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她的镜中人 > 第一章

1
玄关遗影
婆婆的遗像在玄关矮柜上落了层薄灰。周晚照每次换鞋,目光掠过那帧凝固的慈祥笑容,心里总会微微咯噔一下。婆婆走了四年,这个家,似乎终于彻底成了她和陈锋的。可这感觉总不踏实,仿佛角落里还留着另一双眼睛的印记。
嫂子!开下门呀!
清脆的喊声裹着楼道里的穿堂风,准时在周六上午十点响起。周晚照刚把新买的骨瓷咖啡杯从消毒柜拿出来,杯壁上盛开的蓝色鸢尾在晨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她指尖一顿,那点新物的喜悦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无声地瘪了下去。
门外站着的苏漫,陈锋的亲妹妹,像一株过分鲜亮的人造花。她手里照例拎着水果,眼睛却像最高效的扫描仪,越过周晚照的肩头,精准地捕捉着客厅里的每一点变化。哇!嫂子,这杯子绝了!
她鞋也没换利索,几步就跨了进来,目标明确地直奔岛台,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光滑的杯壁,这蓝色太正了!哪家买的快!链接发我!
周晚照还没来得及张口,陈锋趿拉着拖鞋从书房晃出来,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半的苹果,含糊不清地插话:发什么链接我看你干脆把咱家钥匙给她配一把得了,看上啥直接搬,省得天天问。
他冲着苏漫促狭地挤挤眼,又咬了一大口苹果,汁水沿着下巴滴落,省得李哲那小子,回回见了我就哭穷,说我家是你家苏漫的‘破产加速器’。
苏漫的丈夫李哲跟在后面,闻言只能苦笑,无奈地摇摇头,那笑容里掺着点习惯性的疲惫。苏漫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丈夫的调侃,也没在意哥哥的戏谑,全部的注意力都黏在那只杯子上,眼神亮得惊人,催促着:嫂子链接呀
周晚照胸腔里那点不快像块硬石头,硌得难受。她垂下眼,避开苏漫热切得有些过分的目光,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捻着:……一个代购小店,早关了。
声音干巴巴的。
苏漫脸上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了一瞬,像突然断电的灯泡。她撇撇嘴,视线却像黏在了那只杯子上,不甘心地又看了好几眼,才悻悻地转向别处,继续她例行的扫描。
一顿午饭吃得周晚照食不知味。苏漫的筷子伸向哪里,她的目光就跟到哪里。那只新买的素色浮雕汤碗,她昨天刚拿到手,还没来得及多欣赏几次,此刻盛着苏漫夹给李哲的排骨。苏漫的目光在那碗上流连了好几秒,周晚照的心也跟着沉了好几寸。果然,碗碟撤下,厨房里水声哗哗响时,苏漫又黏了过来。
嫂子,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亲昵的讨好,刚才盛汤那个碗……花纹好特别,哑光的质感真高级。也是网上淘的
周晚照擦碗的动作猛地顿住,水流冲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冰凉刺骨。她深吸一口气,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朋友送的,绝版。
身后沉默了几秒,只有水流声。周晚照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点被拒绝的委屈和不甘,在她背上逡巡。她用力拧紧水龙头,水流戛然而止的瞬间,客厅里传来李哲疲惫的叹息:漫啊,咱家碗柜都快塞不下了……
还有陈锋没心没肺的应和:就是,晚照,我看你下次直接打包送她得了,省事儿!
周晚照把擦干的碗重重磕进消毒柜,发出一声闷响。她转过身,苏漫正靠在厨房门框上,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撞上周晚照有些冷的视线,她才像被惊醒,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转身走开了。但周晚照知道,那只碗,在她心里已经打上了标记。这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这种如影随形的复制感,像水草缠住了脚踝,越挣扎,缠得越紧。苏漫的同款清单长得令人窒息。从周晚照精挑细选的北欧风纸巾盒,到陈锋斥巨资买回来的、能自动规划最优路线的洗地机——苏漫第一次看到那机器灵活地钻到茶几底下时,惊叹得眼睛发亮。一周后,李哲就在朋友圈晒了同款,配文是钱包阵亡,老婆开心就好。那无可奈何的宠溺,像根细针扎在周晚照眼里。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那些贴身的物件。一次家庭温泉旅行,周晚照在酒店房间换衣服,苏漫推门进来拿东西,目光扫过她搭在椅背上的真丝吊带睡裙,那眼神里的热切像探照灯,让周晚照下意识地把睡裙团起来塞进了包里。后来她去苏漫家做客,在阳台上收衣服,赫然看见晾衣架上飘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烟粉色真丝裙子,连那处不易察觉的、她自己都差点忽略的细微勾丝位置都分毫不差。阳光穿透那薄薄的布料,刺得周晚照眼睛生疼,一股冰冷的羞耻感瞬间爬满脊背。
2
复制之痛
她开始害怕苏漫的到来。每一次门铃响起,都像警报拉响。她甚至开始神经质地检查玄关的垃圾桶,因为有一次,她丢弃的一个极其小众的生理期内衣包装盒,隔天就出现在了苏漫的购物车截图里,被她无意分享在家族群。周晚照质问时,苏漫一脸无辜:嫂子,我就是觉得这个牌子包装设计好看,随手搜了一下嘛。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堵得周晚照哑口无言,只剩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事情在陈锋出差的那个深秋雨夜,滑向了失控的深渊。
周晚照处理完一个棘手的线上会议,头疼欲裂。窗外雨声淅沥,寒意透过玻璃渗进来。她冲了个热水澡,换上那件新买的、厚实柔软的珊瑚绒家居服,宽大的帽子上垂着两只毛茸茸的熊耳朵,总算驱散了些寒意。她特意把快递盒拆散压扁,塞进了厨房最底层、那个专门放可回收垃圾的大号整理箱深处,上面还盖了几层旧报纸。
第二天是周日,苏漫和李哲照例过来吃午饭。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只有陈锋不在时的例行寒暄。饭后,周晚照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啦。苏漫说要去洗手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声停了,苏漫还没出来。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攫住了周晚照。她擦干手,走到厨房门口。客厅里,李哲靠在沙发上刷着手机,陈锋在回工作邮件。洗手间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她的心猛地一沉,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厨房角落那个半人高的蓝色整理箱——盖子被掀开了!上面覆盖的旧报纸被胡乱地掀到一边。
周晚照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几步冲过去,果然看见苏漫正蹲在箱子旁,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她昨晚丢弃的那个珊瑚绒家居服的包装盒!盒子已经被压得有些变形,但上面那个戴着熊耳朵帽子的模特图案清晰可见。
苏漫听到脚步声,惊慌地抬起头。当看清是周晚照时,她脸上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反而瞬间被一种奇异的、近乎狂热的兴奋点亮,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嫂子!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扬着手里的空盒子,眼睛亮得吓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就知道你肯定买了!这款式太可爱了!这帽子!这毛毛!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完全无视了周晚照瞬间铁青的脸色和眼中喷薄的怒火,你买的哪个色米白还是浅咖我纠结一晚上了!链接!快给我链接!这天气穿正好……
她一边说,一边还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周晚照身上那件崭新的、米白色的同款家居服,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觊觎和喜爱,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
苏漫!
周晚照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锋利地劈开空气,瞬间斩断了苏漫兴奋的话语。客厅里的陈锋和李哲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冷厉惊动,抬头望过来。
周晚照指着苏漫手里那个刺眼的空盒子,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你!在!翻!我!家!的!垃!圾!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狠狠碾磨出来,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羞辱感。
厨房顶灯惨白的光线打在苏漫骤然褪去所有血色的脸上。她像是被这声质问狠狠抽了一耳光,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那个皱巴巴的盒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最后求助般地投向闻声赶过来的李哲和陈锋。
我……我没有……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我就是……就是想找……找个塑料袋……
这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李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尴尬、难堪、还有一丝压不住的怒火在他眼底翻涌。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苏漫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苏漫!你够了!
他声音低沉压抑,像暴风雨前的闷雷,丢人现眼!回家!
他几乎是粗暴地拽着失魂落魄、开始小声啜泣的苏漫,连拖带拉地往外走,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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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盗门被李哲用力摔上,巨大的声响在骤然死寂下来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周晚照还僵立在厨房门口,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扒开隐私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陈锋皱着眉走过来,看着妻子煞白的脸,又看看地上那个孤零零的空盒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啧,至于么不就一个破盒子……
他试图去揽周晚照的肩膀,却被她猛地甩开。
至于!
周晚照猛地回头,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陈锋!这是垃圾!她在翻我家的垃圾!你懂不懂!
她指着地上那个盒子,指尖抖得厉害,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内衣!我的睡衣!我所有的东西!她都要!都要一模一样的!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像个……像个摆在橱窗里的模特!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决堤,她吼了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陈锋被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震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点不以为意终于褪去,换上一种混合着困惑和烦躁的表情:……那你想怎么样她是我妹!从小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在的时候她就……
提到婆婆,他猛地顿住了,眼神闪烁了一下,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回头我说说她!多大点事!
3
衣柜惊魂
他转身回了书房,留下周晚照一个人站在一地狼藉的羞耻和冰冷的寂静里。婆婆的遗像在玄关的阴影里,笑容模糊不清。陈锋那句戛然而止的妈在的时候……,像根有毒的刺,扎进了周晚照混乱的思绪里。
自垃圾箱事件后,苏漫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彻底从周晚照的生活里消失了。没有索要链接的微信,周末也没有再上门。家族群里也安静得反常。周晚照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家里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只属于她和陈锋的宁静。那件米白色的珊瑚绒家居服被她塞进了衣柜最底层,连同那个被苏漫攥过的空盒子,一起被她扔进了小区垃圾站最深的桶里。
然而,这平静更像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安宁。一个多月后,陈锋被派去邻市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封闭式行业峰会。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下周晚照一个人。
初冬的夜来得早,不到七点,窗外已是沉沉墨色,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哨音。周晚照处理完工作,泡了个漫长的热水澡,试图驱散骨头缝里的寒意和独处的空寂。她裹着浴袍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准备去厨房倒杯热牛奶。
就在她赤脚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向卧室门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窗外风声掩盖的窸窣声,像冰冷的蛇信子,猝不及防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来自她的卧室!
不是风声!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是……压抑的、细微的呼吸
周晚照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在极度的惊骇中放大。小偷入室抢劫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她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的手摸索到门把手下方的静音按钮,用力按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门向内一推!
吱呀——
房门无声滑开。
卧室里只开了床头一盏小夜灯,光线昏黄黯淡。借着微弱的光,周晚照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梳妆台安然无恙,床铺整齐……
视线猛地定格在墙角的嵌入式衣柜上!
那巨大的柜门,此刻赫然敞开着一条一掌宽的缝隙!
缝隙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身上裹着的,正是她塞进衣柜最底层的、那件米白色的珊瑚绒家居服!宽大的帽兜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但那身形,那件衣服……除了苏漫,还能有谁!
极致的恐惧瞬间被一股更汹涌、更荒谬的愤怒和恶心感取代!那愤怒像熔岩一样在她血管里奔涌!
苏漫!
周晚照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尖利得刺破空气,带着破音的凄厉,你给我滚出来!
衣柜里的人影剧烈地一颤!短暂的死寂后,伴随着一阵慌乱的布料摩擦声,苏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衣柜深处跌了出来。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米白色珊瑚绒家居服皱巴巴的,帽子滑落下去,露出凌乱的头发和一张毫无血色、惊惶失措的脸。她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像一只被强光灯照到的、受惊过度的夜行动物。
嫂……嫂子……你别……别生气……
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筛糠,下意识地想把帽子拉起来遮住脸,手指却抖得怎么也使不上劲。
你在我家干什么!
周晚照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毁,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穿我的衣服!谁让你躲在我的衣柜里!
质问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尖锐,饱含着被践踏到极致的崩溃。
苏漫被她逼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衣柜门上。她吓得浑身一缩,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落。
我……我就是……就是觉得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破碎不堪,这样……这样穿……就像你了……妈……妈她……她的声音骤然低下去,眼神空洞地越过周晚照的肩膀,投向虚无的黑暗深处,仿佛那里站着某个无形的幻影,……妈她……就会觉得我……我也可以……也可以好好的……暖暖和和的……
最后几个字含混在呜咽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孩童般的委屈和执拗。
妈周晚照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向婆婆的呓语浇了一盆冰水,荒谬感让她头皮发麻,苏漫!你清醒一点!妈已经走了四年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钥匙疯狂捅锁孔的声音,伴随着李哲嘶哑焦灼的喊叫:晚照!开门!晚照!
紧接着是防盗门被猛地撞开的巨响!
李哲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外套上还沾着外面的寒气。他直奔卧室,当看到眼前的景象——苏漫穿着周晚照的家居服,满脸泪痕缩在衣柜前,周晚照则像一头暴怒的困兽——李哲眼中最后一点血丝也瞬间崩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的疲惫。
晚照!对不起!对不起!李哲几步冲上前,一把将还在发抖哭泣的苏漫死死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周晚照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他紧紧抱着妻子,抬头看向周晚照,那眼神里的复杂让暴怒中的周晚照也不由得心头一窒——是深重的歉意,是难堪,是痛苦,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晚照,你……你冷静点,听我说……李哲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漫漫她……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她病了……病了很多年了……
病了周晚照指着苏漫身上那件刺眼的米白色家居服,声音因为极度的荒谬而拔高,翻垃圾箱偷溜进我家穿我衣服躲衣柜这就是她的病!李哲!你告诉我这是什么病!
李哲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圈通红。他搂紧了怀里还在喃喃自语妈……暖和……的苏漫,仿佛抱着最后一块浮木,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沉痛地看向周晚照,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晚照……你知道……妈她……到底对苏漫做了什么吗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妈她……是不是总跟你说,苏漫从小身体弱,动不动就感冒发烧肚子疼,离不了药李哲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她是不是总带着苏漫跑医院,打针吃药,却只带着你去公园、去商场买新裙子、买你喜欢的洋娃娃
周晚照的怒火猛地一滞。李哲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那些被阳光镀上金边的童年画面,骤然被撕开了一道阴冷的裂缝。
苏漫她……她其实根本没那么多病!李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愤怒,是妈!她偷偷给苏漫吃维生素片说是‘特效药’!把苏漫好好的牛奶倒掉换成难喝的‘营养液’!她……她甚至……在苏漫好好的时候,偷偷掐她胳膊、给她吃一点点让她拉肚子的东西……就为了带她去医院!就为了让医生护士、让邻居亲戚都夸她是个‘了不起的妈妈’,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女儿‘操碎了心’!
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继续,他低头看着怀里眼神空洞、仿佛沉溺在另一个世界的妻子,声音破碎,……而苏漫……她从小就被洗脑,以为自己真的随时会死,是个累赘!是个麻烦!她看着你……看着你健康、活泼、穿着漂亮的新裙子,被妈妈笑着抱在怀里……她只能穿着旧衣服,吃着‘药’,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她以为……以为只有像你一样,像妈精心打扮的、‘健健康康’的‘好女儿’一样……妈妈才会……才会多看她一眼……才会觉得她是‘暖和’的,不是个‘病秧子’!
4
真相裂痕
轰隆——
李哲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道炸雷,狠狠劈在周晚照的天灵盖!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耳畔是血液疯狂奔涌的轰鸣!
那些被精心装裱的、带着糖果甜味的童年记忆,此刻在李哲血淋淋的揭露下,骤然翻转,露出了狰狞溃烂的背面!
她猛地记起家里那本旧相册。照片里的自己,永远像个小太阳。粉色的蕾丝裙,扎着闪亮的发卡,在秋千上高高荡起,笑得无忧无虑;穿着崭新的红皮鞋,在生日蛋糕前骄傲地昂着头;被妈妈温柔地搂着,脸蛋蹭着妈妈柔软馨香的颈窝,笑容灿烂得晃眼。
而照片里的苏漫呢
永远是灰扑扑的背景。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衬得她小脸更加苍白瘦小。要么是恹恹地靠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对着镜头怯生生地笑;要么是远远地站在公园沙坑边,看着她和妈妈在草地上野餐,小小的身影孤单又瑟缩;偶尔有一两张合影,她也是被妈妈勉强拉着,小身子僵硬地绷着,眼神躲闪地看着镜头,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受惊的小鹿。
她曾经以为那是妹妹体弱怕生。她曾经以为妈妈对苏漫的精心照料是爱得更深。她甚至……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丝隐秘的失落,觉得妈妈对妹妹倾注了更多心力。
原来……原来……
巨大的眩晕感和一种灭顶的、迟来了二十多年的冰冷寒意,瞬间将周晚照吞没。她顺着门框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捂住嘴,堵住了那声凄厉的呜咽。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她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死死地钉在苏漫身上。苏漫依旧被李哲紧紧搂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里还在无意识地、破碎地呢喃着:……暖和了……妈……不冷了……像嫂子……就暖和了……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身上那件米白色家居服毛茸茸的帽子边缘,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汲取的、虚假的温暖源泉。
那件家居服,那温暖的米白色,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团讽刺的雪,冰冷地覆盖在苏漫单薄颤抖的身体上。周晚照看着苏漫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她身上那件本属于自己的、象征着私密舒适与温暖的衣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悲悯和无法言喻的罪恶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愤怒堤坝。
她不是被一个学人精骚扰了。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婆婆扭曲表演的道具,成了悬挂在苏漫灰暗童年上空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假标杆。苏漫那些让她窒息、让她愤怒的模仿,那些对物品近乎病态的执着复制,根本不是攀比或怪癖,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在无边的寒冷和否定中,笨拙地、绝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一丝她从未真正得到过的、属于被爱者的微光与暖意。她模仿的不是周晚照,她模仿的,是那个被母亲精心展示出来的、值得被爱的、温暖健康的幻影。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卧室里只剩下苏漫压抑的啜泣和李哲沉重痛苦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震惊和真相灼烧后的灰烬味。
周晚照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框,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李哲那血淋淋的控诉还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那些被强行翻转的童年画面——自己身上崭新的裙子,苏漫身上洗旧的衣裳;阳光下自己肆意的欢笑,苏漫在医院走廊里的瑟缩——交替闪现,形成一种残酷的对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被李哲紧紧护在怀里的苏漫。苏漫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偶,眼神空茫,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暖和和妈妈。那件米白色的珊瑚绒家居服,此刻皱巴巴地裹着她,像一件偷来的、不合时宜的戏服,更衬得她脆弱无助,可怜又可悲。
心口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盖过了所有残留的愤怒。原来那些让她困扰、厌烦甚至恐惧的模仿,都是苏漫在绝望的寒冷里,一次次徒劳的取暖。她不是在复制周晚照的生活,她是在用尽一切笨拙的方式,试图靠近那个被母亲定义为温暖、健康、值得被爱的模板,哪怕只是披上一层虚假的皮毛。这念头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悲哀,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李哲轻轻拍抚着苏漫的背,试图安抚她剧烈的颤抖,看向周晚照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恳求:晚照……对不起……真的……我知道这对你太……太残忍……但苏漫她……她现在情况很糟……能不能……先让她缓缓我……我这就联系医生……马上带她走……
周晚照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地板上撑起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僵硬酸痛。她扶着门框站稳,目光依旧落在苏漫身上,那眼神里的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的沉寂。
她沉默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客厅。李哲愣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半抱着苏漫,跟在她身后。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周晚照径直走向靠墙的餐边柜。她打开柜门,动作有些僵硬地弯下腰,从最底层,搬出一个蒙尘的硬纸盒。盒子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她沉默地撕开封箱胶带,打开盒盖,里面是厚实的泡沫填充物。她一层层拨开泡沫,动作轻柔。
终于,那套被束之高阁的、盛开着蓝色鸢尾的骨瓷咖啡杯具,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了真容。洁白的瓷面温润,蓝色的鸢尾花瓣优雅舒展,仿佛还带着晨露的气息。它们被妥善地收纳着,安静地闪烁着细腻的光泽。
周晚照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拿起了一只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垂眸看着杯壁上那朵盛放的鸢尾,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依旧被李哲搀扶着、眼神空洞站在几步之外的苏漫。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却又奇异地平静:
苏漫。
这个名字叫出口,不再有之前的愤怒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沙砾感的涩然。
苏漫像是被这声呼唤从遥远的噩梦中惊醒了一瞬,涣散的目光微微聚焦,茫然地看向周晚照,又看向她手中那只在灯光下泛着柔光的蓝色鸢尾杯。
周晚照将那只杯子稳稳地放在茶几光滑的玻璃面上。然后,又拿起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两只同样盛开着蓝色鸢尾的骨瓷咖啡杯,并排摆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灯光流淌在它们光洁的釉面上,晕开两团柔和的光晕。一模一样的花纹,一模一样的弧度,像一对沉默的双生子,隔着经年的误解和伤害,终于被摆放在了一起。
这套杯子,周晚照的声音依旧很轻,目光落在杯子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苏漫,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线,不用再找链接了。
她停顿了一下,喉头滚动,像是在吞咽某种艰涩的东西。最终,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只杯子的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这一只,你拿走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苏漫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空洞的眼睛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死水,骤然荡开了一圈剧烈的涟漪。她死死地盯着茶几上并排放置的那两只一模一样的蓝色鸢尾杯,又猛地抬头看向周晚照,苍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大颗大颗的眼泪,汹涌地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滚落,瞬间爬满了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那不是之前的惊惶和恐惧的泪水,而是某种坚固的、包裹了她整个童年的寒冰轰然崩塌后,混合着难以置信、茫然无措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的洪流。她哭得无声而剧烈,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寒冷和委屈都哭出来。
李哲搂着她的手臂明显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剧烈震颤和那无声的崩溃,他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看向周晚照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周晚照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苏漫崩溃般无声地恸哭,看着她汹涌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晕开水痕。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她完成了这个动作,这个迟来了二十多年的、象征性的动作——分享。分享一件物品,一个符号,或许……也是分享一点点,那从未真正降临在苏漫身上的、属于被爱者的微光与暖意。那光或许微弱,但至少,不再是偷来的。
苏漫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无法从茶几上那两只并排的、一模一样的蓝色鸢尾杯上移开。那柔和的白色釉面,那优雅绽放的蓝色花朵,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
李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低柔得如同耳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漫漫,我们……我们该走了,去看医生,好吗这次……真的去。
苏漫像是没听见,依旧怔怔地看着那对杯子。过了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她挣脱了李哲一点点的搀扶,却又没有完全离开他的支撑,脚步虚浮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左边那只杯子上——那是周晚照刚刚说你拿走吧的那一只。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在空中悬停了许久,才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的触碰,轻轻抚上了杯子冰凉的杯壁。那细腻的骨瓷触感,仿佛带着电流,让她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更紧地贴了上去。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双手捧起了那只杯子,紧紧地、紧紧地捂在了自己的心口。仿佛那不是一只杯子,而是一小块失而复得、却又无比烫手的炭火。
5
暖意微光
杯子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珊瑚绒传递到皮肤上,她却像是终于抓住了一丝真实的暖意,身体那剧烈的颤抖,竟奇迹般地,慢慢平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