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冥婚轿临
>我是工地上焊钢筋的老程,背包里常年备着香炉和金刚砂。
>工友老马在十字路口撒野尿,回来就高烧不退。
>他嘲笑我神神叨叨,却在被窝里发出女人尖叫:他尿我一身...我要带他下去成亲!
>我掏出银针刺向他虎口时,整栋宿舍楼的灯突然炸裂。
>黑暗里传来红衣女鬼的冷笑:你针快,还是我的冥婚轿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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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焊光断魂
我焊枪喷出的白亮弧光,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切开工地下午沉闷燥热的空气。铁水熔融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溅起刺眼的金色火星,烫在厚厚的帆布工装裤上,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小点。汗水糊满了我的脸,顺着安全帽带子往下淌,滴在滚烫的钢筋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带着一股子咸腥的铁锈味儿。
老程!收工收工!日头都他妈要掉下去了!胖子的大嗓门穿透了焊机的轰鸣和工地的嘈杂,像根棍子捅了我一下。
我关了焊枪,那片吞噬一切的强光骤然熄灭,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晃动的血红残影,好一会儿才看清。胖子张着大嘴,脸上沾着灰扑扑的尘土,正冲我乐,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他叫胖哥,真名没人记得了,膀大腰圆,是我们这伙人里的活宝兼包打听。
急个屁,最后半根焊完。我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抹了把脸上的汗,黏糊糊的。这鬼天气,连风都是热的。
操,就你磨叽!赶紧的,收拾家伙,晚上哥几个凑钱,整点冰啤,去老张头那破馆子搓一顿!胖子不耐烦地挥手,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面罩上,老马请客!他今儿支了工钱,正烧包呢!
老马我心里咯噔一下。马建国,老马,有名的犟种,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尤其不信鬼神那一套,提起来就撇嘴,说那是糊弄傻子的玩意儿。我下意识瞥了眼墙角我那鼓鼓囊囊、沾满铁锈油污的旧帆布背包。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最底下,硬邦邦地压着我的香炉碗、一包金刚砂、一把陈年的香,还有个小布卷,裹着几根磨得发亮的银针。这些东西跟着我走南闯北,在无数个工棚角落里积灰,胖子总笑话我是背着个庙干活。
胖子凑过来,一巴掌拍在我汗湿的后背上,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揶揄:我说老程,你这回……那吃饭的家伙事儿,他朝我背包努努嘴,还背去咱就去吃个饭,喝点酒,又不钻坟圈子!你看你这包,死沉!
我弯腰收拾焊线,动作没停,闷声道:你懂个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有啥事儿,你小子别到时候哭爹喊娘地来抱我大腿就行。
嘿!瞧你这话说的!胖子眼一瞪,随即又嘿嘿笑起来,脸上的肉跟着颤,咱俩谁跟谁我要是真出点啥幺蛾子,你能袖手旁观那不是打你程大仙儿的脸嘛!他一边说,一边殷勤地帮我卷起地上的电线,得得得,我帮你收拾,赶紧的!老马他们可等着呢!
他动作麻利,显然是真怕耽误了晚上的酒局。我看着他毛手毛脚的样子,又看看角落里沉默的背包,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像水底的淤泥,被搅动了一下,又缓缓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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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酒局惊魂
老张头的面馆,名副其实的苍蝇馆子。油腻腻的折叠桌,塑料凳子腿没几个是平的,坐上去直晃悠。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白酒的冲鼻味儿、炖肉的油腻、廉价香烟的辛辣,还有汗酸气。头顶那个沾满油污、昏黄不明的灯泡,几只小飞虫围着它嗡嗡乱撞,光影在几张喝得发红发亮的脸上跳动。
老马果然在兴头上。几杯高度劣质白酒下肚,他那张黑红的脸膛更亮了,嗓门也拔高了一个八度,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当年在哪个山头打过熊瞎子,在哪个矿上跟人茬架一挑三的英雄事迹。唾沫星子时不时溅到桌上的凉拌猪耳朵里。
坐他对面的李拐子,有点神叨,酒量浅,舌头已经开始打卷。他看了眼手腕上那块塑料电子表,绿幽幽的光显示快十一点了,赶紧又闷了一口酒压惊,含混不清地说:哥…哥几个…差…差不多得了…回…回去吧!再…再晚…过…过那个十字路口…我心里…发…发毛…
十字路口几个字像冷水滴进热油锅,桌上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谁都知道那个地方邪性,离我们工地不远,几条荒僻的土路交错,周围是收割后光秃秃的田地,远处几座黑黢黢的老坟包若隐若现。白天看着就荒凉,晚上更是鬼气森森,风一吹,路边干枯的蒿草簌簌作响,像有东西在爬。工地里流传着不少关于那地方的故事,有说晚上看见白影晃的,有说听见女人哭的。
老马正夹起一块猪头肉往嘴里送,一听这话,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几个空酒瓶叮当乱响。他嗤笑一声,环视众人,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鄙夷和不屑:操!李拐子,瞧你那点出息!一个破十字路口就把你吓尿了我马建国活了四十多年,走南闯北,啥阵仗没见过鬼神那都是他妈的糊弄胆小鬼的!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一身正气,牛鬼蛇神见了老子,都得他妈给我立正稍息,靠边站!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得更远:还他妈怕路过待会儿回去,都给我看好了!老子就站路当间儿,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出来跟我照个面儿!老子请他喝一壶热的!
他故意把热的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粗野的挑衅。
桌上几个人互相看看,表情各异,有担心的,有觉得老马吹牛上头的,也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胖子属于最后一种,立刻拍着桌子起哄:老马牛逼!纯爷们儿!待会儿我们都给你当观众,看你马大师现场镇邪!
对!看马哥的!
马哥威武!
几杯马尿灌下去,理智早就被冲进了下水道。在胖子几个的起哄架秧子下,老马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劲儿彻底被点燃了。他哈哈大笑,仿佛自己真成了能镇住一方邪祟的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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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夜路撒野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稀稀拉拉的星子被厚重的云层遮了大半,透下点惨淡的微光。路两边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在风里疯狂摇摆,发出连绵不断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唰唰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摩擦。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土路上,除了老马,其他人都不自觉地缩着脖子,脚步加快,恨不得立刻飞回那虽然简陋但至少四面有墙的工棚。离那个十字路口越近,那股无形的压抑感就越重。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带着腐朽泥土和淡淡腥气的味道。
远远地,那个黑黢黢的十字路口出现了,像个张开的、不怀好意的巨大口子。
到…到了…李拐子的声音带着颤,死死抓住旁边一个工友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肉里。
老马精神一振,猛地甩开工友试图拉住他的手,像打了鸡血一样,几步就蹿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心。他叉开腿站定,那姿态,活像个准备接受检阅的将军。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寒意的、混杂着土腥草腥的空气灌进肺里,反而让他更加亢奋。
回向——!!他猛地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野地里传得老远,带着一种怪异的回响,都他妈看齐喽!给老子看好了——!!
他猛地一扯裤腰带,拉链刺啦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
老马!你他妈疯啦!胖子在后面压着嗓子急吼,声音都变了调。其他几个人也慌了神,想上去拦又不敢。
晚了。
一股带着浓重酒气和人体腥臊味的热流,哗啦啦地浇在冰冷干硬的黄土地上,腾起一小片白蒙蒙的水汽。老马根本不是在原地解决,他像一辆失控的洒水车,一边放水,一边故意在十字路口中心打着转,步子迈得很大,尿液呈放射状甩出去,溅得周围枯草和泥土上到处都是湿漉漉、骚哄哄的痕迹。他一边转还一边得意地嚷嚷:看见没!看见没!啥瘠薄玩意儿都没有!老子这一泡‘圣水’下去,管他什么牛鬼蛇神,全他妈得给老子退避三舍!够不够他喝一壶的啊哈哈哈哈!
那笑声在空旷阴森的十字路口回荡,显得空洞而狂妄,甚至带着点癫狂。胖子和其他几个工友脸色煞白,看着老马在那里撒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一阵阵发麻。四周的蒿草似乎摇晃得更厉害了,风声里,仿佛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轻极细的呜咽。
老马终于抖擞完,心满意足地拉上拉链,还夸张地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什么壮举。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胜利者的骄横,对着惊魂未定的众人一挥手:走!回屋睡觉!啥瘠薄事没有!以后都别自己吓唬自己!
胖子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想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一群人几乎是推搡着,簇拥着还在兴奋状态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那个散发着尿骚味和诡异气息的十字路口。谁也没敢回头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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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高烧诡影
第二天一大早,工棚里就炸了锅。
老马!马建国!日上三竿了!还他妈挺尸呢上工了!工长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靠门口那张床铺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大团隆起的坟包,里面的人毫无动静。
老马老马!睡他旁边的工友老赵觉得不对劲,伸手隔着厚被子推了推。触手一片惊人的滚烫!他心头一跳,赶紧掀开被子一角。
老马蜷缩在里面,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疙瘩。豆大的冷汗珠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额头、鬓角,枕头洇湿了一大片。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老马!醒醒!你咋了老赵急了,声音也高了八度。
老马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无光,牙关咯咯作响,声音嘶哑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冷…好冷…操他妈的…冻死我了…
老赵伸手往他额头上一摸,那温度烫得他手一缩:我操!烧得跟火炭似的!快!搭把手,送诊所!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老马从滚烫的被窝里拽出来,给他胡乱套上衣服。老马浑身软得像面条,站都站不稳,全靠人架着。他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冷,身体却烫得像个火炉。
工地旁边的小诊所,赤脚医生给老马量了体温,一看水银柱都快顶到四十度了,二话不说,赶紧挂上吊瓶。冰凉的药水顺着塑料管流进血管,老马烧得通红的脸上似乎褪下去一点血色,人也稍微清醒了些,能哼哼唧唧地抱怨诊所的椅子太硬了。
妈的,肯定是昨晚吹风冻着了。老马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骂骂咧咧,打完针回去捂一宿就好了。
下午回到工棚,老马吃了点东西,似乎精神头回来了一些,还能跟人开两句玩笑。胖子他们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天一擦黑,那股要命的寒气又卷土重来了。
老马早早地钻进了被窝,把唯一一条厚棉被裹得密不透风,甚至把工地发的破棉袄也压在了身上。可那深入骨髓的冷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骨头缝里。电褥子开到最高档,褥子底下烫得能烙饼,可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和脖子,却一片冰凉。
冷…冷啊…操…门…门关严实没…风…风进来了…冻死我了…老马蜷缩成一团,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在安静的工棚里格外瘆人。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比上午更厉害,连铁架子床都跟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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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过去一摸他额头,心里咯噔一下——又烧起来了!温度甚至比上午更高!
不行!老马,还得去诊所!老赵急了。
不…不去!老马猛地摇头,把被子裹得更紧,声音带着一种固执的虚弱,刚…刚打完针…又去丢…丢不起那人!我…我吃点药…捂一宿…发发汗…明天…明天准好…
他死活不肯再出门,硬撑着吃了退烧药。工友们劝不动这个犟驴,只能由着他。这一夜,整个工棚的人都没睡踏实,耳边充斥着老马痛苦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电褥子持续发出的低微电流嗡鸣。
第三天早上,老马彻底蔫了。脸色灰败得像个死人,眼窝深陷下去,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又浅又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嘶嘶啦啦的杂音,呼出的气儿冰凉冰凉,喷在凑近看他的人脸上,激得人一个激灵。
兄…兄弟们…救…救命…老马眼神涣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迷糊…看…看你们…都重影儿…带…带我去打针…我…我挺不住了…
胖子看着老马这副只剩半口气的样子,又急又怕,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对旁边愁眉苦脸的老赵说:赵哥!这事儿不对!绝对不对!老马这哪是感冒发烧这他妈…这他妈是撞邪了!那天晚上十字路口的事,你忘了
老赵脸色也变了变,眼神里透着恐惧:你是说…
胖子用力点头:咱们工地上,不是传隔壁屋那个老程…他…他会看事儿吗就那个焊工!背个破包,神神叨叨那个!
老程程万里老赵一愣,随即摇头,扯淡吧他一个吃电焊的糙老爷们儿,懂个屁的勾圈(东北方言,指玄门法术)再说,老马平时最瞧不上他这套,现在去求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胖子是真急了,你看老马这吊样儿,再折腾下去,人都要没了!试试!万一…万一真有用呢
躺在床上的老马,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是恐惧,是走投无路,还有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老赵看着老马那副随时要咽气的样子,一咬牙:操!试试就试试!胖子,你去!把老程请过来!态度好点!就说…就说老马请他帮忙看看!他特意加重了帮忙两个字。
胖子应了一声,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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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银针驱邪
胖子连拉带拽地把程万里弄过来时,老马已经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工棚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味、药味和病人身上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
程万里——也就是我——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我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团蜷缩的、微微颤抖的影子,又扫过屋里几张惊惶不安的脸,最后落在胖子身上。胖子搓着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眼神躲闪:老程…程哥…你看,老马他…实在邪乎,打针吃药都不顶事,烧退了又起…人都快烧糊涂了…大伙儿实在没辙了,都说…都说你懂点门道…你看…
我没吭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侧身挤进了工棚。空气里的那股子阴冷衰败的气息更浓了,混杂在汗味药味里,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缠绕着人的感官。我走到老马床边,离得近了,看得更真切。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枯瘦蜡黄,指甲盖泛着不祥的灰白。那股从他口鼻间呼出的气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
嗯,是够呛。我淡淡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让乱糟糟的工棚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我一下。
我转身出了工棚,回到隔壁自己那间更显凌乱的屋子。在工友们混杂着怀疑、紧张、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我径直走到我的铺位前,弯腰拖出那个沾满油污和铁锈的帆布背包。拉链刺啦一声拉开,我无视了里面散乱的换洗衣物、半包烟和几根焊条,手臂直接探到最底下,摸索着。
胖子伸长脖子看着,当我的手从包里抽出来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比拳头略大、深褐色、布满岁月痕迹和烟熏火燎痕迹的旧陶碗,碗沿甚至磕破了一小块。接着是一小袋用粗糙黄纸包着的、暗金色的颗粒状东西(金刚砂)。最后是一把用红纸捆扎好的、同样显得陈旧的黄色线香。
这三样东西一拿出来,工棚里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还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感。焊工的工具包里掏出这些玩意儿,本身就透着一种强烈的违和与神秘。
我拿着东西回到老马床边,把陶碗放在地上一个稍微平整的地方。老马不知何时稍微清醒了一点,艰难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地上的香碗和我手里的东西,他那张灰败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里有抵触,有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
他哆嗦着,用尽力气把手伸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一张皱巴巴、汗湿的五十元绿色钞票。他手臂颤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把那钱勉强塞进了我放在地上的陶碗底下。钱的一角露在外面,像一条垂死的鱼尾巴。
程…程哥…帮…帮兄弟…看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不…不能白看…
我没看那钱,也没说话。蹲下身,撕开黄纸包,捏了一小撮暗金色的金刚砂,绕着那只旧陶碗,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细细地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金刚砂颗粒粗糙,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然后,我抽出三根黄香,在蜡烛上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香头,很快,三缕细细的、带着独特草药和木料燃烧气味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光线昏暗、空气污浊的工棚里,显得格外清晰,笔直地向上飘散。
我捏着香,站在金刚砂圈外,面对着床上气息奄奄的老马,闭上了眼睛。
工棚里死寂一片,只有老马粗重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胖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我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极细微的气流从唇齿间摩擦而过。身体却开始以一种极其轻微、但无法忽视的频率颤动起来。起初只是拿着香的手指在抖,接着是整个手臂,然后是肩膀,最后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开始有节奏地、无法自控地微微哆嗦。那样子,像是冻坏了,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工友们大气不敢出,眼神在我和老马之间紧张地来回扫视。老马依旧蜷缩着,但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约莫过了三分钟,或者更久。我那持续不断的轻微颤抖,猛地一停!
唰!
我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瞬间扫过床上垂死的老马,仿佛能看透皮肉骨骼,直抵灵魂深处。胖子被这眼神一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马建国。我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日那种带着焊工粗粝感的低沉,而是变得异常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那天晚上,十字路口,你干了什么
老马被我那锐利的目光钉在床上,浑身一僵,随即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他想躲闪,却无处可逃。
我…我…他嘴唇哆嗦着。
你是不是,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砸下,在那里撒野尿了!还他妈边走边撒,跟洒水车似的!
老马瞳孔猛地收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脖子,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字:…是…
哼!我冷哼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工棚里像块冰摔在地上,你这一泡尿,浇得好啊!浇到一个穿大红衣服的女的身上了!人家本来好好的,被你这一泡脏水,泼了个透心凉!损了道行,破了清净!怨气冲天!现在,人家不乐意了!我盯着老马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一字一顿,清晰地砸进他耳朵里,她,要带你走!带到那边去,给她当男人,陪她过日子!
啊——!!!
老马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叫,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充满了濒死的绝望和恐惧。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力气大得惊人,把盖在身上的厚棉被都掀飞了!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铁床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一样剧烈地抖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哀求地盯着我:
程哥!程哥!救命!救救我啊!我不去!我不去那边啊!求求你!求求你了!帮我…帮我跟她说说…我错了!我真不知道啊!我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整个人崩溃了。
放心,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视着老马身体周围的虚空,仿佛在锁定某个看不见的存在,我尽力。
我再次闭上眼睛,嘴唇无声而快速地翕动,捏香的手重新开始微微颤抖。那三缕青烟,似乎飘得更急了,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幻。
就在这念诵进行到中途,眼看老马那极度惊恐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点点的时候——
异变陡生!
床上状若疯狂哀求的老马,声音戛然而止!
他抓住栏杆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硬板床上!双眼翻白,口角甚至溢出了一丝白沫。
老马!胖子吓得魂飞魄散,就要扑过去。
别动他!我猛地睁开眼睛,厉声喝止!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话音未落,就在胖子脚步硬生生刹住的瞬间——
老马那刚刚还软得像面条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硬生生从床上扯了起来!不是坐起,而是腾地一下,腰板挺得笔直,双腿盘起,如同老僧入定般,直挺挺地滋溜坐在了硬板床上!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动作僵硬诡异!
他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那张蜡黄枯槁、布满冷汗的脸,此刻竟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嘴角挂着一丝极其冰冷、怨毒的笑意,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我。不,那不是老马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渊和无尽的怨毒!
紧接着,一个尖利、阴冷、完全不属于老马的中年男人嗓音,带着刺耳的摩擦感和浓重的戾气,从他那张干裂的嘴唇里,清晰地吐了出来:
我——就——要——他!
声音在狭小的工棚里回荡,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像冰锥扎进骨头缝。
谁让他得罪我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工棚里所有人都像是被瞬间冻僵了,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胖子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腿肚子直转筋,要不是扶着旁边的铁架子床,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老赵更是吓得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们看着床上那个盘坐着的、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听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女声,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我脸上那点仅存的平和瞬间消失,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我没有丝毫惊讶或慌乱,反而迎着那双空洞怨毒的眼睛,上前一步,站在金刚砂圈外,距离老马只有一步之遥。
我慢条斯理地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最便宜的香烟,叼在嘴上。划着火柴,橘红的火苗凑近烟头,点燃。我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在肺里转了一圈,然后朝着老马的脸,缓缓地、用力地喷出一股浓白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谈判:
上来了
那咱就聊聊。
烟雾模糊了老马那张扭曲的脸,但那怨毒的眼神似乎更加清晰锐利了。
他,我指了指僵直盘坐的身体,是无心之失。喝了点马尿,脑子不清醒。你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
无心那尖利的女声猛地拔高,带着刺耳的讥讽和滔天的恨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放屁!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往我身上浇!浇了我一头一脸!浇了我一身!
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羞辱和暴怒。
我本来…我本来不想搭理他这种腌臜东西!女声陡然变得凄厉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可这个天杀的畜生!他…他…他一边走一边尿!来回甩!像条疯狗!我躲!我往左躲,他的脏水泼过来!我往右闪,他甩过来!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他那泡脏尿!污秽!腥臊!浇透了我的魂身!损了我的道行!坏了我多少年的清净!声音尖啸起来,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疯狂,此仇不共戴天!我告诉你!你少在这跟我磨嘴皮子!我不服你!我也不怕你!你也甭想用你那点道行压我!今天,要么你滚开!让我带他走!要么…
那盘坐的身体微微前倾,青灰色的脸上,怨毒的笑容咧得更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咱俩就比划比划!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挑衅,重重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工棚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胖子和其他几个工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全身,血液都像是冻僵了。他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一点声音,惊扰了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恐怖对峙。老赵更是吓得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我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眼神深处最后一丝试图化解的耐心彻底消失了。面对这种已经彻底被怨毒冲昏头脑、油盐不进的凶魂,言语已是多余。
哼。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决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说完,我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嘴唇翕动的速度更快,音节也更加古怪艰涩,仿佛在念诵某种古老而沉重的秘咒。捏着三根残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那细微的颤抖再次出现,并且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微微晃动,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随着念诵的持续,工棚里那三缕原本笔直上升的青烟,突然开始剧烈地扭曲、晃动,仿佛被无形的狂风吹拂!空气里弥漫的寒意陡然加重,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我猛地睁开双眼!眼神锐利如电,直射向盘坐在床上的老马,同时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威严的低喝,声音不大,却像闷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谁有针!快!给我拿根针来!缝衣服的针就行!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目光扫向吓傻了的工友们。
针针!胖子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声音都变了调,我…我…我这有!我裤兜里别着一根备用的!他哆哆嗦嗦地从脏兮兮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根用一小块布包着的、半旧的中号缝衣针,颤巍巍地递过来。
我一把抓过那根冰冷的钢针,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我的目光重新锁定在老马那张怨毒扭曲的脸上,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别跑。你看我今天,扎不扎得动你!
接着,我猛地扭头,对着旁边几个吓懵了的工友吼道:哥几个!别愣着!上手!给我按住他!按死了!
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虽然吓得腿软,但一股血勇还是冲了上来。他嗷一嗓子,和旁边两个稍微镇定点的工友一起扑了上去!三个人,六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按住了老马的肩膀、胳膊和盘着的腿。那身体冰冷僵硬,触手一片刺骨的寒凉,而且力量大得惊人,像一块沉重的生铁,在几个大男人的全力压制下,依旧在剧烈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我捏着那根缝衣针,一步跨到床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闪电般扣住老马那只不断试图抓挠的右手手腕,触手一片冰滑粘腻。右手捏针,对准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那块厚实的肌肉——虎口穴,又快又狠地扎了下去!
噗!
针尖刺破皮肉的声音轻微,却异常清晰。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老马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怨毒,震得整个工棚嗡嗡作响,灯泡都跟着剧烈闪烁了几下!按住他的胖子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得魂飞魄散,手上力道一松,差点被掀翻!
按住了!别撒手!我厉声大喝,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紧接着,我手腕一翻,钢针拔出,带出一滴颜色发暗、几乎不流动的血珠。动作毫不停顿,左手猛地一扯老马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破背心,露出他瘦骨嶙峋的后背。脊椎骨最上端,第七颈椎棘突下的凹陷处——大椎穴!针尖再次狠狠刺入!
呃啊——!!!
这一次的惨叫更加短促,却更加痛苦绝望!盘坐的身体像是被高压电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那张青灰色的脸瞬间扭曲变形,眼珠子疯狂地上翻,几乎只剩下眼白!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阴寒秽气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像无形的冰浪席卷整个空间!
我自己的身体也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发白,如同戴上了一张痛苦到极致的面具!仿佛刚才扎下去的那两针,不仅仅是扎在老马身上,更是扎进了我自己的魂魄深处!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反噬之力,顺着捏针的手指,狠狠撞进我的身体,搅动着五脏六腑。我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紧,才没让那口涌上喉咙的腥甜喷出来。
说!走——不——走!我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和反噬,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眼神死死盯住那双疯狂翻白的眼睛。
那女鬼的声音再次从老马喉咙里挤出,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更加疯狂的怨毒:不…走!我…不走!扎…死我…我也不走!我就要他!我就要他陪葬——!
好!有骨气!我怒极反笑,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杀伐决断!
左手再次探出,这次是猛地撕开老马胸前那件汗湿的破背心,露出瘦可见骨的胸膛。两乳连线正中的凹陷——膻中穴!针尖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刺入!
紧接着,毫不停歇!右手捏针,直刺老马双眉之间,印堂正中的位置——眉心穴(印堂穴)!
噗!噗!
两声几乎连在一起的、微不可闻的入肉声。
啊——!!!!
这一次的惨嚎,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其恐怖!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九幽地狱的最深处爆发出来!尖锐、凄厉、充满了被彻底撕裂魂魄般的终极痛苦!老马整个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疯狂地、痉挛般地剧烈弹动!胖子三人拼死命按住,手臂上青筋暴起,几乎要被那非人的力量甩脱!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气,猛地从老马的七窍中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腥臭和极致的怨毒!
这惨绝人寰的叫声在狭窄的工棚里持续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旁边几个没上手的工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两个直接瘫软在地,抱着头瑟瑟发抖,裤裆湿透。连按住老马的胖子三人,也被这凄厉到极点的叫声震得脸色惨白如纸,牙关打颤,按住老马的手都开始发软,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
服——不——服!我的声音如同炸雷,盖过了那凄厉的惨嚎,带着一种雷霆万钧的压迫感。汗水早已浸透了我的后背,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捏针的右手却稳如磐石,悬停在老马头顶正上方——百会穴的位置!那里是百脉交汇之处,命魂所系!针尖距离头皮,不足一寸!
杀机毕露!
麻…麻了个痹的…我…我不…那女鬼的声音依旧怨毒,却明显透出了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惊恐,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她还在负隅顽抗,但那股疯狂的劲头已经被那四根钢针钉散了泰半。
好!够硬!我眼中厉芒一闪,捏针的手指微微加力,针尖几乎要刺破头皮,我再扎最后两针!这两针下去,就不是让你滚蛋那么简单了!
我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宣告:
我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灰——飞——烟——灭!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啊——!!!别!别扎!别扎了——!!!
盘坐在床上的老马身体猛地一僵,那持续不断的惨嚎瞬间变成了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利求饶!那女鬼的声音彻底崩溃了,带着哭腔和无边的恐惧:
服了!服了!我服了!我走!我现在就走!放开我!快放开我啊——!!!
真服了我捏着针,悬在百会穴上方,声音冷硬如铁,走了,就永远不许再回来!再让我知道你敢回头,或者敢动这屋里任何一个人一根汗毛…针尖威胁性地向下压了压。
不敢!绝对不敢了!真服了!真服了!让我走!求求你让我走——!!那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急于逃离的迫切。
哼!我冷哼一声,手腕一翻,那根致命的钢针瞬间收回。同时对着几乎脱力的胖子三人低喝:松开!让她滚!
胖子三人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时猛地撒手,踉跄着后退,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就在他们松手的瞬间——
老马那盘坐得笔直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猛地一软,忽悠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硬板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地上金刚砂画的圆圈依旧,只是那三根香,已经烧到了根部,留下三小堆灰白的香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床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上。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
呃…嗯…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痛苦和疲惫的呻吟,从老马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眼神浑浊、迷茫,充满了大病初愈般的极度虚弱,但里面属于老马自己的惊恐和混乱,却清晰可见。
热…热死我了…他声音嘶哑干裂,嘴唇翕动着,下意识地想要掀开身上厚重的被子,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难受…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脸上那痛苦面具般的紧绷终于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顺着脸颊滑下。
没事了。我走到床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缠着你的东西,走了。
老马浑浊的眼睛转动着,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聚焦在我脸上,里面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感激。
不过,我看着他灰败憔悴的脸,补充道,折腾了这么几天,人也快被掏空了。好好歇着吧,养几天,缓过这口气就没事了。
老马艰难地点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了,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很快陷入了昏睡。这一次,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不再带着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胖子几人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围过来,看着老马那张虽然依旧憔悴、但明显少了死气的脸,又敬畏地看了看地上那圈金刚砂和香灰,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恐惧、后怕,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没理会他们的目光,默默地蹲下身,小心地收起地上那个旧陶碗,倒掉里面的香灰,将剩下的金刚砂重新包好。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做完这一切,我才拿起碗底下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五十块钱,看也没看,随手揣进了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口袋。
然后,我背起那个沉重的、装着庙的帆布包,脚步有些虚浮地,在众人沉默而敬畏的注视下,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汗臭、药味、香火气、血腥气和淡淡尿骚味的工棚。门外清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蒿草的气息,吹在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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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敬畏之心
三天后,老马才勉强能扶着墙下地走动。那张原本黑红粗糙的脸,瘦脱了形,眼窝深陷,蜡黄蜡黄的,走路都打飘,说话有气无力,活像刚从坟里爬出来。工地上关于那晚的恐怖景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添油加醋,版本众多,但核心都一样:老马撞邪了,老程是真神,用针把鬼扎跑了。
老马再也不敢提自己一身正气,鬼神退避的豪言壮语了。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悸。偶尔有人提起那晚的事,或者开玩笑说到十字路口,他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一哆嗦,连连摆手,声音干涩发紧:
甭提了…甭提了…兄弟…那玩意儿…真他妈不是闹着玩的…他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眼神下意识地瞟向隔壁屋的方向,带着深深的敬畏,差点…差点就交代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人呐…真得有点敬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所有人:
不然…真会死人的…
工地上的日子依旧在焊枪的弧光和钢筋的碰撞声中流淌,枯燥、疲惫、尘土飞扬。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一些微小的变化悄然发生。
老马的床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粗糙的木头神龛,里面供着一张模糊不清、不知从哪座小庙里请来的神像纸马,前面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小碗,里面偶尔会插上几根细细的劣质线香。袅袅青烟升起时,老马总会默默地看上一会儿,眼神复杂。
工棚的角落里,我那沾满铁锈油污的帆布背包,依旧沉默地躺在那里。只是偶尔,当某个工友半夜被噩梦惊醒,或者莫名觉得心慌气短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眼神里少了过去的戏谑和嘲笑,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和依赖。
胖子还是那个咋咋呼呼的胖子,但再也没说过你那香炉碗别带了之类的话。有一次,我收拾背包,把那个旧陶碗拿出来擦拭上面的浮灰,胖子正好进来撞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那口大黄牙,嘿嘿干笑了两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老程…下回…下回出远门…你那金刚砂…多备点儿…沉点就沉点…背着…踏实!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擦干净的陶碗,又默默地、仔细地塞回了背包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