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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蛋糕上的血色月光
陈嘉伟的白月光回来了,就在我端着亲手做的生日蛋糕走出厨房的那一刻。
而我,正好倦了。
心跳还没从厨房的燥热里彻底平复,指尖还沾着抹奶油留下的甜腻,我端着精心制作的榛子巧克力蛋糕,推开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我们这个家的橡木门。
水晶吊灯的光像碎钻一样倾泻下来,映照着客厅里衣香鬓影。今天是陈嘉伟的生日,也是我们在一起后他过的第一个生日。我特意推掉了画廊筹备的关键会议,只为今晚属于他的这一刻。
可脚步刚踏入那片流光溢彩,就像瞬间踏入了冰窖。
客厅中央,那个永远挺拔、永远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疏离的男人,陈嘉伟,正微微倾身。他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丝绸长裙,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侧脸精致得像易碎的瓷器。
是江晚宁。
陈嘉伟放在心尖尖上,搁置在漫长岁月彼岸的那轮白月光。那个传说中为了追寻艺术梦想远走巴黎,让陈嘉伟念念不忘多年的人。
她回来了。
陈嘉伟的手,那只骨节分明、习惯性会在我腰后虚扶的手,此刻正紧紧握着江晚宁纤细的手腕。他的脸上不再是面对旁人时惯有的冷峻,也不是私下里偶尔流露的、只对我展现的疲惫松弛。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失神的专注,眼底的光亮得惊人,像是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熔岩滚烫,足以灼伤人眼。他甚至微微低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在喧闹的背景音里,固执地与她构建一个只有两人的密语空间。
周围衣冠楚楚的宾客们举着酒杯,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似乎早已默认了这一场王子与公主久别重逢的戏码才是今晚真正的高潮。而我,端着蛋糕,站在那里,像一个误闯入盛大歌剧院的、格格不入的临时工。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尖锐的窒息感直冲喉咙。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只余下耳膜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咚,咚,咚,单调地撞击着胸腔。
指尖用力抠进温热的蛋糕托盘边缘。榛子巧克力馥郁的香气忽然变得甜腻得令人作呕,混杂着空气中昂贵的香槟和香水气味,形成一种陌生而怪诞的牢笼。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糖浆凝固了。
也许是静默太久,也许是那蛋糕上摇曳的烛光终于晃到了谁的眼睛。陈嘉伟似乎有所察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还未完全退潮——失态的温柔,重逢的狂喜,瞬间就被一层猝不及防的惊愕覆盖,紧接着,是某种被打扰的、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烦躁。极其短暂,快得像错觉,但足以让我捕捉到那瞬间的本能反应——他在怪我出现在这里,打扰了他和他的白月光。
他松开了江晚宁的手腕,下意识地朝我这边迈了一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秒,我动了。
脸上没有预期中的滚烫泪水,嘴角甚至奇异地牵起了一个极其轻微、近乎于无的弧度。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所有的喧嚣——宾客的低语、香槟气泡的轻嘶、远处乐队模糊的弦乐——都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隔绝开来。世界只剩下一个纯粹的念头,清晰无比:
够了。
我端着那个承载了无数个日夜练习配方、只为博他一笑的生日蛋糕,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跳上,走向那个光芒中心的、我名义上的未婚夫。
生日快乐,嘉伟。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没有丝毫颤抖,像平滑冰冷的湖面。
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显然不满意我此刻过于平静的反应和他预想中的歇斯底里不符。他伸出手,似乎想接过蛋糕,或者想拉住我:秦韵,晚宁她刚回来,我……
后面的话,我没听。
也不需要听了。
手腕猛地向上一扬!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瓷盘与大理石地面碰撞发出的刺耳碎裂声!
那个耗费我四个小时心血、点缀着金箔和新鲜莓果的榛子巧克力蛋糕,像一个华美却悲哀的句号,被狠狠掼在陈嘉伟锃亮的皮鞋前。深褐色的蛋糕胚、浓郁的巧克力奶油、猩红的树莓果酱……瞬间在他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和笔挺的西裤裤脚上炸开一朵狼狈不堪、色彩浓烈的花。
浓稠的巧克力酱溅上了他雪白的衬衫袖口,像凝固的血污。猩红的树莓汁液顺着裤管蜿蜒而下,留下暧昧而肮脏的印记。
啊——!短暂的死寂后,是江晚宁受到惊吓的短促尖叫。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窃窃私语。所有的目光,震惊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刺向我。
陈嘉伟整个人僵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下半身,再猛地抬头看我。那张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上,错愕、震惊、狂怒……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最终定格成一种近乎狰狞的阴沉。
秦韵!你疯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我没疯。
我只是……倦了。
看着他被精心准备的惊喜染污的狼狈模样,看着他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那个躲在他身后、楚楚可怜的江晚宁……心脏那块被反复揉捏的地方,反而奇异地不再疼痛,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终点,却发现终点不过是一片荒芜。
疯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杂音。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可怕,甚至对着他和他身后惊魂未定的江晚宁,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堪称优雅的、冰冷的笑容。是啊,陪着你演了这么久的深情戏码,我也该‘疯’够了。
我微微歪头,目光扫过他那张写满震怒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江晚宁身上。
喏,你的‘白月光’,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彻底的、毫不在意的慵懒,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物,完璧归赵。
说完,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表情,我转过身。破碎的蛋糕残骸满地流淌,浓郁的甜香混合着尴尬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高跟鞋毫不犹豫地踩过那片狼藉,深红色的酒渍沾上鞋尖,如同踏过血与火的战场,留下清晰的印痕。
身后,是陈嘉伟压抑着狂怒的低吼:秦韵!你给我站住!
还有江晚宁那带着哭腔、柔弱无骨的劝阻:嘉伟哥哥……别这样……都是我不好……
以及无数道探究的、灼人的视线。
可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推开沉重的别墅大门,深夜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自由的气息,呛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终于离开了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走到停在路边的跑车前,手机在晚宴手包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陈嘉伟的号码,而是一个没有储存名字、却熟悉到骨髓里的数字。
江晚宁。
指尖划过屏幕,信息的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早已麻木的神经末端:
【秦小姐,你的东西,嘉伟哥哥都让人打包好了,放在门卫室。有些东西……放久了就该挪位置了,你说对吗】
夜色浓稠,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我盯着那行字,屏幕的光映在眼底,冰冷一片。车窗缓缓降下,晚风猛地灌入,吹乱了额前的碎发。
倦意如同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疲惫之下,一股更冷、更硬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寒铁,正缓慢而坚定地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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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酒与清醒剂
夜风像冰水泼面,吹散了宴会厅里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空气,也吹得我指尖发麻。手机屏幕上那条来自江晚宁的信息,每一个字都淬着居高临下的寒毒:【有些东西……放久了就该挪位置了】。
呵。挪位置我秦韵从来就不是一个物件。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回复任何一个字。删除,拉黑,动作一气呵成。这微小的、带着决绝的动作,竟带来一丝扭曲的畅快。比起在那个金丝笼里窒息,这点寒风算得了什么
发动引擎,跑车低沉的轰鸣撕破了别墅区的静谧,如同我胸腔里无声的呐喊。后视镜里,那座灯火辉煌、象征着我三年奢靡又卑微生活的囚笼迅速缩小、模糊,最后被黑暗吞没。
没有回所谓我们的公寓。那是陈嘉伟的产业,里面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画,甚至空气里都浸满了他的影子——或者说,是我试图成为他理想伴侣而刻意营造的影子。我直接驱车去了市中心那套小小的、闲置已久的工作室公寓。这里才是我大学毕业刚创业时咬牙买下的,五十平米的空间堆满了画具、未完成的画稿和蒙尘的梦想。空气里有灰尘、松节油和陈年纸张的味道,真实得令人鼻子发酸。
简单洗漱,几乎是在倒上床的瞬间,意识就被铺天盖地的疲惫吞噬。没有眼泪,没有辗转反侧,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不见底的虚脱。我知道,这不是结束,仅仅是风暴前的短暂死寂。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手机就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陈嘉伟。
我盯着屏幕,任由它执着地嗡鸣、熄灭、再嗡鸣。直到第三次响起,我才慢条斯理地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拿得离耳朵稍远。
秦韵!他压抑着狂怒的声音几乎是立刻炸开,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那濒临失控的戾气,你昨晚发什么疯!立刻给我滚回来道歉!给晚宁道歉!你知道你造成了多恶劣的影响吗!
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疾驰的车里。
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眉头紧锁,下颌绷得像铁块,一边开车一边冲着手机低吼,西装包裹下的胸膛因愤怒剧烈起伏。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所有人都按照他预设的剧本行动。我的失控脱离,尤其是以那种让他颜面尽失的方式,无疑是对他权威最彻底的挑战和羞辱。
道歉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像在讨论别人的事,陈嘉伟,你搞清楚,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在昨晚,在你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江晚宁、把我像个傻子晾在一边的时候。我单方面通知你了。
电话那头猛地一窒,随即是更汹涌的怒火:分手!谁允许了!秦韵,收起你那套欲擒故纵的把戏!立刻回来,我们谈谈!
谈什么我轻轻嗤笑一声,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厚重的遮光帘。刺眼的晨光涌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谈你是怎么一边享用着我做的饭、熨的衬衫,一边在心里给远在巴黎的‘白月光’点灯谈你是怎么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拉着她的手旁若无人还是谈你的宝贝‘白月光’,是怎么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发短信来‘好心’提醒我‘腾位置’
我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淬了冰的讽刺,陈嘉伟,你和你那轮‘月光’,可真够般配的。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顺、甚至有些怯懦的我,能如此平静又犀利地戳破皇帝的新衣。
你在哪儿他声音阴鸷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定位发我!
不必了。我淡淡地打断他,陈总的深情厚谊,我消受不起。关于‘我的东西’,我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模仿着他那位‘白月光’的语气,麻烦你的人随便处理掉,或者直接送到垃圾回收站。那些东西,包括留在你那里的‘秦韵’,都已经过时、腐坏、不值一文了。
不再给他任何咆哮的机会,我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世界瞬间清净。
关机,将那个曾经是我整个世界的号码拖入黑名单。
阳光彻底洒满小小的画室。我走到角落,掀开一块厚实的防尘布。灰尘簌簌落下,露出覆盖在下面的画架和未完成的画布。那是一幅色调极其大胆浓烈的抽象画,狂野的笔触、碰撞的色彩,充满了原始的、几乎要挣脱画布的生命力。这是两年前激情迸发时的创作,后来……后来就被那块布盖了起来,只因为他一句颜色太跳脱,看着不安。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粗糙的颜料堆积处。指尖传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悸动。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我的合伙人兼多年闺蜜林薇。
韵宝!!!我的天!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哪儿!林薇焦急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传来,昨晚的事情都传疯了!陈渣男那个白莲月光发的朋友圈你看到了吗靠!气死我了!
我看到了。我走到画架前,调色板上干涸的颜料早已板结,我拿起刮刀,用力刮掉那些死寂的硬块,薇薇,帮我个忙。
你说!姐们儿为你两肋插刀!
帮我找个靠谱的律师。我要和陈嘉伟,彻底清算。房子、车子、他这些年给的珠宝首饰投资……所有他馈赠的‘补偿’,包括那张该死的副卡,一分不少地算清楚,全都扔回去给他!我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以前要那些东西,是觉得那是他爱我的证明,是维系我们关系的纽带。现在不过是耻辱的枷锁。另外,联系‘曜石’画廊的宋老板,把我之前寄存在他那里的几幅小尺寸作品全部挂出去,标价翻倍。还有……我顿了顿,目光落在眼前这幅被尘封已久的画作上,告诉他,我秦韵,要重新开始接单了。大型定制,主题不限,价格……让他看着办。
电话那头传来林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狂喜的尖叫:韵!你终于清醒了!妈的早就该这样了!等着!姐立刻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让那对狗男女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光!
挂断林薇的电话,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开始缓慢地在冰冷的四肢百骸流淌。不是仇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附着物后,重新触摸到坚硬地面的踏实感。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彻底埋进了那间小小的画室。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取代了昂贵香薰,尘封的画笔重新吸饱了色彩,在画布上肆意冲撞。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蜷在沙发床上睡。外界的一切喧嚣——陈嘉伟试图联系我的各种途径,林薇汇报的关于他和江晚宁高调出席慈善晚宴、疑似好事将近的通稿,甚至江晚宁换了个号码发来的、充满了绿茶气息的劝和短信——都被我隔绝在那扇薄薄的门板之外。
直到三天后的傍晚。
工作室公寓楼下那家便利店的打折牛奶快要被我搬空。我穿着一身沾满各色颜料的旧工装裤和宽松T恤,顶着一头随意挽起的乱发,素面朝天,踩着人字拖,慢悠悠地晃进便利店。刚拎起一桶牛奶,一个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隐藏极深的优越感:
秦小姐真是……好巧啊。
我脊背瞬间绷直。
缓缓转过身。
江晚宁。她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价值不菲的手袋,正站在冰柜旁,姿态优雅地挑选着高档酸奶。她看着我,眼神从上到下,将我这一身落魄艺术家的装扮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怜悯又暗含得意的微笑。
秦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买东西她微微蹙眉,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关心一个误入歧途的迷途羔羊,这里的东西……配不上你的身份吧
言下之意,配不上你曾经作为陈嘉伟未婚妻的身份吧你现在,只配在这里买打折牛奶了。
便利店里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精心修饰的脸上,也清晰地照亮了我指缝里残留的靛蓝和赭石色颜料。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怒意填满。像一条毒蛇,终于不再隐藏在草丛后,露出了淬毒的獠牙。她以为她是谁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欣赏我的落魄
我拎着那桶廉价的牛奶,没有躲闪,反而迎着那道虚伪的目光,一步步走了过去。
江小姐,我站定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过分甜腻的香水味,像是试图用化工香料强行模拟某种自然的芬芳,与我身上沾染的松节油气息形成刺鼻的对比。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好巧我看未必吧。陈嘉伟名下的高档公寓离这里有十公里,你这种只喝特定产区矿泉水的‘精致人儿’,会‘正好’出现在这种平民便利店
我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被你挤下来的前任,如今有多狼狈好满足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江晚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出现一丝裂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高跟鞋却磕在了身后的货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秦小姐,你不要误会……她试图辩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误会我打断她,眼神扫过她手中那盒昂贵的有机酸奶,唇角勾起一个冰冷嘲讽的弧度,我从不误会苍蝇绕着什么地方打转。不过江小姐,我的语调陡然转冷,眼神也变得锋利逼人,既然你这么喜欢看戏,那我就送你一份‘见面礼’。
话音未落,我猛地扬起右手!
哗啦——!
不是耳光。
是整整一大桶冰凉的、乳白色的廉价牛奶!
像一道粗鲁的瀑布,带着廉价包装特有的塑料气味,兜头盖脸,精准无比地泼在了江晚宁那张价值千金的脸上!黏稠的液体瞬间从她精心梳理的发顶浇灌而下,流过震惊到扭曲的眼睑,滑过扑着厚厚粉底的细腻脸颊,浸透了她昂贵的真丝衣领,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脚边那双限量版的高跟鞋上!
啊——!!!
江晚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下意识地用手去抹脸上的牛奶,却只让妆容彻底糊开,眼线晕染成一片黑色污迹,猩红的唇膏被牛奶冲刷得面目全非,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便利店里瞬间死寂。店员和其他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冰凉的牛奶顺着我的手腕流下,带来一阵刺激的爽快感。我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从云端跌落泥泞的白月光,看着她眼中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屈辱,看着她精心营造的完美形象在我面前碎成一地狼藉。窒息了三年的憋闷,被当做替身的屈辱,被挑衅的愤怒……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滋味如何我甩了甩手上的残留液体,声音冷得像结冰的湖面,这桶牛奶,就是提醒你,也提醒某些人——
我的目光穿透便利店的玻璃门,精准地投向街对面那辆不知何时停下的黑色宾利。深色的车窗紧闭,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饱含震怒的视线,正穿透玻璃,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陈嘉伟。他果然在。或者说,江晚宁特意选在这里偶遇,他怎么可能缺席这场验收成果的好戏
我扬起下巴,对着那辆宾利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过去的秦韵,已经和那桶牛奶一样,被泼掉了,连桶都不剩。现在的我,脏得很纯粹,也吝啬得很——吝啬到,哪怕一滴廉价的牛奶,都不会再施舍给你们。
说完,无视身后江晚宁崩溃的哭喊,无视便利店里的哗然和指指点点,更无视街对面那辆宾利骤然弥漫开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暴风雪气息,我抬手将那空了的牛奶桶,干脆利落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桶身撞击桶壁,发出哐当一声空洞的回响。像是在为某个时代,敲响了最终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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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布上的战书
便利店那桶廉价牛奶的白色浪涛,泼走了过往的怯懦与尘埃,也泼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血路。江晚宁崩溃的尖叫和陈嘉伟隔着宾利车窗射来的、淬了毒的寒芒,都被我决绝地甩在身后,连同那条沾着廉价奶渍的工装裤一起扒掉。
林薇的效率高得惊人。不过两天,一份措辞严谨、条理清晰的清算清单就发到了我手机上,后面附着律师的电子签名。清单上罗列着陈嘉伟这些年赠与的一切:市中心那套公寓的钥匙(已通过律师退回),几辆跑车的钥匙照片(停在指定停车场),保险箱里从未佩戴过的昂贵珠宝(连同鉴定证书打包寄回),以及那张无限额副卡的剪卡照片……每一件物品后面标注的金额,冰冷得像墓碑上刻下的数字,无声地嘲笑着我那三年自以为是的深情。
我面无表情地滑动屏幕,指尖停留在最后一行——林薇的附加备注:【渣男助理试图联系,表示陈总有话要谈(老娘替你骂回去了)】。
手指轻点,将这份清单连同所有相关照片打包,精准地发送到一个烂熟于心的邮箱地址。
收件人:陈嘉伟。
主题:清算完毕。
正文:空。
没有一字解释,一丝情绪。这就是我最后的、彻底的告别。那些东西曾经代表着他给予的温度,如今,它们只是一堆冰冷、散发着铜臭的数字和物件。我秦韵,再不稀罕。
手机安静得诡异。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知道陈嘉伟看到了。以他的骄傲和掌控欲,这种无声的、彻底的退还,比昨夜便利店的牛奶泼面更具侮辱性。他在酝酿什么雷霆之怒还是更卑劣的手段我不在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的我,除了脚下这方寸画室和笔下的色彩,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
真正的战场,在画布之上。
曜石画廊的老板宋砚安,是个儒雅却又眼光毒辣的男人。当年我刚毕业,一身桀骜,拿着几幅充满大胆实验性的画作四处碰壁,是他顶着压力,给了我一个角落办了个小小的联展。后来为了迎合陈嘉伟和他那个圈子所谓的优雅品味,我的画风逐渐变得温顺、柔和,甚至掺杂了明显的讨好。宋砚安看在眼里,私下惋惜地提点过几次,见我执着,便也不再强求,只是默默收起了我早年的几幅叛逆之作,说留着,等你哪天想通了。
如今,我想通了。
接到林薇电话的第二天下午,宋砚安亲自开车到了我那间堆满画材、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丙烯气息的工作室。他没穿平时那身熨帖的定制西装,而是简单的亚麻衬衫和休闲裤,像是拜访一位老友。
呵,这味儿,他推门进来,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怀念的笑容,这才是你秦韵该待的地方。铜臭味闻多了,连骨子里的东西都差点忘了
我没接话,只是指了下墙角蒙着防尘布的画架。
宋砚安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角。那幅名为《熔炉》的未完成之作瞬间撞入眼帘——扭曲狂放的笔触,如同地狱岩浆喷发般浓烈冲撞的色彩(大面积的深红、熔化的金黄与焦黑交织),画面中心仿佛有什么在剧烈地挣扎、嘶吼,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毁灭的力量感。这是他两年前见过初稿就极力推崇,却被我亲手尘封的作品。
他沉默地看了足足十分钟,手指隔着空气,轻轻拂过那些粗砺的颜料堆积,眼神亮得惊人。最终,他放下布,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开个价。
你定。我正用刮刀用力刮掉调色板上干涸的旧颜料,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头也没抬,这幅,还有之前寄存的你手里那几幅小尺寸的,打包一起。另外,我要接单。大型定制,主题不限,唯一的要求是——甲方无权干涉我的构思和表达。价格,宋老板你看着办,别让我饿死就行。
宋砚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有力:好!这才是你!憋坏了是吧他走到我身边,拿起一支沾满靛蓝颜料的旧画笔在指间转了转,行,规矩我懂。挂了三年‘陈太太’的名头,外头那些不长眼的都以为你只会画点儿讨好男人的花草虫鸟了。这幅《熔炉》,我给你挂主展厅中心位。至于新单子……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巧了,还真有个肥差,不怕死、预算足、要求高的主儿,点名要大气磅礴、震撼人心的东西。地点就在新建的市中心美术馆主厅,整整一面墙!多少人眼红着呢,不过我看了一圈,那些所谓的名家,匠气太重,撑不起那地方的气场。敢不敢接
有什么不敢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工作室顶灯的光线落在我脸上,额角还沾着一点未干的赭石色,眼神却锐利得像刚淬过火的刀锋,只要钱到位,墙拆了都行。
褪去了陈嘉伟精心套在我身上的优雅外壳,那个被遗忘的、充满棱角的秦韵,正在颜料和松节油的气息里,一点点重生、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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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快!宋砚安一拍大腿,合同我带过来了,现在就签!预付百分之三十,画材费另算!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笔尖在纸页上划过沙沙的响声,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战栗的掌控感。不再是依附于谁的菟丝花,这是我用才华和命挣来的立身之本。
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当宋砚安毫不避讳地把签约现场的照片(我满手颜料站在《熔炉》草稿前签字的样子)发在了艺术圈内部的小群里之后,原本沉寂的湖面像是投入了一块巨石。
第一个炸锅的是林薇,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牛逼!韵宝!我就知道你行!市中心美术馆那面墙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宋阎王这波操作够狠!打脸打得啪啪响!陈渣男的脸怕是比锅底还黑了哈哈哈!
紧接着,是几个沉寂已久的老同学和圈内朋友的试探性问候,言语间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重新评估的意味。最讽刺的是,一个曾经在陈嘉伟引荐下购买过我早期一幅温和时期风景画的所谓藏家,也拐弯抹角地托人递话,询问《熔炉》是否出售,价格好商量。
世界就是这样现实。当你依附于强大的存在时,你只是他光环下模糊的影子;当你自己成为光源,再浑浊的目光也会被吸引。
就在我全身心扑在《熔炉》的收尾和美术馆巨幅壁画的前期构思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了门。
那天我正在画室的地板上摊开巨大的草图,用炭笔疯狂地勾勒着脑海中奔腾的构想线条,门铃响了。开门,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女人保养得宜,衣着低调却价值不菲,气质带着久居高位的疏离感。她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助理模样人物。
秦小姐女人开口,声音平缓,目光却锐利地在我沾满颜料的手和凌乱的画室扫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傲慢,我是贺敏仪。
贺敏仪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陈嘉伟的母亲。那个在我和他在一起三年间,只见过寥寥数次、每次见面都带着疏离客气面具的贵妇人。她对我的态度一向是不反对,但绝不认可,礼物送到位,但从不亲近。她此刻出现在我这间充斥着刺鼻气味的小工作室门外,本身就透着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诡异。
贺夫人。我侧身让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或热络,请进。地方小,见谅。
贺敏仪带着助理走进来,昂贵的皮鞋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颜料渍和散落的画稿。助理立刻麻利地搬开画架旁堆放的画册,清出一小块地方,让她能在唯一一张干净的扶手椅上坐下。整个过程,她都没再看我,眼神落在墙角那幅即将完成的《熔炉》上,停留了数秒,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种过于激烈的艺术风格感到不适和不悦。
秦小姐,她终于收回目光,直视我,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长话短说。你和嘉伟之间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年轻人冲动,难免做出些有失体统的事情。昨晚便利店的闹剧,舆论发酵得很难看,对我们两家公司的声誉都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闹剧声誉我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转身走到小吧台,倒了杯白水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玻璃杯底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贺夫人想说什么我靠着画架,双手抱臂,指尖还沾着炭笔灰。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贺敏仪端起玻璃杯,却没有喝,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姿态优雅地放下,仿佛在衡量一件物品的价值,晚宁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性情温婉,和嘉伟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刺耳但又能精准定位的词汇,最终选择了:秦小姐,你很有才华,这一点我一直不否认。但有时候,位置错了,再好的才华也会变成累赘,伤人伤己。
累赘伤人伤己我几乎要为这高高在上的逻辑笑出声。是她儿子把我当替身,是她的知根知底的晚宁主动挑衅,现在倒成了我站在了错误的位置
贺夫人的意思是我挑了挑眉,语气平淡无波,眼底却结着冰。
贺敏仪身后的一个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水杯旁。封面是律师事务所的名称。
这是一份协议。贺敏仪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只要你签了它,承诺不再以任何形式打扰嘉伟和晚宁的生活,并且放弃对过去三年所有‘共同生活开支’可能提出的任何法律追索权(虽然这些‘开支’大部分是由嘉伟负担),作为补偿,贺氏集团会为你提供一次绝佳的机会——集团旗下新落成的艺术主题酒店,需要一位主视觉壁画师。虽然比不上市中心美术馆那么‘耀眼’,但也是一个非常体面的项目,足以让你在业内站稳脚跟,获得应有的‘名分’。
她特意强调了名分二字,带着施舍的意味。在她看来,用一个体面但注定被酒店商业气息淹没的项目,交换我的彻底闭嘴和放弃本就不该属于我的奢望,是天大的恩赐。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更是划清界限的最后通牒。
我看着那份协议,又抬眼看向贺敏仪那张保养得看不出年龄、却写满掌控欲的精明脸庞。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和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画室里仅有的光线仿佛都被这位贵妇人强大的气场吸走了。
放弃追索权不再打扰然后用一个所谓的酒店项目把我打发掉
呵。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份协议,反而拿起了旁边的炭笔。粗糙的笔尖在指尖转动,留下清晰的黑色痕迹。我的目光越过贺敏仪,落在她身后那幅即将完成的《熔炉》上。那狂野的、不屈的、仿佛要燃烧殆尽的生命力,正是我此刻胸腔里咆哮的回响。
贺夫人,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画室的寂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嘲讽,替我谢谢陈嘉伟的慷慨。不过,好意心领了。
炭笔的尖端被我用力摁在桌面上,咔嚓一声轻响,笔尖应声折断。
市中心美术馆的那面墙,我抬起眼,直视贺敏仪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又锋利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利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我要定了。
贺敏仪脸上的从容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碎裂。她身后的两个助理,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画室里,只有炭笔断折的余音在回荡,尖锐刺耳,如同战书落地的铮鸣。
4
4
画室风暴眼
炭笔断折的脆响仿佛还在逼仄的画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余韵。贺敏仪脸上那层精心打磨的、属于上流贵妇的从容面具,像被重锤敲击的昂贵瓷器,彻底碎裂开来,露出底下受辱的震惊和冰冷的愠怒。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捏着那个玻璃水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秦韵,她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平稳,像淬了冰的钢丝,刮擦着空气,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吗你知道得罪贺家和陈家,意味着什么吗
贺夫人,我迎着她那道刀子般的目光,身体甚至微微前倾,沾满炭灰和颜料的手随意地搭在画架上,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千里的锋芒,我得罪的,从来不是贺家或陈家。我只是不想再低着头,去捡别人扔过来的、变了味的骨头。那面美术馆的墙,我会站上去,靠的是我手里的笔,不是任何人的施舍。
我的目光扫过她助理放在桌上的那份协议,像扫过一摊碍眼的垃圾,至于这份‘好意’,麻烦您带回去。我这地方小,装不下这么大的‘恩情’。
贺敏仪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看透商场风云的眼眸死死钉在我脸上,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浑身是刺的女人。她身后的两个助理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贺敏仪猛地站起身。昂贵的真丝裙摆带倒了矮几上的玻璃杯,半杯清水泼溅出来,弄湿了那份恩赐的协议封面,留下狼狈的水痕。
好,很好。她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被冒犯到极致的冰冷,秦韵,我记住你了。但愿你的才华,真能撑得起你的狂妄。别到时候摔下来,连骨头渣子都捡不回来!
说完,她甚至不屑于再看我一眼,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踩着高跟鞋决绝地转身离去。两个助理慌忙跟上,其中一个手忙脚乱地想收拾那份被水打湿的协议,却被贺敏仪一声冷哼制止:脏了的东西,还要干什么
助理吓得立刻缩手,文件被遗弃在狼藉的矮几上,像一张挑衅的战帖。
门被砰地一声带上,震得画架上的画稿都簌簌作响。画室里残留着昂贵香水和炭笔、松节油混合的怪异气息,还有贺敏仪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松节油辛辣气味呛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清醒。后背的肌肉因为刚才的紧绷而有些酸痛,手心却一片滚烫。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反而涌起一股冲破牢笼般的、带着血腥气的亢奋。
视线落在那份被水浸湿、封面墨迹晕染开来的协议上。我走过去,弯腰,用两根手指厌恶地捻起它的一角,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干脆利落地扔了进去。纸张落进桶底,发出轻微的声响。
世界清静了。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贺敏仪的亲自登门施压,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不仅在陈家和贺家的圈子里掀起波澜,其冲击波也迅速震荡到了艺术圈。贺家在本地乃至全国艺术投资领域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贺敏仪本人更是多个重量级艺术基金会的理事长。她亲自出面劝退一个名不见经传(至少在外界看来如此)的年轻女画家,这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的解读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暗流涌动。
先是曜石画廊的宋砚安,脸色凝重地出现在我的画室门口。他甚至没进来,就倚在门框上,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地的草图和颜料桶,开门见山:
丫头,你这次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他递给我一份平板,上面是几份艺术圈内部通讯的截图。报道的用词含蓄却充满指向性:某新锐女画家疑因私人恩怨,豪取市中心美术馆核心项目,业内质疑声起、贺氏集团艺术项目负责人对美术馆主厅壁画人选不予置评,态度微妙、知情人士透露,美术馆项目资金链或有变动,恐波及新签约艺术家……
贺敏仪出手了。宋砚安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她在不动声色地切断你的后路。圈子里那些墙头草,闻着味儿就开始放屁了。资金链的谣言一旦传开,甲方心里就会打鼓,后续拨款会很麻烦。还有,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锐利地盯着我,陈嘉伟那边,也没闲着。听说他亲自约谈了美术馆的几个主要赞助商……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风向明显不对了。
意料之中。贺敏仪用的是阳谋,从行业权威的角度施加压力,质疑我的资格和项目的稳定性。而陈嘉伟,则更擅长也更习惯用资本的力量,在暗处使绊子,切断我的粮草。
怕了我看着宋砚安,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宋砚安掐灭烟头,哼笑一声:怕从我签下你那一刻起,就知道搂着个炸药包。我是怕你被这帮孙子玩阴的给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掠过一丝狠厉,老子在圈里混了二十年,也不是吃素的!资金的事儿,我亲自去找馆长谈,合同签了就是签了,想反悔没那么容易!至于赞助商那边……他沉吟了一下,我会放出风去,《熔炉》已经有两个欧洲藏家出了高价,我对接洽有优先权。这帮商人,闻着钱腥味儿就老实了。
这就是宋砚安,眼光毒辣,手段也足够江湖气。他选择了我,就等于把曜石的招牌押在了我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了,宋哥。我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少来这套!宋砚安摆摆手,真想谢我,就把那面墙给我炸了!炸得所有人都闭嘴!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不过,丫头,你最近得小心点。陈嘉伟那个人……表面看起来冷静自持,骨子里偏执得很。你这次把他和他妈的脸都打肿了,还公开抢了本该属于‘白月光’(圈里都这么传)的出风头机会,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送走宋砚安,画室重新陷入颜料和松节油的世界。我将巨大的壁画草图铺满地板,整个人几乎趴在上面,用炭笔、色粉、甚至手指,疯狂地涂抹、修改、构建。脑海中翻腾着压抑多年的风暴、挣脱枷锁的呐喊、浴火重生的烈焰……我要把这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到那面即将属于我的墙上!
然而,平静仅仅维持了一天。
正当我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创作状态中,试图用炭笔捕捉脑海深处那片混沌初开的原始力量时,刺耳的门铃声再次粗暴地撕裂了画室的宁静。
这次来的不是贺敏仪,也不是宋砚安。
是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严肃、胸前别着徽章的男人。为首的一个亮出证件:我们是市消防支队稽查科的。接到实名举报,你这间工作室存在重大消防安全隐患,需要进行突击检查。请配合。
消防检查实名举报
心猛地一沉。看着他们公事公办、不容置疑的表情,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
画室里堆满了各种易燃的画材——松节油、稀释剂、亚麻布、成堆的画稿……虽然我平时非常注意,但在一间规划并非完美的工作室里,若真要吹毛求疵,找出几处隐患简直易如反掌。
请出示相关证件和租赁合同,以及画材的存放安全证明。为首的稽查员语气平板地要求道。
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找出证件和合同。他们拿着文件,开始在画室里仔细巡查,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扫过每一个角落。松节油桶的存放位置、电器线路的铺设、安全通道的标识、灭火器的数量和有效期……一项项,苛刻地核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抑得令人窒息。我知道,这绝非偶然。在我即将全身心投入壁画创作、时间紧迫的关键时刻,这场突如其来的、针对性极强的消防检查,无疑是一支精准射向我脚踝的暗箭。目的不言而喻——拖延!用繁琐的检查、可能的限期整改通知,打乱我的节奏,消耗我的精力和时间,甚至可能以此为借口,影响美术馆项目的正常推进!
稽查员拿着一个小本子,一边检查一边记录,眉头越皱越紧。
这里,易燃液体储存不符合规范,需要专用防火柜。
这条线路老化,有短路风险,需要立刻更换。
安全出口指示标识缺失。
灭火器数量不足,且部分已过期……
一条条冰冷的罪状被罗列出来。我站在一片狼藉的草图中央,手指紧紧攥着沾满黑色炭粉的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愤怒像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发出来。
是谁是陈嘉伟还是贺敏仪或者……是那个躲在暗处、看似柔弱无辜的江晚宁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堆满颜料管的桌子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林薇。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角落接起电话,压低声音:薇薇。
韵宝!你在画室吗!林薇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出事了!我刚收到消息!有人拿着你工作室的地址和照片,跑去市文化局和美术馆那边举报!说你不仅私搭乱建、消防严重不合格,还非法使用危化品进行创作,存在巨大公共安全隐患!举报人还‘好心’提醒相关部门,要对你承接大型公共艺术项目的资质进行重新审查!
轰——
林薇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海里炸开!举报的目标,已经不止是我的画室,而是直接指向了我承接美术馆项目的资格!这比单纯的消防检查狠毒百倍!一旦资质审查启动,流程漫长,流言蜚语足以杀死任何机会!这是要把我连根拔起,彻底按死在泥土里!
消防的人是不是已经在你那儿了!林薇焦急地问。
……嗯。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个正在仔细找茬的稽查员。原来,消防检查只是第一环!真正的杀招,是紧随其后的、指向项目资质的举报!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不留余地!好毒的手段!
妈的!肯定是陈渣男那个王八蛋!只有他能调动这种关系玩阴的!林薇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韵宝你别慌!我马上联系宋哥!他路子广!还有我爸那边……
薇薇,我打断她,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冰冷而显得有些异常地平稳,像暴风雪前的死寂,帮我盯着美术馆和政府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挂断电话,我转过身。稽查员已经停止了检查,为首的那个拿着记录本走到我面前,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秦女士,根据初步检查,你这里存在多处严重消防安全隐患,具体整改清单我们会在核实后送达。在整改完成并通过复检之前,工作室将被临时查封,停止一切生产活动。请你配合。
临时查封停止一切活动
那幅亟待完成的《熔炉》怎么办美术馆那面墙的构思和前期准备怎么办时间!他们就是想掐死我的时间!
画室里死一样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的辛辣和被压抑到极致的磅礴怒气。那几个稽查员的目光带着程式化的审视,等待我的回应。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击垮的绝望或哀求。沾着炭灰和靛蓝颜料的脸庞,在顶灯的照射下,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冷硬的雕塑感。眼底深处,那簇被反复打压的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冰冷刺骨的恶意浇灌下,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迎着稽查员的目光,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查封
停业
举报
资质审查
好啊。
我后退一步,走到那幅铺满地面的巨大壁画草稿中央。那里,炭笔勾勒的线条狂放不羁,象征着混沌与压迫的浓重黑色块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画面,但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边缘,一抹极其暴烈、仿佛撕裂天穹的猩红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上喷薄!
冰冷的视线扫过稽查员惊愕的脸,扫过这间即将被贴上封条的工作室,扫向窗外城市冰冷的水泥丛林。
想用阴沟里的手段浇灭我
那就试试!
看是你们冰冷肮脏的污水先淹没我,还是我这把被逼到绝境、用灵魂做燃料的怒火——
先把你们的爪子烧成灰!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砸在画室的寂静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与绝对的笃定。宣告,亦是宣战。
5
5
以血为墨
消防稽查员那句临时查封的宣判还在画室浑浊的空气中震颤,冰锥般的恶意已穿透脊骨。我看着他们公事公办地贴上封条,鲜红的印章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粗暴地封住了颜料与松节油呼吸的出口,也封死了《熔炉》的烈焰与美术馆巨壁的雏形。时间,成了悬在头顶的铡刀。
秦女士,请尽快完成整改并申请复检。为首的稽查员公式化地交代,眼神扫过满地狼藉的草图和我沾满炭灰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门被最后带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画室陷入死寂的昏暗,只有尘埃在封条透入的微光里无声浮动。
手机贴着掌心震动,是宋砚安,声音像绷紧的钢丝:丫头,情况比想的糟。举报材料捅到市文化局监察组了,指名道姓说你‘罔顾公共安全,利用不正当手段获取重大项目’,要求对你和‘曜石’的资质启动全面审查!妈的,这是要连锅端!1
紧接着是林薇的狂怒语音轰炸:韵宝!查到了!那个‘实名举报’的狗东西用的是加密虚拟号,但IP尾巴露出来了!最后一次登录定位……就在陈氏集团总部大楼!是陈渣男!绝对是他!
果然。陈嘉伟。他不再满足于背后的小动作,他要亲手把我推进深渊,用最合法的方式碾碎我所有的可能。怒火灼烧着肺腑,喉头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下。现在不是呕血的时候。
宋哥,我对着手机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指尖却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帮我办两件事。第一,立刻以‘曜石’和我个人的名义,向市文化局监察组提交正式的申诉材料,附上我们所有资质证明、项目合同以及……我们消防整改的‘决心’。第二,帮我找个笔迹鉴定专家,要快,要权威,要嘴严。
笔迹宋砚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手里有东西
封条贴上的时候,有人‘不小心’往我门缝里塞了份‘贴心提示’。我冷笑,弯腰从冰冷的地砖上捡起那个不起眼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张从某个旧笔记本上粗暴撕下的纸页——上面是几行用深蓝色钢笔反复书写的、带着发泄般力度的句子:她抢了晚宁的机会!让她滚出艺术圈!必须毁了她!字迹扭曲狰狞,与江晚宁平时在人前展示的娟秀字体大相径庭,但那几个特定的连笔转折和收尾的钩划,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性特征。这是藏在她柔弱表皮下的毒牙,一次情绪失控留下的致命把柄。不知被谁截获,此刻成了我手中淬毒的匕首。
高!我马上去办!宋砚安的声音透出狠厉的兴奋。
申诉材料以最快的速度递交了上去。同时,宋砚安动用了他在媒体圈深耕多年的人脉。很快,几篇角度微妙的通稿悄然流出,标题诸如《新锐艺术家陷举报风波,公共艺术项目公正性遭质疑》、《是安全隐患还是行业打压》、《资本阴影下的艺术生存》……没有直接点名,却精准地将舆论的探照灯打在了这场风波背后的权力博弈上。艺术圈本就对资本干预极度敏感,暗流开始转向。
三天后,市文化局监察组办公室。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长条会议桌一侧,坐着几位表情严肃的审查人员。另一侧,是我和宋砚安。而对面,赫然是陈嘉伟和他带来的律师团队。他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面容冷峻,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从我进门起就牢牢锁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与审视。他亲自下场了,像君王莅临,要将我这粒尘埃彻底摁死。
审查组组长清了清嗓子,率先发难:秦女士,关于举报信中提到的消防隐患、资质存疑等问题,以及社会舆论的高度关注,请你正面回应。
我正要开口,陈嘉伟的律师却咄咄逼人地插话,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推到桌子中央:审查员,这是陈氏集团委托第三方机构出具的评估报告,充分证明秦韵女士目前的工作室环境及安全管理能力,完全不符合承接大型公共艺术项目的标准!我们有理由质疑‘曜石’画廊在项目审核上的重大疏失!为避免更大的公共安全风险及声誉损失,我们恳请监察组立即终止与秦韵女士的合同!
宋砚安拍案而起:放屁!评估报告你们陈氏指派的机构算哪门子第三方这是赤裸裸的构陷!
会议室瞬间充满火药味。审查组组长眉头紧锁。陈嘉伟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胜券在握的弧度。他在享受这种掌控全局、将我逼入死角的感觉。
就在审查组即将被陈氏律师的汹汹气势裹挟时,我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大,却奇异地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包括陈嘉伟那冰锥般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
消防隐患,我们认。我的声音清晰平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所以,我们整改。
我示意宋砚安。
宋砚安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屏幕上瞬间出现一个精心剪辑的视频——画面里,我那间被查封的画室内部焕然一新:崭新的专用防火柜存放着密封的松节油桶,所有老化线路被拆除更换,显眼位置安装了多个全新的烟雾报警器和自动喷淋头,灭火器成组放置在各个角落,安全通道标识清晰明亮。视频最后,是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施工队负责人对着镜头展示消防部门的初步验收回执。
这是过去72小时内完成的整改实录及验收证明。我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审查组组长脸上,我们尊重法规,也用实际行动回应质疑。请问,这样的诚意和效率,是否能打消部分‘安全隐患’的顾虑
审查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组长紧绷的脸色稍缓,微微点了点头。
陈嘉伟的律师脸色一变,立刻反扑:这只是基础!举报的核心在于秦韵女士的个人资质和职业道德存疑!她利用不正当……
不正当我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至悬崖的锐利锋芒,比起这些莫须有的指责,我更好奇的是,这份掀起滔天巨浪的‘实名举报信’本身,其来源是否‘正当’!
我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抽出那张关键的、写满诅咒的纸页投影到大屏幕上。扭曲狰狞的字迹冲击着每个人的视觉。
这是举报事件发生后,有人匿名塞给我的。我的目光如利刃,直刺向对面始终沉默的陈嘉伟,陈总,您见多识广,不如帮大家看看,这笔迹……是否眼熟
陈嘉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字迹,脸上那份冰冷的掌控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认出来了!即使这字迹刻意扭曲变形,但那种骨子里的东西骗不了人!
无稽之谈!陈嘉伟的律师立刻高声驳斥,一张来历不明的破纸能证明什么这是拙劣的诬蔑!
是吗我等的就是这句。宋砚安适时地播放了第二段视频——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出现在画面中,背景是挂着权威机构认证的办公室。老者语气沉稳:经本机构对检材A(举报信复印件关键段落)与检材B(匿名纸条笔迹)进行专业比对分析,二者在连笔习惯、特定字形结构、笔压变化规律等关键特征上高度重合,尤其是‘她’、‘毁’、‘机’等字的书写方式具有高度同一性。鉴定意见:两份材料极大概率出自同一人手笔。
这位是国家级笔迹鉴定专家,李正清教授。宋砚安适时介绍,声音铿锵有力。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这不可能!江晚宁尖利失真的声音骤然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何时出现,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满眼的惊恐和慌乱。她不顾阻拦冲进来,指着屏幕颤抖着尖叫:污蔑!这是秦韵的污蔑!她想害我!嘉伟哥哥,你相信我!
陈嘉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有看江晚宁,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盯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被愚弄的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他看着屏幕上那张写满恶毒诅咒的纸条,又看向身边因恐惧而失态、与他记忆中温婉形象判若两人的江晚宁,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我身上。我平静地迎视着他,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晚宁,冷静点!陈嘉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强行压抑的风暴。他伸手试图按住失控的江晚宁。
我怎么冷静!她要毁了我!毁了我们!江晚宁歇斯底里,猛地甩开陈嘉伟的手,转身扑向投影屏幕,想挡住那令她无所遁形的证据,假的!都是假的!秦韵!你这个恶毒的贱人!你……恶毒的咒骂戛然而止。
噗——!
一口滚烫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鲜血,终于冲破了我强行构筑的堤坝,从我口中猛地喷溅而出!猩红刺目的血点,星星点点,喷洒在冰冷光洁的会议桌面上,也溅落在我素色的衣襟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世界瞬间安静了。
剧烈的眩晕和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攫住了我。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我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喉咙里是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灼痛的肺泡。
韵宝!宋砚安惊骇的声音炸响。
秦韵!林薇的尖叫从门口传来(她刚赶到)。
无数道目光,震惊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聚焦在我身上。
而在这片混乱与死寂的中心,我强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抬手,用沾着自己鲜血的指尖,缓慢却极其用力地抹过嘴角。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在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抬起头,无视周遭的一切,我染血的视线穿透混乱的空气,精准地、死死地钉在陈嘉伟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
他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瞳孔因极度的震骇而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唇角刺目的猩红和我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那份掌控一切的冷漠、居高临下的傲慢,在这一刻被这口鲜血冲刷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被巨大冲击撕裂的茫然和……恐惧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染血的、冰冷至极的微笑,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砸进死寂的会议室,也砸向他灵魂深处:
陈嘉伟……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逼出来的……
话音未落,排山倒海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我。意识沉沦前,最后看到的,是陈嘉伟那张英俊脸上碎裂的表情,和他下意识伸出的、僵硬在半空中的手。
6
6
血色诊断书
粘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深海,意识在其中沉沉浮浮。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模糊的人声低语……这些破碎的感官片段如同浮木,将我一点点拉回现实的岸边。沉重的眼皮仿佛黏连着千斤重担,每一次挣扎掀开,都耗尽全身力气。
视野由模糊的色块逐渐聚焦。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还有床边那个……僵立如雕塑的身影。
陈嘉伟。
他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只是领带扯松了,露出一点皱巴巴的衬衫领口。下颚线绷得死紧,唇色失血般地灰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那双曾盛满冷漠、算计、居高临下的深眸,此刻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茫然和……恐惧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抬起触碰什么,却又被无形的壁垒死死禁锢住。
喉咙干涩灼痛,如同吞下了烧红的炭。我尝试发声,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惊雷般炸醒了陈嘉伟。他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是扑到床前,动作僵硬而笨拙,差点带倒输液架。
秦韵!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急切地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她醒了!
护士和医生很快进来,进行检查。陈嘉伟被推到一边,却像根钉子一样杵在墙角,视线从未离开我半分。医生询问我的感觉,记录着数据,最后嘱咐:急性应激叠加严重胃溃疡出血,肺部还有陈旧性病灶阴影需要进一步排查。必须绝对静养,情绪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旧性病灶陈嘉伟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医生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板:从片子上看,时间不短了,长期郁结、过度劳累、饮食作息紊乱都是诱因。这次大出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期郁结……过度劳累……陈嘉伟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脸色又白了几分,目光缓缓移向我,像在看一件布满裂痕、濒临破碎的瓷器。那眼神里翻滚的痛苦和自责,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淹没。他是不是终于明白了,那些被我咽下的委屈、强撑的疲惫、日复一日的自我消耗,早已在我的身体里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医生护士离开了。单人病房里只剩下让人窒息的寂静。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线,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作呕。
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脸上那份迟来的、沉重的痛苦。那只会让我觉得讽刺。
秦韵……他走近一步,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对不起……
这三个字,千斤重,从他喉咙里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
我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一句对不起,怎能填补那三年的空洞与伤害怎能抵消会议室里那口喷溅而出的、饱含屈辱与绝望的鲜血
我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切割。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压抑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情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体……
他试图解释,试图剖白,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他不知道他的替身会积劳成疾不知道他的母亲会登门施压不知道他默许甚至推动的构想会逼人吐血他沉浸在自己失而复得白月光的狂喜里,何曾低头看过脚下蝼蚁的死活
现在知道了我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游丝,却淬着冰凌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扎向他,陈总大可以放心,死不了。就算死,也一定是在那面美术馆的西墙上画完最后一笔之后。
秦韵!陈嘉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痛的惊怒,又猛地压低,近乎哀求,别说那个字!求你……别再说……
他高大的身躯竟微微佝偻下来,像承受不住某种重压,医院的事,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疗团队。画室那边,消防查封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今天之内解封!还有美术馆……他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那个项目,谁也别想动!我会……
陈嘉伟。我打断他,费力地睁开眼,迎上他布满红血丝的眸子,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我的事,与你无关了。从我说分手那一刻起,就彻底无关了。
他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晃了晃,眼底那点摇摇欲坠的光芒瞬间碎裂开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空洞。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林薇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保温桶,看到床边的陈嘉伟,瞬间柳眉倒竖,像护崽的母狮:姓陈的!你还敢在这里!滚出去!别脏了我韵宝的地方!
她丝毫不惧陈嘉伟冰冷的眼神,直接挤开他,扑到床边,声音瞬间带了哭腔,韵宝!吓死我了!怎么样还疼不疼
薇薇……看到林薇通红眼眶里的真切担忧,我强撑的冰冷外壳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鼻尖微微发酸。
我没事。我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监察组那边的结果出来了!宋砚安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他也赶到了,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陈嘉伟,快步走到我床边,语气带着一丝紧绷后的亢份,鉴于举报信来源存疑(笔迹是关键铁证),且秦韵工作室已完成高效整改并通过验收,所谓‘资质存疑’纯属子虚乌有!项目照常进行!他将一份盖着红章的正式通知复印件放在我床边,丫头,这面墙,稳了!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虚弱的身体,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眶发热。总算……没有倒下得太难看。
不过……宋砚安话锋一转,脸色变得极其古怪,眼神里混合着荒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还有个‘好消息’。他拿起手机,点开一个界面复杂的股权穿透图,递到我面前,我刚收到风,就在你昏迷的这十几个小时里,有人通过极其复杂的离岸壳公司和匿名信托基金,以天价收购了市中心美术馆……51%的绝对控股权。11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薇倒吸一口冷气。我猛地看向宋砚安,心脏狂跳:谁!
宋砚安的目光,缓缓投向角落里那个如同石化般的男人——陈嘉伟。
陈嘉伟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的尴尬或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迎着我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这个项目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秦韵,你甩不开我。
釜底抽薪!
为了掌控局面,为了确保项目进行(或者说,为了确保我无法逃离他的视线),他竟然直接买下了美术馆!用最粗暴、最资本的方式,将我和我的战场,一同圈进了他的领地!这不再是简单的阻挠或补偿,而是一种宣告主权的、病态的纠缠!
疯子!林薇失声骂道。
我死死盯着陈嘉伟,胸腔里翻涌着愤怒、荒谬,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他就像一个失控的棋手,为了挽回一颗即将脱控的棋子,不惜掀翻整个棋盘!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护士的劝阻声:
让我进去!嘉伟哥哥!你出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江小姐,病人需要静养!你不能进去!
放开我!秦韵!你这个贱人!你陷害我!你不得好死!嘉伟哥哥是我的!你把他还给我——!
是江晚宁。声音尖利扭曲,充满了崩溃和疯狂。
陈嘉伟的眉头狠狠拧紧,脸上掠过浓重的厌恶和疲惫。他刚想转身去处理,走廊里的哭喊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冷静、带着强大压迫感的中年女声:
江小姐,这里是医院,请注意你的身份和教养。
关于你涉嫌诽谤、恶意举报以及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我代表我的当事人秦韵女士,需要你配合接受律师函。现在,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将采取进一步法律措施。
是林薇搬来的救兵——她那位在律政界叱咤风云的母亲!
门外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江晚宁被强行带离时不甘的呜咽。
病房内,一片死寂。陈嘉伟站在原地,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困兽。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挥之不去的痛苦和自责,有被我彻底剥离的恐慌,有对江晚宁失控的厌烦,更有一种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茫然。他买下了美术馆,自认为握住了掌控我的筹码,却悲哀地发现,他离我真正的世界,反而更远了。
林薇小心地拧开保温桶,浓郁的药膳香气飘散开来。她舀起一勺温热的汤,细心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唇边。
韵宝,喝点汤,有力气画画。她轻声说,眼神温暖而坚定,管他什么美术馆的老板是谁,你只管画!画他个惊天动地!让所有人都闭嘴!让有些人……后悔一辈子!
温热的汤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我看着林薇,又看了看宋砚安,最后,目光掠过陈嘉伟那张写满复杂痛苦却又顽固偏执的脸。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穿透冰冷的百叶窗,洒在我的被子上,留下暖金色的光斑。
我张开嘴,顺从地喝下那勺汤。
身体依旧虚弱,指尖冰凉。
但胸腔深处,那簇名为秦韵的火焰,在经历了鲜血的浇灌、寒冰的封冻、风暴的摧折后,非但没有熄灭——
反而在灰烬与碎骨之上,摇曳出了一朵更加冰冷、更加桀骜、更加疯狂的花蕾。
等着吧。
那面墙。
我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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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之名,冠尔之墙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提醒。窗外是被钢筋水泥切割成块的天空,苍白得没有一丝云翳。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铅衣,束缚着四肢百骸,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每一次想起那面高耸空白的西墙时,便挣脱桎梏般剧烈地搏动起来。
林薇几乎寸步不离,像个最严苛的监工兼保姆。吃药!喝汤!躺下!她的指令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宋砚安则成了我与外界战场的唯一桥梁,每日低声汇报着项目进度、画室解封后的重新布置、以及……美术馆股权变更后,来自新控股方(陈嘉伟)那些看似配合实则带着无形审视的协助——运送顶级画材的车辆,增派的高规格安保,甚至还有一份详细列明建议创作方向的内部备忘录,被宋砚安冷笑着直接扔进了碎纸机。
他以为他是谁甲方爸爸宋砚安嗤笑,眼中却带着凝重,丫头,这面墙不好画。几百双眼睛盯着,有等着你惊艳四座的,更有等着你摔下来再踩上几脚的。陈嘉伟买下这里,就是给你造了个金丝笼里的斗兽场。
我靠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被单上描摹着脑海中翻腾的线条。身体的疼痛和无力是真实的,但心底那片被鲜血与愤怒浇灌出的荒原上,一株名为秦韵的植物正在破土疯长,带着尖锐的刺和灼目的花。斗兽场我扯了扯苍白的唇角,眼底却燃着冰冷的火焰,正好。那就让所有人看看,困兽……是怎么撕碎牢笼的。
不顾医生的强烈反对和林薇的泪眼婆娑,仅仅住院一周,我便签下了后果自负的免责声明,执意出院。身体是沉重的负累,但灵感与斗志已在极限的压抑中沸腾到了顶点,一刻也不能再等。重回画室的那一刻,浓郁刺鼻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亲切。崭新的防火设施冰冷地矗立着,提醒着那场未散的阴霾。而更刺目的是堆放在角落、包装精致的顶级进口颜料和画具,上面的烫金Logo无声昭示着来源——陈嘉伟的补偿或监视我不在乎。工具而已。
我径直走向被防尘布覆盖的《熔炉》,猛地掀开!烈焰般的色彩瞬间灼痛了视网膜。画布上,那片曾被视作污迹的混沌区域,已被我彻底重塑——深褐与靛蓝交织的漩涡中心,透出一股近乎蛮荒的生命力,仿佛地核熔岩在冲破亿万年的封冻,带着毁灭与重生的双重嘶吼。画室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浓烈的色彩仿佛在自行搏动、燃烧。
宋哥,我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坚定,《熔炉》可以展出了。就放在美术馆西墙项目的简介厅入口,名字下面标注创作时间——在他生日宴会之前。
宋砚安看着我挺直的、依旧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背影,沉默了几秒,重重拍了下大腿:好!好一个‘之前’!就用这团火,先烧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偏见!
真正的战役,在踏入市中心美术馆那空旷得令人心悸的主厅西墙前,才真正打响。
二十七米高,十五米宽。巨大的空白墙体如同一片沉默的苍穹,又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等待着吞噬或加冕。脚手架如同钢铁荆棘,森然林立。时间被压缩成带着倒刺的鞭子,悬在头顶。而陈嘉伟无形的注视,更是如影随形。监控探头的红灯在角落里无声闪烁,偶尔会有身着西装、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远远驻足,视线带着平估的冷光。
我套上沾满污渍的工装,头发胡乱扎起,素面朝天。拿起最大号的板刷,蘸满最浓稠的黑色基底颜料,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狠狠挥向那片象征着无数人野心的空白!
唰——!
第一道粗粝、决绝的墨痕,如同撕裂天幕的闪电,悍然烙在了冰冷的墙面上!
这粗暴的开场,像一声宣战的号角,吹散了所有的犹疑与怯懦。身体是虚弱的,每一次攀爬脚手架都伴随着眩晕和胸口的闷痛,胃部不时传来抽搐的警告。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画笔和刮刀而颤抖、僵硬,关节处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合着颜料,在工装裤上留下斑驳的印记。汗水浸透后背,又被高处的冷风一吹,刺骨的冰凉。林薇每天熬好药膳,逼着我吞下大把药片,像在努力修补一件随时会再次碎裂的瓷器。
但握笔的手,从未真正停下。
我把自己钉在了这面墙上。饿了,啃几口冷掉的面包;困极了,就在脚手架下铺开的睡袋里蜷缩片刻。画稿铺满地面,炭笔的线条狂野而精准,大块的色彩如同岩浆般被泼洒、堆积、覆盖。我要画的是挣脱!是被禁锢的灵魂冲破血肉与世俗的牢笼,是混沌初开时那声震碎虚空的原初呐喊!深沉的靛蓝与赭石构筑着无形的枷锁与深渊,血一般的猩红和熔金般灼热的亮黄则如同奔腾的血液与不屈的意志,以最暴烈、最蛮横的姿态向上撕裂、喷薄!
巨大的墙体渐渐被狂放的生命力填满。每当一幅局部的效果图被宋砚安谨慎地放出,都会在业内掀起一阵或惊叹或争议的浪潮。陈嘉伟始终沉默。他不再派人送那些建议,监控的红点依然亮着,但他本人,仿佛从那片被我色彩占据的空间里消失了。直到——
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美术馆早已闭馆,巨大的空间里只有我头顶一盏孤灯,映照着湿漉漉的、反射着冷光的墙面。我正在处理画面最核心区域——那只从混沌深渊中向上伸出的、骨节分明又缠绕着荆棘与火焰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上方那片象征自由的、破碎而耀眼的光明。这是整幅壁画的灵魂所在。我站在摇摇晃晃的高空作业平台上,一手举着强光灯,一手紧握画笔,全神贯注地雕琢那只手的每一丝肌理和力量感。风雨猛烈地敲打着高耸的玻璃穹顶,发出沉闷的轰鸣。
突然!
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视野瞬间发黑,心跳狂飙着撞击脆弱的胸腔,胃部尖锐的绞痛让我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失去了平衡!沾满猩红颜料的画笔脱手飞出,在高空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啪嗒一声坠落在下方遥远的地面上,溅开一小朵刺目的红。而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死亡的冰冷触感仿佛已贴上脊背!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滚烫、结实的手臂如同铁钳般从侧后方猛地勒住了我的腰!巨大的冲力带着我们两人狠狠撞在冰冷的钢铁脚手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作业平台剧烈摇晃!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冷汗浸透鬓角,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身后那具紧紧贴着我的胸膛同样剧烈起伏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颈侧,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急促和……恐惧
我僵硬地、缓缓地转过头。
陈嘉伟。
他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敞开着,里面的衬衫也凌乱不堪,被雨水和不知哪里蹭到的锈迹、颜料弄得污迹斑斑。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滑落。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往日的冷峻与掌控,只剩下惨白的惊悸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他搂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我生疼,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你……你不要命了吗!他嘶吼出声,声音破碎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裹挟着滔天的怒意和更深沉的恐惧,秦韵!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死在这里吗!
暴雨敲打穹顶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我们粗重的喘息。强光灯惨白的光线下,他脸上狼狈的水痕不知是雨是汗,或是别的什么。那只将我死死箍在他怀中的手臂,肌肉紧绷得像钢铁,传递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力量。
我看着他眼中那片近乎绝望的赤红,胸腔里翻涌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某种尖锐的刺痛。奋力挣开他的钳制,扶着冰冷的脚手架站稳,声音在风雨声中异常冰冷清晰:陈嘉伟,收起你迟来的关心。我的命,早在你默许他们把我逼到呕血的时候,就跟你没关系了。
我指向身后那面在灯光和雨幕映照下、已初具狰狞磅礴气象的巨墙,指向那只浴血伸向光明的手,要么你现在把我从这里扔下去,彻底了断。要么,就滚开!别挡着我的光!
陈嘉伟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翻涌的剧痛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曾盛满冷漠、算计、居高临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痛楚,清晰地倒映着我苍白却倔强如刀锋的脸。
他看着我沾满各色颜料、裂着血口子的手。
看着我被汗水、雨水浸透的、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身体。
看着那只在墙上挣扎向上、仿佛燃烧着生命之火的荆棘之手。
巨大的、无声的痛苦终于冲破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骄傲。他踉跄着倒退一步,高大的身躯在风雨飘摇的高台上竟显得摇摇欲坠。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愧疚、悔恨、痛楚、茫然,还有一丝……彻底认清现实后的绝望认命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踩着湿滑的钢铁阶梯,仓皇地冲下了脚手架,狼狈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下方昏暗的雨幕里。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的雪松冷香,和他刚才紧箍在我腰间的滚烫触感,证明那惊魂一刻并非幻觉。
暴雨依旧疯狂冲刷着世界。我扶着冰冷的钢铁,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生疼。指尖触碰着墙面上那只未完成的、染着我自己血与汗的手。
那只手,是我的手。
那只冲破地狱的手,亦是刺穿陈嘉伟所有傲慢假面的剑。
三个月后。
市中心美术馆开馆巨献——破茧·秦韵个人艺术特展开幕之夜。
镁光灯如同密集的星辰,将美术馆入口映照得亮如白昼。红毯铺陈,衣香鬓影。艺术界名流、收藏巨鳄、媒体长枪短炮悉数到场。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昂贵香水的芬芳,以及一种隐隐躁动的期待。
展厅入口处,那幅名为《熔炉》的巨作如同沉默的火山,率先冲击着每一位来宾的视觉神经。深红、熔金与焦黑交织碰撞,中心那只冲破混沌、缠绕荆棘与烈焰的手带着原始而暴烈的力量,下方标注的创作日期——陈嘉伟生日宴会前——像一道无声的嘲讽,在知情者心中激起隐秘的波澜。
人流如同被磁石吸引,涌向最深处的主厅。二十七米高的西墙被一层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帷幕严密覆盖,等待着揭晓的时刻。帷幕前,架着一个小小的、朴素的演讲台。
我在林薇和宋砚安一左一右的陪同下,穿过喧嚣的人群,走向那个聚焦了所有目光的中心。没有华服加身,只穿了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裤和素白色立领衬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瘦,皮肤苍白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沉淀着烈焰焚烧后的冷冽与从容。
每一步落下,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都像踏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探究的、欣赏的、嫉妒的、等着看好戏的……还有一道,来自二楼VIP观礼廊阴影深处的、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凝视。
陈嘉伟独自站在那里,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影几乎融入阴影。他没有靠近人群,只是沉默地俯瞰着下方,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目光紧紧焦着在我的身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沉重与复杂,再无半分掌控,只剩下一种无声的、遥远的守望。
我站定在演讲台前,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灯光聚焦于此。
没有冗长的感谢致辞。我拿起话筒,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空间里,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沉稳穿透力:
这幅画,我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身后那堵被帷幕遮蔽的高墙,它诞生于背叛的废墟,孕育于打压的寒冰,最终在鲜血与疼痛浇灌的土壤里破土而出。
我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最后,仿佛不经意般,掠过二楼那个沉默的阴影,语气陡然转为斩钉截铁的铿锵:
它不为取悦任何人而生!不为迎合任何标准而存!
它的每一道裂痕,都是枷锁破碎的回响!每一抹猩红,都是灵魂不屈的呐喊!每一寸向上挣扎的线条,都是对命运最悍然的——反叛!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抬手,用力按下了身旁的控制器按钮!
哗啦——!
巨大的深红色天鹅绒帷幕应声轰然滑落!
如同封印被解除,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刹那间!
一股磅礴浩瀚、带着毁天灭地般原始生命力的视觉风暴,席卷了整个空间!
混沌的深渊被撕裂!无数扭曲、挣扎、痛苦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生命形态从地核熔岩中咆哮着向上攀爬、奔涌!深沉的靛蓝与赭石构筑的冰冷秩序被猩红与熔金的洪流以最野蛮、最决绝的姿态冲垮、焚毁!画面最核心处,那只骨节分明、缠绕荆棘与烈焰、带着累累伤痕却无比坚定伸向光明的巨手,成为了整幅壁画的灵魂焦点!它仿佛突破了二维的束缚,带着灼热的温度和灵魂的战栗,直直地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死寂。
绝对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是相机快门疯狂响起的咔嚓声!是有人控制不住的低声惊叹与哽咽!
震撼!无与伦比的视觉与心灵震撼!
这幅名为《破茧》的巨作,已不仅仅是一幅壁画。它是一个濒死者浴火重生的史诗,是一个灵魂向世界发出的、最嘹亮不屈的宣言!它用最狂暴的色彩和最坚韧的线条,将痛苦淬炼成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之美!
二楼VIP廊上,那道沉默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陈嘉伟扶着冰冷的栏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死死地盯着那只仿佛要穿透墙壁、撕裂苍穹的荆棘之手,仿佛看到了这几个月来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在脚手架上燃烧生命的女人。巨大的悔恨和无边的痛楚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高大的身躯竟微微佝偻下去,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重量。他猛地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冰冷的大理石栏杆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开幕酒会觥筹交错。赞誉与惊叹如同潮水般将我包围。闪光灯亮如白昼。收藏家们急切地询问着《熔炉》的报价和《破茧》未来可能的归属。我端着香槟杯,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却如同这片喧嚣之外的一口古井,平静无波。
秦韵。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
陈嘉伟站在几步之外。水晶吊灯的光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高大的身影显出几分落寞。他手里没有酒,眼神也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是布满了血丝,透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和浓得化不开的复杂痛楚。他看着我,如同仰望一座无法逾越也无法放下的神祇。
恭喜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它……很震撼。
他用眼神示意那面巨墙,仿佛说出那个名字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谢谢。我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平静,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的、不太熟的宾客。
我的平静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向前逼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哀求:秦韵……过去的一切……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但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哪怕……只是远远看着……
陈嘉伟。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希冀,像看着一幅褪了色的旧画,熟悉,却再无波澜。
你看这面墙,我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那片依旧散发着灼热生命力的猩红与熔金,它叫《破茧》。
破开的茧,是过去。
飞出去的,才是新生。
而我,
我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写满绝望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疏离、无比坚定的弧度,一字一句,宣告着最终判决——
此生,永不回头。
说完,不再看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眼中彻底碎裂的光芒,我端着酒杯,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那片属于我的、充满赞誉与未来的璀璨光影之中。那里有林薇兴奋的拥抱,有宋砚安骄傲的大笑,有无数伸过来表达敬意的酒杯……
身后,那片由他亲手构筑、妄想用来囚禁我的金碧辉煌的牢笼,连同那个站在阴影里、被钉在过往刑架上的男人,终于彻底沦为背景板中无关紧要的、褪色的尘埃。
巨大的《破茧》壁画在灯光下无声地燃烧着。
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我的战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