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绸勒得我后颈发疼。
喜轿停稳时,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原身的记忆里,这顶花轿抬进侯府那日,也是这般闷热的天。
她被灌下毒汤时,盖头还没掀,喉管先烧得像吞了炭。
少夫人请。喜婆掀开轿帘,我被架着往正厅走。
绣鞋碾过满地喜钱,金箔硌得脚底板生疼。
厅里人声忽静,我隔着盖头都能感觉到几道刺人的目光。
弟妹坐主位。大夫人周氏的声音甜得发腻,冲喜讲究个吉利,你与昭儿并肩坐着才是。
我被按在椅子上,右边的位置空着。
原身记忆里,当时世子根本没来正厅——他咳血咳得昏过去,周氏趁机端来那碗补汤。
可今天不一样,我能听见右边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带着碎瓷似的沙哑。
黛清妹妹,这是我让厨房煨了整夜的参汤。周氏的手伸到我面前,碗沿碰着我手背,冲喜要喝双福汤,你先喝,昭儿随后。
我的心跳得耳膜发疼。
原身就是在这碗汤里喝到了断魂草,毒发时浑身发紫,周氏哭天喊地说克夫命果然显灵,转头就把她扔进乱葬岗。
我垂着的手攥紧帕子,借着盖头遮掩,手腕微抖。
参汤泼在帕子上的声响被喜婆的唱喏盖过,我捏着空碗作势饮尽,喉结动了动,多谢嫂嫂。
噗——我突然捂住嘴咳嗽,指缝渗出半丝血沫——原身中毒时就是这样,先咳血,再浑身抽搐。
我蜷起脚趾,让身体微微发抖,眼角瞥见周氏的鞋尖动了动,像是要上前,又硬生生停住。
少夫人这是——喜婆慌了。
无妨。右边传来低哑的男声,带着病气的虚浮,却裹着股子冷硬,许是盖头捂久了。
一只手伸过来,指节抵着我肘弯。
我能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不像是病秧子该有的。
他扶我起来时,声音擦着我耳际:你不怕死
我垂着眸,盖头下的睫毛颤了颤,若我死了,谁替世子牵制大夫人
他的手顿了顿,没再说话。
夜里阿桃掀窗进来时,我正对着烛火翻那方浸了毒汤的帕子。
她跪下来时膝盖撞在青砖上,小姐,我对不住您……大夫人拿我娘的药威胁我,让我盯着您的动静……
我把帕子收进妆匣,你娘的病,可是需要‘千日红’
阿桃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惶,您怎么知道大夫人给的药方里……
千日红活血,你娘咳血,用这个是催命。我摸出袖中那张被阿桃塞进来的药方,明日我让张妈去同福堂抓药,你且安心。
阿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您方才在厅里喝的汤……
我泼帕子上了。我吹灭烛火,睡吧,明日有得忙。
第二日辰时三刻,我扶着阿桃去正厅请太医。
昨夜梦魇,心口总发慌。我攥着帕子递给老夫人,怕是那碗参汤……
太医院的王太医捏着帕子的手猛抖,这帕子上有断魂草残渣!
厅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周氏的脸白得像纸,不可能!我亲自盯着厨房熬的汤——
嫂嫂急什么我倚着椅背,不如让太医去查查厨房,看看是谁在汤里下了毒
周氏的指甲掐进掌心,我余光瞥见贾容昭靠在廊柱上,唇角勾了勾。
直到暮色漫进院子,贾容昭才掀了我的盖头。
红绸滑下时,他眼里的病色淡了些,这冲喜……我早盼了三年。
我盯着他喉间未擦净的血渍,世子盼的,是有人替你挡刀
挡刀的人多了。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盖头压乱的鬓发,指腹擦过我耳垂,但只有你,敢把毒汤泼在帕子上。
阿桃端着药进来时,他已经走了。
我捧着药碗吹凉,阿桃突然说:小姐,昨日您让我收在绣房的冬衣,今日该取回来了。
我顿了顿,明日去。
绣房的门闩,该是锈了吧
2
第二天阿桃掀开门帘时,我正对着铜镜别银簪。
小姐,该去绣房取冬衣了。她把棉斗篷给我披上,昨儿您说要给世子爷添件夹袄,可不能误了。
路过西跨院时,几个粗使婆子的嚼舌声撞进耳朵。
柳姨娘的小丫鬟昨儿夜里没回房说是跟着去佛堂送供果,回来路上就没影了。柳姨娘急得直哭,说那丫头打小跟着她,断不会自己跑……
阿桃攥了攥我袖口,我没吱声。
绣房在东厢,推开门时门闩吱呀一声——果然锈得厉害。
小翠正蹲在樟木箱前叠帕子,见我们进来,手一抖,帕子啪地掉地上。
她弯腰去捡,我瞥见帕子角染着墨渍,颜色乌糟糟的,不像是普通墨迹。
林夫人。小翠声音发颤,您要取冬衣我这就给您找。她转身去开另一只箱子,背对着我们时,后颈的汗把头发黏成一绺。
我走到樟木箱前,假意翻找:阿桃,去年那匹湖蓝锦缎可在里头世子爷说喜欢那个颜色。阿桃应着蹲下,指尖刚碰到箱底棉絮,我就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压在冬衣最底下。
展开时心跳漏了半拍。
帕子上的字迹浅得几乎看不见,得对着光才显出来:三日后城南接应,粮车改道西河渡……后面的字被撕了半块,墨迹却还带着潮气。
我迅速把帕子塞回原处,从袖中摸出块素色帕子换了,冲阿桃使眼色。
她立刻拔高声音:找着了!这湖蓝缎子在这儿呢!
小翠猛地回头,目光在箱底扫了一圈,又迅速垂下去:您慢走。她的手死死攥着裙角,指节白得像要裂开。
出绣房时阿桃贴我耳边:那帕子有问题我捏了捏她手:先回屋。
转过抄手游廊,迎面撞上贾容昭。
他扶着廊柱咳嗽,帕子捂在嘴边,指节泛青。
世子爷。我福身,可是旧疾又犯了
他抬头,眼底却没半分病态:林夫人这是从绣房来我盯着他帕子上的血渍——颜色太淡,分明是掺了水的朱砂。
替世子取冬衣。我笑,倒是世子,这血咳得没半分诚意。
他愣了愣,突然笑出声,咳得更凶了些:被夫人看出来了我从袖中摸出那块素色帕子递过去:方才在绣房捡的,不知可是世子爷落的
他接过帕子,指尖顿了顿:夫人想查什么我盯着他眼底暗芒:绣房的密信,和谁有关
他没说话,只将帕子收进袖中。
暮色漫上来时,阿桃端着药进来:小姐,世子爷的暗卫刚送了信,说今夜子时在偏厅见。
我把密信帕子塞进阿桃手里:送去世子书房,附上字条‘绣房有眼,不可轻举’。阿桃点头,转身时又回头:小姐,您说那小翠……她怕是要跑。我替她理鬓角,但跑不了。
第二日卯时,绣房方向传来惊呼。
着火了!绣房走水了!我掀开窗帘,浓烟裹着火星往上窜。
阿桃端着药碗进来:小翠也不见了,门房说天没亮就见她背着包袱往外跑。
未时,贾容昭的暗卫来请。
他坐在书房里,案上摊着那块密信帕子。
城南接应,西河渡……他敲了敲桌角,大夫人的陪嫁庄子就在西河渡。
我喉咙发紧。
原身坠井前,曾听老夫人说过,老侯爷的死蹊跷。
我帮你查内宅。我盯着他,你查外廷。
他从袖中摸出块乌木令牌,上面刻着隐字:拿着,遇到危险,捏碎它。我接过来,令牌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暮色又起时,赵嬷嬷匆匆来敲院门。
林夫人,老夫人房里传话说……她喘着气,夜里焚的香,味儿不对。
我心里一沉。老夫人素日最喜沉水香,若真出了岔子……
阿桃递来披风,我跟着赵嬷嬷往主院走。
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夜,怕是要难眠了。
3
赵嬷嬷的话音刚落,我鞋跟已碾过满地碎冰。
主院暖阁里,老夫人闭着眼蜷在软榻上,额角沁着冷汗。
赵嬷嬷攥着帕子直抖:方才还好好的,焚了半柱香就喊头晕,奴才闻着那味儿——她抽了抽鼻子,和往日沉水香不大一样。
我蹲到香炉前。
前世原身坠井前三个月,老夫人也这样躺过,当时说是受了风寒,可后来我在绣房听粗使婆子嚼舌根,说老夫人房里的香灰被扫进了荷花池。
炉里的香灰泛着青灰,和沉水香烧完的雪白色截然不同。
我捏起一撮,指尖沾了点黏腻——是掺了东西。
阿桃,去库房查这个月的香炭领单。我扯下帕子裹住香炉,赵嬷嬷,劳您请王太医来,就说老夫人受了风寒。
赵嬷嬷应了,我转身时撞翻了茶盏。
滚烫的水溅在脚面,疼得我咬牙——得赶在大夫人知道前,把证据攥紧。
阿桃回来时,发梢沾着雪粒。
小姐,这月的沉水香是大夫人院里发的,说是宫里赏的贡品。她从袖中摸出半张账页,库房张婶说,前儿个有个穿青布衫的婆子来换过香,说是大夫人嫌普通香不够好。
我捏着账页的手发紧。
迷神散,前世在绣房听姨娘们说过,掺在香里,久闻会让人头晕心悸,发作时像急症。
老夫人本就身子弱,这一遭怕是要了命。
收起来。我把香炉里的灰倒进瓷瓶,去厨房讨盏蜂蜜水,就说我夜里咳得厉害。
阿桃刚出门,门环就被拍得山响。
小春裹着风雪冲进来:世子爷让我来!大夫人派了周管家,带着四个粗使婆子,正往这儿来!
我心尖一跳。大夫人这是要栽赃我
把瓷瓶给我。贾容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裹着黑狐裘,眉峰凝着霜,她们要找的是‘毒香’,你房里没有,那就给她们造一个。
他从袖中摸出个檀木盒,掀开是细白的香灰:这是我院里沉水香烧的,和老夫人房里原来的一样。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青灰瓶,把这个藏到耳房梁上,等明日——
等明日当众对质。我接上话,大夫人要查,我便让她查个明白。
贾容昭盯着我,眼里浮起笑:林夫人倒是个急脾气。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周管家的尖嗓子:林夫人,大夫人说老夫人中了毒,要搜搜您房里有没有……
有劳。我推开房门,周管家请进。
四个婆子翻箱倒柜时,我站在廊下看雪。
贾容昭靠在廊柱上,指尖敲着腰间玉佩——那是老侯爷的遗物,原身说过,世子从不离身。
没找着!一个婆子擦着汗直起腰。
周管家的脸白了:再搜!床底下,柜顶上——
周管家。我摸出怀里的檀木盒,老夫人房里的香灰,和我房里的可不一样。我又掏出那个青灰瓶,这是从老夫人香炉里取的,您说,要不要请王太医来看看
第二日卯正,主院当厅。
王太医捏着青灰瓶的手直颤:这香里掺了迷神散,久闻必损心肺。他又看了看檀木盒里的白灰,这才是正经沉水香。
大夫人的脸比雪还白:林氏,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我把库房账页拍在案上,这是这个月领香的单子,经手人是大夫人院里的柳妈妈。我转向老夫人,孙媳昨日查了,前儿个换香的婆子,是大夫人陪嫁的周妈。
老夫人闭着眼咳了两声,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周氏,你当我老糊涂了
大夫人噗通跪下,眼泪扑簌簌掉:母亲明鉴,是林氏她——
够了。贾容昭上前一步,儿臣让人查了周妈的行踪,她昨日去过西河渡。他盯着大夫人,母亲不是总说西河渡的庄子是陪嫁
大夫人的嘴唇直哆嗦,再没说出一个字。
雪越下越大。我跟着贾容昭往回走,靴底踩得积雪咯吱响。
为何帮我我突然停步。
他转身,雪花落进他眼尾的细纹里:你是我选的人。他伸手替我拢了拢斗篷,昨日在绣房,你递帕子的手没抖;今日在厅上,你说话的声儿没颤。他笑了,这样的林夫人,我若不护着,岂不可惜
风突然停了。我望着他肩头上的雪,喉头发暖。
阿桃说,后日雪停了,梅林该开花了。我轻声道。
他挑眉:夫人想去
想去。我转身往院里走,听见他在身后低笑,好,我陪你。
雪光映得窗纸发亮。
阿桃端着热粥进来:小姐,明儿我去梅林看看,那几株老梅树该打骨朵儿了吧
我捧着粥碗,看窗外雪粒渐稀。
侯府的雪,终是要停了。
4
雪停了。
阿桃掀开门帘,鼻尖冻得通红:小姐,梅枝上的雪化了,能看见骨朵儿了。
我拢紧斗篷。
昨日与贾容昭说去梅林,今日他该在书斋抄经——老夫人信佛,偏他总把《金刚经》抄得歪歪扭扭,说是小时候摔断过右手。
走。我拎起帕子,你前日说那株绿萼梅开得早,我去瞧瞧。
梅林在侯府西北角,平日少人来。
阿桃踩着薄冰碎步走:上回周妈说这儿有野物,小姐别往深处去。
话音未落,前头传来咔嚓一声。
像是枯枝断了,又像……我拽住阿桃手腕:噤声。
林子里静得能听见雪水从枝头滴落。
我摸出袖中银簪,顺着声响挪过去。
绕过三株老梅,眼前的雪地上躺着个人。
是个女子。
粗布棉袄沾着泥,指节肿得像胡萝卜,左手还攥着半截枯枝。
我蹲下身,她脖颈处有道细红痕,像被丝线勒的——可丝线没这么利,倒像……刀刃。
阿桃。我压着嗓子,去前院找赵嬷嬷,就说梅林落了只伤鸟,要她带两个婆子来。
阿桃嘴唇发白:小姐你——
快去。我推她后背,记得绕开主路。
等她跑远,我装作替女子理衣襟,指尖摸到她怀里硬邦邦的。
抽出来一看,是根银针,尾部绣着个沈字。
前日香炉案,沈嬷嬷站在大夫人身边说林氏惯会冤枉人,那副板着脸的样子,我记得清楚。
我把银针塞进袖管。刚直起腰,身后传来脚步声。
又撞着脏东西了贾容昭的声音带着冷意。
他穿件月白狐裘,手里攥着个手炉——分明是怕我冷,偏说自己咳得厉害要捂心口。
我指了指地上的人:她脖子上的伤,像刀割的。
他蹲下身,指腹碰了碰那道红痕:是细刃。抬眼时眸色沉得像墨,谁引你来的
不是引。我摸出银针,是留线索。
他盯着沈字,突然笑了声:沈嬷嬷今早还跟大夫人说要查库房账本。
远处传来人声。
沈嬷嬷的嗓门先撞进林子里:好好的梅林,怎的闹起野物了她穿着青缎棉袍,看见地上的人时踉跄一步,又立刻挺直腰板,这是我远房侄女,前日说要来侯府帮工,定是迷了路摔的。
摔的贾容昭慢慢站起来,摔的能把后颈磕出刀印子
沈嬷嬷的脸白了:世子爷这是——
小春。贾容昭喊了声。
他的贴身小厮从树后闪出来,把人送到义庄,查她生辰八字,查她近三个月去过哪儿。又转头看我,林夫人受了惊,先回院。
我跟着阿桃往回走。
路过月洞门时,听见沈嬷嬷在身后喊:老夫人昨儿还说要给林夫人做新衣裳呢……
夜里我正泡脚,阿桃掀帘进来:世子爷来了。
贾容昭手里捏着个信封,火盆映得他眼尾泛红:那女子叫春杏,三个月前从尚宫局出来的。他把信推给我,尚宫局的人说,她被派去给大夫人的陪嫁庄子送过账本。
我捏着信纸的手发紧。原身坠井那天,也是说去庄子取账本。
你想知道是谁推她下去的么他突然凑近,呼吸扫过我耳垂,春杏死的地方,离原身坠井的那口井,隔了半片梅林。
我喉咙发紧:你早知道
早知道有人要借你的手翻旧账。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这是解迷神散的药,你房里的香炉,我让人换了。
窗外起风了,梅枝敲着窗纸。
他替我拢了拢被子:明儿开始,我们追猎。
第二日晌午,阿桃端着药碗直撇嘴:老夫人房里的秋菊说,寿辰那日要摆三十桌。她压低声音,还说小姐的座位……在西偏厅。
我捏着药勺,看碗里浮着的枸杞。
西偏厅离主桌足有二十步,是给不受宠的妾室坐的。
知道了。我喝了口药,苦得皱眉。
窗外的梅花开了。
红的白的,在风里晃。
可我知道,侯府的雪,从来没真正停过。
5
老夫人寿辰那日,侯府门槛被踩得发亮。
我盯着案几上的请柬,红底金线烫着西偏厅三个字,阿桃在边上直跺脚:昨儿老夫人还说要给您做新衣裳,这会子倒把人支到偏席——
噤声。我扯了扯她袖口。
西偏厅离主桌二十步,正好能看清主位动静。
正厅飘来丝竹声,我刚坐下,就见李侧妃扶着丫鬟过来。
她穿月白锦缎,腕上翡翠镯子撞出脆响:林妹妹可算回来了,我昨儿还跟大夫人说,世子这身子骨......她眼尾一挑,到底该让嫡亲弟弟多担待些。
我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原身被休那日,正是这位李侧妃在老夫人跟前说克夫相妨。
我抬眼笑:侧妃姐姐说得是,只是世子的身子......我顿了顿,您比我清楚
她脸上血色褪得干净,转身时差点撞翻茶案。
吉时到,老夫人被扶上主位。
沈嬷嬷端着鎏金酒壶过来,酒液透亮泛着蜜色:这是老奴新得的养生方,世子爷喝了定能压一压咳疾。
贾容昭接过酒盏,指尖刚碰着杯沿,我突然起身。
满厅目光唰地扫过来,阿桃在底下扯我裙角。
我摸出鬓间银簪,往酒里一探——针尖瞬间漆黑如墨。
毒酒!有人尖叫。
老夫人手里的佛珠哗啦落地。
贾容昭垂眼盯着变黑的银簪,突然把酒杯递向赵嬷嬷:劳烦赵嬷嬷请太医。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沈嬷嬷,这酒是你亲手调的
沈嬷嬷扑通跪在地砖上,膝盖撞出闷响:是大夫人让老奴......话没说完就被赵嬷嬷捂住嘴。
我捏着银簪的手沁出冷汗。
原身坠井那日,大夫人也是让她去庄子取账本。
阿桃扯我袖子:厨房还剩半坛酒,我刚才看见沈嬷嬷的小徒弟往那边去了。
我们猫着腰溜进后厨。
灶火映得坛身发亮,阿桃踮脚掀开坛盖:这里有半瓶没开封的!我拔开塞子,凑到鼻尖闻——清冽的酒香混着点苦杏仁味。
再倒出一点在银簪上,这次没变黑。
定向投毒。我低声道。
只有贾容昭那杯被下了毒,其余都是幌子。
正厅传来老夫人的斥骂:周氏,你当我这把老骨头是瞎的大夫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母亲明鉴,是沈嬷嬷擅自......
我和阿桃刚溜回偏厅,贾容昭的影子就罩下来。
他咳了两声,帕子上洇着淡红:回房。
回廊风大,他半扶着我。
走到院门口,他突然停步:你怎知那酒有毒
我望着他眼尾的红,想起昨夜他说我们追猎。你喝得最慢。我笑,沈嬷嬷递酒时,二房的小公子碰翻了茶盏,满厅人都去看,只有你捏着杯子,等所有人目光都聚过来才要喝。
他喉结动了动,月光落进他眼底:林黛清,你比我想的更可怕。
彼此。我转身推门,门轴吱呀响,对了,原身陪嫁的木箱还在库房,明儿我想去整理整理。
他脚步顿住。我关门前瞥见他嘴角翘起一点:随你。
夜里阿桃帮我拆头发,木梳齿卡在发结里。姑娘真要去库房她压低声音,听说那库房锁着历年账本,大夫人从不让人碰......
我摸着腕上的银镯——原身坠井前一日,就是戴着这镯子去的库房。睡吧。我吹灭烛火,明儿要早起。
窗外梅枝晃了晃,有碎雪落进窗缝。
我闭眼前最后想,侯府的雪,该化一化了。
6
天刚擦亮我就醒了。
阿桃端着铜盆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系银镯——原身坠井前那夜,她也是这样把镯子扣得死紧。
姑娘,库房的锁是沈嬷嬷管着。阿桃往我帕子里塞了块桂花糖,昨儿我听门房说,大夫人今早去了外院佛堂。
我把糖块咬碎,甜津津的滋味漫开:正好。
沈嬷嬷的小徒弟见我捧着原身的陪嫁匣子站在库房门口,眼皮跳了跳:林娘子要取什么
我帮您拿。
原身的针线匣。我指了指最里面的檀木架,当年陪嫁的,刻着并蒂莲的那个。
小徒弟踮脚够匣子时,我装作踉跄撞在账本堆上。
泛黄的账册哗啦散了一地。
我蹲下去捡,指尖扫过永德十年·春·药材那本——入库三十车,出库只记了十二车。
对不住。我把账本码齐,瞥见最底下那本布匹的批注:送庄子,却没写哪个庄子。
阿桃在廊下等我时,袖口沾着墨渍。我按您说的,去账房问月钱怎么算。她压低声音,陈书吏正在拨算盘,我碰翻了墨水瓶。
我捏起她袖口闻了闻,松烟墨的苦香混着点松节油味——和半月前在贾容昭书房看见的密信一模一样。
他说什么
他盯着我擦桌子,突然说‘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阿桃打了个寒颤,说完就收了算盘,连茶盏都没端。
我摸着腕上的银镯,镯心刻着的昭字硌得慌。
那是原身嫁进来时,老夫人让人打的,取容昭的昭。
午后贾容昭的暗卫送来个油纸包。
我拆开,残卷的扉页被虫蛀了个洞,勉强能认出永德八年·军械支用。
对着库房那本永德八年·秋的账册,我手直抖——军械账记着拨了三百副甲胄去边关,库房账却写木材三百车送庄子。
老侯爷战死,正是永德八年秋。
晚膳时我故意把残卷往桌上一摊:听说前两年管账的周叔、王伯都去了南方经商
也不知那庄子的生意,够不够他们养老。
沈嬷嬷正端茶,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她膝盖直打颤,抬头正撞进贾容昭的眼——他垂着眼拨蟹腿,像没看见似的。
林娘子说什么呢大夫人夹了块鱼肉搁我碗里,庄子能有什么生意
不过是种点青菜。
我盯着碗里的鱼肉,鱼肉上凝着层薄油,像极了库房账本里被涂掉的数字。
夜里阿桃守在院门口,我把残卷、对不上的账册全塞进锦盒。
贾容昭的暗卫来传话时,我正把锦盒往他怀里送。
他的手突然扣住我的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指腹蹭过我腕上的银镯,大夫人的庄子,连着火器行、药材铺。
我抽回手,把锦盒往他怀里按:意味着,您父亲的甲胄,可能穿在敌人身上。
他喉结动了动,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他帕子上的淡红:后日卯时,旧库房。
我顿住。
旧库房在侯府最北边,原身坠井前三天,大夫人说去旧库房取冬衣,她就是从那儿回来后,被推进井里的。
我陪你去。我摸出袖中的银簪,原身的银簪,坠井时插在发间。
簪头刻着’旧库‘二字。
他突然笑了,咳得帕子都染红了:林娘子,你比我想的......
更疯。我替他说完,您不也一样
窗外的雪又大了。
阿桃在院外咳嗽两声,我吹灭烛火。
黑暗里贾容昭的声音像块烧红的炭:后日,带把刀。
我摸着枕下的匕首,听见雪落瓦檐的声音。
原身坠井前,是不是也这样,听着雪声,攥紧了银镯
后日卯时,旧库房。
我倒要看看,那口井里的冤魂,能不能跟着我,把大夫人的秘密,全扒出来。
7
后日卯时,天还没亮透。
我裹着灰鼠皮斗篷站在旧库房外,鞋底踩着积雪吱呀响。
贾容昭咳得厉害,白砚扶着他,斗篷下摆沾了雪水。
钥匙。他朝沈嬷嬷伸手。
沈嬷嬷抖着从袖中摸出铜钥匙,我注意到她拇指指甲裂了道缝——昨儿我提庄子生意时,她摔碎的茶盏碴子扎的。
门轴吱呀一声,霉味混着潮土气扑出来。
我摸出银簪,簪头旧库二字在冷光里泛着青。
原身坠井前三天,就是攥着这根簪子来的。
贾容昭抬手敲了敲东侧墙,咚的闷响。
我凑过去,指尖摸到砖缝里塞着的碎布——是靛青色的,和大夫人房里的门帘一个颜色。
夹墙。他说。
我用银簪撬砖。
第三块砖松动时,墙缝里露出道半指宽的木门。
门闩上结着蛛网,我一推,吱呀声惊得梁上落灰。
地窖霉味更重。
我摸出火折子,光晕里映出个蜷缩的影子——蓬头垢面的女子,手腕锁着铁链,眼上蒙着黑布。
别杀我......她突然尖叫,铁链撞在墙上叮当响,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蹲下去,把火折子凑近些。
她脖颈有旧疤,像被绳子勒过的。小满我脱口而出——三年前大夫人说她偷银钱,卖到南边去了,可这张脸,我在旧年的洒扫名单上见过。
她浑身一僵,你、你是谁
我是林黛清。我握住她发抖的手,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
林、林娘子......她突然哭出声,眼泪浸透黑布,是大夫人,是她让人把你推进井里的!
那天你在库房晕过去,她拿帕子捂着你嘴,说’克夫的东西留不得‘......
我后背发凉。
原身坠井前,大夫人确实说带她来取冬衣。
可我重生时,原身尸体泡在井里三天,指甲缝里全是青苔。
贾容昭突然扶住墙咳嗽,白砚立刻递帕子。
他盯着小满手腕的铁链,谁锁的你
周、周管事......小满摸进衣襟,掏出块染血的布帛,我偷听到他们说井底有密道,就用血画了图......求您,带我出去......
布帛展开,冤字被血浸透,下面歪歪扭扭画着井,井边标着密道。
我指尖发颤——这正是我重生的那口井!
原身坠井后,我就是在井底那片冰凉里醒过来的。
白砚。贾容昭抹了把嘴,帕子上的红更浓了,封锁库房,查周管事的账。又转头看我,当年的事,比你想的深。
我攥紧血布,我想去井底看看。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夜里我在房里翻账本,烛火忽明忽暗。
阿桃端着姜茶进来,娘子,沈嬷嬷送了燕窝来,我搁外间了。
我嗯了声。
等她关上门,窗外突然咔一声——是箭簇扎进窗棂的响。
染血的布条系在箭尾,字是用血写的:速离侯府,否则必死。
我捏着布条笑了。
大夫人急了。
她以为吓走我,就能掩盖井里的秘密
我把布条塞进锦盒,和血图、残卷搁一块儿。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银簪上。
原身的银镯在我腕上发烫——她大概也在等这一天。
后半夜,白砚敲了敲窗。
世子说,他声音像块冰,子时三刻,井边。
我摸出枕下的匕首,刀刃在月光里闪了闪。
井底的密道,大夫人藏了三年的秘密,该见天日了。
8
后半夜白砚敲窗时,我正把匕首往袖管里塞。
银镯硌着手腕,原身坠井前戴的那只,此刻烫得像块炭。
世子在井边。白砚声音像块冰,递来块黑布,蒙眼。
我没接。
月光照着井边青苔,我蹲下身摸了摸——和原身指甲缝里的一样,滑腻得能攥出水。
贾容昭倚着老槐,咳得腰都直不起来,见我过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姜糖。
我捏了颗含进嘴里,甜得发苦。
下去。他指了指井。
井绳是新换的,粗麻绞得紧实。
我抓着往下溜时,听见他在上面说:白砚守着,我撑得住。
井底比记忆里更冷。
我踩上青石板,抬头看月亮只剩指甲盖大。
血图上标着密道的位置在井壁左侧,我摸过去,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砖——和前世公司保险柜的密码锁纹路似的。
原身是商户女,她爹开过银楼。我对着空气嘀咕,指甲抠进砖缝。
前世做公司法务时,见过太多机关锁,转左三圈右两圈是行规。
砖咔地陷进去。
石门裂开条缝,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
我摸出火折子晃了晃,照亮半人高的地道。
墙根堆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墙角摆着半块发黑的馒头——像有人刚啃了两口就被拖走了。
军械......流向......
墙面上的字歪歪扭扭,我凑近辨认,脊背发凉。
最后一句被刀刮过,只剩半行:若我死,必是灭口。
娘子!
头顶传来白砚的低喝。
我抬头,见他顺着井绳滑下来,身后还跟着个灰衣老头——背驼得厉害,左脸有道刀疤,像条蜈蚣爬进衣领。
老狱卒,当年守过边关大牢。白砚说。
老头盯着墙上的字,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咚地响:这是陈文书的字!
他跟着老侯爷押运过军械,后来......后来说是投敌了......
他声音发抖,突然捂住心口栽倒。
我蹲下去摸他脉搏,在他怀里摸到块虎符——边角刻着定北二字,和老侯爷的兵符样式分毫不差。
搬灯。贾容昭的声音从井上传来。
我抬头,见他正顺着井绳往下爬,咳得整个人都在抖,白砚想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地牢里的灯全点上时,满墙的字像活了过来。
我翻出块霉烂的布,上面写着八月十五,三百车玄铁送云州,另一张纸团里掉出封信,开头是周夫人台鉴。
周夫人我捏着信纸抬头,贾容昭正盯着墙角的刑具。
他指尖划过带血的皮鞭,突然笑了:大夫人的陪房姓周,她亲哥在云州当参将。
我猛地想起李侧妃。
前儿她来给老夫人请安,腕子上的翡翠镯子刻着云周二字——和信里的云州周参将,刚好凑成一个姓。
这些够吗我把信往他怀里塞。
他没接,反而握住我的手。
掌心烫得惊人,像要把我整个人烙进他骨头里:当年我爹战死,朝廷说他私吞军械。
可这些......他指了指满墙的字,是有人要他背黑锅。
我抽出手,把虎符拍在他掌心:那我们就把锅砸回去。
天快亮时,老狱卒醒了。
他盯着虎符突然哭起来,说当年老侯爷根本没私吞军械,是有人调了包,陈文书发现后被关在这里,最后......
最后怎么了贾容昭问。
老狱卒抹了把泪:地牢里有口枯井,填了半人高的土。
我和贾容昭对视一眼。他咳着站起身,白砚已经让人去挖了。
这时阿桃从井边探下头,手里举着张烫金帖子:娘子,老夫人房里的赵嬷嬷送来的!
说新岁皇上要在紫云台赐宴,侯府得去人......
我接过帖子,金漆在晨光里晃眼。
贾容昭突然凑近我耳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到时候,我带你去。
井底的风卷着霉味灌进来,我摸了摸腕上的银镯。
原身要是知道,她坠井的这口枯井,藏着能掀翻侯府的秘密,大概会在井底笑出声吧。
9
我捏着烫金帖子走出地牢时,晨光正洒落在贾容昭的肩头。
他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白砚要去扶他,被他挥手甩开。
备车。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新岁宴,要穿上那件玄色翟纹氅。
阿桃捧着我压箱底的月白色缎裙直咂嘴:娘子,这裙角的并蒂莲还是原身嫁过来的时候绣的呢。我摸着针脚发起了呆——原身坠井之前,大概也在琢磨着穿哪身衣裳吧
紫云台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我跟着贾容昭跨进门的时候,李侧妃的帕子正甩了过来:世子这气色……她扫了一眼我裙角,林娘子倒是容光焕发,莫不是冲喜冲得太厉害了
大厅里响起了细碎的笑声。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是冷的。
侧妃娘娘可知道,我放下茶盏,去年的今天,有人在井边推了我一把李侧妃的帕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贾容昭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指腹蹭过我腕上的银镯——那是原身坠井之前戴的,镯子里还藏着半枚虎符拓印。
酒过三巡,我数着李侧妃第N次往贾容昭的茶里瞄。
她举着酒盏站起来:听说世子近日咳得厉害……她眼尾上挑,侯府的爵位,总得有个健壮的主心骨。
爵位之争,应当凭借真本事。我把茶盏往桌上一磕。
满厅的笑声突然停了。
李侧妃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我看见她腕上的翡翠镯子——云周二字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冷光。
变故来得十分突然。
禁军破门而入的时候,鎏金烛台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秦御史捧着圣旨站在门口,声音像冰锥一样:接密报,定北侯府私藏兵械、勾结边臣。
大夫人哐当一声撞翻了酒壶。
她扶着桌角站起来,脸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掉:秦大人莫要听信小人的挑拨……
臣接旨。贾容昭扶着椅背站起身来,咳得喉结直颤,请大人搜查。他转头看着我,眼尾泛红,阿清,去把老夫人的药拿过来。
我攥紧袖中的布包——地牢里的信、虎符拓印,还有那半块霉烂的玄铁清单,都在里面。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绕到秦御史的身后,把布包塞进了他的手里。
旧部遗孤留下。我压低了声音。
秦御史的手指在布包上停顿了一下,抬头的时候眼里像是淬了火。
白砚是跟着禁军进来的。
他往我身边一站,袖子里露出了半截带血的帕子:世子妃,李侧妃的贴身侍女招供了。
那侍女被押上来的时候,头发像一团乱麻似的散着。
她盯着李侧妃尖叫道:小姐让我给云州周参将送信!说那战死的副将是表舅……李侧妃的金步摇叮铃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瘫倒在椅子上,眼泪把胭脂冲成了两道红沟。
蠢货!大夫人冲过去甩了她一巴掌,指甲在李侧妃的脸上划出了血痕。
她转头对着秦御史赔笑道:这是李家的私事,与侯府无关……
周夫人台鉴。秦御史抖开了我塞给他的信,这封信,可是您的笔迹
大夫人的脸瞬间变得像纸一样白。
她踉跄着往后退,撞倒了身后的博古架。
青瓷瓶碎在了地上,露出了里面裹着的半块玄铁——和地牢里的清单上写的,分毫不差。
秦御史收走证物的时候,特意在我跟前停了停。
他压低声音问:旧部遗孤我没有说话,摸了摸腕上的银镯。
他笑了笑,转身出去的时候,靴底碾过了地上的瓷片。
回侯府的马车上,贾容昭靠在我的肩上直喘气。
今日之后,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一样,再没有人敢轻视你了。我望着车外倒退的灯笼,轻声说道:他们不是怕我,是怕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透过层层锦缎传了过来,烫得我的指尖直发抖。
阿清,他的喉结动了动,那口枯井,挖到陈文书的骸骨了。
夜里起风了。
我倚在窗前望着月亮,听见府外有脚步声——是禁军换岗的声音。
灯笼的光透过窗纸,把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桃端着药进来的时候,轻声说道:娘子,门口多了十队禁军。
我捏着银镯笑了。
原身要是知道,她坠井的那口枯井,不仅藏着侯府的秘密,还能让害她的人,一步步掉进自己挖的坑里……
风卷着几片雪花扑打在窗户上。
我听见远处传来了梆子声——三更了。
侯府的夜晚,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可我知道,这安静的背后,正翻涌着更凶猛的浪涛。
10
我盯着窗外那排禁军的灯笼看了三日。
大夫人房里的沈嬷嬷每日要去她那儿三回,每次出来时袖口都鼓鼓囊囊。
昨夜我趴在后窗,看见两辆青布马车摸黑进了粮仓,车轮压过积雪的声音比猫步还轻——侯府的粮车向来天亮才卸米。
阿桃,我捏着帕子绞了绞,去城东药铺替我取两副安神膏。
小丫头眨眨眼,立刻拔高声音应:娘子昨儿说夜里总醒,这药铺的安神膏最是管用!
我裹上斗篷出门时,特意让车夫绕了半条街。
等马车拐进巷口,我掀开帘子跳下去,踩着雪往侯府后墙溜。
粮仓的门虚掩着,两辆青布车正往巷子里挪。
我贴着墙根跟了半里地,拐过卖糖葫芦的摊子,听见前头有人压着嗓子说话。
大夫人那边安排妥当了,宫里的人也联络上。
我脚步顿住。这声音——像锈了的刀刮铁板,是李副将!
三年前老侯爷战死,他的副将名单里明明白白写着李全战死沙场。
可此刻他就站在巷子里,月光照得他脸上那道刀疤泛着青:等风头过了,调三千边军扮作商队混进京城,到时候……
我后背的冷汗浸透了中衣。
指尖掐进掌心,转身要退,却踩碎了脚边半块冰。
谁李副将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心都要跳出喉咙,猫腰冲进斜对面的破茶楼。
木楼梯踩得吱呀响,我缩在二楼窗棂后,看着他拎着刀冲过来。
月光下他腰间的玉佩闪了闪——半块腰牌露出来,绣着个李字。
晦气。他啐了一口,转身往巷口跑。
我蹲在地上缓了半天才敢挪步。
脚边有块碎布,捡起来一看,正是那半块腰牌!
边角还沾着暗红的血,像极了老侯爷遗书里提到的玄铁令。
回侯府的路上,我让阿桃绕到西市买桂花糖。
她往糖罐里塞了张纸条,等糖铺伙计递过来时,我捏了捏罐底——贾容昭的暗卫规矩,西角门三更碰头。
西角门的灯笼被风吹得晃,白砚先从黑影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盏防风灯。
灯影里贾容昭倚着墙,咳得肩头直颤,看见我时却笑了:阿清,冷不冷
我把腰牌递过去。
他接过时指尖冰得扎人,指腹摩挲着李字:李全没死,大夫人通敌。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捂嘴再拿开,染了半片红:宫里……
我听见他说联络了宫里的人。我按住他的手背。
他的手突然收紧,像要把我嵌进骨血里:这局,比我想得深。
第二日我称病不出。
晌午沈嬷嬷端着青瓷碗进来,碗里飘着枸杞和莲子:小姐近日劳心,老奴特意让小厨房炖了安神汤。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可那碗底的暗纹——和大夫人房里那套毒碗一模一样。
我接过碗,凑到鼻尖闻了闻:好香。
小姐趁热喝。沈嬷嬷的目光黏在碗上。
我把碗放在案几上,指尖轻轻敲了敲:嬷嬷坐会儿我让阿桃沏杯新茶。
她的笑僵在脸上,说了两句小姐好好歇着就走了。
阿桃关上门,盯着那碗汤直磨牙:娘子,这汤……
留着。我摸出银镯在汤里搅了搅,银面立刻泛起黑。
窗外的雪又落起来。
我望着檐角的积雪,突然想起昨夜贾容昭说的话——宫里的人。
老夫人这几日总说心口闷,昨儿还吐了回酸水……
我捏紧银镯,听见院外传来小丫头的尖叫:不好了!老夫人房里的嬷嬷说,老夫人晨起喝了参汤,现在……现在吐得厉害!
11
我称病不出的第三日,院外传来碎玉般的脆响。
阿桃掀帘进来时,鬓角沾着雪末:娘子,老夫人又中毒了。
我手一抖,茶盏磕在案几上。症状
和除夕夜那回像。阿桃搓着冻红的手,嬷嬷们说,晨起给老夫人点的安神香刚燃半柱,她就开始喘不上气,嘴唇发紫——和上回焚香案一个样。
我捏紧帕子。
除夕夜那回,大夫人说是我带的陪嫁香灰有问题,险些把我发卖。
如今老夫人又中同一种毒,分明有人想把水搅得更浑。
去小厨房。我扯下斗篷,查查这三日谁进过老夫人院子。
阿桃应了一声,裹着棉裙往外跑。
我站在廊下看雪,指尖掐得生疼——若说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必定是人为。
未时三刻,阿桃攥着块糖霜山楂回来,糖渣粘在指缝里:娘子,厨房王婶说,前日大夫人从宫里请了位韩嬷嬷,专门调理老夫人。她压低声音,王婶见她往老夫人的香灰里撒过东西,问了两句,被她拿宫里的牌子唬住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
宫里来的医婆
大夫人什么时候搭上了内廷的线
备车。我扯了扯鬓边珠花,去给老夫人请平安。
老夫人房里飘着苦药味。
韩嬷嬷跪在床前煎药,见我进来,抬眼笑:林小姐来得巧,老夫人刚醒。
她袖口翻起半寸,我闻见股极淡的香——像晒干的艾草,又混着点铁锈味。
这味道……我猛地想起前世查典籍时见过的断魂草,晒干后正是这种腥甜里带苦的气。
林丫头,坐。老夫人靠在软枕上,声音虚得像棉絮,你素日最心细,替我看看这药。
我接过药碗,指尖在碗沿一扣。
韩嬷嬷的目光跟过来,我突然捂住嘴咳嗽,身子晃了晃:许是受了寒……嬷嬷,劳烦把窗户关关
她愣了愣,起身关窗。
我借机把袖中银簪往药汁里一浸——银尖立刻泛出青黑。
老夫人,这药喝不得!我反手扣住碗,方才我咳嗽,原是闻见这药里有股怪味,如今银簪都黑了。
韩嬷嬷脸色一白,又强笑:许是银器年久……
嬷嬷可知,断魂草晒干后是什么味我盯着她袖口,我幼时跟药铺掌柜学过两日,这味我记得清。
她倒退半步,撞翻了药罐。药汁泼在青砖上,滋滋冒着泡。
老夫人攥紧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去请世子。
晚间,贾容昭裹着狐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雪。
他手里攥着个青瓷瓶,往我桌上一放:今日太医院送的解毒丸,我挑了两粒。
我倒出药丸看,是深褐色的,泛着松香味。李副将的消息呢
他倚在椅上咳了半晌,帕子上洇着血点:暗卫跟到城外,他换了身粗布衣裳,骑快马往北边去了。他压低声音,北边三十里有座别庄,是安亲王府的。
我心里一沉。
安亲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手里握着虎符——大夫人竟勾连上了外臣加皇族
明日我去给老夫人做个避毒香囊。我摸出绣绷,里面加半钱解断魂草的紫苏子,再让韩嬷嬷当着众人面试香。
贾容昭突然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得像块玉,却把我攥得生疼:阿清,若能把通敌的证据钉死……
我明白。我抽回手,大夫人要我的命,我也要她的命。
第二日,我带着绣好的香囊去了老夫人院子。
韩嬷嬷站在廊下,眼皮跳得厉害。
这香囊里配了紫苏、藿香。我把香囊递给她,嬷嬷替老夫人试试
她捏着香囊的手直抖,却还是凑到鼻前闻。
咳咳……老夫人突然轻咳两声,怪了,这会子倒不喘了。
韩嬷嬷的脸白得像张纸。
她转身要走,我扯住她的袖子:嬷嬷急什么等会世子来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这断魂草的事。
她猛地甩开我,撞翻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流进炭盆,腾起股焦糊味。
夜里,我在房里翻着老夫人给的账册。
烛火忽明忽暗,窗棂外传来瓦片碎裂声。
我抄起案上的剪刀,轻手轻脚推开窗。
雪光里,一道黑影掠过东厢房的屋脊。
他腰间挂着块令牌,在雪地里泛着冷光——是安亲王府的云纹标记。
阿桃!我压低声音,去西角门找白砚,就说……
他们伸进宫墙了。
阿桃裹着斗篷跑出去后,我坐回桌前。
烛火映着账册,最底下压着块破布,是前日在偏殿捡的。
我翻过来,见背面有行模糊的字迹,像用炭笔写的,只看清两个字:玄铁。
窗外的雪还在下,我把破布塞进袖中。
这侯府的雪,怕是要下到见血才停。
12
我蹲在积灰的地牢角落,膝盖抵着发霉的木箱。
大夫人总说这地牢锁的是犯了错的粗使婆子,可我昨日翻老夫人给的账册时,发现腊月十六的支出里多了笔地牢清扫银——老夫人病成那样,怎会突然想起打扫荒废十年的地牢
木箱的铜锁早锈死了,我抄起墙角的断簪子撬。咔一声,霉味混着血锈味涌出来。
最底下压着块灰扑扑的破布,正是前日在偏殿梁上捡到的那块。
我对着烛火翻过来。
背面的字迹被血浸透,像团模糊的红雾。
我屏住呼吸,把破布凑近:永德七年冬,奉旨押运军械,至雁门关遭伏,唯余一人脱逃......此非天灾,乃人为!最后几个字力透纸背,墨痕里还凝着暗红——是血写的。
落款的贾镇北三个字让我手一抖。
老侯爷的亲笔,我在原身记忆里见过!
当年老夫人过寿,他写的寿联就挂在正厅,笔锋如刀刻。
我捏紧破布。
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
原身坠井前三天,曾听绣娘说地牢有动静——原来她是发现了这个
大夫人急着让她死,怕的就是这血书见光!
我把破布塞进衣襟,掀开被子时,贾容昭的窗纸正透出微光。
他总说自己咳得睡不着,倒成了我夜访的由头。
世子。我敲了敲窗。
门开得很快,他穿着月白中衣,帕子掩着唇,指节泛青。
见我攥着的破布,他眼尾一跳:什么
我展开血书。
他凑过来时,我闻到淡淡药香——是他每日必喝的润肺汤。
父亲的字。他指尖抚过人为二字,声音发哑,他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侯府不可负国’,我以为是要我守好爵位......原来他早知道。
我摸出怀里的火折子:要烧了
烧他突然笑了,咳得弯下腰,帕子上洇开血点,得让天下人看看,定北侯府的血不是白流的。他扯过案上的信笺,白砚。
窗外掠过一道黑影,白砚的声音从房梁落下来:在。
把这个送秦御史。贾容昭把血书折成小卷,告诉他,若想见通敌的真凭实据,明日辰时三刻,西市茶楼雅间。
白砚没应声,窗棂咔地轻响,人已没了踪影。
三日后,宫中来人。
我正给老夫人喂药,李公公的拂尘扫过门槛:林小娘子,麻烦请世子接旨。
贾容昭换朝服时,我站在屏风后替他系玉扣。
他的背薄得硌手:怕
怕你咳得晕在金銮殿。我故意说。
他突然转身,指尖点在我眉心: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他从腰间解下块羊脂玉佩,塞进我手心,若申时三刻我没回来,拿这个去永宁公主府。
公主
当年父亲救过她生母,她欠侯府一条命。他扣上我手背,记着,公主的车驾有九凤衔珠的车帘,别认错了。
我攥着玉佩站在门口,看他的马车碾过积雪。
檐角的铜铃叮当响,像极了原身坠井那晚的风声。
午后,侯府的角门轰地被撞开。
我抱着药罐从老夫人房里跑出来,就见八抬鸾驾停在正厅前。
车帘一掀,下来个穿茜色翟衣的女子,眉间点着丹砂,正是永宁公主。
老夫人。她扶着赵嬷嬷的手,声音像浸了蜜,皇上说侯府劳苦功高,命我来瞧瞧。
大夫人挤过来福身:公主金安......
不必多礼。公主抬了抬手,随从捧来个檀木匣,皇上还有道密诏。她展开明黄绢帛,赐定北侯府世子全权查办永德七年边关叛乱案,任何人不得阻挠。
钦此。
大夫人的指甲掐进掌心,手背青筋直跳。
我看见她袖中滑出半张纸——是前日我在她房里瞧见的,安亲王府的请帖。
公主。我往前走两步,当年押运军械的人里,有个姓周的千总。我盯着大夫人煞白的脸,我想查查他。
公主扫了我一眼,眼尾微挑:准了。
我转身时,瞥见她对身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
女官会意,带着四个带刀侍卫往角门去了。
侯府的门环被哐当一声扣上。
雪又下起来了。
我摸了摸袖中的玉佩,听见正厅里大夫人的茶盏碎在地上。
这一次,谁都别想从这雪地里走出去。
13
我盯着永宁公主袖底那抹金线绣的并蒂莲,喉间泛起股铁锈味——原身嫁进侯府那年,大夫人房里也挂过幅并蒂莲湘绣,后来老夫人说并蒂莲属阴,她才忙不迭烧了。
林小娘子发什么呆公主的声音甜得发腻,指尖敲了敲茶盏,可是本宫的茶不合口味
我低头替她续水,余光扫过她身侧的绿衣侍女。
那姑娘垂眸时睫毛轻颤,右手拇指指腹有茧——这是长期握笔的痕迹。
宫里头,能让侍女练出笔茧的,只有司礼监的密探。
回公主,茶是极好的。我把茶盏推过去,就是不知公主今日来,可还缺什么
她忽然笑了:缺个人。目光扫过正厅里噤声的众人,缺个能替本宫查军械案的明白人。
大夫人的帕子绞成了团。
我摸了摸袖中贾容昭给的玉佩,往前半步:公主若信得过,我去查。
好。公主拍了拍手,身后宦官捧着钥匙串过来,沈嬷嬷,带林小娘子去库房。她眼尾微挑,把永德七年的军械押运记录,都搬出来。
库房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我翻到第三箱时,黄绢封皮的文书哗啦散了半桌。
最底下那份盖着兵部大印,墨迹却新得反常——押运路线改走青岚谷几个字力透纸背,末尾批注人竟是贾镇北。
我手一抖,文书砸在脚边。
老侯爷三年前战死青岚谷,这批注分明是他战死前亲笔改的路线。
可当年军报说,青岚谷遭山匪伏击,军械全毁——若路线是他自己改的,那山匪......
林小娘子找着什么了宦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迅速把文书塞进袖中,转身时笑得温和:找着张旧账,劳烦公公帮我拿张纸记记。
他刚弯腰,我就着他俯身的力道,用膝盖顶他后腰。
宦官闷哼一声栽进纸堆,我反手锁了他的手腕:公公这手劲,倒像是练过的
小娘子说笑......
说笑我从他领口扯出半枚青铜虎符,司礼监暗卫的虎符,也能说笑
他脸色煞白,我松了手。
这宦官是公主派来监视我的,正好留着当棋子。
等我抱着文书回屋时,贾容昭正倚在廊下咳得直颤。
白砚扶着他,脸色比雪还冷:主子在宫里被问了三个时辰,连老侯爷当年穿什么甲胄都要查。
贾容昭抹了抹嘴角的血,拉我进房:圣上问起永宁公主的母妃。他从怀里掏出封信,秦御史说,公主这半年见了李副将七回——李副将当年正是青岚谷驻军统领。
我捏紧袖中的文书:她不是来帮我们的。
是来摘桃子的。贾容昭扯了扯我发梢,但桃子还没熟,她得借我们的手。
晚膳时,永宁公主把席面摆到老夫人院里。
她夹了块鹿肉搁我碗里:林小娘子这般能干,若能常伴世子左右......
大夫人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我低头拨弄鹿肉,对阿桃使了个眼色。
阿桃立刻捧来个锦盒:这是姑娘新得的银簪,给韩嬷嬷调理身子用。
韩嬷嬷是大夫人的陪房,原身被休前,她往我药里掺过朱砂。
我在簪子上抹了鹤顶红——若韩嬷嬷还听大夫人的,她今夜必定要拿这簪子害人。
好孝心。公主端起酒盏,本宫再敬老夫人一杯。
老夫人咳着摆了摆手,赵嬷嬷忙扶她回屋。
我跟着出去添茶,走到廊角时,后颈突然一凉。
林小娘子走得急。那宦官的声音从阴影里冒出来,公主说,知道太多的人......
我反手攥住他手腕,往墙上一撞。
他吃痛松手,短刀当啷掉地。
我踢开短刀,用发簪抵住他咽喉:公主让你除掉我
他喉结动了动:是......是让我盯着,若你查出兵械案的关键......
那你今晚就别回去了。我扯下他的腰带捆住手脚,塞进柴房最里头的稻草堆,替我给公主带句话——桃子要甜,得等核先裂开。
第二日卯时,阿桃揉着眼睛来敲窗:姑娘,公主的人送了帖子。
我展开红笺,字迹秀雅:青云阁的梅开了,邀林小娘子同赏。末尾画了朵半开的红梅,像极了昨夜柴房里,那宦官挣扎时蹭在墙上的血印。
我把帖子扔进炭盆,看火星子舔着青云阁三个字。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炭盆沿上滋滋作响——这雪,怕是要下到青岚谷的旧账翻出来那天。
14
我裹着狐裘上青云阁时,阿桃攥着我袖口直抖:公主这帖子来得蹊跷,昨儿还派宦官吓唬您,今儿又请赏梅......
蹊跷才要去。我把暖炉往她手里一塞,她要摘桃子,我偏要让她看清桃枝上有刺。
青云阁的门帘刚掀开,梅香就裹着暖意扑过来。
永宁公主倚着软榻,鬓边金步摇晃得人眼晕:林小娘子可算来了,这雪下得紧,本宫还怕你畏寒呢。
我福身落座,目光扫过桌上青瓷酒壶——壶身雕着云纹,和宫里赏的那批一模一样。公主金枝玉叶都不怕冷,我哪能矫情。
她执壶替我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溅出细沫:听说你在查青岚谷的旧账
本宫前儿还和圣上说起,老侯爷为国捐躯,定北侯府不该受委屈。
我捏着酒盏没动。
青岚谷之战,老侯爷带三千精兵押运军械,最后只他一人死在谷口,其余人连具尸骨都没剩。公主关心侯府,是我们的福气。我抿了口酒,只是当年血书里那句‘唯余一人脱逃’,总让我睡不着。
她指尖顿在壶柄上,眼尾的胭脂微微发颤:血书
本宫倒没听过......
许是我记错了。我笑着夹了块蜜枣,看她喉结动了动,公主可知,脱逃的那人,后来去了哪
她突然笑出声,金步摇撞在珊瑚枕上:林小娘子倒像个查案的御史。话音未落,丫鬟捧来幅画,这是新得的雪景图,你且看看。
画卷展开时,我指甲掐进掌心——题字的笔锋,和地牢里那方染血的布帛分毫不差。
布帛是白砚从侯府旧宅地窖挖出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军械被调四个字,是老侯爷的亲兵临死前塞进去的。
这画......我踉跄着碰翻酒盏,酒渍洇在袖口,倒让我想起从前在书斋见的墨宝。我扶着桌子凑近,公主,能借我看两日么
我阿爹最爱收藏字画,我想拿给他瞧瞧。
她盯着我发皱的袖口,眼尾又弯起来:你喜欢便拿去吧。
回侯府时,雪下得更密了。
阿桃举着伞跟在身后:姑娘真要把画拿给林老爷
您阿爹上个月还说......
嘘。我把画轴往她怀里一塞,去秦御史府,就说我要查这幅画的来历。
第二日卯初,秦府的小斯就叩响了门环。
他递来张字条,墨迹未干:画作出自故兵部尚书陈廷远之手,此人永德十年至十二年分管边关军械调度。
我捏着字条冲进正院时,贾容昭正倚在软榻上咳血帕。
白砚站在窗边,手里攥着半块碎瓷——是今早大夫人送来的参汤里捞出来的。
陈廷远。我把字条拍在案上,当年管军械的。
他擦了擦嘴角,眼底像淬了把刀:公主半年见李副将七回,李副将是青岚谷驻军统领。
陈廷远调军械,李副将守谷口......
他们在串一条线。我替他拢了拢被子,若公主早知道这条线,我们就得先动手。
他突然攥住我手腕,指腹还带着咳出来的凉意:你想怎么下这盘棋
先找个知情的棋子。我抽回手,柳姨娘的女儿上个月摔了玉镯,大夫人要罚她跪祠堂。
柳姨娘求到我这儿时,我看见她袖里有块虎符碎片——和老侯爷的虎符纹路像。
深夜,我揣着块翡翠坠子溜去后园。
梅树底下站着个影子,听见脚步声就往假山后缩。
柳姨娘。我把坠子搁在石桌上,这是我陪嫁里的,能换五十两银子。
她浑身发抖,月光照得她脸上泪痕发亮:您......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当年押运军械的车,有三辆没进谷。我凑近她耳边,我还知道,有人往你儿子的药里加了朱砂——和当年害原身的,是同一种。
她突然抓住我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我只知道陈大人......
嘘。我拍了拍她手背,明晚戌时,西跨院耳房。
回到房里,阿桃已经把画轴搁在案上。
烛火一跳,画中雪色被映得发红。
我展开画卷,目光扫过题款廷远二字——在廷字最后一笔的转折处,有个极淡的墨点。
那墨点,和地牢布帛上械字的破折号,位置分毫不差。
我吹灭烛火,黑暗里,画轴上的雪色仍在眼前晃。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青瓦上沙沙作响,像有人在翻旧账。
15
我摸着画轴上那个极淡的墨点,后颈起了层细汗。
烛火在铜盏里噼啪炸响。
我捏着烛台凑近,墨点边缘泛着极浅的青——是矿物颜料,和贾容昭给我的玉佩上那道暗纹颜色一模一样。
阿桃!我喊得急了,声音撞在雕花隔扇上。
小丫鬟从外间掀帘进来,发辫都散了半绺:姑娘
去暖阁第三层檀木匣。我指甲掐进画轴卷边,取世子给的那枚玉佩。
阿桃跑得裙角带风。
等她捧着锦帕回来时,我几乎是抢过玉佩——羊脂玉底,螭纹绕边,和画中那个半残图案严丝合缝,连玉质里那道若隐若现的水线都分毫不差。
这是老侯爷留给世子的遗物。我攥着玉佩,掌心被玉坠硌得生疼。
原身被休前见过这东西,当时大夫人说克妻不祥,硬要贾容昭收进库房。
可他偏在三天前塞进我手里,说收着,或许有用。
窗外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我突然跳起来,把画轴往阿桃怀里一塞:找白砚!
让他带三个人去地牢,翻所有十年前的旧账册。
阿桃被我推得踉跄:地牢可那锁着......
砸!我扯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给她,就说我要查老侯爷最后一次出征的粮械记录。
等白砚带着半块砖冲进来时,我正把玉佩按在烛火上烤。
玉温得烫手时,背面突然裂开道细缝——不是玉裂,是嵌在玉里的金丝断了。
姑娘!白砚单膝跪地,手里攥着半本霉味扑鼻的账册,地牢最里层墙缝里抠出来的,背面有字。
我抢过账册。
泛黄的纸页背面,是老侯爷的笔迹,力透纸背:玉佩之中,藏我毕生所知。
拿锤子。我把玉佩拍在案上,声音发颤。
阿桃举着铜烛台砸下去时,我闭了闭眼。咔的一声,玉屑飞溅,露出里面裹着的半张绢帛——指甲盖大小的绢帛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
李副将、陈廷远......我数到第七个名字时,门被撞开。
贾容昭倚着门框,咳得直不起腰。
白砚要扶,被他挥开。
他踉跄着走到案前,盯着绢帛的眼睛突然发红:这些人......他喉间腥甜,用帕子掩了掩,全在兵部挂着职。
我让人送秦御史了。我把绢帛塞进他手里,附上你的印信。
他却没接。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脸色像张纸:不够。他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还差最后一环。
我突然想起沈嬷嬷。
那老货管了二十年内院,大夫人房里的密信都是她经手送的。
前天我往她茶里下了点宁神散,她迷糊时嘟囔公主赏的珠子真亮——永宁公主,皇帝最宠的长女。
我去引她。我把外氅往身上一裹,你让小春守在耳房,带好笔墨。
贾容昭突然攥住我手腕。
他掌心烫得惊人,像是要把体温烙进我骨头里:小心。
我点头,抽回手时碰掉了他腰间的香袋。
里面滚出粒红色药丸——是韩嬷嬷开的补药。
可我知道,那药里掺了朱砂。
和当年原身喝的,一模一样。
沈嬷嬷的院子在西跨院。
我去时她正蹲在廊下择菜,见了我慌忙起身:少夫人怎的这时候......
公主让我给您带话。我把永宁公主的金步摇拍在石桌上,她说您这些年送的信,该算个数了。
沈嬷嬷的手突然抖起来。
择菜的竹篮哐当落地,白菜帮子滚了一地:您、您不是......
大夫人早不中用了。我逼近两步,公主说,只要您说出谁在宫里递话......
宫里!她突然拔高声音,又慌慌张张捂住嘴。
月光下,她鬓角的白发根根竖起,大夫人就是个棋子,真正的......
真正的什么我抓住她手腕。
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里渗出黑血。
我后退两步,看见她脚下有个碎瓷片——刚才择菜的青瓷碟裂成两半,边缘沾着黑褐色药渍。
毒......她抓住我裙角,指甲缝里全是泥,在......
话音未落,她直挺挺倒在白菜堆里。
我蹲下去探鼻息,指尖刚碰到她脖颈就缩回——凉得像块冰。
姑娘!阿桃从假山后跑出来,世子让我传话,禁军已经封了侯府大门!
我站起来时,裙角沾了沈嬷嬷的血。
远处传来铜锣声,接着是重重的砸门声。
阿桃拽着我往正院跑,我回头看了眼沈嬷嬷的尸体,她大张的嘴里,隐约有半枚带血的金瓜子——和永宁公主赏下人的,一个模子。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刺破夜色。
我跟着贾容昭跪在青石板上,看见太监举着明黄缎子,上面的朱印还带着墨香:着定北侯世子贾容昭全权审理永德七年军械案,凡涉案者,一律拘拿。
贾容昭叩首时,我瞥见他袖中绢帛的边角。
雪停了,晨雾里,禁军的银枪尖闪着冷光。
这局,该收了。贾容昭低声说。
他咳得厉害,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我摸着怀里剩下的半块玉佩——刚才砸碎时飞出去的那半块,此刻正硌着心口。
上面似乎还留着老侯爷的体温,又或者,是贾容昭的。
后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阿桃打着哈欠给我盖被子,我却盯着妆匣里那半块玉。
月光穿过窗纸,在玉面上投下个影子——像是朵花,又像是......
姑娘阿桃迷迷糊糊。
我没说话。
指尖轻轻抚过玉面,那道被我忽略的暗纹突然清晰起来——是个昭字,刻得极浅,像父亲给儿子的暗号。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我把玉塞进枕头底下,却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抽出来看,是张字条,阿桃的字迹:青云阁的刘掌柜说,那幅画还有下半卷,在城南破庙梁上。
我捏着字条,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有些账,还没算完。
16
城南破庙的夜风冷得刺骨,我裹紧披风时,发间银簪撞在妆匣上,叮的一声。
阿桃,点灯笼。我掀开被子,鞋跟磕在床沿上。
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姑娘这是要——
城南破庙。我抓过她手里的棉袍套上,刘掌柜说的画下半卷,在房梁上。
破庙木门吱呀作响,我举着灯笼照向发黑的房梁。
积年蛛网在灯影里晃,梁上果然钉着个油纸包,落了层灰。
阿桃,扶我。我踩上她的肩膀,指尖刚碰到油纸包,后颈突然一凉。
姑娘当心。白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提着剑从阴影里走出来,世子让我守着。
我松了口气,把油纸包塞进他怀里:回府。
烛火在妆台上跳,我展开画轴时,阿桃倒抽口冷气。
前半卷是层叠青山,后半卷却多了片暗纹——仔细看,竟是半块玉佩的轮廓,缺了一角。
这形状……我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那半块玉。
月光透过窗纸,两块玉的缺口严丝合缝,像两块被撕开的血痂。
白砚,去地牢。我把画塞给阿桃,翻所有旧账册,尤其是永德七年的。
地牢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白砚举着火把翻到第三箱时,突然顿住:姑娘,看这儿。
一本虫蛀的账册背面,老侯爷的字迹力透纸背:玉佩之中,藏我毕生所知。
我攥紧怀里的玉,指节发白。
砸了它。我对白砚说。
他盯着玉上的昭字,喉结动了动:这是世子……
砸!我抄起石锁,老侯爷的遗命,比玉金贵。
咔嚓一声,玉裂成两半,里面滑出片薄如蝉翼的绢帛。
我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名字——张尚书、李侍郎、陈将军……全是京中跺跺脚能震塌半座城的人物。
这些人……身后传来咳嗽声,我回头,贾容昭倚在门框上,脸色比月光还白,全是当年力主撤北境粮草的。
我把绢帛递过去:送秦御史
他摇头,绢帛在他手里簌簌发抖:秦御史前儿被参了,说他收边将贿赂。
我捏紧袖口:沈嬷嬷……
她死了。贾容昭声音发哑,但我让人扒了她的指甲,里面有金粉。和永宁公主赏下人的金瓜子,一个模子。
我猛地想起前晚——沈嬷嬷倒在白菜堆里,嘴里那半枚带血的金瓜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大夫人是棋子。我低声说,永宁公主……
不。他打断我,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倒出药丸吞下去,公主不过是个壳。真正的人,在宫里。
院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
我跟着贾容昭跪在青石板上,看着太监展开明黄缎子,朱印在晨光里发亮:着定北侯世子贾容昭全权审理永德七年军械案,凡涉案者,一律拘拿。
叩首时,我瞥见大夫人跪在人群最前面,手指抠进青石板缝,指节泛白如骨。
清娘。贾容昭突然攥住我的手,掌心烫得惊人,等会随赵嬷嬷去后宅。
我抬头看他,他眼尾泛红,却笑得温和:大夫人的妆匣底下,有个暗扣。
晨雾散了,禁军的银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我望着大夫人颤抖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钥匙——是赵嬷嬷刚才塞给我的,说能开后宅所有锁。
有些账,该清了。
17
我攥着赵嬷嬷塞的钥匙冲进大夫人院时,白砚的刀鞘正磕在门框上。
当心门槛。他伸手扶我,指尖凉得像冰,世子说您若碰着半分,他能拆了整座侯府。
我没接话,盯着妆匣上那道极细的划痕——原身被休前替大夫人整理妆奁,曾说过这匣子是前朝漆器,暗扣在牡丹花蕊第三片花瓣下。
赵嬷嬷的手比我稳,指甲尖往花蕊一挑,咔嗒声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
夹墙里霉味冲得人打喷嚏。
白砚举着火折子凑过去,我看见半卷黄纸压在铜烛台底下。
展开时墨迹未干,最末一行宫中张贵妃几个字刺得我眼皮跳。
待侯府事了,即可迎其侄入继。我念出声,后槽牙咬得生疼,好个借刀杀人。
院外突然传来喝骂。
我把密信往袖里一塞冲出去,正撞见李副将被禁军按在青石板上。
他腰间的佩刀当啷落地,刀刃映着贾容昭苍白的脸——他咳得肩膀直颤,手里却攥着半块带血的帕子。
末将冤枉!李副将脖子梗得像牛,当年押运军械的印鉴早烧了!
我摸出怀里的拓片。
那是三日前我翻遍侯府库房,在老侯爷旧账本里抖落的——半枚朱砂印,边缘有缺角,和李副将靴底沾的泥印分毫不差。
他盯着拓片,脸瞬间白得像纸。你...你怎么会...
老侯爷藏账本的樟木箱,钥匙在我这儿。我把拓片拍在他脸上,你伪造印鉴贪墨粮草,逼得北境将士啃树皮,这账该清了。
禁军的锁链套上他手腕时,他突然嚎起来:是大夫人让我干的!
她给我二十箱金叶子!
够了。贾容昭抬手,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沈嬷嬷的指甲里,还嵌着永宁公主赏的金瓜子呢。
永宁公主的轿辇正停在二门外。
她掀着绣鸾纹的帘子看过来,嘴角还挂着笑:沈嬷嬷,本宫前日赏你的金瓜子,可还剩得半枚
沈嬷嬷跪在公主脚边,额角抵着青砖。
我看见她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昨日她倒在白菜堆里时,嘴里还咬着半枚带血的金瓜子。
说。公主的帕子扫过她发顶,谁让你给世子下慢性毒药的
沈嬷嬷突然瘫成一滩泥。是...是兵部尚书的人。
他们说,只要除掉世子,就能扶持新主...张贵妃的侄子里有个小侯爷,才七岁...
我转头看贾容昭。
他倚着廊柱,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倒像没听见似的。
韩嬷嬷呢我突然问。
前日给老夫人请平安脉时,她腕子上那串檀木珠,和宫里头面局送的贡品纹路一模一样。
白砚的刀出鞘三寸。在柴房。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
韩嬷嬷正蹲在草堆里啃冷馒头,抬头见我们,手里的馒头啪地掉在地上。
查她的户籍。我对禁军小头目说,她本名周翠,是张贵妃的远房表妹。
七年前在景阳宫当差,毒杀了瑞王侧妃,被逐出宫。
韩嬷嬷突然尖叫着扑过来,指甲刮过我手背。
白砚的刀背砸在她后颈,她哼都没哼就瘫软在地。
禁军扯她衣领时,露出锁骨处的朱砂痣——和宫档案里周翠的画像分毫不差。
好手段。永宁公主轻笑,从暗桩到毒杀,从粮草到爵位,这盘棋下得真大。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晕。
第二道圣旨到的时候,大夫人正跪在台阶下,发髻散得像团乱草。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冒着火:你们算计我!
贾容昭接过圣旨,指尖在全权处置四个字上顿了顿。你可知,为何今日是你落败
因为你蠢。我蹲下来,盯着她发颤的嘴角,你以为原身坠井是灭口,却不知她死前把侯府的事都写进了账本;你以为沈嬷嬷忠心,却不知她指甲里的金瓜子早把你卖了;你以为张贵妃能保你,却不知她要的从来不是侯府,是个能捏在手心的小侯爷。
大夫人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你们赢了又如何宫里...
带下去。贾容昭咳得弯下腰,白砚忙扶住他。
我看见他袖口里渗出的血,把月白缎子染成了淡粉。
禁军押着大夫人走时,她的银簪刮过青石板,拖出一道刺耳鸣响。
赵嬷嬷抹着眼泪收拾台阶上的碎瓷片——那是方才大夫人摔的茶盏,碎片里还粘着半粒没化的冰糖。
暮色漫进院子时,我坐在房里擦手背上的血痕。
阿桃端着药进来,药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姑娘,大夫人被押去京城了。她压低声音,听说皇上要亲自审。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
宫墙的影子像条黑蛇,正缓缓爬上侯府的飞檐。
阿桃。我摸出袖里的密信,把这个交给世子。
她接过信时,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
我盯着跳动的火光,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侯府的血雨腥风暂时停了,可宫里头那潭更深的水,才刚刚翻起浪花。
18
我捏着帕子角,指腹蹭过那片暗黄。
前日在佛堂,大夫人让人端来的安神汤,就是这帕子接的。
原身坠井前,也喝过同样的汤。
小姐。阿桃端着药碗进来,药香混着窗外桂花香,大夫人押走三日了,府里的婆子都开始扫落叶了。
您...往后可有打算
我把帕子塞进妆匣最底层。等一个人。
二更梆子响时,窗棂被叩了三下。
我推窗,月光落了贾容昭满肩。
他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漆面上雕着并蒂莲。
侯府风波平了。他声音哑着,指腹擦过我手背的抓痕——是韩嬷嬷那夜挠的,按礼,该补你一场婚礼。
我盯着他苍白的脸:可你还咳血。
他突然笑了,指尖沾了水在窗纸上画。
红烛映着,那团水痕慢慢晕开,露出底下的暗纹——是朵并蒂莲,和木盒上的一模一样。那是为了让周氏放松。他说,我若不咳,她怎会把毒汤往你碗里送
怎会把通敌的密信往佛堂梁上藏
我突然想起三日前,他咳得弯下腰时,袖口里渗出的淡粉血渍。
原来那血,是掺了红花汁的。
老夫人准了。他打开木盒,凤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明早辰时,她要亲自给咱们系红绸。
老夫人的暖阁里烧着银丝炭。
她拉着我的手,指甲盖儿上的珊瑚蔻丹蹭了我手背一片红:清丫头,昭儿这孩子,打小就倔。
三年前你救我那夜,他躲在廊下淋了半宿雨,就为看你给我捂手。
我偏头看贾容昭。他耳尖红得要滴血,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永宁公主是踩着吉时来的。
她穿着月白翟衣,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林姑娘,这凤冠戴着可沉
公主送的贺礼,自然沉。我笑着摸了摸鬓边的东珠——是她今早差人送来的,不过比宫里的规矩,轻多了。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你比我想的难对付。
吉时到。
红绸穿过中堂,我踩着喜鞋跨过火盆。
盖头落下的瞬间,檀香混着贾容昭身上的沉水香,裹得我鼻尖发酸。
红盖头被掀起时,他的指尖在发抖。这冲喜,我早盼了三年。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三年前你蹲在檐下给老夫人捂手,手冻得通红,偏生捂得那么暖。
我摸出袖里的密函,塞进他掌心。兵部尚书的账本,张贵妃的印鉴。我说,大夫人只是棋子,下棋的人,在宫里。
他把密函贴在心口,指腹擦过我眼角:我知道。
深夜的梅林落了薄霜。
我缩在他斗篷里,听他说军粮被换、老侯爷战死的线索。侯府只是第一步。他说,真正的对手,在宫里。
那我们就继续走。我仰头看他,梅枝在月光下投下影子,像把未出鞘的剑,你查前朝,我斗内宅。
他低头吻我额头:好。
回房时,红烛烧得只剩寸许。
他替我解开发簪,珠翠落了妆台一桌。
妆匣最底层,压着块褪色的帕子——是原身坠井前,给老夫人绣的平安符。
这是...他指尖碰了碰帕子边缘的针脚。
我把帕子叠好,放进他手心:原身的愿望。我说,她想看着侯府太平。
他把帕子和密函一起收进暗格里。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下,梅香裹着寒气钻进来,我听见他说:往后,我们替她看。
妆台抽屉里,那方接毒汤的帕子,在月光下泛着暗黄。
19
我对着妆台卸珠钗时,袖中密函硌得腕骨生疼。
那是昨夜塞进贾容昭掌心的副本——原函他收进了暗格,这副本我留着备查。
金步摇叮一声落进妆匣,密函跟着滑出来。
我弯腰去捡,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从折缝里飘出来,落在青砖地上。
青云阁画作,乃张贵妃亲授。
墨迹未干,是女子簪花小楷。
我捏着纸条的手发颤。
昨夜交给他的密函里可没这东西——定是有人趁我们在梅林说话时,往副本里塞了线索。
看什么贾容昭从后环住我腰,下巴抵在我发顶,眉都拧成结了。
我反手把纸条递给他。
他扫了眼,指腹摩挲着纸边:永宁公主的笔迹。
她早知道张贵妃插手,却不直说。我转身看他,在等我们先动
他把纸条夹回密函,垂眸笑:公主的棋局,总爱留半子。
第二日卯时三刻,永宁公主的鸾驾停在侯府正门前。
她掀着轿帘朝我招手:林妹妹,来陪我坐坐。
软轿里飘着沉水香。
她捏着块羊脂玉牌,牌面刻着钦命二字:昭哥哥,这是陛下新赐的密诏,查兵部与边关军械案的。
我盯着她指尖的玉牌。
她抬眼时,眼尾的金粉闪了闪:林妹妹可知道军械案若查实,牵连的不止李尚书,还有……
公主。贾容昭突然出声,密诏既下,臣自当效力。
她笑了笑,把玉牌塞进贾容昭手里:昭哥哥最懂规矩。
我看着她的笑,后颈发毛——她刚才的话,像在试贾容昭的底。
晌午,贾容昭带白砚去了兵部。
我在廊下等,阿桃捧着茶盏跑过来:姑娘,世子爷被李尚书堵在门口了。
说什么
李大人说旧档涉密,连陛下亲赐的密诏都不认。阿桃跺了跺脚,白侍卫的刀都攥出印子了,世子爷倒跟没事人似的,转去了秦御史府。
傍晚贾容昭回来时,袖中多了卷泛黄的押运记录。
秦大人怎么说我替他解斗篷。
他说‘要查便得快、准、狠’。他把记录摊在案上,当年老侯爷的军粮,有三车在中途换了霉米。押运官是李尚书的门生。
我刚要说话,窗棂嗒一声轻响。
阿桃掀开帘子,手里捏着封没贴封的信:方才扫院子时,在石榴树底下捡的。
信是粗麻纸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张贵妃曾于永德十年冬,在城南破庙接见过李副将,安排其潜伏京城。
李副将我抬头看贾容昭,是老侯爷麾下那个投敌的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发白:当年他献了关防图,老侯爷才会被围。
我把信收进袖中:我们该进宫了。
第二日天没亮,贾容昭就穿了绯色官服。
我裹着墨绿斗篷跟在他身后,说是替他整理证物,实则是老夫人塞了牌子,许我入内。
宫城东门的红墙下,马蹄声突然炸响。
我转头,永宁公主的贴身宦官小福子勒住马,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掉:林小姐,公主让奴才带句话——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宫里有人等您很久了。
贾容昭回头看我。我捏了捏袖中那封匿名信,喉咙发紧。
走。他牵住我的手,掌心滚烫,今日早朝,我要当面呈给陛下。
宫门前的石狮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我望着朱漆大门后翻涌的宫阙,突然想起昨夜贾容昭说的话——
等真相大白那天,我要在金銮殿上,给你补一场最风光的婚礼。
可此刻,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袖中那张匿名信。
门房的唱喏声穿透晨雾:定北侯世子贾容昭,携女眷林氏——觐见!
20
金銮殿的蟠龙柱映着晨光,我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贾容昭站在丹墀前,玄色官服下摆垂落,声音却稳得像定海神针:臣有三证。其一,李副将投敌前写给张贵妃的供词;其二,老侯爷遗物玉佩里藏的绢帛,记着军粮被换霉米的日期;其三——他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张贵妃与李尚书往来密信的副本。
龙椅上的皇帝突然重重拍了御案。
我抬头,见他眉心拧成川字,目光扫过供词时,指节把黄缎扶手攥得发白:李爱卿,这是何意
李尚书扑通跪了,额头撞在金砖上:陛下明鉴!臣与张贵妃素无往来——
素无往来贾容昭甩出最后一张纸,这密信里‘军资暂存城南废仓’的笔迹,与李大人去年呈给户部的奏疏,连笔锋顿挫都一模一样。
殿内静得能听见殿角铜鹤香炉里香灰簌簌落。
魏太傅站在文官最前列,白须无风自动。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眼尾细纹动了动——分明早知道这些证据的分量。
魏卿,李卿。皇帝揉着太阳穴,你们二人共审此案。
退朝时,青砖地上还凝着霜。
魏太傅的乌木拐杖点在我脚边,世子留步。他转头看我,林姑娘先回吧。
我退到廊下,望着两人身影隐进偏殿。
贾容昭出来时,眉峰比进去时更紧。
我刚要问,他却拉着我往宫门外走:回客栈说。
客栈二楼雅间,炭火烧得噼啪响。
贾容昭解了官服,袖口还沾着金殿的龙涎香:魏太傅问我,可知道此举动摇国本。他扯松玉带,我答,国本若连这点风雨都扛不住,不如早换根基。
我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前世做企业法务时,常遇这种为大局牺牲小义的话术,他在试探你的底线
贾容昭突然笑了:你倒比我看得透。他从暗格里取出个布包,今日秦御史给的账册残页,你看看。
泛黄的纸页摊开,墨迹深浅不一。
我凑近,见军械二字的械字右边,墨色明显比左边淡——像是被水浸过,又重新描过。
这行是伪造的。我翻到背面,用指甲刮了刮,真正的押运路线应该在这儿。
贾容昭眼睛亮了:小春!
贴身小厮从门外闪进来,腰里还别着没来得及换的宫禁腰牌。
带这账册去秦御史府,让他想法子把背面的字显出来。贾容昭拍了拍他肩膀,连夜去。
第二日晌午,秦御史的帖子就送来了。
我拆开信,字迹力透纸背:账册背面有李尚书私印,原始路线与敌国接壤。
好!贾容昭把茶盏重重一放,这次李尚书和张贵妃,谁都别想脱干系。
夜更深时,我靠在床头翻资料。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忽然嗒一声轻响——有东西砸在窗台上。
我摸过床头的剪刀,轻手轻脚走过去。
月光下,一片枯叶蜷在青石板上,叶背用朱砂写着:小心张贵妃。
我抬头。屋脊上有个黑影一闪,像片被风卷走的乌云。
阿桃!我喊了一声,转身把枯叶塞进烛火里。
火苗舔过朱砂字,滋啦一声,化作一缕青烟。
第二日晌午,宫中来人传旨。
小太监捧着明黄缎子,尖着嗓子笑:林姑娘,陛下特旨,凤仪宫夜宴请您作陪。
我接过帖子,指腹蹭过烫金的凤仪二字。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掠过,恍惚又看见昨夜屋脊上那道黑影。
21
我捏着烫金请帖的手有点发紧。
凤仪宫夜宴设在戌时三刻——这时候魏太傅的折子该刚递进御书房。
阿桃,去把白砚喊来。我把请帖往妆匣里一扣,让他带二十个暗卫守在宫墙西北角,再找两个机灵的混进御膳房。
阿桃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姑娘可是怕那杯酒
我摸了摸袖中瓷瓶,安神香的清苦味儿渗出来:张贵妃的手段,可不止一杯酒。
宫门口的鎏金狮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我跟着小太监往凤仪宫走,裙角扫过汉白玉台阶,听见前头传来银铃似的笑:林姑娘这是头回进宫吧
张贵妃倚在廊柱上,珠钗乱颤。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我认得——上月侯府库房丢的那对,原是老夫人陪嫁。
贵妃娘娘金安。我福身时故意垂低眼,民女从前只在话本里见过凤仪宫的琉璃瓦。
话本她指尖挑开我鬓边的珍珠,倒听说林姑娘在侯府时,最会看账本。
我后背沁出冷汗。她这是在提前日秦御史的账册
娘娘说笑了。我退后半步,民女从前不过是替老夫人管管胭脂钱。
廊下的宫灯啪地炸了个灯花。
张贵妃的笑突然凝在脸上——永宁公主正扶着宫娥的手,从月洞门款步而来。
阿姊。她朝张贵妃福了福,转头对我笑,林姑娘可是侯府的女诸葛
我忙又福身:公主谬赞。
宴席摆开时,殿外的更漏刚敲过七下。
张贵妃举着金壶绕到我身后:林姑娘替世子冲喜,可是头回喝这宫廷玉露
酒盏递到眼前时,我瞥见内壁有层极细的白霜——像极了韩嬷嬷说的半日醉,沾唇半柱香就人事不省。
娘娘,民女前日染了风寒。我捏着酒盏后退半步,突然呛咳起来,酒液全泼在帕子上。
永宁公主的筷子当地敲在瓷碟上:林姑娘可是嫌本宫的酒不好
我把帕子往袖中一塞,抬头时眼眶泛红:公主莫怪,民女实在闻不得这酒气。
张贵妃的指甲掐进掌心,很快又笑:原是我唐突了。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救火!永宁殿走水了!外头突然炸起尖叫。
我掀了桌布就往外跑。
烟味顺着廊子灌进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转过九曲回廊时,一个黑影撞过来,怀里掉出块铜牌——张贵妃的鸾凤令牌,边缘还沾着血。
站住!我扑过去拽她的裙角。
那宫女反手就是一肘子,我踉跄着撞在柱上,却趁机扯下她腰间的荷包。
林姑娘!
贾容昭的声音混着马蹄声砸过来。
他穿着玄色飞鱼服,腰间的横刀还带着寒气。
禁军举着火把冲进来,那宫女扑通跪下:是贵妃娘娘让奴婢放的火!说是要嫁祸永宁公主!
皇帝的龙袍下摆扫过我脚边。
他捏着那块鸾凤牌,指节发白:传张贵妃!
我退到廊下,摸出方才扯下的荷包。
绣着并蒂莲的缎子上沾着血,里头是半块乌木牌,刻着毒引二字——韩嬷嬷的私印。
林姑娘。永宁公主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这是
我把荷包塞进她手里:张贵妃用这东西控制韩嬷嬷,您昨日喝的安神汤里,该有半颗‘百日散’。
她的指尖在发抖。
远处传来张贵妃的哭嚎,混着救火的水声,像盆冷水兜头浇下。
你为何帮我她突然问。
我望着殿内晃动的烛火,喉头发紧:因为我需要你活着。
风卷着灰烬掠过她鬓角。
永宁公主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比我想的更可怕。
我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原身坠井前,就是戴着这镯子。
我只是……我望着宫墙外头的月亮,不想再被人推进井里罢了。
更漏又敲了两下。
贾容昭的披风突然罩在我肩上,带着龙涎香的暖意:回府
我点头,跟着他往宫门外走。
身后传来皇帝的怒喝,和张贵妃的呜咽。
这夜的风里,终于没有了井水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