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修炼千年的月见草化形的精怪。
化形后,我为了报恩,嫁给凡人。
他成为状元后,带回来一个小郡主。
回来还没几天,他要跟我和离。
1
我叫苏晚,是长在月下的一株草,修炼了不知多少年月,才得了这副人形。
陆明远,是我的夫君。
当年我还是一株刚能感知外界的月见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差点将我连根拔起,是他,一个路过的少年,用他单薄的衣衫为我挡了片刻风雨。
那点恩情,还有他清澈担忧的眼神,便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后来,他成了我的夫君,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我一直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又温暖地过下去。
他读书,我就在月下为他煮茶,悄悄凝聚一点点花露,化在茶水里,助他提神醒脑。
他总说我的茶格外香,喝了神清气爽。
看着他眼里的光,我就满足了。
那时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心里,都是暖的。
直到那一天。
锣鼓喧天,他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状元袍,风光无限。
我挤在人群里,心砰砰跳着,等他看我一眼。
他看到了,眼神却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落在他身边那个娇俏玲珑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便是赵婉儿,一位郡主。
她像只雀儿一样依偎在陆明远身边,声音甜得发腻:明远哥哥,这就是你家吗那位姐姐……就是你常提起的苏晚姐姐吧
她歪着头看我,笑容天真无邪,眼底却藏着针。
陆明远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婉儿,别闹。晚儿……这是我路上结识的……婉儿郡主。
郡主
我的心猛地一沉。
陆明远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有讨好,有惶恐,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迷恋。
我的小院,因为这位郡主的驾临,瞬间变得逼仄又陌生。
她带来的侍女趾高气扬,仿佛她们才是主人。
2
平静的日子没过两天。
一个新月如钩的夜晚,月光暗淡,我也感觉浑身乏力。
陆明远走进了我的小屋,手里捏着一张纸。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声音干涩:晚儿……我们……和离吧。
我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血液都冷了。
为……为什么
我的声音在抖。
性情不合……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婉儿她……身份尊贵,住在我们这简陋之地,恐有损清誉,惹人闲话……
就在这时,阿离像一道火红的影子冲了进来。
她是我在山里捡到的小狐妖,修炼时间短,还不能完全化形,但已能口吐人言,性子泼辣。
她指着陆明远的鼻子就骂:陆明远!你放屁!什么性情不合当年是谁天天喝我姐姐用精血凝聚的花露茶才考上状元的你那榆木脑袋,没有姐姐的花露滋养,能开窍现在攀上高枝了,就想把我姐姐一脚踹开你良心被狗吃了!
花露的事被捅破,陆明远的脸瞬间涨红,恼羞成怒:阿离!休得胡言!
他下意识想把休书塞回去。
赵婉儿不知何时也来了,倚在门边,一脸惊吓:明远哥哥,阿离妹妹好凶啊!苏姐姐,你快劝劝她,别为了我伤了和气……明远哥哥也是为姐姐名声着想……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明远看着赵婉儿泫然欲泣的样子,又看看愤怒的阿离和脸色惨白的我,烦躁地把休书胡乱塞进袖中。
罢了罢了!这事……容后再议!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赵婉儿对我露出一个胜利者般的、转瞬即逝的冷笑。
阿离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抱住我冰凉的手:姐姐!你看清了吗他就是个白眼狼!那郡主更是个蛇蝎心肠的狐狸精!
我看着窗外那弯黯淡的新月,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月夜,他苦读至深夜,我悄悄在他茶盏里滴入花露,他喝完,疲惫一扫而空,笑着握住我的手说:晚儿,你真是我的福星。等我金榜题名,定不负你。
那时的掌心,多么温暖。
如今,只剩刺骨的寒。
3
赵婉儿的游戏开始了。
第二天,她就天真烂漫地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袖子撒娇:苏姐姐,你的房间好漂亮啊!窗户正对着月亮!婉儿最喜欢看月亮了,可是我的房间好黑,我害怕……姐姐最疼婉儿了,我们换房间住几天好不好就几天!
她眨着大眼睛,满脸恳求。
还没等我回答,她带来的两个侍女已经不由分说地开始帮我收拾东西。
我的衣物、我常看的书、我小心养护的几盆喜阴的兰草……被粗鲁地抱起,扔进了院子角落那间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杂物间。
灰尘弥漫,霉味刺鼻。
陆明远就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赵婉儿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我的房间。
那晚,她故意将窗户开得大大的,沐浴着清冷的月辉,对着院中站着的陆明远娇笑:明远哥哥,你看今晚的月亮真美!不过……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这月光好像没有苏姐姐身上的气息纯净呢姐姐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贝月光呀
陆明远抬头看了看月亮,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杂物间紧闭的门,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蜷缩在杂物间冰冷的草席上,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笑语,身体因为失去了月华的滋养而阵阵发冷。
月光……
我想起刚化形那会儿,懵懂无知,被山里的精怪欺负,是他挺身而出,护在我身前。
月光洒在他青涩却坚定的侧脸上,他对我说: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少年的承诺,在月下闪闪发光。
如今,保护我的人,亲手将我推进了黑暗。
4
赵婉儿似乎特别喜欢亲近我。
这天,她端着一个调色盘,里面是浓稠的墨汁,蹦蹦跳跳地跑来找我:苏姐姐!婉儿想学画画!姐姐教教婉儿好不好
她笑得一脸无害。
我心里警铃大作,下意识想避开。
就在她靠近我的瞬间,她像是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
那满满一盘墨汁,不偏不倚,兜头盖脸地泼在了我身上!
浓黑、粘腻、带着刺鼻气味的墨汁瞬间浸透了我素色的衣裙,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月见草妖的本性让我对污秽之物极度排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啊!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赵婉儿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她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帕帮我擦,却把墨迹抹得更开,她眼圈一红,泪水说来就来,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姐姐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生婉儿的气了婉儿好笨……
陆明远闻声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赵婉儿哭得梨花带雨,满手墨渍,而我浑身漆黑,狼狈不堪地站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晚儿!怎么回事
陆明远皱眉,语气带着责备。
赵婉儿立刻扑进他怀里,抽噎着:明远哥哥……都怪我笨手笨脚……弄脏了姐姐的衣服……姐姐肯定讨厌死我了……
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好不可怜。
陆明远心疼地拍着她的背,看向我时,眼神只剩下不耐和烦躁:婉儿又不是故意的!一件衣服而已,脏了就洗,你摆脸色给谁看吓到婉儿了!
他的责备像冰冷的刀子扎进我心里。
墨汁的冰冷和粘腻紧紧贴着皮肤,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挥之不去。
我却想起了另一件衣服。
那年冬天特别冷,他赶考在外,我熬夜为他缝制了一件厚实的棉袍。
手指被针扎了无数次,但我甘之如饴。
他收到后,紧紧抱着那件袍子,说:晚儿,这衣裳真暖和,穿着它,就像你在抱着我。
那时他眼中的感动和珍惜,那么真切。
如今,一件沾满墨汁的旧衣,在他眼里,抵不过赵婉儿一滴虚假的眼泪。
5
赵婉儿的游戏越来越过分。
这天,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明远哥哥,苏姐姐,我们玩捉迷藏吧!可有趣了!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和陆明远。
她好心地把我引到后院那个废弃的、用来堆放陈年杂物的小地窖口。
姐姐,这里最隐蔽了!婉儿保证找不到你!你快藏好!
她笑得甜美,眼神却闪烁着恶毒的光。
地窖里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空气污浊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刚一进去,身后就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苏姐姐藏好啦!明远哥哥,我们快去找!看谁先找到!
赵婉儿清脆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兴奋,渐渐远去。
黑暗瞬间吞噬了我。
我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呼喊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却传不出去。
今天是新月,是我妖力最弱的时候!
这污浊、窒息、绝对的黑暗,对月见草妖来说是致命的折磨。
我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的力量像被抽干,意识也开始模糊。
无数的爬虫在角落窸窣作响,甚至爬过我的脚背……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陷入昏迷时,地窖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刺眼的光线涌入,阿离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带着哭腔:姐姐!姐姐你怎么样
她扶起虚脱的我,愤怒地瞪着闻声赶来的陆明远和一脸惊讶的赵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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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远!你是瞎了还是聋了她这是要把我姐姐活活闷死在这里!这是谋杀!
阿离的眼睛因为愤怒变得血红。
陆明远看到我奄奄一息、满身灰尘的狼狈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愧疚。
但赵婉儿立刻拽住他的袖子,委屈地扁着嘴:阿离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只是……只是玩得太开心,忘记姐姐还在地窖里了……姐姐,你没事吧都怪我不好……
她说着又要掉眼泪。
陆明远那点愧疚瞬间被赵婉儿的眼泪冲散了,他沉下脸对阿离呵斥:住口!婉儿只是贪玩忘了时间!什么谋杀,休得胡言乱语!
他看向我的眼神,只剩下烦躁和不耐烦,不是没事吗大惊小怪!
阿离气得浑身发抖,扶着我,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我剧烈地咳嗽着,在阿离的搀扶下,艰难地回到杂物间。
意识模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暴雨倾盆,雷电交加,刚化形的我瑟瑟发抖地躲在岩石下,是他,陆明远,不顾自己被淋透,脱下外衫为我遮住风雨,把我护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怕,雨很快就停了。
那时的怀抱,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如今,他亲手将我锁进了比那场暴雨更可怕的深渊。
**6**
我的玉兔雪团儿,是我在这冰冷沈家唯一的慰藉。
它通体雪白,眼睛像红宝石,总爱在月夜依偎在我脚边。
这天,赵婉儿又在逗弄它。
她抱着雪团儿在厨房附近转悠,那里烧着滚烫的开水。
哎呀,小兔子真可爱!
她咯咯笑着,手指却暗中用力掐着雪团儿。
雪团儿吃痛挣扎。
就在这时,赵婉儿手一滑,雪团儿小小的身体被她失手抛进了那滚烫的沸水桶里!
吱!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划破空气!
啊!
赵婉儿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猛地后退,正好撞进闻声赶来的陆明远怀里。
砚哥哥!兔子!兔子它抓我!它自己跳进去的!吓死我了!好可怕!
她紧紧抓着陆明远的衣襟,身体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眼泪说来就来。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不顾滚烫的水汽,徒手想把雪团儿捞出来。
可是太迟了。
雪团儿小小的身体在沸水中翻滚了一下,瞬间没了声息,原本雪白的皮毛变得焦黑一片。
我颤抖着手,将它湿淋淋、滚烫又冰冷的小身体捧出来,心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陆明远搂着受惊的赵婉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不怕,一只畜生而已,死了就死了,没伤到你就好。
他看都没看我和雪团儿的尸体一眼,转头对我冷冷地说,语气里满是厌烦:以后别养这些脏东西!吓到婉儿了!
脏东西
我抱着雪团儿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浑身都在颤抖。
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流不下来。
我看着他,看着依偎在他怀里、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冷笑的赵婉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雪团儿……
我想起它刚来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
是陆明远从集市上买回来送给我的。
他说:晚儿,我看你一个人闷,让它陪陪你。它像你一样,干干净净的。
他那时笑着,把雪白的小兔子放进我怀里。
我抱着它,心里像灌了蜜。
他说我像它一样干净。
如今,在他眼里,它成了脏东西,而我……又算什么呢
最后一点寄托和温暖,被他们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碾碎了。
7
雪团儿的死,抽走了我最后一丝生气。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整日待在阴暗的杂物间里,对着雪团儿留下的一小撮绒毛发呆。
阿离守着我,寸步不离,小脸上满是担忧和愤怒。
这天夜里,赵婉儿突然病倒了。
她躺在我的旧房间里,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陆明远急得团团转,请来了赵婉儿带来的一个老御医。
那御医装模作样地把了脉,摇头晃脑,最后沉重地说:郡主这是沾染了此地不洁的阴秽之气,邪祟入体啊!必须用至阴至纯、凝聚了月华精魄的灵物做药引,方可救命!
是何灵物先生快说!
陆明远急切地问。
御医捋着胡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杂物间的方向:此物……唯有与月华同源的精怪心头之物……比如,月见草妖的心头花露!此乃其生命本源,蕴含最精纯的月魄精华,定能驱散邪祟!
心头花露
陆明远脸色一变,显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看向我这边,眼神剧烈挣扎。
就在这时,床上的赵婉儿悠悠转醒,气若游丝。
她看到我,费力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冰凉刺骨。
她眼中含泪,声音断断续续:苏姐姐……别……别听他的……那东西……是要姐姐的命才能取的……婉儿……婉儿不要了……不能连累姐姐……让我死了吧……
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无比凄楚。
婉儿!别说傻话!
陆明远扑到床边,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猛地转过头,几步冲到杂物间门口,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晚儿!
他仰头看着我,声泪俱下,求你了!救救婉儿!她是无辜的!她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我知道你能救!看在我们多年夫妻情分上,看在我当年救过你的份上!救救她!只要你救她,我什么都答应你!休书我立刻撕掉!我们好好过日子!晚儿!
他哭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婆婆李氏、兄嫂沈松夫妇仿佛也在我耳边聒噪:苏晚!郡主待你不薄啊!你怎能见死不救就是!你难道真要看着明远伤心死吗
姐姐!不要!
阿离尖叫着扑过来,挡在我身前,指着陆明远和床上的赵婉儿,厉声嘶吼,陆明远!你睁开眼看看!她在演戏!她就是要逼死姐姐!她早就知道取心头花露姐姐会死!这是谋杀!姐姐别信他!他骗你的!
陆明远却像没听见阿离的话,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还有一丝不容拒绝的逼迫:晚儿!求你了!救救婉儿!救救我!
他一遍遍重复着,像催命的符咒。
我看着眼前这个跪地哀求的男人。
他的眼泪,他的誓言,他口中的夫妻情分和救命之恩。
多么讽刺啊。
我想起了我们成亲的那晚。
红烛高燃,他掀开我的盖头,眼中是纯粹的喜悦和温柔。
他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晚儿,我陆明远此生,绝不负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的誓言,在摇曳的烛光下,那么庄重,那么滚烫。
如今,这誓言成了他索要我性命的枷锁。
心头花露……
那是我的命。
他明明知道。
为了赵婉儿,他还是要。
8
世界仿佛安静了。
陆明远的哭求声,阿离的怒骂声,赵婉儿虚弱的啜泣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看着窗外,新月只剩下一道极细的银钩,几乎看不见。
这是我妖力最弱的时候。
也好。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要的,我给你。
陆明远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晚儿!你答应了!
我没有看他。
目光穿过他,看向那弯残月。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凄绝到极致的弧度。
救命之恩……
陆明远,今日,我便用这条命,还给你。
从此,两不相欠。
无视阿离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不要啊!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起最后残存的一丝妖力。
那光芒微弱,却带着决绝的死气。
没有丝毫犹豫,我将指尖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比黑暗更绝望,比污秽更恶心。
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
一滴璀璨得如同天上星辰、却又萦绕着浓郁死气的液体,缓缓从我心口剥离出来,我的心头花露。
它悬浮在空中,散发着纯净又诡异的月华光芒。
随着花露离体,我感觉全身的力气、温度、甚至生命,都在飞速流逝。
身体像失去了水分的月见草,迅速枯萎、干瘪、变得透明。
视线开始模糊,陆明远狂喜的脸,赵婉儿期待的眼神,阿离绝望的泪眼……都变得扭曲。
晚儿……
陆明远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僵住,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太迟了。
我的身体,在陆明远惊骇的目光和阿离凄厉的哭喊声中,化作无数细微的光点尘埃,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最后残留的感知,是身上那件素色的衣裙,无力地飘落在地,沾染了心口处一点刺目的、迅速晕开的暗红。
结束了。
陆明远,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
9
我的意识并没有消散。
仿佛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从虚无中拉扯回来。
我以一种奇特的视角悬浮在房间上空,看着下面的一切。
轻飘飘的,没有实体。
我死了。
真的死了。
用我的命,还了他的恩。
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我看到地上那件染血的素衣,看到阿离抱着它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到陆明远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消散的地方,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
然后,我看到床上的赵婉儿猛地坐了起来!
脸上哪还有半点病容
苍白虚弱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狂喜和贪婪!
她眼中闪烁着精光,一把抓向空中那颗悬浮的、属于我的心,心头花露!
哈哈哈!成了!这贱人终于死了!
她尖锐刺耳的笑声充满了恶毒和得意,紧紧攥着那滴花露,像捧着绝世珍宝。
她对着呆若木鸡的陆明远炫耀,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明远哥哥!快看!有了它,我会永远比你记忆里那个村妇更美!更年轻!永远都是!哈哈!她总算识相,自己把命交出来了!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虚无的灵魂!
原来……原来她根本就没病!
一切都是假的!
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她就是要我的命!要我的心头花露!
而陆明远……他知道吗
我猛地看向陆明远。
陆明远像是被赵婉儿的狂笑惊醒。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件染血的素衣,又看看赵婉儿手中璀璨的花露,再看看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我的点点荧光……
他的脸上,先是巨大的震惊,然后是迟来的恐惧,最后……竟然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扭曲的复杂表情他甚至没有质问赵婉儿一句!
明远哥哥,这下好了,赵婉儿得意洋洋地依偎过去,声音甜得发腻,碍事的终于没了,以后你就是我的驸马了!我们……
陆明远!赵婉儿!你们不得好死!
阿离抱着我的血衣,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冲天的悲愤,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发出泣血的诅咒,姐姐的命!要你们百倍偿还!我阿离在此立誓,与你们不共戴天!你们这对狗男女,早就知道取心头花露姐姐会死!你们就是合谋杀她的凶手!
阿离的怒吼如同惊雷!
合谋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我猛地看向陆明远!
他脸上那丝如释重负,瞬间变成了被戳穿的狼狈和惊惶!他没有反驳!没有斥责阿离胡说!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躲开我的……不,是躲开阿离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愤怒目光!
他……知道!
他明明知道取心头花露我会死!
他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求我,口口声声的夫妻情分、救命之恩……全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只是为了配合赵婉儿演完这场戏,好让我心甘情愿地去死!好让他能攀上郡主,做他的驸马爷!
巨大的欺骗感!
彻骨的背叛!
还有那被利用到死、连最后一点价值都被榨干的屈辱!
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怨毒和暴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从我灵魂深处轰然爆发!
不!我不甘心!我不能这样死去!我不能让这对豺狼虎豹逍遥快活!我要他们偿命!要他们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窗外,那轮清冷的残月,仿佛感应到我滔天的怨恨,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粘稠的血红色!
粘稠的血色月光穿透屋顶,如同实质的怨气洪流,疯狂地涌入我的灵魂!
在陆明远和赵婉儿骤然惊骇的目光中,在阿离悲愤的注视下,那血色的月光与从我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无尽怨气疯狂汇聚、缠绕!
一个身影在血光中迅速凝聚成形!
白发如霜雪般狂舞,双眸赤红如血,流淌下粘稠的血泪!
原本清丽的面容变得妖异而冰冷,周身缠绕着实质般的血色怨气与冰冷的月华之力!
那是我,苏晚,却再也不是那个温顺隐忍的月见草妖!
我是被欺骗、被背叛、被榨干最后价值后,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厉鬼!
新生的厉鬼之我,血红的眼瞳瞬间锁定了赵婉儿手中那滴属于我的心血,以及她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得意和陆明远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滔天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房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10
啊!鬼!鬼啊!
赵婉儿脸上的得意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她看着厉鬼状态的我,吓得魂飞魄散!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吞下那滴心头花露!
传说中精怪的心头之物能带来力量
她不管了!
她猛地将花露塞向自己的口中!
不!婉儿!
陆明远下意识地惊恐大喊。
然而,已经太晚了!
就在那滴璀璨的心头花露触及赵婉儿嘴唇的刹那!
嗤啦!
花露骤然变形!
它不再是温润的液体,而是化作无数根带着倒刺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荆棘!
这些荆棘像有生命般,疯狂地钻入赵婉儿的喉咙、口腔!
呃……嗬嗬……
赵婉儿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限,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她双手死死抓向自己的脖子,想要把那些荆棘扯出来!
但荆棘在她体内疯狂生长、穿刺!
更恐怖的是,在血色月光的照耀下,她那原本娇嫩如花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松弛、起皱、布满褐色的斑点!
曾经明亮的眼睛迅速浑浊凹陷,乌黑的秀发变得干枯灰白!
她在经历着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瞬间的、不可逆转的衰老和腐朽!
嗬……救……明远……
她拼命地想向陆明远求救,喉咙却被荆棘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最终,在陆明远惊恐万分的注视下,赵婉儿,这位曾经骄纵狠毒的小郡主,变成了一具形容枯槁、面目狰狞恐怖的老妪尸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她至死都紧紧抓着自己溃烂的喉咙。
婉儿!
陆明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亲眼目睹这恐怖的一幕,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连滚爬爬地转身就逃!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
11
他疯狂地冲出房间,跌跌撞撞地跑向后院。
本能地,他逃向那个地方,当年他曾为我挡过风雨的、靠近后山的那扇破旧柴扉旁。
月光似乎能给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然而,一道裹挟着冰冷月华与血腥气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他面前!
白发在血月下狂舞,赤瞳流淌着血泪,正是厉鬼之我!
啊!
陆明远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挪。
晚儿……晚儿!别过来!别杀我!
他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晚儿
厉鬼之我发出冰冷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那个苏晚,已经被你亲手逼死了。剜心取露,魂飞魄散。你忘了吗
我错了!晚儿!我真的错了!
陆明远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瞬间红肿流血,我是被赵婉儿那个毒妇骗了!是她迷惑了我!是她逼我的!我心里……我心里一直只有你啊晚儿!我爱你!我一直爱的都是你啊!求你饶了我!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看在我当年救过你的份上!
爱
厉鬼之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血泪流得更凶,声音却越发冰寒刺骨,你的爱,就是看着她一次次将我推进深渊看着墨汁泼身无动于衷看着我被锁地窖置若罔闻看着雪团儿惨死冷语相向最后……跪在我面前,亲手索要我的性命!
我每说一句,陆明远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救命之恩
厉鬼之我抬起手,指尖缠绕着血色月华与森森寒气,今日,我已用这条命,连本带利,还给你了!陆明远。
我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蝼蚁。
如今剩下的,只有索命之仇!
不!
陆明远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我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
凝聚了所有怨恨与月华寒力的手,对着他,虚空一按!
凝!
刺骨的寒气瞬间爆发!
血色的月光仿佛被冻结!
陆明远脸上的恐惧、绝望、哀求瞬间凝固!
他的身体从脚底开始,迅速被晶莹剔透的寒冰覆盖、冻结!
眨眼之间,一座栩栩如生的人形冰雕,就矗立在了当年他为我遮雨的那扇破旧柴扉旁。
冰雕里的他,还保持着跪地求饶、仰天哀嚎的姿态,脸上的表情是永恒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血色的月光照在冰雕上,反射出诡异而凄冷的光。
12
血色渐渐从天际褪去,残月恢复了它原本的苍白清冷。
小院里一片死寂。
赵婉儿枯槁恐怖的尸体倒在地上,陆明远的冰雕在月光下散发着森森寒气。
阿离抱着我那件染血的素衣,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院子中央。
她看着赵婉儿的尸体,又看了看陆明远的冰雕,小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刻骨的悲伤和疲惫。
她走到我消散的地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小手,在那片沾染了暗红血迹的土地上,仔细地摸索着。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点坚硬又温润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
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流转着黯淡银辉、内部却仿佛蕴含着破碎星光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我的妖丹!虽然光华黯淡,布满裂痕,几近破碎,但它竟然没有随着我的形神俱灭而彻底消散!
阿离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布满裂痕、光芒微弱的妖丹,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妖丹上。
她将妖丹紧紧贴在脸颊,感受着那微弱却熟悉的气息,低声呜咽:姐姐……
她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和冰雕一眼。
用我的血衣仔细地将那颗残破的妖丹包裹好,珍重地抱在怀里。
小小的身影化作一道黯淡却坚定的红光,头也不回地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无数个日日夜夜,寒来暑往。
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静静地守护在一处月光最盛的山崖上。
她的面前,一颗被素色布帛包裹的珠子,正贪婪地吸收着天地间最纯净的月华精华。
阿离寸步不离,日夜守护。
她赶走过试图靠近的飞鸟,驱散过好奇的精怪,用自己微薄的妖力梳理引导着月华,源源不断地滋养着那颗濒临破碎的妖丹。
银色的光华在珠子上流转,那些蛛网般细密的裂痕,在月华和阿离不眠不休的守护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弥合。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经历了多少次月圆月缺。
在一个清辉遍洒的满月之夜。
那枚被阿离放在月光最盛处岩石上的妖丹,突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
纯净、柔和、充满了生机的银色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小小的山崖!
光芒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内敛。
光芒散去后,岩石上,那颗妖丹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嫩绿的新芽,颤巍巍地破开了岩石的缝隙,舒展着两片小小的、晶莹剔透的叶子。
新芽的顶端,一点极其柔和的银色光芒,如同微缩的月亮,轻轻摇曳。
月华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地汇聚在它周围,温柔地包裹着它。
阿离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伸出爪子,颤抖着,轻轻碰了碰那嫩绿的叶片。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带着月华般清冷又温柔的声音,直接在阿离的心底响起,如同叹息,又如呢喃:
阿离……
阿离浑身剧震!
雪白的绒毛瞬间炸开,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洪流般冲垮了她!
她猛地扑到那株小小的月见草幼苗前,碧绿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姐姐!是你吗姐姐!真的是你吗!
那株小小的月见草幼苗,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了一下,顶端那点银辉温柔地闪烁。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阿离心底响起,带着一丝初生的懵懂,却有着无法错认的温暖和依恋:
是我……阿离……别哭……
阿离再也忍不住,她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着那柔嫩的叶片,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灵魂波动,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岩石上。
她蜷缩在那株新生的月见草旁,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和蓬松的尾巴,为它遮挡夜晚的寒风。
清冷的月光洒落,笼罩着一株重获新生的月见草,和一只守护着它、喜极而泣的小狐狸。
山崖之上,一片静谧,唯有月华如水,温柔流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