。
我趴在窗台上,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句话——所有的重生,都是为了遇见对的人。
(第四章完)
第五章
缝纫机与心动交响曲
哒哒哒——蝴蝶牌缝纫机的响声在清晨格外清脆。我眯着眼数针脚,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扒着窗户往下看,林宇正手忙脚乱地扶自行车,车筐里滚出两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
豆浆洒了...他抬头冲我咧嘴笑,额头上月牙形的疤在晨光里特别显眼。我趿拉着布鞋跑下楼,发现他工装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结痂的伤口。
又摔沟里了我蹲下查看。他耳尖通红地往后躲:赶早去排队买油条...话音未落,楼上王婶的嗓门就飘下来:小两口真恩爱哟!
我们同时弹开半米远。这已经是搬来纺织厂家属院的第七天,整栋楼都以为我和林宇领证了——谁让他天天雷打不动来送早饭呢
母亲端着绣绷从公用厨房出来,见状抿嘴直笑:小林啊,今天厂里不是发工资吗她冲我使眼色,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个大日子——前世就是今天,县里百货大楼进了批的确良布料,被抢得头破血流。而林宇...我偷偷瞥他,他正笨拙地给自行车缠胶布,脖颈后的汗珠滚进衣领。
前世今天,他排了整夜队就为给我抢块红格子布,结果被挤掉了鞋...
发什么呆林宇在我眼前挥手。我猛地回神:去百货大楼!现在就去!拽着他就跑,身后母亲笑着喊:中午包饺子!
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麦芽糖,黏糊糊地糊在柏油路上。林宇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响,我揪着他衣角,突然发现他后背湿了一大片。
你紧张啥我戳他脊梁骨。他车把一歪:苏晓妍!别乱戳!声音都变调了。路过照相馆时,橱窗里摆着张结婚照,新娘穿着红格子连衣裙。林宇偷瞄的眼神被我逮个正着。
百货大楼前人山人海。有人举着喇叭喊:的确良到货!一人限购三尺!队伍尾巴都快甩到邮电局了。我急得直跺脚,林宇却神秘兮兮地拉我绕到后门。
王主任给的条子。他掏出张盖红章的纸。我瞪圆了眼——这可是领导特供通道!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记得我最喜欢橙红色,而不是前世那个土气的红格子。
同志,要那个带小黄花的!林宇扒着柜台喊。售货员瞥了眼条子,突然笑开花:哎哟是刺绣厂的小苏吧你妈绣的凤凰可出名了!说着竟多扯了半尺布。
抱着布料出来时,我整个人都是飘的。林宇突然哎呀一声:忘买纽扣了!转身又挤进人群。我站在树荫下等,忽然听见熟悉的大嗓门——是张麻子!他正跟个戴红袖章的说:...那小子肯定走了后门...
我下意识把布料藏身后。张麻子眼尖,冲过来就要抢我手里的发票:投机倒把是吧我死攥着不放,他突然扬手要打,斜刺里飞来半块砖头,咣当砸在他脚边。
谁!张麻子嚎叫着转身。林宇站在三米外,手里掂着另半块砖头,眼神凶得能吃人:再碰她一下试试。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林宇。他平时总是笑呵呵的,现在却像只护食的狼崽子,脖颈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张麻子怂了,骂咧咧地走了。
没事吧林宇跑过来检查我的手,呼吸喷在我手腕上,烫得惊人。我这才发现他嘴唇都咬出血了:王八蛋...他还在发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我手腕内侧。
回程我们谁都没说话。路过国营饭店时,他突然停下:等我一下。出来时拎着个油纸包,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是红烧肉!这年头肉票多金贵啊...
哪来的票我嗓子发紧。他低头踢石子:跟工友换了半个月饭票...我眼眶一热,前世他也是这样,自己啃咸菜,把肉都省给我。
到家时母亲已经和好了面。林宇洗了手就要帮忙擀皮,我抢过擀面杖:伤员歇着去!他额头上的疤还泛着红呢。母亲突然扑哧笑了:你俩跟小夫妻似的...
饺子下锅时,楼道里突然吵吵嚷嚷。居委会马主任带着俩妇女闯进来:苏月娥同志!好事儿啊!她抖开一张大红纸,省里要办工艺美术展,点名要你的《百鸟朝凤》!
母亲手里的漏勺咣当掉锅里。我赶紧凑过去看通知——参展人员还能去广州交流学习!前世这可是1978年才有的事,现在才1975年啊...
下周三出发。马主任拍拍母亲肩膀,带上你家闺女见见世面!她冲我挤眼睛,广州有进口布料...
林宇比我反应还大:广州那么远他急得直搓手,路上不安全...马主任哈哈大笑:放心!有外贸局的同志全程陪同!
母亲晕乎乎地签了字。送走马主任,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林宇盯着饺子汤发呆,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给你带电子表...说完就想咬舌头——这年头电子表可是稀罕物!
我不要表。林宇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你...你注意安全就行。他喉结动了动,我等你...们回来。
母亲借口去借醋溜了。厨房里就剩我们俩,饺子汤咕嘟咕嘟响。林宇从裤兜掏出个东西推过来:给你的。
是个拇指大的木雕小像,鼻子眼睛活脱脱就是我!底座刻着日期:1975.9.12——今天。
你...我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他挠着头解释:晚上在厂里偷摸雕的...话没说完,楼道突然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苏晓妍!你给我出来!
是爹!他醉醺醺地踹着门:赔钱货!攀上高枝就不认爹了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林宇一个箭步把我护在身后。门被踹开的瞬间,我看见爹手里寒光一闪——是把杀猪刀!
把华侨给的钱交出来!爹的眼白布满血丝。母亲从里屋冲出来:你疯了!被他一把推倒在缝纫机上。蝴蝶牌咣当倒地,我扑过去扶母亲,爹的刀尖已经抵住林宇喉咙:小白脸,让你多管闲事!
时间好像凝固了。林宇突然笑了:苏叔,您捅这儿。他指着自己左胸,正好心脏,一命抵一命。声音轻得可怕,到时候您吃枪子儿,晓妍娘俩还能领笔抚恤金...
爹的手开始抖。林宇趁机一个反拧,刀当啷落地。邻居们闻声赶来时,爹正被林宇按在地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破鞋!搞破鞋!
报警!马主任的声音从人堆里冒出来。我跪在地上检查林宇脖子,还好只破了点皮。他呼吸喷在我虎口上,轻声说:没事,我保护你...
警察来的时候,爹还在嚷嚷要钱。当听说他持刀闯入国营厂家属区,脸唰地白了——这年头,破坏生产生活秩序可是重罪!
做笔录时,林宇的工友们都来作证。王主任不知从哪听说消息,带着供销社的证明赶来:苏月娥同志是我们重点保护的技术人才!
爹最后被拘留十五天。收拾完狼藉的屋子,天已经黑透了。母亲红着眼眶扶起缝纫机:幸好没坏...我蹲下去帮她拧螺丝,摸到抽屉里有东西——是林宇送我的小木像,底下多了行小字:平安。
窗外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我推开窗,看见林宇站在路灯下,脖子上缠着纱布,手里举着个饭盒:饺子...我热过了...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窗台上。远处不知谁家在放《红色娘子军》的唱片,断断续续的旋律里,我摸着手心里的木像,突然明白了重生的意义——
不只是为了改变命运,更是为了看清谁一直站在光影里,等你回头。
(第五章完)
第六章
羊城的花与疤
呜——绿皮火车喷着白烟驶入广州站时,我正死死攥着母亲的袖口。站台上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穿喇叭裤的小青年扛着双卡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粤语叫卖声往耳朵里钻。
跟紧!外贸局的李同志高举接站牌。母亲抱着装绣品的樟木箱,额头沁出汗珠。我偷摸数了数缝在内衣兜里的外汇券——足足六十元!是林宇偷偷塞给我的,带着他体温的毛票。
出站时,一个戴蛤蟆镜的男人突然撞过来。我下意识护住口袋,却见他往母亲手里塞了张纸条:东方宾馆808,陈老板等您谈生意。说完就消失在人群里。
这...母亲手指发抖。李同志皱眉:小心投机倒把分子。我展开纸条,背面画着只小蝴蝶——是新加坡陈女士的标记!前世这时候,她应该还在苏州啊...
宾馆电梯咯吱上升时,我透过铁栅栏看见珠江上的拖船。808房门一开,陈女士的香水味就扑过来:苏师傅!她竟穿着时髦的牛仔裤,快看看这个!
茶几上摊着本香港杂志,内页赫然是母亲绣的《百鸟朝凤》!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底下标价惊得我咬到舌头——八百港币!
有人仿冒我脱口而出。陈女士笑着摇头:是你们厂的张主任...我血都凉了,张麻子竟敢偷卖样品!
别急。陈女士按住母亲发抖的手,我有个提议。她从床头柜取出台卡西欧计算器,按出的数字让母亲直接跌坐在绒布沙发上——每月保底工资三百元,另加提成!
去...去哪工作母亲声音发飘。陈女士眨眨眼:新加坡,或者...她指指窗外,深圳新开的刺绣厂。
我脑子嗡的一声。前世深圳特区要78年才建,现在才75年啊!难道我的重生改变了时间线
三天后给我答复。陈女士往我手心塞了颗巧克力,小姑娘也一起来嘛。金箔纸在我掌心闪闪发亮,甜腻的滋味让我想起林宇换来的那块...
展览开幕那天,流花展馆人山人海。母亲的绣屏被摆在正中央,射灯下金线流转如活物。当解说员说到顾绣第七代传人时,母亲脚一软,我赶紧扶住她。
那个同志!突然有人拽我辫子。回头看见个穿中山装的白发老头,胸牌上写着美院教授。你妈妈收徒弟不他眼睛黏在绣屏上,我孙女...
话音未落,展馆突然断电!黑暗中有人撞翻展台,我死死抱住绣屏,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生疼。应急灯亮起时,母亲的绣品上赫然多了道黑手印!
是故意的!美院教授指着逃跑的背影。我浑身发冷——那人穿着熟悉的胶底鞋,和张麻子同款!
抢救绣品忙到深夜。回到招待所,母亲对着油污直抹泪。我正发愁,房门被敲响。服务员递来个包袱:有位同志让转交。
展开是卷雪白绸缎和一瓶标着外文的清洁剂!包袱皮角落绣着歪歪扭扭的月牙——是林宇!他怎么会...
第二天展台前围满记者。母亲连夜绣的《木棉红》盖住了污渍,火红的花朵灼灼绽放。美院教授领着个穿布拉吉的姑娘过来:苏师傅,这是我孙女婷婷...
女孩突然拽我到角落:有人要算计你们!她塞来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展馆平面图,后勤通道被红圈标出——是张麻子的笔迹!
下午的签约仪式,母亲手抖得签不了字。我替她按手印时,听见后排记者嘀咕:听说这绣娘离过婚...心猛地一揪,前世就是这些闲言碎语把母亲逼得...
苏同志!李同志突然冲上台,急电!电话那头林宇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晓妍,你爹提前释放了,正在...
后面的话被嘈杂声淹没。我握话筒的手全是汗,突然听见熟悉的自行车铃响——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厂里值班室,就为让我听这铃声安心!
回程火车上,母亲一直摸着陈女士给的合同。列车员推着盒饭经过时,我瞥见晚报头条:《华侨投资助力传统工艺》。配图里,张麻子正弯腰给领导点烟,谄媚的笑脸看得人反胃。
妈,你想去深圳吗我轻声问。母亲望着窗外飞驰的稻田:妈就想...有个安稳地方绣花。她转动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用第一笔外汇券买的,小林那孩子...
车过韶关时,夕阳把山峦染成紫红色。我摸出口袋里的木雕小像,底座新刻了行小字:日日平安。
出站时月台上空无一人。我拖着行李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叮铃铃的声响。林宇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冲过来,车把上挂着盏煤油灯,暖黄的光圈里,他额头上的疤亮晶晶的。
我...我来接你们。他手忙脚乱地停车,军挎包里露出饭盒一角。母亲突然推我一把:去吧,妈自己回。
林宇的手心全是汗,自行车在坑洼路上左摇右摆。夜风送来他结结巴巴的解释:你爹被厂里保卫科拦住了...我托王主任...
星光落在他睫毛上,我想起广州宾馆里那颗化了的巧克力。鬼使神差地,我环住他的腰,感觉他瞬间绷成根棍子。
林宇。我贴着他汗湿的后背说,我们开个绣坊好不好车头猛地一歪,我们连人带车栽进芦苇丛。他手肘垫在我脑后,呼吸喷在鼻尖上:你...你说真的
芦苇沙沙响,远处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我摸到他手腕上深深的红痕——是天天骑车去县里打听消息,被车把磨的。
真的。我摘掉他头发上的芦花,还要买辆摩托车。他眼睛瞪得滚圆,我笑着补充:这样你就不用骑破车接我了。
路灯突然亮起来,照亮他红透的耳根。夜风里飘来广播声,是《绣金匾》的旋律。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重生给我的最大馈赠,不是预知未来,而是看清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真心。
(第六章完)
第七章
芦苇荡里的誓言
哗啦——我把缝纫机踩得震天响,碎布头在脚边堆成小山。林宇蹲在门口削竹绷子,木屑沾了满头发,活像个炸毛的刺猬。
轻点儿...他缩着脖子嘟囔,王婶刚来说咱们扰民...我咔嚓剪断线头,抖开新做的的确良衬衫:试试!
他手忙脚乱接住,耳根红得像染了朱砂。自打从广州回来,这小子见我就结巴,活像喉咙里卡了鱼刺。
转、转过去!他攥着衬衫像捧了个炸弹。我翻个白眼转身,听见布料窸窸窣窣的声响。窗外知了叫得人心烦,突然听见他倒吸凉气:这...这...
衬衫后背绣着轮金灿灿的小太阳,正好能盖住他上次救人落下的疤。我得意地转回来,却见他眼眶通红,手指小心翼翼摸着太阳纹路,像怕碰碎了似的。
苏晓妍...他嗓子哑得不成调。我心跳突然漏了半拍,抄起顶针砸过去:矫情啥!练手用的废布头...
院门突然被踹开。张麻子带着俩红袖章闯进来,胶鞋底碾过我刚裁好的绸缎:无证经营!投机倒把!他狞笑着举起封条,跟我们去趟革委会!
林宇一个箭步挡在我前面,新衬衫被门框钉子刺啦刮破道口子。我气得浑身发抖——这布料可是用广州带回来的外汇券买的!
张主任,林宇突然笑了,您上周五晚上,是不是去过后巷仓库张麻子脸色骤变。林宇从裤兜掏出个小本本,巧了,我值班记了入库单...
红袖章们对视一眼,突然夺过本子翻看。张麻子额头沁出冷汗,伸手要抢,却被其中一人拦住:老张,这上面可记着你半夜提走三匹绸缎...
我目瞪口呆。前世张麻子就是倒卖厂里物资发的家,没想到这辈子这么早就...
误会!都是误会!张麻子突然变脸,掏出包大前门塞给红袖章,我这是来...来订绣品的!他咬牙掏出五块钱拍在桌上,定金!
他们灰溜溜走后,林宇腿一软坐在地上。我扒着他肩膀看那个小本本——哪有什么记录全是车间排班表!
你唬他我笑得直捶地。他眨眨眼,破衬衫领口露出半截锁骨:跟我爸学的,他当年在部队当侦察兵...话没说完,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
邮递员举着封信大喊:苏州来的挂号信!母亲从绣架前猛地抬头,拆信的手直发抖。信纸飘落在地,我捡起来一看——是陈女士的正式聘书!月薪三百五十元,包住房!
妈!我惊喜地抬头,却见她脸色煞白。聘书背面贴着张照片:深圳建设工地上,几个戴安全帽的领导正在剪彩,背景里赫然是光明刺绣厂的招牌!
这...这不可能...母亲踉跄扶住门框。我也惊得说不出话——前世这时候,深圳还是个小渔村啊!照片右下角日期清清楚楚:1975年10月3日。
林宇捡起飘落的信纸:还有机票!两张泛黄的硬纸片滑出来,上面印着广州-新加坡。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竟沾了血丝!我和林宇慌神了,一个拍背一个倒水。她却推开我们,颤抖着指向缝纫机:底下...暗格...
我挪开机子,地板缝里藏着个生锈的铁盒。打开是张发黄的照片:年轻时的母亲站在苏州绣庄前,身旁戴眼镜的男人竟和陈女士有七分像!
你爸...不是庄稼汉。母亲泪如雨下,他是新加坡华侨...六二年...她突然昏了过去。
卫生所的白炽灯吱吱作响。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打了针安定。林宇跑去厂里借三轮车,我守在病床前,脑子里乱成一团——所以前世母亲临终前念叨的南洋,竟是这个意思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母亲斑白的鬓角上。我轻轻抚平她眉间皱纹,突然发现她枕下露出照片一角——是林宇穿着新衬衫,在院门口劈柴的背影。
后半夜飘起小雨。林宇蹬着三轮车,雨衣全罩在母亲身上,自己淋得透湿。我举着油布伞追在后面,看他白衬衫湿漉漉贴在背上,那轮小太阳在水光里明明灭灭。
到家安顿好母亲,天已蒙蒙亮。林宇在厨房熬粥,柴火噼啪作响。我拧干毛巾给他擦头发,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晓妍...
灶膛的火光映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我心跳如鼓,却听见院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苏晓妍!滚出来!是爹的破锣嗓子。林宇抄起烧火棍就往外冲,我拽都拽不住。
爹带着三个二流子堵在门口,酒气熏天。见林宇出来,他啐了一口:小白脸,把我闺女工资交出来!原来他听说广州的事了。
我没有...我话没说完,爹突然亮出把弹簧刀!寒光一闪,林宇猛地推开我,自己胳膊被划出条血口子。
杀人啦!我尖叫着抄起铁锹。邻居们闻声赶来时,爹正被林宇反剪双手按在地上。王婶眼尖,指着滴血的刀尖喊:动刀子可是要坐牢的!
派出所来做笔录时,爹酒醒了,瘫在地上直哆嗦。民警看到新加坡的聘书,态度立刻恭敬起来——这年头涉外事务可是大事!
爹被带走时,回头看了眼我们的小院。母亲倚在门框上,轻轻说了句:离婚证在箱底,早该拿了。
雨过天晴时,林宇发烧了。我端姜汤进屋,发现他正笨拙地用单手叠纸飞机,床上摊着本《电工手册》——是准备考技工证的复习资料。
傻子...我夺过碗给他灌姜汤。他呛得直咳嗽,突然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皮盒:给你的。
盒里是把黄铜钥匙,拴着红线绳。厂里分宿舍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就是...有点远...
我攥着钥匙,突然想起前世他分到房子那天,也是这样红着脸不敢看我。那套房后来成了我们的婚房,直到拆迁...
林宇。我深吸一口气,等妈从新加坡回来...他猛地抬头,撞翻了姜汤碗,我们...
哐当!院门又被撞开。美院教授带着孙女婷婷闯进来,小姑娘举着份《人民日报》大喊:快看!
头版头条赫然是《传统工艺焕发新生》,配图竟是母亲在广州展馆的绣屏!文章里提到顾绣传人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
我爷爷说!婷婷兴奋地蹦跳,这够评省级非遗传承人了!她塞给我个信封,陈阿姨让我捎的!
拆开是张手绘地图——深圳光明区的厂房平面图!背面写着:给晓妍留了设计室,面朝大海。
林宇不知何时下了床,站在我身后看地图。他滚烫的呼吸拂过我耳尖:你想去吗
阳光穿过雨后的云层,照在钥匙串上闪闪发亮。我转身把红线绳套在他脖子上:等你考上电工证...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灌进整个夏天的阳光。院外传来母亲轻轻的咳嗽声,还有婷婷缠着要学刺绣的嚷嚷。在这个普通的清晨,我突然触摸到了重生的真谛——
不是惊天动地的逆转,而是缝纫机哒哒声里的陪伴,是淋雨后的一碗姜汤,是有人愿意为你,把未来的每一处都计划周全。
(第七章完)
第八章
绣坊风波与爱的抉择
啪!我把绣花针拍在樟木箱上,震得顶针滚到地上。林宇蹲在门口给自行车补胎,闻声缩了缩脖子:又、又扎手了
是这破花样!我抖开绣到一半的《松鹤延年》,鹤脖子歪得像扭了筋。自从母亲上周启程去新加坡,我这手艺就跟丢了魂似的。
林宇蹭过来,沾满机油的手指悬在半空:要不...改绣小鸭子我抓起顶针砸他,他灵活地一偏头,顶针当啷砸中身后的人——
哎哟!马主任捂着脑门跨进门,小两口打情骂俏呢她身后跟着个穿呢子大衣的女人,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亮得晃眼。
省工艺美术厂的领导!马主任挤眉弄眼。那女人却直勾勾盯着墙上的绣品:这《百鸟朝凤》...是苏月娥徒弟绣的
我心头一跳。这其实是母亲临走前教我绣的,凤尾还留着她的针法。林宇突然插到我们中间:领导喝茶!茶缸子不小心泼湿了女人的笔记本。
女人走后,林宇脸色发青:她是张麻子表姐!我手里的绣绷咔地裂了道缝——难怪她总盯着母亲独创的虚实针看!
第二天广播里播着《东方红》,我正熬浆糊准备新绣绷,院门突然被踹开。三个戴红袖章的男人闯进来,领头的抖开张纸:有人举报你们倒卖文物!
胡说!我冲上去抢那张纸,却被反扭住胳膊。他们粗暴地翻箱倒柜,母亲的樟木箱被砸开,里面珍藏的绣线撒了一地。
住手!林宇从厂里狂奔回来,工作服上还沾着机油。他护在我前面时,我瞥见他裤袋里露出半截螺丝刀——这个傻子,该不会打算...
同志!马主任气喘吁吁追进来,误会啊!她举着份文件,刚到的批文!小苏的绣坊是县里特批的试点!
红袖章们面面相觑。突然,那个呢子大衣女人冲进来,抓起地上一块绣片就往兜里塞。林宇眼疾手快拽住她手腕:偷窃可是要游街的!
绣片飘落在地——正是母亲绣的《凤穿牡丹》!女人突然尖叫:这是我姑奶奶的传家宝!她指着牡丹花蕊处的暗纹,看!我们家的标记!
我浑身发冷。那其实是母亲独创的防伪针法,花蕊里藏着她名字的缩写...
放屁!院外炸响一声怒吼。美院教授带着婷婷挤进来,老头儿气得胡子直抖:这针法明明是顾绣第七代的...他突然瞪大眼,等等!你是苏州李家的
女人脸色唰地白了。教授夺过绣片对着阳光:果然!这牡丹底下还藏着你爷爷当年偷师的证据!他翻过绣片,逆光下隐约显出李记仿制四个小字。
现场鸦雀无声。女人突然瘫坐在地:我、我就是想弄到针法...她捂着脸哭起来,现在广交会的订单都被苏家抢光了...
红袖章们灰溜溜走了。马主任帮着收拾狼藉的屋子,突然从床底摸出个铁盒:这啥
是我藏的外汇券!林宇一个箭步抢过来,但马主任已经看见了。她意味深长地拍拍我:丫头,明儿去趟信用社吧。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缝纫机上幽幽发亮。林宇在隔壁敲敲打打——自打分了宿舍,他非说没结婚不能住一屋,硬是把柴房改成了卧室。
吱呀门响。我光脚溜出去,看见他蹲在院里修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个崭新的搪瓷盆。
干嘛呢我踢他鞋跟。他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扳手咣当掉地上:给、给你妈准备洗脸盆...新加坡不是热嘛...
月光下他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我突然发现他左手缠着纱布——是白天被那女人指甲抓的。
傻子。我蹲下来给他系松开的鞋带,明天陪我去趟信用社。他手指一颤,鞋带抽成了死结。
信用社柜台高得看不见人。我把外汇券和存折递进去,里头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响,小窗口推出沓钞票:三百六十八元整。
林宇倒吸凉气——这相当于普通工人两年工资!我抽出两百塞给他:去买摩托车。他像被烫了似的缩手:这、这哪行...
聘礼。我硬塞进他兜里,提前给了。他耳朵瞬间红得能滴血,同来取钱的王婶哎哟一声,手里的钢镚撒了一地。
回去时路过照相馆,橱窗里新挂了幅结婚照。新娘穿着红嫁衣,我多看了两眼,林宇就闷头往店里冲:同志,能租衣服不
摄影师从暗房探出头:要拍结婚照介绍信带了没我们俩顿时蔫了——这年头没领证不让拍。
先、先看看...林宇挠着头退出来,撞翻了门口的三角梅。我弯腰去捡,忽然看见张麻子鬼鬼祟祟钻进巷子,怀里鼓鼓囊囊的。
跟着!我拽林宇躲到电线杆后。七拐八拐跟到废品站,只见张麻子掏出个卷轴递给收破烂的——那分明是母亲的《百鸟朝凤》底稿!
王八蛋!林宇要冲出去,我死死拉住他。因为收破烂的转身时,我看见了绿色肩章——是海关的人!
当晚我们在柴房开小会。美院教授戴着老花镜研究那张偷拍的照片:这底稿...怎么会有陈女士的英文签名
我猛地想起铁盒里那张旧照片。林宇突然一拍大腿:张麻子在走私文物!他翻出个皱巴巴的信封,看!他上个月往深圳寄过东西...
信皮上盖着光明刺绣厂的邮戳。我们仨脑袋凑一块儿,突然同时倒吸凉气——时间比母亲收到的聘书还早半个月!
叮铃铃——公用电话突然响起。马主任举着听筒大喊:晓妍!国际长途!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妍妍,陈女士说...说家里那张《凤穿牡丹》...信号突然中断,最后几个字像是...有秘密。
挂掉电话,我发现林宇不见了。找到他时,他正在厂档案室翻箱倒柜,面前摊着本泛黄的登记册:找到了!六二年苏州绣品厂失窃案!
模糊的档案照片上,年轻的母亲站在派出所门口,身旁戴眼镜的男人被打上了黑叉。报道称归国华侨李某窃取顾绣技法未遂——正是陈女士的父亲!
回家路上飘起细雨。林宇把外套罩在我头上,自己淋得透湿。路过照相馆时,橱窗灯突然亮了,那套红嫁衣在雨夜里艳得像团火。
林宇。我拽住他湿漉漉的袖口,等这些糟心事完了...他忽然转身抱住我,冰凉的雨滴顺着他的下巴落进我衣领:我等。
就这一个字,烫得我心口发疼。远处传来末班公交的报站声,灯光透过雨帘,把我们紧握的手照得发亮。
(第八章完)
第九章
雨夜密信与红妆惊变
哗啦——暴雨砸在瓦片上像撒豆子。我蹲在阁楼翻箱倒柜,煤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林宇在楼下望风,他学布谷鸟叫了三声——是张麻子往这边来了!
手指突然碰到个硬物。母亲陪嫁的樟木箱夹层里,躺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时飘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母亲穿着旗袍站在绣绷前,身旁戴眼镜的男人手里拿着——我呼吸一滞——正是那幅《凤穿牡丹》的底稿!
哒哒哒楼梯响动。我慌忙把照片塞进内衣兜,转身撞进林宇湿漉漉的怀里。他军绿色雨衣往下滴水,手里却紧紧护着个铁饭盒:趁热吃...
饭盒里是国营饭店的肉包子!这傻子肯定冒雨排了两小时队。我掰开包子往他嘴里塞,他躲闪着摇头:你吃,我...话没说完,楼下传来砰的踹门声。
我们扑到窗前。雨幕里,张麻子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闯进院子,手电光乱晃。工商局的!林宇脸色煞白,他们怎么...
突然看清那俩人臂章——是文物局的!张麻子举着份文件嚷嚷:苏家私藏国宝级绣品!我气得浑身发抖,这混蛋居然恶人先告状!
从后门走!林宇推我往阁楼爬。瓦片被暴雨冲得打滑,我膝盖磕出血痕也顾不上疼。翻过三道屋脊,终于跳进美院教授家的天井。
老教授戴着老花镜研究那张照片,突然拍案而起:这背景!他指着照片角落的牌匾,苏州文物局鉴定处!你母亲当年是公家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前世母亲至死都没提过这茬,难怪她总说绣品要留档...
叮铃铃——电话炸响。婷婷举着听筒尖叫:晓妍姐!你妈从新加坡打来的!
电话那头母亲声音断断续续:妍妍...陈女士说...底稿背面...一阵杂音后,有地契!
我们仨面面相觑。老教授突然拽过照片对着台灯——底稿背面真有极淡的钢笔痕迹!是苏州观前街的地契,日期停在1962年5月...
我明白了!老教授胡子直抖,你母亲不是被开除,是奉命保护绣庄文物!他翻出本旧杂志,看这篇《顾绣传人护宝记》!
泛黄的《人民画报》上,模糊的照片里赫然是年轻时的母亲!报道说她为阻止文物走私,主动辞去公职...
院墙外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林宇扒着门缝看:坏了!张麻子带人往这边来了!老教授抓起照片塞给我:从后巷走!去找你马主任!
雨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林宇的手紧紧攥着我。拐弯时我回头看了眼——文物局的人正撞开美院的门!
马主任家亮着灯。我们湿淋淋闯进去时,她正在糊火柴盒,见状一把扯过棉被裹住我:丫头别怕!听完来龙去脉,她跺脚骂了句方言,从五斗柜底层抽出个信封:你妈临走留的!
信纸上是母亲工整的小楷:妍妍,若有人追查《凤穿牡丹》,把此信交给县文化馆老周。附着的黑白照片上,年轻的母亲与一群穿中山装的人站在绣庄前,横幅写着苏州文物抢救表彰会。
马主任往我怀里塞了把钥匙:纺织厂仓库三楼,有你妈存的箱子。她突然压低声音,张麻子最近常往深圳跑...
我们冒雨赶到仓库时已近午夜。生锈的铁门吱呀作响,林宇举着手电筒的手在抖。三楼角落的樟木箱上积了厚灰,打开那刻我们都愣住了——
整箱的绣品!最上面那幅《木棉红》上别着纸条:妍妍嫁妆。我鼻子一酸,母亲竟早早就...
有人!林宇突然关掉手电。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张麻子的叫嚷:就在三楼!
千钧一发之际,林宇拽着我钻进货架缝隙。黑暗中他心跳如鼓,我忽然摸到他腰间别着的螺丝刀——这个傻子,真要拼命啊!
手电光扫过眼前的瞬间,仓库突然断电!黑暗中响起张麻子的惨叫:谁拽我!接着是咕咚摔下楼梯的动静。
走!林宇背起木箱,我们摸黑从货运滑梯溜下去。跌进垃圾堆的刹那,远处传来警笛声。
破晓时分,我们躲在河堤下的渔船里。林宇用体温烘着我冰凉的手,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本来想...
绸布里是对银镯子,内侧刻着宇和妍。我眼泪啪嗒砸在镯面上,他慌得用袖子直擦:不喜欢我再去...
傻子。我伸出左手让他戴。晨光里他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低头时后颈的伤疤露出来——是上次为我挡刀留的。
林宇。我摸出母亲箱底的红盖头,等这事了了...他忽然凑过来,带着雨腥气的呼吸拂过我嘴角:我等你。
河面上驶过早班渡轮,汽笛声惊飞一群白鹭。我望着粼粼波光,忽然明白重生的意义——不是改变过去,而是看清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真心。
(第九章完)
第十章
红妆惊变与真相大白
啪!我把搪瓷缸摔在灶台上,滚烫的米汤溅到手背。林宇慌慌张张从柴房冲进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削完的竹绷子:烫着没
没事。我甩甩手,眼睛却盯着窗外——张麻子的侄子已经在我们院门口转悠三天了。自从那晚从仓库逃出来,我们就像被猎人盯上的兔子。
林宇突然拽着我蹲下,从门缝里塞进来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是张车票——明天早上六点去广州的硬座!
马主任给的。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逃字。我心头一跳,摸出母亲留下的银镯子戴在腕上:走之前,得把东西交给老周。
夜半翻墙时,林宇在下面托着我屁股。我骑在墙头正要往下跳,突然看见巷口闪过手电光——是夜巡的红袖章!林宇急中生智,喵呜一声学猫叫,顺势把我拽进堆满烂白菜的墙角。
我整个人趴在他身上,鼻尖蹭到他喉结,闻见淡淡的机油味。他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小声说:你、你压着我伤口了...我这才想起他后背还有道没好的刀疤,慌慌张张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别动!有人!
红袖章的胶鞋声由远及近,手电光扫过我们头顶的白菜叶。我大气不敢出,感觉林宇的心跳透过单薄的汗衫传过来,咚咚地震着我胸口。
等脚步声远去,我们像做贼似的溜到文化馆后墙。老周办公室还亮着灯,窗台上摆着盆蔫了吧唧的君子兰——是母亲说过的暗号!
我刚要敲窗,林宇突然捂住我的嘴。透过窗缝,我看见老周正把一叠文件塞进张麻子手里!两人有说有笑,桌上赫然摆着母亲那幅《凤穿牡丹》的复制品!
叛徒!我气得浑身发抖。林宇死死搂住我的腰,把我拖到垃圾箱后面。夜风吹得我脑门发凉——难怪前世母亲至死都不肯跟文化馆合作...
去火车站!我咬牙扯下红头绳系在树枝上——这是给马主任留的暗号。林宇却蹲着不动,从鞋垫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等等,你看这个。
是张电报纸!上面只有潦草的三个字:绣庄地契。我猛地想起仓库里那箱绣品最底层,确实有张泛黄的硬纸...
我们像两只夜猫子窜回仓库。凌晨的月光透过天窗,照在那口樟木箱上幽幽发亮。掀开层层绣片,箱底果然压着张地契——观前街18号,盖着1962年的公章!
这地址...林宇突然瞪大眼睛,不就是现在的新华书店我们俩同时倒吸凉气——那可是黄金地段!前世我离开苏州前,那儿已经改建成外贸商场了...
呜——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林宇抓起地契塞进内衣口袋,突然从箱底又摸出个红布包:这、这是...
布里包着对金镯子!内侧刻着百年好合,分明是...嫁妆!我耳朵尖发烫,这傻子却举着镯子对着月光傻看:纯度真高...
啪!我气得拍他后脑勺。他突然单膝跪地,手忙脚乱地掏出个铝饭盒:本来想等...给你。
饭盒里是朵铁丝绕成的木棉花,染了红墨水,花蕊处缀着颗纽扣——是从我给他缝的那件衬衫上拽下来的!
林宇...我嗓子眼发堵。前世他求婚时,也是送了朵自制的木棉花,只是那时用的是厂里废弃的铜丝...
仓库门突然被撞开!张麻子带着三个壮汉冲进来,手电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果然在这儿!他狞笑着举起棍子,把地契交出来!
林宇一把将我推到货架后,自己抄起铁锹迎上去。混乱中我听见咔嚓骨裂声,接着是林宇的闷哼——他的左臂软绵绵垂了下来!
住手!我抄起顶针砸向电灯泡。仓库瞬间漆黑,借着月光我看见张麻子举刀刺向林宇后背——
砰!枪声炸响。
所有人都僵住了。门口站着穿绿色制服的公安,马主任叉腰站在旁边:早说了他们今晚会来!
张麻子面如死灰。老周被两个公安押着,脖子上还挂着那盆君子兰——原来花盆里藏着窃听器!这是公安设的局!
苏同志。年长的公安向我敬礼,感谢你母亲提供的线索,这个走私团伙终于...他话没说完,林宇突然直挺挺向后倒去。
卫生所的白炽灯刺得眼睛疼。大夫说林宇左臂骨折,后背伤口感染引起高烧。我守在他床边,用湿毛巾擦他滚烫的额头,忽然听见他嘟囔:妍妍...木棉花开了...
泪水砸在他脸上。前世他也是这样,发烧时迷迷糊糊喊我名字。那时我嫌他穷,故意躲着不见...我俯身贴在他耳边:等你好了,我们去领证。
哐当!搪瓷盆掉在地上的声音。马主任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张电报,表情活像生吞了鸡蛋:晓妍...你妈...明早到广州站!
晨光透过窗帘时,林宇的烧退了。他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摸内衣口袋,摸到地契还在,长舒一口气。我故意板着脸:要钱不要命是吧
他傻笑着想坐起来,突然嘶地抽气——我这才发现他右手紧攥着什么东西。掰开一看,是那颗木棉花上的纽扣,已经被汗浸得发亮。
给你...他把纽扣放我手心,等买了真的戒指...
马主任风风火火闯进来:车安排好了!她身后跟着美院教授,老头儿举着份《人民日报》:上头登了!苏州破获特大文物走私案!
报纸角落里,母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文物保护先进个人名单里!教授推推老花镜:你妈当年是卧底啊...
去火车站的路上,林宇吊着胳膊非要坐我旁边。大巴车摇摇晃晃,他脑袋一点一点地往我肩上靠。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睫毛上,在脸颊投下小片阴影。
我悄悄握住他右手,摸到掌心的茧子——是常年握螺丝刀磨出来的。前世我多嫌弃这双手粗糙,现在却觉得,能被他这样牵一辈子,真好。
广州站人潮汹涌。我们挤在出站口,突然听见熟悉的吴侬软语:妍妍!人群里母亲挥着手绢,身旁站着穿旗袍的陈女士。
母亲扑过来抱住我时,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和前世临终时一样。陈女士却盯着林宇的伤臂,突然用苏州话问:这就是为你挡刀的后生
林宇紧张得直咽口水。母亲忽然从手提箱取出个红绸包,抖开是件精美绝伦的嫁衣——正是照片里那幅《凤穿牡丹》的图案!
妈...我声音发颤。母亲把嫁衣披在我肩上,转身对林宇说:小伙子,苏州绣庄的姑爷,得会品茶...
林宇手忙脚乱去接陈女士递来的茶杯,差点打翻。阳光照在我们四人身上,投下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第十章完)
第十一章
绣庄风云与红妆定情
哗啦——陈女士把紫砂壶里的茶汤淋在茶宠上,那只金蟾顿时变得油亮。我跪坐在苏州老宅的蒲团上,膝盖硌得生疼。林宇在旁边挺直腰板,活像根绷紧的弹簧。
观前街18号...陈女士的翡翠镯子碰着红木桌,现在可是外贸局的仓库。她突然转向我母亲,月娥,你瞒了孩子二十年啊。
母亲摩挲着茶杯上的裂璺:当年要不是假装被开除,那些绣品早被...她话没说完,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
林宇一个箭步挡在我前面。门开处站着穿蓝布衫的邮递员:苏晓妍电报!我拆开一看,是马主任潦草的字迹:速回!张麻子越狱!
茶盏当啷翻倒。陈女士却慢悠悠展开报纸:今早的《解放日报》。头版赫然印着张麻子被重新收监的照片!配图文章标题刺眼——《文物走私案主犯企图贿赂狱警》!
这...我捏着电报的手直抖。母亲突然笑了:傻丫头,这是你陈阿姨安排的。她指了指报纸角落的小字本报特约通讯员周静——竟是文化馆老周的妻子!
林宇长舒一口气,后背汗湿的衬衫黏在绷带上。陈女士忽然推来个红木匣子:打开。
匣子里躺着把黄铜钥匙,拴着褪色的红绳。母亲眼眶突然红了:绣庄地窖的钥匙...当年我把它藏在《凤穿牡丹》的绣绷里...
现在物归原主。陈女士拍拍手,两个穿中山装的青年抬进口樟木箱。箱盖掀开的刹那,满室生辉——全是母亲年轻时绣的珍品!最上面那幅《孔雀开屏》的每根尾羽都闪着丝光。
林宇看得眼睛发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圈——这是他算账时的习惯动作。我悄悄掐他手心:想什么呢
这些...他喉结滚动,能换十辆幸福摩托...我气得踩他脚,陈女士却大笑:这后生实在!她突然正色,不过现在政策变了,私人可以继承祖产。
院里的老槐树沙沙响,母亲拉着我的手突然收紧:妍妍,你想回苏州吗
我望向林宇。他后颈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红,那是为我挡刀留下的。前世我抛下他跟人跑深圳,这辈子...
妈,我想把绣庄改成合作社。我摸出口袋里的纽扣——林宇送的那颗,让村里姑娘都学手艺。
母亲和陈女士对视一眼,突然同时起身。樟木箱底层抽出张发黄的图纸,竟是绣庄的平面图!陈女士指着西厢房:这儿改展厅,后院...她的金戒指划过图纸,正好当婚房。
咳咳!林宇被茶水呛得满脸通红。母亲却从箱底又摸出个红布包:你外婆留下的。
布里裹着对金镶玉的镯子,内侧刻着百年好合。我手腕一沉,这分量怕是值半套房子!林宇慌得直摆手:这太贵重...
拿着!陈女士把镯子拍在他手心,绣庄姑爷要有排面。她忽然压低声音,明天外贸局的人来看货,你们...
话没说完,院墙外传来自行车急刹声。马主任风风火火闯进来,裤脚还沾着泥:可算找到了!她拽出张皱巴巴的纸,批文下来了!
是县里批准成立刺绣合作社的文件!公章鲜红得刺眼。马主任挤眉弄眼:厂房就用旧粮站,正好挨着农机厂...她意有所指地瞟林宇。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雕花窗,在青砖地上描出梅枝似的影。林宇在隔壁厢房咳嗽——母亲坚持没办事不能同屋,给他安排的房间离我足有二十米远。
吱呀——我光脚溜到院里。井台边蹲着个人影,月光下林宇正在搓洗绷带,血水染红了搪瓷盆。
不要命了我夺过绷带,他慌得把伤臂藏到背后。我拽他时碰到个硬物——他裤袋里居然装着螺丝刀!这个傻子,该不会打算...
我、我修井轱辘...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耳朵尖红得透明。我忽然发现他左手无名指有道疤,是上次给我做木棉花时割的。
井水哗哗响。我拧毛巾时他突然说:粮站...离厂子近。月光下他睫毛投下小片阴影,中午能给你送饭...
心尖像被麦芒扎了下。前世他也是这样,每天午休跨半个城给我送食堂的肉包子。我故意板脸:然后呢
然后...他喉结滚动,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铝饭盒,学、学了这个。
饭盒里躺着对粗糙的银戒指,看就是拿厂里的废料磨的。内侧歪歪扭扭刻着宇和妍,比我前世在深圳买的钻戒珍贵千万倍。
傻子。我伸出左手。他手抖得戴了三次才套上,冰凉的金属渐渐被捂热。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汽笛,惊飞一树麻雀。
次日清晨,外贸局的人还没到,院门先被拍响了。开门看见美院教授举着份电报:广交会邀请函!指名要苏家绣品!
母亲手里的针线箩差点打翻。陈女士却眯眼看向巷口——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人正往这边走,领头的手里拿着公文包。
是王处长!母亲声音发紧。前世就是这个王秃子,卡着我们绣庄的审批不给过。林宇突然挡在母亲前面,左手无意识摸着裤袋——那里别着他修车用的扳手。
王处长却笑得满脸褶子:苏老师!部里特批的进出口许可证!他递上文件时,我瞥见落款处盖着部委的大红章。
陈女士沏茶的手稳如泰山:王处长尝尝,正宗的碧螺春。茶汤清亮,映着王处长光亮的脑门。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观前街要发还私产
满室寂静。母亲茶盏咔哒轻响,我这才发现她指尖发白。林宇突然起身添水,恰到好处地挡住王处长窥探的视线。
文件在这。陈女士从绣绷下抽出张纸。王处长接过来时手直抖,看完却皱眉:这面积...不对吧
图纸上赫然标注着观前街18号仅限地上建筑!陈女士茶盖轻刮杯沿:地窖算附赠。她凤眼微挑,毕竟当年某些人...私藏了不少东西。
王处长额头沁汗。母亲忽然推过本相册:您爱人最近还好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王处长夫妇,背景正是绣庄地窖!他顿时面如土色:苏老师,这事好商量...
正僵持着,巷子里突然传来小汽车鸣笛。穿西装的男人跨进院门,胸前的广交会证件晃人眼:哪位是苏晓妍同志
我下意识举手。他递上烫金请柬:秋季广交会刺绣类目,特邀您参展。翻开内页,参展位置竟是A区12号——往年都是国营厂的专区!
王处长猛地站起来:这不合规矩!西装男冷笑:规矩他亮出工作证,要跟经贸委谈规矩
一阵兵荒马乱后,王处长灰溜溜走了。母亲握着请柬的手直抖,陈女士却盯着林宇笑:后生,会开车吗
三天后的清晨,林宇穿着借来的中山装,把幸福250摩托车擦得锃亮。后座绑着樟木箱,里面装着参展的绣品。我抱着他的腰驶过晨雾中的田埂,惊起一群白鹭。
合作社名字想好了吗他迎着风喊。我贴着他后背大声说:木棉红!——就像他送我的那朵铁丝花。
粮站门口已经聚满姑娘。马主任正给她们发绣绷,看见我们就挥手:快快快!外贸局的车等着呢!
阳光下,林宇转头冲我笑。他新剪的头发茬青乎乎,像初春的麦苗。我忽然想起前世临终时看见的电视新闻——2000年的观前街,已经成了刺绣外贸集散地。
而这一世,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