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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高考最后一门结束铃响,我撕掉所有复习资料抛向天空。
——暗恋三年的同桌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林晚晚,卷子不能乱扔。
——我甩开他:管得着吗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他弯腰捡起我扔掉的志愿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同一所大学的代码。
——用不着他晃了晃我的草稿纸,那为什么你的志愿和我一模一样
——人群在欢呼,彩带在飘舞,他忽然凑近我的耳朵:
——以后,不用再偷偷喜欢了。
……
高考最后一门,英语。
交卷的铃声尖锐地划破紧绷的空气,像是积蓄了三年洪水的闸门轰然洞开。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压抑已久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欢呼声,桌椅板凳被猛地推开、撞倒的刺耳声响,书本试卷哗啦啦落地的声音……无数声音汇聚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喧嚣。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结束了。真的结束了。那根勒得人喘不过气、日夜悬在头顶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茫然,瞬间将我淹没。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旁边那个熟悉的座位。
陈屿还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他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笔袋,修长的手指动作平稳,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而只是一次寻常的课堂练习。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那双总是过分沉静的眼睛。
又装模作样。我撇撇嘴,心里那点微妙的、想和他分享这一刻解脱的冲动,被他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硬生生摁了回去。算了,管他呢!我用力扯开校服外套的拉链,仿佛也扯开了捆绑在身上三年的无形枷锁。
晚晚!快出来!发什么呆呢!好友苏晓尖锐的声音穿透嘈杂,她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到我座位旁,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疯狂兴奋,解放啦!快!撕书去!
来了!我被她的情绪点燃,血液里那股压抑许久的躁动彻底沸腾起来。我一把抄起桌上、桌肚里所有能找到的、带着墨香和汗渍的纸张——数学错题本、英语单词速记、文综知识点串讲……厚厚的,承载了无数个日夜焦虑与疲惫的重量。
我抱着这堆沉甸甸的过往,几乎是撞开拥挤的人群,冲出教室,奔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暖意扑面而来,楼下已经成了沸腾的海洋。无数雪白的纸片正从各个窗口喷涌而出,像一场盛大而疯狂的暴雪。欢呼声、尖叫声、大笑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书本油墨和青春汗水交织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去你的高考!苏晓在我旁边尖叫着,奋力将一叠试卷抛向空中。白色的纸片如受惊的鸽子,扑棱棱散开,打着旋儿向楼下坠去。
就是现在!
积压了三年的所有情绪——熬夜的疲惫、刷题的枯燥、对未来的惶恐、还有那点隐秘的、无人知晓的酸涩心事——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我猛地将怀里所有的纸张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窗外抛去!
哗啦——
纸张挣脱束缚,在金色的夕阳余晖里骤然散开,像无数只骤然获得自由的白色蝴蝶,争先恐后地扑向那片喧嚣的、庆祝新生的天空。看着它们翻滚、飘落,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了四肢百骸。结束了。都结束了。
林晚晚!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急促和严厉,猛地在我身后炸响。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骤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猝不及防,身体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进身后人的怀里。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一跳,几乎漏拍。
我猛地回头。
是陈屿。
他就站在我身后,离得那样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那双沉静眼眸里此刻翻涌着的、明显的不赞同。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抓着我手腕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而温热,那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像一小簇火苗,烫得惊人。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这个时候还要管我凭什么他永远能用这副冷静自持的样子,衬得我像个莽撞失控的傻瓜尤其是……尤其是想到这三年里,无数次偷偷看他专注的侧脸,无数次因为他一句讲解而心跳加速,无数次在他靠近时屏住呼吸……那些压抑的、从未说出口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在此刻被他的阻拦彻底点燃。
陈屿,你有病啊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恼拔高了好几度,在喧闹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尖锐,管得着吗你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向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吼完,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要证明我的决绝和此刻不容置疑的自由,再次转身,赌气般地将手里仅剩的几张草稿纸也用力抛了出去。
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混在漫天飞舞的白色海洋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打着旋儿,轻飘飘地往下落。
陈屿没再说话。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狂欢,彩带和碎纸屑在金色的光尘里狂舞。可我们之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陷入一种奇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着我,眼神深得像此刻天色将暗未暗的湖面,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我心慌意乱。刚才那股冲天的怒火和无所顾忌的勇气,在他这种沉默的注视下,竟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只留下尴尬的空壳。
然后,在我错愕的目光中,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弯下了腰。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优等生常有的矜持。他伸出手,精准地拨开散落在地面被踩踏过的试卷和书本残骸,修长的手指在混乱中捡起了一小叠被揉皱的纸。
那是……我刚才扔出去的草稿纸!其中一张,被风吹得翻卷起来,露出了背面密密麻麻、用铅笔反复涂改过的字迹。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了头顶,脸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在发烫。那是我……是我反复推算、涂涂改改了好多个晚上,用铅笔小心翼翼写在草稿纸背面的……志愿草稿!
用不着陈屿终于开口了。他直起身,扬了扬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喧嚣。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笑,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笃定的了然。
他往前一步,距离再次被拉近。走廊窗户透进来的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他低头,目光牢牢锁住我慌乱躲闪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低沉:
那为什么,他晃了晃那张写满了我心事的纸,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你的志愿,和我的一模一样
轰——
世界骤然失声。
楼下震天的欢呼、苏晓兴奋的尖叫、纸张飞舞的簌簌声……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空白的脑海里反复炸响。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看到那张纸……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S大的招生代码!那是我无数次在深夜里,对着招生简章和历年分数线反复计算、反复推演后,最终偷偷写下的、唯一的答案。只因为,那是他曾经在某个午后,闲聊时不经意提过的目标院校。
我的秘密基地,我小心翼翼藏了三年的、连苏晓都不知道的心事,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猝不及防地翻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夕阳的余晖下。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看穿的恐慌瞬间将我攫住,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脸颊烫得几乎能煎鸡蛋。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陈屿的目光没有移开分毫。他看着我的窘迫,看着我烧红的脸颊和慌乱无措的眼睛,那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惯常的清冷疏离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光芒。那光芒带着热度,烫得我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他再次向前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离谱。我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清爽的气息。窗外飘进来的彩带碎屑,有一片轻轻落在了他乌黑的发顶,他浑然未觉。
在周围人群震耳欲聋的狂欢声浪里,在漫天飘舞的彩带和碎纸屑构成的、宛如梦幻的背景中,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羽毛般拂过我滚烫的耳廓。
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和释然,穿透所有喧嚣,稳稳地落在我的耳膜上:
以后,不用再偷偷喜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荡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凝固了,又似乎瞬间沸腾。大脑彻底死机,只剩下他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不用再偷偷喜欢了
他……他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他也……
无数个疑问和巨大的震惊让我彻底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耳廓上残留的、属于他气息的微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清晰笑意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傻掉的模样,里面漾开的暖意,几乎要将人溺毙。
喂!陈屿!林晚晚!你们俩傻站着干嘛呢!快下来啊!拍照啦!苏晓的大嗓门像一柄重锤,猛地砸破了这层无形的、只包裹着我们两人的空气膜。
我浑身一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了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出来。
陈屿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而顿了一下。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笑意并未消散,只是染上了一丝无奈。他直起身,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被人发现了。
走了,下去。他开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他甚至还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拉我。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藏在身后,脸颊的温度再次飙升。刚才那股怼天怼地的气势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慌乱。我……我自己走!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绕过他,快步朝楼梯口冲去。身后,似乎传来他一声极轻、极愉悦的低笑。
疯了!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操场上早已成了欢乐的海洋。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都在拥抱、跳跃、尖叫,把成摞的试卷抛向天空。班主任老张被一群男生高高抛起,眼镜歪斜,平日里严肃的脸此刻笑得像个孩子。空气中飘浮着细碎的纸屑,在金色的夕阳下闪闪发光。
苏晓像只精力充沛的兔子,在人群中穿梭,一把抓住还在神游天外的我,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到班级合影的大部队里。快快快!站好站好!茄子——
闪光灯亮起,瞬间定格下无数张年轻、肆意、充满解脱的笑脸。我站在人群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偷偷地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去寻找那个身影。
陈屿站在男生队列的后排,身姿挺拔。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头,视线精准地投了过来。没有言语,他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梢,唇角勾起一个了然又促狭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带着钩子,一下子就把我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搅得天翻地覆。我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掌心却一片湿濡。
晚晚,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啦苏晓凑过来,狐疑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没有!太热了!人太多了!我像被踩了尾巴,慌乱地拍开她的手,声音都变了调。
奇奇怪怪……苏晓嘟囔了一句,很快又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哎!看那边!老张又被抛起来了!
合影结束,人群并未散去。有人开始分发马克笔,让大家在校服上签名留念。白色的校服瞬间成了流动的签名板。苏晓兴奋地拉着我到处找人签名。
陈屿!学霸!给我签个名!保佑我上S大!苏晓咋咋呼呼地把笔塞到陈屿手里,指着自己校服后背一大片空白。周围几个同学也立刻围了上来。
陈屿没有推辞,接过笔,神情专注地在苏晓背上落笔。他写字的样子很好看,手指握着笔,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他身上,心跳又有些不稳。刚才走廊里发生的一切,那句低沉的话语,拂过耳廓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温度,一遍遍在我脑海里重播。他签完苏晓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我,带着询问。
我……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说不用了,可苏晓已经一把将我推了过去。
晚晚的!快签快签!沾沾学霸仙气儿!苏晓笑嘻嘻地起哄。
陈屿看着我,眼神平静,深处却藏着只有我能隐约捕捉到的笑意。他往前一步,离我很近,近得能看清他校服领口下清晰的锁骨线条。熟悉的、清爽的气息再次笼罩过来。他微微俯身,笔尖落在我校服的左胸口位置,心脏跳动的地方。
笔尖划过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动作的流畅,甚至能想象出他写下的名字。他写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郑重的事情。每一次笔尖的移动,都像羽毛轻轻搔刮过我的心尖,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酥麻和悸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的喧嚣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
终于,他停下了笔,却没有立刻直起身。他维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姿态,目光从校服上的签名移开,缓缓抬起,再次落进我的眼睛里。很近,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小小的、慌乱的自己。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清晰地读懂了那个口型。
他说的是:我的。
轰——!刚刚降温的脸颊再次爆炸般燃烧起来。血液疯狂涌向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指的是校服上的签名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陈屿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这才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把马克笔递还给苏晓。
晚晚晚晚!你傻啦苏晓在我眼前用力挥手,一脸不解,签名而已,至于激动成这样脸都快红成猴子屁股了!
我猛地回过神,羞愤欲死,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谁激动了!太阳晒的!我色厉内荏地反驳,一把抢过苏晓手里的笔,胡乱塞给旁边另一个同学,给你签!我……我去买水!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头也不敢回地冲出人群的包围圈。
操场的喧嚣被甩在身后,我一路小跑到靠近围墙的梧桐树下,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大口喘气。心脏依然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擂鼓般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
我低头,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抚上校服左胸的位置。那里,黑色的马克笔清晰地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字:陈屿。
他的签名。他亲手写下的名字。烙印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
指尖触碰着墨迹微凸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温度。那句无声的我的,带着滚烫的回响,一遍遍在脑海里震荡。
林晚晚。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震得树叶簌簌作响。陈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就站在几步开外。他双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夕阳的金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他脸上带着那种了然又有点促狭的表情,仿佛早已看穿我所有的慌乱。
跑什么他朝我走近一步,声音放得很轻。
没……没跑!我梗着脖子,试图找回一点气势,声音却不争气地发虚,人太多,闷得慌!
哦他挑眉,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戏谑的意味。目光扫过我紧捂着胸口签名位置的手。
我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把手藏到身后,脸颊温度再次飙升。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树荫下格外清晰,带着胸腔的共鸣,挠得人心尖发痒。他不再逼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一个熟悉的、小小的、银色的东西躺在他摊开的掌心。
是我的旧耳机分线器。接触不良很久了,右边耳机总是时断时续。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后,我在座位上烦躁地拍打它,被他看见了,当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考完再说。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喏,修好了。他把那个小小的分线器递到我面前,动作很自然,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掌心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夕阳下,它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接口处似乎被小心地打磨过。原来……他一直记得还帮我修好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混合着巨大的酸涩和某种迟来的委屈。这三年里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独自咀嚼的酸涩,那些在他面前拼命掩饰的心跳加速……在这一刻,似乎都因为这个小小的、被修好的分线器,找到了一个柔软的着陆点。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去拿那个分线器。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它冰凉的金属外壳时,他却忽然收拢了手指,将它握在了掌心。
我愕然抬头。
陈屿看着我,眼底的笑意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郑重的温柔。他上前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到呼吸可闻。他微微低下头,目光专注地锁住我的眼睛。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认的承诺意味,这个,暂时先用着。他握紧的拳头在我面前晃了晃,里面是那个修好的分线器。
然后,他的声音更轻,却字字敲在我的心上: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我送你一副新的。
梧桐树的枝叶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沙沙作响。夕阳熔金,将我们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亲密地重叠在一起,落在身后粗糙的树皮和斑驳的地面上。
他刚才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我的意识里。新的……不仅仅是指耳机吗那未尽的、充满暗示的承诺,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甜蜜又带着令人晕眩的期待。
脸颊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我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心里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鹿似乎暂时找到了节奏,变成了规律却依旧急促的鼓点。我能感觉到他落在身侧的视线,沉静而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个……我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还是带着点不自然的微颤,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志愿……你……你真的填了S大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问题简直傻透了。他刚才都那样说了……可心底深处那点残余的不安,还是驱使着我问出了口。仿佛需要一个确凿的、落地的声音,来彻底驱散这三年独自跋涉的迷雾。
陈屿的嘴角弯了起来,眼底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在渐暗的天色里格外明亮。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微微侧过身,面朝着我,姿态放松地靠在粗糙的梧桐树干上。
林晚晚同学,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点调侃,眼神却认真无比,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的人吗
不像。我下意识地回答。他从来都是目标明确、步步为营的优等生。
所以,他微微倾身,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物理系的申请表,我上周就确认提交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第一志愿,S大物理系,确认提交。
物理系!S大王牌中的王牌!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被巨大的、失重的喜悦填满。那是我写在草稿纸背面,却始终不敢真正奢望能与他并肩的领域。他真的选了那里!
那你……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低,带着点不敢置信的试探,你看到我的……草稿了那密密麻麻的S大代码,此刻想来依旧让我耳根发烫。
陈屿没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欣赏某种珍贵的风景。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低沉悦耳。
某个笨蛋,他语气带着纵容的无奈,每次对着草稿纸发呆的时候,手指都会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圈。画得最多的……他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就是S大的招生代码。
轰——!刚刚降温的脸颊再次轰然起火!我猛地捂住脸,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我那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在他眼里,根本就是透明橱窗里的展览品!
陈屿!我羞愤地低吼他的名字,声音闷在手掌里。
他愉悦地低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我捂着脸的手背,带着安抚的力道,稍稍用力,将我的手拉了下来。
我被迫再次对上他含笑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通红的脸颊和羞恼又无措的表情。
别捂了。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擦过我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声音温柔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稳,以后,不用偷偷画了。
他顿了顿,目光专注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正大光明地填。
晚风拂过树梢,卷起操场上残留的纸屑,打着旋儿飞向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火。远处,毕业狂欢的喧嚣依旧隐隐传来,像是属于过去的背景音。而在这棵安静的梧桐树下,一个新的、带着无限可能的未来,正带着初夏傍晚温热的潮气,悄然降临。
我看着他眼底清晰映出的、小小的、不再需要躲藏的自己,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那困扰了我整个下午的、巨大的茫然和高考结束后的虚脱感,忽然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所取代。
嗯!我用力地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脸颊依旧滚烫,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羞窘,而是因为心底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流和勇气。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那笑容明亮而温暖,驱散了黄昏最后的凉意。他自然地松开我的手,转而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柔和的光映亮了他清俊的侧脸。
现在,他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调出一个熟悉的表格界面,然后将手机递到我面前,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熟稔,要不要先对对细节比如……专业方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免得某些人,又要在草稿纸上画圈画到半夜。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S大官方志愿填报系统的预览页面。物理系的选项旁边,清晰地标注着已确认。而下面几个备选专业的空格,还空着。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处林立的高楼背后,天际铺展开一片温柔的蓝紫色。操场上的喧嚣不知何时已渐渐平息,只有远处教学楼还亮着几盏零星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
梧桐树下,光线变得朦胧而柔和。
我接过他递来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屏幕,也触碰到他残留的体温。屏幕上物理系-已确认那几个字,像带着魔力,让我悬了三年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胸腔里。
谁……谁画圈画到半夜了!我小声反驳,试图掩饰再次升腾的羞意,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S大详细的专业列表。微电子科学、凝聚态物理、理论物理……那些曾经只敢在招生简章上仰望的名字,此刻似乎都变得触手可及。
陈屿低笑一声,没有拆穿我,只是自然地靠近一步,肩膀几乎要挨着我的肩膀。他微微低下头,下巴几乎要蹭到我的发顶,伸手指着屏幕:这边,微电子方向,这几年发展势头很猛,和几个顶尖实验室都有合作项目。他的声音很近,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清晰地为我讲解着。
我努力集中精神听他分析各个专业的优劣、课程设置、未来前景,他条理清晰,语气沉稳。可那些专业名词仿佛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他低沉的嗓音,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他偶尔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指着屏幕时骨节分明的手指……所有细微的感官,都在这朦胧的暮色里被无限放大,编织成一张甜蜜而令人晕眩的网。
……所以,如果你对硬件设计和半导体材料更感兴趣,微电子会更合适些。他做了个简短的总结,侧过头看我,你觉得呢
我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专注询问的视线里。树影婆娑,落在他眼底,像碎了一池温柔的星光。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干,我觉得……挺好的。天知道我根本没完全消化他那一大段分析,只觉得他说的都对。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走神,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没有点破。他收回手,重新插回裤兜,姿态放松地靠在树干上,目光望向远处教学楼渐次亮起的灯火。
填志愿还有几天时间,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可以慢慢想。
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和草木的清气,拂过脸颊,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操场上最后一批狂欢的同学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刚才被喧嚣掩盖的、某种更为清晰的情愫悄然浮现。我们肩并肩站着,很近。手臂偶尔会因为动作轻轻擦过对方的校服布料,带来细微的摩擦感,像微弱的电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甜的静谧。
陈屿。我小声地、试探性地叫他的名字,打破了这份沉默。
嗯他立刻应声,侧过头看我。
昏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清晰,眼神在暮色里显得格外专注和温柔。
那个……我捏紧了口袋里的旧耳机分线器,冰凉的金属外壳已经被我的掌心焐热,你刚才说……新的耳机……
话没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傻气。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安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悦耳。
嗯,说话算数。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承诺感,等通知书到了,带你去挑。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眼底的笑意加深,带着点促狭的意味,挑一副……音质最好的。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幸好天色够暗。我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远。心里那头小鹿又开始撒欢,撞得胸腔微微发麻。
哦……好。我应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我站着。梧桐树巨大的影子温柔地将我们笼罩。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夏夜的帷幕正悄然落下,而属于我们的、崭新的序章,似乎才刚刚开始书写。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润气息,还有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又悸动的独特氛围。
走了。陈屿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静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再晚,校门该关了。
嗯。我点点头,跟着他迈开脚步。
我们并肩走在空旷下来的操场上,谁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塑胶跑道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刚才漫天飞舞的纸屑大部分已被风卷走,或是被踩进泥土里,只剩下零星几片白色的碎角,固执地黏在深红色的跑道上,像是这场盛大落幕最后的印记。
月光清冷,悄然取代了夕阳的暖辉,为我们投下两道长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晚风穿过空旷的操场,带着凉意,卷起衣角。
冷吗陈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些。
还好。我摇摇头,手臂却不自觉地互相抱了一下。初夏的夜晚,风还是有些凉意的。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校服外套忽然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宽大的外套瞬间裹住了微凉的夜风,也裹住了他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愕然抬头看他。
陈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袖T恤,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清瘦而挺拔。他没有看我,目光平视着前方校门口隐约的灯光,侧脸线条在月色中显得有些清冷,语气却平淡无波:穿着吧,别着凉。
外套上残留着他的体温,暖暖地包裹着肩膀。那温度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一路蔓延到心尖。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襟,指尖碰到微凉的拉链头。喉咙有点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们继续沉默地走着。肩与肩之间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没有触碰,却比任何时候都感觉更近。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少年特有的清爽气息,被外套包裹着,萦绕在鼻尖。
走到校门口,昏黄的路灯光线倾泻下来。传达室的王大爷正慢悠悠地锁着侧边的小铁门,看到我们,眯着眼笑了笑:哟,最后俩了考得不错吧快回家吧!
谢谢王大爷!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完,两人都是一愣,随即又忍不住相视一笑。这一笑,仿佛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微妙的紧张和矜持。
走出校门,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流声、人语声,霓虹灯闪烁。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回家的方向一左一右。
该分开了。
脚步同时停下。我捏着肩上宽大的校服衣角,那上面仿佛还带着他的心跳。他站在我身侧,路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那个……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想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衣服……
穿着吧,他打断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明天给我就行。
明天明天我们还会见面这个认知让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哦……好。我点点头,抓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我们面对面站着,周围是流动的车灯和人潮,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看着我,眼神在变幻的霓虹灯影里显得深邃而明亮,带着某种欲言又止的期待。
林晚晚。他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
嗯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路灯的光线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大半,我几乎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他微微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进我的眼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志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一起填。
不是询问,不是建议,而是陈述。一种宣告般的肯定句。他眼底映着路灯的光,也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那点残余的、关于未来的不确定和惶恐,在他这句话里,彻底烟消云散。一股滚烫的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初夏夜风的最后一丝凉意。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清晰地看到那里面闪烁的、名为我们的未来。
好!我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大大的笑容。
他也笑了。那笑容不再是平日里清浅的弧度,而是真切地舒展开来,眉眼弯起,像盛满了月光的清泉,明亮而温暖。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发,却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肩上属于他的那件校服外套。
路上小心。他低声说,目光里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
你也是。我小声回应。
他点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转身,迈开步子,汇入了左侧街灯下的人流。他的背影在斑斓的霓虹中渐渐变小,却依旧挺拔如白杨。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我才缓缓收回视线。肩上宽大的校服外套沉甸甸的,带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像一个温暖的拥抱,紧紧包裹着我。
我独自站在喧闹的十字路口,周围是流动的光影和陌生的人群。晚风拂过发梢,带着夏夜特有的暖意。心底那片被高考长久压抑的荒原,此刻正被一种全新的、蓬勃的、带着无限可能的绿意悄然覆盖。
手指伸进口袋,握紧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旧耳机分线器。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旧的,终将过去。
而新的,我们一起去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