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军将啊!
赵明诚招呼宗泽入席,宗泽倒是并没有立马入席,而是左右去看了看。
然后与在场诸多官员一一见礼,便也是基本礼节。
最后,他走到苏武面前,一脸的精神矍铄,只问:“可是东平府苏都监?”
“见过老知县!”苏武拱手一礼。
“嘿嘿……”宗泽先笑,凑近了两步,再说:“一进青州地界,到处都能听说苏都监剿贼之事,皆言苏都监剿贼悍勇,身中两矢,依旧奋勇先登,听得老夫是心怀神往,还怕错过了都监当面,有幸有幸!”
这老头,一辈子在基层,入官场二十多年,从没当过大官,再往后,倒是能混到登州知州,也当不了多久便退休回家了。
这个老头很倔,年轻的时候,一路考科举,一直考到殿试,殿试本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他偏不,不顾殿试题目,也不顾字数限制,洋洋洒洒当殿写了一万来字。
只管是把朝堂许多事一通喷,也喷朋党之祸,最后好了,搞了个末等,然后辗转各地,当了几十年小官。
苏武心知,一辈子当小官的人,也分两种。
一种就是阳谷县孟义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处当官到处捞,脑袋清明,处事圆滑。
一种就是宗泽这种,刚正非常,又倔又犟,一辈子又臭又硬,即便能力出众,但若天下无有大事,他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
苏武已然再礼:“便也听得老知县大名,为人刚正不阿,行事雷厉风行,更是急公好义,不论在哪里为官,从来官声斐然,失敬失敬!”
苏武真听过吗?显然是真,虽然不是这辈子听说的。
宗泽闻言一愣,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官场之上,大多数时候,他是不招人待见的。
何以众多同僚推举他来迎接新相公?因为毕竟三百里路呢,来去六百里,赵明诚家早已失势,在京中已然也无什么大根基了,只道是好差事?
是老黄牛肯干活,还辈分大,且脾气硬。
对于知县这一类的官而言,绝大多数人本身就没有多大的前程可言,大宋朝两年一届三年一届,加上恩科,多少进士及
好军将啊!
“不老不老,不老呀!”苏武酒多了几杯,还学人家口音说话。
老头就笑:“你这厮……学得还挺像。”
“只等老知县明日早来!”苏武举杯,自是再敬。
宗泽一饮而尽,笑着问,口音更不遮掩:“钱塘的老酒,你尝过不啦?”
“我没尝过呀……”苏武是真会学,也听得懂。
“倒也不知何日还能再见……”宗泽又是一语唏嘘,便是说不出请苏武尝一尝钱塘老酒的话语,这个时代,往往一别就是一生。
“兴许快呢。”苏武答得认真,老头没门路,他如今多少算是有点门路了,说不定能想想办法。
“嘿嘿……吃酒。”宗泽只点着头,自也不当真。
苏武自己,其实也不敢轻易当真,只能说可以想想办法,不一定能成。
最好,把宗泽调到东平府来任判官,这事得看程万里。
程万里在衙门里,其实工作上的事,也是干得一般,也缺个好助手,这事得看怎么忽悠。
两人慢慢闲聊,只待宴席散去,苏武出城入营去,宗泽自往驿馆去住。
回到营中,第一件事,便是当真下令,洗旌旗大纛,刷马,擦洗甲胄,磨兵刃。
军汉们虽然不一定能理解为何半夜做这些事,但苏武如今军令一出,自不会有一声质疑,全军上下,半夜都爬起来干。
只待天明,苏武自己也是崭新一身,故意穿了甲戴了胄,在营中来去巡视,也看营外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苏武到营门口去迎接:“老知县,请入营!”
宗泽笑呵呵入营门,在苏武的引导下,左右去看,也左右去问:“这般把粮草分在两边,是防火……”
“正是。”苏武点头答。
“这般一圈营帐如此一围,这便是一伙?”
“正是,如此一伙一灶。”
“哦……那边管马。”
“嘿嘿,老相公都看得明白呢。”
“书里写的,与亲眼看的,还是有不同呢,那边过去是……”
“那边不去,那边……出恭之地。”
“哈哈……也有讲究。”
“有讲究。”
“那就去看看……哦……半满就要填埋,还要远离取水之处……”
……
“这马如此多,平常里嚼喂怕是不菲啊……”
“草料,黄豆,乃至一些豆饼豆粕,多是采买自大名府,一般地方还买不到太多,偶尔啊,还加一些鸡蛋在其中。”
“你倒是豪富……”
“已然是穷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苏武一脸苦笑。
宗泽表情认真:“唉……笑语而已,老夫辗转多少州县,岂能不知你一个都监之难?旁人都在想尽办法缩减麾下度支,你却能养得这么多精锐兵马,只怕当真是要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朝也怪啊,养得八十万禁军,几十万厢军,历朝历代,从未如此……”
苏武不想接这话,只说:“老知县忧国忧民……”
就看营门口那边又来一队人车,送来的是一些粮草,三万贯钱。
虽然也不多,倒是比昨日苏武想的要多,兴许是昨夜填了一首词的缘故?
秦明来送,营寨里已经在拆卸营帐等物。
东西都以很快的速度打包装车。
各部军将士卒也开始列队。
出发!
苏武打马第一个,秦明与宗泽站在路边稍稍高一点的地方看。
走了!
自是甲胄发亮,兵刃泛光,马匹毛皮顺滑油亮,旌旗大纛鲜明,便是军衣也如新的一般。
马蹄哒哒在去,脚步咔咔在走。
有那么一瞬间,老宗泽忽然恍惚了一下,风吹了沙子入了眼,抬手轻轻一擦,倒也不知心中哪里受了触动。
是看我大宋如此强军?还是看得有人当真为他宗泽擦了甲,刷了马,磨了兵刃……
“老知县,有缘再会!”苏武远远大声喊着。
“好好……有缘再会!”宗泽抬手挥着。
秦明在一旁愣了愣,转头看身边这个昨夜见过的老头,上下一打量,只问:“老知县何以如此动容?”
“好军将啊!”宗泽如此一语。
秦明点头:“嗯,苏都监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军将。”
两千多人慢慢去,宗泽看了很久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好啊,好啊……”宗泽口中慢慢说着。
苏武走远了……
也还回头去看看那个人影……
心中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何,他就是愿意为宗泽夜半里全军如此忙碌一番,还穿甲行军。
只待当真走远,走到看不到青州城的时候,方才停了脚步,全军卸甲。
那老头,挺好。
东平府里,一定得把他等来!
回家,归心似箭。
七天后,正中午。
东平府城外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都是看热闹,百十年没有这种热闹了……
就好比昔日那苏武猎虎,三四百斤也好,七八百斤也罢,生活其实很枯燥,乃至很艰苦,看热闹也就显得很重要了。
早有那快骑入过城来,自也是万人空巷。
依旧是兵甲明亮,旌旗鲜明,还多了军汉们脸上的昂扬与气势,好似衣锦还乡,荣光在脸。
家乡人也好,蔬果就来,茶水也送。
“我东平府的军汉,就是好!”
“那是那是,不比其他地方,咱东平府啊,出的都是好汉!”
“你们可真厉害啊,万千贼寇,杀得是片甲不留!”
“威武威武,威武雄壮。”
“有苏都监练得如此强军,往后啊,咱们东平府,必是再无贼寇之忧。”
百姓们的情感,从来简单而又直接。
程万里并没有出城来,而是在府衙门口等着,也有许多百姓在这里等候。
这个来喊:“知府相公圣明!”
那个也呼:“知府相公当真是我东平府的青天呐!”
程万里左右拱手致意,满脸是笑,为官一任,能有这般民心所向,心中岂能不舒爽?
其实,当官好似也不难,只要当真做出一点事了,百姓就把你当青天。
“来了来了!”
苏都监大军入城来了,进城之后,换了队形,最头前,有百多号被串绑的俘虏,只管让他们走前面。
“抓得这么多活的呢!”
“打,打呀,打贼寇!”
“打!”
“以往你们烧杀掳掠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
一时间群情激愤,烂菜叶子,小石头块,喝过的茶抹,放久了舍不得吃的发臭鸡蛋……
若不是左右还有军汉拦着,不知多少人要冲上去拳打脚踢。
程万里也看得咬牙切齿,他最恨贼寇,却是身份在这里,倒也不好与百姓一样去打,只说:“都往牢里关去,好好折磨一番。”
张真在旁立马点头:“是。”
苏武打马来了,又穿了甲,还故意弄了个披风在后,便是士卒们也都穿了甲,进城前有意先整了队伍,就为了一个卖相好看。
一支军队的形象,很重要。
苏武近前,马匹一拉,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潇洒非常。
“好!”百姓们也捧场。
苏武往前去,先把甲胄后面的披风一撩,拱手一礼:“下官不辱使命,出征之时立下军令状,今日已然凯旋,见过相公!”
知府相公台阶就下,只管把苏武的手一扶:“你啊,好啊!甚好甚好!有你在本府座下,本府无忧也!东平府无忧也!”
这场面,真好看,相公何等礼贤下士,何等爱才之心?
苏都监更是忠义无双,不辱使命,以命相搏,得胜而回。
如此岂能不是一桩美谈?
这东平府,怎么看怎么美好,生于斯养于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