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归途—最后的落叶 > 第一章

第一章:竹帚与青石
扫帚的竹枝刮擦着青石,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单调,重复,如同青云宗山门亘古不变的晨钟暮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敲打着时光的刻度。李石埋着头,背脊习惯性地微弓着,像一张被岁月拉得太久、已经失了弹性的旧弓。他推着那把磨得发亮、枝桠稀疏的扫帚,将昨夜山风卷来的落叶、松针和细微的尘埃,一点点归拢到路边那棵虬结盘绕、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老松树下。松针混在枯黄的阔叶里,踩上去有种奇异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绵软。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光阴,就在这单调的沙沙声中溜走了。山门前这条蜿蜒向上的青石道,每一块石头都已被他的鞋底磨得泛出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浸透了岁月的油脂。每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都曾嵌进过他扫帚推拢的尘埃,又被雨水冲刷,周而复始。时光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粘稠,也格外沉默无声。李石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处凹凸,每一片苔藓的位置,甚至每一阵风刮过时,哪棵树会落下哪种叶子。他的生活,他的世界,就被压缩在这条青石道、这把扫帚、以及后山那间终年弥漫着潮湿木屑气味的低矮杂役小屋之间。
头顶上方,空气被骤然切开,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嗤啦声。几道迅疾的流光,带着清越如龙吟的破空之音,倏忽间越过巍峨的山门牌楼,直刺向云海深处,瞬息不见。李石握着扫帚柄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粗糙的指甲掐进了同样粗糙的老茧里。他甚至不必抬头,单凭那破空声的韵律、那灵光掠过的轨迹,就知道那是谁——内门最耀眼的那几颗星辰:沈青阳,剑意锐利无匹;陆雪衣,剑气冰寒彻骨;还有那个总是穿得如同朝霞晚霞般绚烂夺目的苏映月。他们此刻,定然是赶往主峰那恢弘的演武场。那里是天才们挥洒天赋、印证大道、赢得无数惊叹与仰望的舞台,是李石这样的杂役弟子,连靠近观摩都是一种奢望的圣地。
风被他们极致的速度搅乱,打着旋儿落下。几片枯黄的山毛榉叶被紊乱的气流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轻飘飘地落在了李石刚刚扫拢、还未来得及装筐的那一小堆落叶顶端。
他停下动作,看着那几片新落下的叶子。边缘已经卷曲发脆,叶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一丝极淡的、几乎称不上情绪的东西,像深潭底下偶尔翻起的一个微小气泡,还未及水面就悄然破灭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他弯下腰,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指,熟练而麻木地将那几片叶子捡起,丢回老松树裸露的、盘根错节的根部。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韵律。几个同样穿着灰色杂役袍的弟子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搬运着沉重的木箱或灵材,没人会特意看他一眼,更不会为他停留片刻。李石,只是这庞大修仙宗门精密运转体系中,一个微不足道、恒定不变的背景音,如同山涧的流水声,存在,却无人倾听。
沙沙,沙沙。扫帚声又响了起来,固执地、单调地覆盖了远处演武场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剑气呼啸和同门们激赏的喝彩声。山道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风穿过古老松针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第二章:尘埃里的传说
李石的世界很小。小到被几个固定的点牢牢锚定:天未亮时起身,赶往山门清扫第一遍落叶;早课后,去祖师殿擦拭那些蒙着岁月尘埃、铭刻着历代先贤名讳的灵位牌;午时前,将劈好的柴火送到外门执事房;午后,或许会被指派去灵植园除草,或是去炼丹房清洗那些沾染着药渣、散发着奇异焦糊味的沉重药鼎;傍晚,再次回到山门,扫去一天的浮尘与新落的枯叶;最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后山小屋,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等待下一个循环的开始。
偶尔,在搬运新收的灵谷麻袋,或是浸泡在冰冷的山溪水里刷洗药鼎的间隙,他能听到一些零碎的、关于外面那个广阔而绚烂的世界的片段。声音来自路过的外门弟子,或是同样在劳作却消息灵通些的杂役。
……听说了吗沈青阳师兄昨日在凌云崖又突破了!结丹中期!据说闭关时引动了九霄云雷,紫气东来三百里!整个外门都看得清清楚楚!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与向往。
这算什么!陆雪衣师姐才叫厉害!上个月闯万剑窟,硬是以筑基圆满之境,得到了上古剑灵‘寒螭’的认可!那剑光冲天而起的时候,啧啧,整个剑峰都被映成了冰蓝色,半边天都亮了!连闭关的太上长老都被惊动了!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最新消息!苏映月师妹!被云霞峰的静云太上长老亲自收为关门弟子了!一步登天啊!听说她身具‘七窍玲珑体’,天生亲近万法,修行速度一日千里!静云长老可是几百年没再收徒了……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
这些声音或高或低,或兴奋或感慨,飘进李石的耳朵里,又轻飘飘地散在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中。他很少搭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手上的活计一刻不停。那些惊才绝艳的故事,那些波澜壮阔的奇遇,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境界突破,于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夜幕上闪烁的星辰。它们的光芒再璀璨,也照不进他这条布满尘埃的青石山道。
他见过那些传说中的天才。在祖师殿擦拭那些冰冷沉重的灵位牌时,偶尔能瞥见他们进来上香或静思的身影。沈青阳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那股锐利之气,即使隔着老远,也仿佛一柄随时可能出鞘的利剑,刺得人不敢直视。陆雪衣则像一块万载寒玉,周身萦绕着清冷孤绝的剑气,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苏映月最为耀眼,她步履轻盈,身上那件霞光流转的法衣似乎自带光芒,整个人如同被天道眷顾的光源,明亮却不刺眼,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与距离感。
每当这时,李石总是迅速地低下头,几乎将整个身体都缩进高大供桌投下的阴影里,用沾着尘灰的粗布袖子,更用力地去擦拭那柄供在祖师神像旁侧、据说已千年未曾出鞘的古老佩剑的剑鞘。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布传来,上面模糊的蟠龙纹路硌着他的指腹,带来一丝熟悉的、属于凡尘的钝痛。那剑鞘沉寂着,如同他体内同样沉寂、早已被判定为下品杂灵根、几乎无法引动天地灵气的丹田气海。
只有在极深的夜里,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屋外山风呼啸着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才会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想起一些早已褪色的碎片。年少时,那个同样穿着粗布麻衣、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不甘与憧憬的自己,也曾笨拙地握着一把木剑,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剑招,挥汗如雨,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御剑凌空,快意恩仇。那些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念想,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清扫、擦拭、搬运中被现实磨平,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如今,它们连梦境都吝于光顾了。他翻个身,把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薄被拉过头顶,将那些属于另一个喧嚣、辉煌世界的声响彻底隔绝。他的世界很小,很安静,只有眼前这条山道,一堆堆终将化为尘泥的落叶,和手中这把磨秃了枝桠、陪伴他最久的竹扫帚。
沙沙,沙沙。这声音是他生命的注脚,是他平凡生命中,听到最多的声音,亦是此间少年频繁的见证…
第三章:苍穹的裂痕
在某一天,天空蓝得异乎寻常,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翳,像一块巨大无比的、毫无瑕疵的蓝宝石,悬在青云宗群峰之上。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青石道晒得微微发烫。李石正弯着腰,将扫拢的落叶一铲一铲地装进硕大的竹筐里。竹筐边缘粗糙的毛刺刮蹭着他手背上新添的裂口,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滴在干燥的青石上,瞬间消失无踪。
突然!
毫无预兆!
一股沉重到令人灵魂战栗、窒息般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从九天之上沉沉压下!那不是风,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作用于神魂与肉身的、仿佛整个苍穹都瞬间凝固成亿万钧玄铁,轰然砸落的灭顶之感!
呃啊!李石闷哼一声,膝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一软,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脊背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住,让他抬不起头,喘不上气!手中的竹筐哐当一声脱手飞出,刚刚装进去的枯叶如同受惊的蝴蝶,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像要撞碎脆弱的肋骨,挤出胸腔!前所未有的恐惧,冰冷粘稠,瞬间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头,眼球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布满血丝。
只见那片凝固的、深邃得发黑的蓝色天幕,正中央的位置,猛地被一股无法想象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撕扯开来!
那是宗门的护宗大阵!
嗤啦——!!!
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巨响!一道巨大无比、边缘极不规则、如同被无形巨爪强行扯开的狰狞裂口,横亘在苍穹之上!那裂口边缘翻卷着,蠕动着,流淌着污秽的暗红色光芒,像一块被强行撕开、露出腐烂内里的破布!裂口深处,并非深邃的虚空,而是翻滚沸腾的、难以名状的粘稠黑暗,其中夹杂着污浊的猩红、惨绿、暗紫的诡异光芒,如同地狱脓疮的汁液,在其中涌动、咆哮!一股混合着浓烈硫磺、万物腐朽和刺鼻血腥的恶臭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毒液,从那裂口中倾泻而下,瞬间弥漫了整个天地!空气仿佛变成了毒沼,吸一口便呛得人肺腑如焚,头晕目眩!
呜——呜——呜——!!!
青云宗最高峰,接天峰顶,那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象征着宗门底蕴的玄铜巨钟,骤然发出了撕心裂肺、充满金属扭曲崩裂感的警报!钟声不再是往日的清越悠扬,而是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与疯狂,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疯狂地锤打着青云宗每一个生灵的耳膜和神经!
敌袭!域外邪魔!是域外邪魔!!
护山大阵!快!开启护山大阵!!最高级别!!
所有弟子!备战!迎敌!!!
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濒死之鸟,从山门各处,从各个峰头,猛然爆发出来!然而,这些声音瞬间就被更巨大、更混乱的轰鸣和尖啸所淹没!无数道或强或弱、颜色各异的遁光从各个山峰、殿宇、洞府中仓惶升起,带着惊惶失措的气息,像一群骤然被投入沸水的萤火虫,盲目而混乱地撞向主峰方向!
脚下的山体在剧烈震动,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仿佛大地也在恐惧中颤抖。李石死死扶着旁边冰凉坚硬的石柱,指甲深深抠进石缝里,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他仰着头,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那道悬挂在天穹、如同世界被撕开的巨大疮疤般的裂口!
裂口中,那翻滚的污秽黑暗与邪异光芒骤然沸腾!无数扭曲、蠕动、散发着纯粹毁灭与恶意气息的东西,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开始喷涌而出!它们形态怪异到了极点,颠覆了常理的认知:有的像被剥了皮、只剩下筋肉和骨翼的巨型蝙蝠,发出刺耳的超声波尖啸;有的如同由无数痛苦哀嚎、狰狞咆哮的腐烂头颅强行聚合而成的蠕动肉山,滴落着腥臭的黏液;有的干脆就是一团翻滚不定、不断滴落着粘稠阴影、没有固定形态的黑暗,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噬!它们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如同遮天蔽日的蝗灾,瞬间遮蔽了刺目的阳光!整个世界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
尖啸声、嘶吼声、骨翼拍打空气的沉闷爆响、以及某种令人牙酸的、粘稠物质摩擦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足以震碎山岳的恐怖声浪,狠狠砸向大地!青云宗内,无数修为较低的弟子被这声浪直接震得口鼻喷血,昏死过去!
轰隆——!!!
一声比之前所有声音加起来都要恐怖百倍的巨响!一道粗大得难以想象的、如同擎天巨柱般的黑红色能量洪流,缠绕着污秽的、跳跃着不祥符文的电光,如同灭世魔神喷吐出的毁灭吐息,从那裂口最深处猛烈喷射而出!目标,直指青云宗的象征,也是护山大阵核心所在——主峰!
那毁灭洪流所过之处,空气发出被极致高温和腐蚀性能量灼烧的滋滋哀鸣,空间都呈现出扭曲的波纹!毁灭的气息,锁定了整个青云宗!
就在那灭世洪流即将狠狠撞上主峰,将这座屹立万载的仙山彻底抹去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层庞大无比、流转着无数玄奥复杂、如同活物般游动的青色符文的光罩,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浮现!光罩瞬间扩张,将整个青云宗的核心区域——主峰及环绕的数座重要山峰、殿宇群落——严密地笼罩在内!光罩表面,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虚影急速流转、生灭,散发出坚韧、磅礴、生生不息的气息,硬生生抵住了那道污秽洪流的毁灭冲击!
轰!!!!
如同两颗星辰猛烈相撞!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寰宇,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千万把无形的、足以撕裂空间的利刃,以撞击点为中心,呈环形疯狂扩散!地面如同被巨人狠狠跺了一脚,猛地向上拱起,随即又狠狠砸落!护罩边缘的山体瞬间崩塌!无数殿宇的琉璃瓦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青色光罩剧烈地闪烁着,明灭不定,如同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拼命挣扎的一叶扁舟!光罩表面,那污秽的电光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侵蚀、破坏着流转的符文,发出令人头皮发炸的尖锐摩擦声!
李石站在光罩边缘的山道上,距离那层看似单薄却承载着整个宗门希望的青光不过数十丈!他被那恐怖震波掀起的狂暴飓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头发和破烂的杂役袍向后疯狂舞动,猎猎作响!他死死抱着那根冰冷的石柱,指甲在坚硬的石头上抠出了血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惨白色。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战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恐惧和窒息感。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光罩外,那些狰狞恐怖的邪魔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群,疯狂地扑击、撕咬着那层摇摇欲坠的屏障!每一次撞击,都让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青光剧烈地闪烁、黯淡一分!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在光罩表面飞速地蔓延开来,发出细微却足以冻结血液的咔嚓、咔嚓碎裂声!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护罩不堪重负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低沉呻吟,以及域外邪魔贪婪、狂暴、永无止境的嘶吼!
去灵石库!快!所有能动的人,去搬运灵石!补充大阵核心能量!一个须发皆张、浑身浴血、道袍破碎的长老,御着一柄灵光暗淡的飞剑,如同流星般掠过山门上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末日将至的焦灼与绝望,大阵撑不了多久了!快!快啊!!!
这声嘶吼,如同最后的鞭子,狠狠抽在所有还能动弹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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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奔命于尘埃
命令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李石和一群同样面无人色、修为低微的杂役弟子身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们,但在那长老布满血丝、濒临疯狂的眼神注视下,求生的本能和对宗门本能的归属感,压倒了逃跑的欲望。他们像一群被驱赶的、受惊的蝼蚁,跌跌撞撞地冲出山门,朝着位于后山最深处、依山开凿的灵石库方向亡命奔去!
沿途的景象如同地狱绘卷。倒塌的殿宇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冲天际;昔日灵气氤氲的灵泉被污秽的能量污染,咕嘟咕嘟冒着黑泡;地面上散落着断裂的飞剑、破碎的法器残片,还有……一些不再动弹的、穿着各色服饰的同门躯体。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域外邪魔气息。哭喊声、惨叫声、法术爆裂声、建筑崩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李石跑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一阵阵源于护山大阵核心的剧烈震颤,每一次都让他的脚步踉跄。身边的杂役同门,有的满脸泪水,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则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只为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到极致的喘息和沉重纷乱的脚步声在死亡的气息中回荡。
终于冲到了后山。厚重的、铭刻着加固符文的巨大库门,在几名留守弟子拼尽全力的催动下,发出刺耳艰涩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打开。一股浓郁的、带着冰冷土腥味和精纯灵气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库内幽深,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几颗夜光石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光芒,映照出库内堆叠如山的、切割粗糙的原矿——下品灵石。它们散发着朦胧的、或白或青的微光,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海。这是青云宗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底蕴之一,此刻却成了维系那脆弱护罩的最后薪柴。
搬!快!能搬多少搬多少!送到主峰地底的阵枢核心去!快!!管库的执事双眼赤红如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混杂着汗水和黑灰,状若疯魔。他手中握着一块通讯玉符,里面不断传来前方阵枢大殿长老们嘶吼着催促灵石的声音。
没有言语,没有迟疑。求生的本能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压榨着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李石和其他杂役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扑向最近的一座灵石小山。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灵石立刻硌进了他的怀里,那沉甸甸的触感,那里面蕴含的庞大却冰冷的灵力,此刻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的虚弱和冰冷。他咬紧牙关,脸颊的肌肉绷紧,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一大捧沉甸甸的灵石,重量几乎让他直不起腰。他转身,汇入同样抱着沉重灵石的、沉默而绝望的人流中,沿着一条陡峭狭窄、通向主峰地底深处的矿道向上攀爬。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脚下的石阶仿佛变成了吸血的沼泽。怀里的灵石冰冷刺骨,棱角摩擦着胸口薄薄的衣料,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似乎连他残存不多的、微弱的气血都要吸走。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脊背涌出,瞬间浸透了破烂的杂役袍,混合着矿道顶壁不断渗下的冰冷水滴,糊满了他的脸,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视线一片模糊。
矿道幽深曲折,盘旋向上,仿佛永无尽头。只有前方矿壁上间隔镶嵌的萤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勾勒出前面同门佝偻着、背负沉重灵石艰难前行的背影轮廓。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汗水的酸臭、灵石的微腥、尘土的气息,还有……一丝丝从上方渗透下来的、越来越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
沉重的脚步声、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远处隐隐传来的、越来越近的爆炸声和建筑物崩塌的巨响……在逼仄的矿道里回荡、碰撞、放大,如同无数重锤,疯狂地敲打着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每一次来自上方的剧烈震动,都让矿道簌簌落下碎石和尘土,引发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更加拼命的奔跑。
李石低着头,只看到前面同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弱脊背上的灰色布料,还有他们脚下因急促奔跑而扬起的、混着灵屑的灰尘。意识有些模糊,只剩下机械地迈步、抱紧怀中冰冷的希望、向上攀爬的本能。他不知道爬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力气;双臂麻木,只是凭着意志死死箍着那堆沉重的石头;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第五章:阵枢与破碎
前方,终于不再是永恒的黑暗和微弱的萤光。一道刺眼的光芒从矿道出口处照射进来,带着一种灼热、混乱、充满毁灭能量的气息。
出口处,连接着一座位于主峰地底深处、巨大而空旷的石殿——青云护山大阵的阵枢核心所在!
殿内景象,让刚刚冲出矿道的李石等人瞬间窒息!
数十位平日里高高在上、仙风道骨的长老和核心真传弟子,此刻人人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挂着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他们盘坐于一个直径超过百丈、刻满复杂玄奥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型法阵四周。每个人头顶都蒸腾着浓郁的白气,那是生命本源和精纯灵力在疯狂燃烧的征兆!他们的双手结着不同的法印,指尖因过度输出灵力而颤抖着,一道道或粗或细、颜色各异的灵力光束,如同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注入中央法阵。
法阵中央,一颗原本应该璀璨如星辰、房屋大小的巨大青色晶体,此刻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无数道细细的、由纯粹灵气构成的光流,正从法阵各处汇聚而来,注入晶体,试图维系着外面那层承受着灭世冲击、已然遍布裂痕的护罩光幕。
整个大殿充斥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能量嗡鸣声,如同无数根紧绷到极限的琴弦在同时震颤!空气因狂暴的灵力流而扭曲,光线都变得模糊不清。地面上散落着碎裂的灵石粉末,显然之前已经消耗了海量的储备。
放下!快!倒在阵眼周围!守在入口处的一名核心弟子,半边脸被灼伤,血肉模糊,声音嘶哑变形,却如同野兽般咆哮着。
李石和其他杂役一起,几乎是扑到法阵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里沉重冰冷的灵石倾倒在指定的、流转着吸摄光芒的区域。灵石刚一落地,便被法阵底部急速流转的光芒迅速覆盖、分解、抽吸!化为一道道比之前粗壮了数分的、精纯的灵气流,如同强心剂般汇入中央那颗光芒奄奄一息的巨大青色晶体!
晶体猛地一震,光芒似乎稍微稳定了一丝,连带着整个大殿的能量嗡鸣声都似乎减弱了半分。
就在李石放下怀中最后一块棱角分明的下品灵石,身体因脱力而微微摇晃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炸、灵魂冻结的碎裂声,如同最上等的琉璃盏被狠狠摔在坚硬的玄铁岩上,无比清晰、无比刺耳地穿透了阵枢大殿内所有的灵力嗡鸣、长老们的低吼、以及头顶上方传来的、越来越近的邪魔嘶吼!
这声音,来自头顶!来自护山大阵本身!
紧接着,是无数裂帛般的、巨大而绝望的撕裂声!
轰隆——!!!!
整个阵枢大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顶天立地的魔神巨手攥住,猛地向上狠狠拱起!随即又以更狂暴的力量狠狠砸落!
天翻地覆!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变成了狂暴大海的怒涛,疯狂地起伏、扭曲!坚硬无比、加持了无数阵法的岩石地面,如同脆弱的饼干般寸寸龟裂,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瞬间蔓延开来!
刺目的光芒!毁灭性的光芒!瞬间吞噬了阵枢大殿内的一切!
那光芒并非来自中央的阵枢晶体,而是来自破碎的护山大阵本身——它像一个被撑到极限、再也无法承受的、巨大的青色琉璃罩,在所有人绝望到空洞的眼神注视下,轰然炸裂成了亿万片璀璨而致命的碎片!
第六章:落叶的终局
狂暴到无法想象、足以湮灭一切的能量风暴,裹挟着护罩的碎片、被撕裂的域外邪魔残骸、崩塌的山石、燃烧的建筑碎片……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青云宗!所过之处,万物齑粉!
李石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纯粹毁灭性的巨力,如同崩塌的擎天巨柱,狠狠撞在了他的后背!
咔嚓!
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在他体内响起。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那是一种超越了极限、直达灵魂深处的粉碎感!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滚烫的铁锈腥甜味!
视野,被一片混乱的、刺目的光芒碎片、翻滚的浓烟、飞溅的岩石和扭曲的空间彻底淹没!身体,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被那无可匹敌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出去!
腾空!翻滚!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世界在眼前疯狂地颠倒、旋转、破碎!耳边是震耳欲聋、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爆鸣和尖锐的能量呼啸,但这些声音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加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遥远、不真切。
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以一种身不由己、无比凄惨的方式。飞过燃烧着熊熊烈焰、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殿宇残骸;飞过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砸起漫天烟尘的崩塌山石;飞过那些和他一样被抛飞、在空中便被狂暴能量撕扯得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血雨的同门身影……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泪。
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撞击的闷响被淹没在世界的轰鸣里。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彻底一黑,几乎瞬间失去所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寒夜里的火星,艰难地挣扎着,试图点亮。
他仰面躺着。身体像被彻底拆散、碾碎,再也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也动弹不得一丝一毫。每一次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都带着浓重无比的血腥味,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里碎裂般的剧痛,仿佛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粘稠、温热的液体正从身下,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破烂的杂役袍,带来一种诡异的、正在迅速流失的暖意,与身下冰冷的碎石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闻到泥土被灼烧的焦糊味、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那始终萦绕不散的、硫磺与腐朽交织的、来自天外裂口的死亡气息。视线一片模糊,被血块和尘土糊住,只能勉强分辨出光暗的轮廓。
他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对身体的掌控力,转动着眼珠。视野所及,是破碎的天空。那道巨大的、流淌着污秽光芒的裂口依旧狰狞地悬挂在那里,如同世界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裂口下方,青云宗最高的接天峰顶,数道身影正爆发出太阳般刺目、燃烧生命本源才能绽放的极致光芒,冲天而起,义无反顾地迎向裂口中涌出的、更加庞大可怖、散发着令天地颤栗气息的邪魔阴影!
一道青金色的剑光最为璀璨夺目,撕裂了污浊翻滚的云层,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直刺裂口最深处!那煌煌剑意,浩然磅礴,带着守护与牺牲的悲壮!是宗主!他手中那柄,正是祖师殿里供奉了千年、李石擦拭了无数遍、蒙尘却依旧古朴威严的祖师佩剑——青云古剑!剑身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清越激昂的剑鸣穿透了毁灭的噪音,响彻天地,仿佛在回应着宗主燃烧生命本源发出的、无声的呐喊!
另一侧,一道冰寒彻骨、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剑意如同九天银河倒悬,所过之处,污秽的邪魔被瞬间冻结、化为晶莹的冰尘粉碎!正是陆雪衣!她周身环绕的已不再是清冷剑气,而是燃烧生命换来的、绝对零度般的极寒领域!
更远处,一片绚烂到极致的霞光如同燃烧的凤凰羽翼,带着焚尽八荒的炽烈,在污浊的黑暗与猩红中硬生生撑开一片短暂的、不屈的净土!苏映月的身影在那霞光中心若隐若现,衣袂翻飞,如同浴火的仙子,美丽而致命!
还有沈青阳!他不再引动九霄云雷,而是自身化作了雷霆!粗大的紫色电龙缠绕着他的身躯,发出震碎寰宇的咆哮,整个人如同一柄刺破苍穹的雷神之矛,带着毁灭与同归于尽的气势,悍然轰向裂口深处那道最为庞大、气息最为邪恶的阴影核心!
他们在燃烧!生命的光芒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璀璨!如同即将燃尽的星辰,在坠入永恒的黑暗前,迸发出最后、也是最耀眼夺目的光辉!这光辉,硬生生挡住了那污秽洪流的倾泻,甚至将那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邪魔阴影逼得步步后退!那是足以让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的终极力量碰撞,是神魔般的战场,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悲壮挽歌!
但这一切,对于躺在冰冷碎石和粘稠血泊中的李石来说,都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名为死亡的毛玻璃。那些惊天动地的战斗景象在他模糊的、仅剩一丝光感的视野里扭曲、晃动、拉长、变形,如同水中的倒影,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话传说,与他再无关系。
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模糊。意识像退潮的海水,冰冷而坚决地从四肢百骸迅速抽离。耳边震天的厮杀声、爆炸声、剑鸣声、邪魔的嘶吼声……都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飘渺,最终化为一片空洞的、持续不断的、如同深海般的嗡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无边无际、永恒的黑暗的前一瞬,一点细微的光,一点微不足道的、与那毁天灭地的战场毫无关系的景象,意外地落入了李石模糊的、即将熄灭的视野边缘。
很近。
非常近。
就在他无力摊开的、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右手旁,不足半尺远的地方。
那是一道新生的、深深的剑痕。不知是被哪位大能逸散的、微不足道的剑气划过,深深地刻在古老的、同样沾满血污的青石板上。剑痕的边缘锐利,底部还残留着细微的、被高温灼烧过的痕迹。
就在那剑痕的底部,一小簇碧绿柔嫩的青苔,顽强地从石板的缝隙中钻出。那抹绿色,在周围一片灰暗、血红与焦黑的死亡色调中,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就在那簇新生的青苔旁边,静静地躺着半片枯黄的山毛榉叶。落叶的边缘卷曲着,叶脉清晰可见,如同老人手背的筋络。叶面上,沾着几点从他身下蔓延过去的、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
那么小。
那么普通。
那么安静。
就像过去三十年里,每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被他手中那把磨秃了的竹扫帚,轻轻归拢到老松树虬结的树根下的,千万片落叶中的一片。平凡,卑微,终将归于尘土。
沙沙……沙沙……
恍惚间,那单调的、永恒不变的扫帚声,仿佛又响了起来。温柔地,固执地,覆盖了整个世界崩塌的轰鸣,覆盖了生命燃烧的绝唱,覆盖了意识沉沦的冰冷。
视野彻底被温柔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最后一丝感觉,是身下冰冷石板的触感,和那迅速流失的、属于生命的微温。
原来天塌的时候……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坠地般的叹息念头,在他意识彻底消散的边界,轻轻拂过,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最后看到的,还是它啊。
身下漫开的、粘稠温热的血泊,无声地漫过那半片染血的落叶,漫过那簇在毁灭中倔强新生的青苔,缓缓地、缓缓地渗入青石板古老而冰冷的缝隙里,仿佛要回归这片养育了他、也埋葬了他的大地。
沙沙……沙沙……
那扫帚声,似乎还在天地间回响,清扫着最后的尘埃与硝烟,归于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