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二年,正月初一。
京师的年味儿,被一场夜雪压得透不过气。
卯时刚过,天色灰蒙如铅。
前门大街两侧的商铺紧闭,积雪覆盖了朱漆招牌下的喧闹,只余下更夫老张头梆子空洞的回响,在空旷的街巷间撞上冰冷的城墙,又颓然跌落。
老张头缩着脖子,跺着几乎冻僵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朝阳门瓮城根下避风。
昨夜的雪不大,却格外刺骨,风卷着细碎的冰碴子,刀子似的刮人脸皮。
他揉着被冰糊住的眼皮,困倦中带着一丝年节当值的怨气。
嘎——嘎——嘎——
三声凄厉到近乎嘶哑的鸦啼,猛地撕裂了清晨的死寂,惊得老张头一个激灵。
声音像是从头顶那黑黢黢的城楼飞檐下传来。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借着熹微的晨光,只见那高耸的飞檐斗拱下,似乎悬着个什么东西,在凛冽的朔风中微微摇晃,偶尔折射出一点黯淡的金属冷光。
邪了门了…老张头嘟囔着,困意全消,这大年初一的,谁家灯笼挂歪了挂到这鬼地方他紧了紧破旧的棉袄,抄起倚在墙根的梆子,踩着没及小腿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根挪去。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距离那悬吊物还有三丈远,老张头眯起昏花的老眼,试图看清。
那物件似乎裹着一层冰壳,形状古怪,不似寻常灯笼。
就在他凝神细看的刹那——
咔!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冰壳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老张头的瞳孔骤然收缩!
冰壳碎裂处,露出的并非彩纸或竹篾,而是一张冻得青紫发黑、扭曲变形的人脸!
双目圆睁,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起,凝固成一个惊悚的弧度。
最骇人的是额头正中央,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边缘翻卷着皮肉,已然冻硬发黑,像是被什么凶器近距离贯穿。
啊——!!死人啦——!!
惊骇欲绝的惨叫划破长空。
老张头手中的梆子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护城河厚厚的冰面上,惊起一群在枯树枝头聒噪的寒鸦,扑棱棱飞散,留下几声更加凄厉的鸣叫。
半个时辰后,顺天府捕头陆九霄带着人赶到了。
朝阳门城根下,已密密麻麻围了百十号闻讯赶来的百姓,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和年节见血的不祥感。
衙役们吆喝着勉强维持住一个圈子。
陆九霄拨开人群,鸦青色的官服下摆扫过积雪。
他年约四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此刻却紧紧锁在城楼飞檐下那具骇人的景象上。
人头用粗砺的麻绳系着,吊在一个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铁钩上,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祭品。
那张青紫的脸在寒风中微微摆动,额头的血洞深不见底,几片雪花飘进去,竟似撞在硬物上,发出细微的叮铃声——那是冻凝的血块。
都退后!退后五步!陆九霄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群一阵骚动,向后挪了挪。
他蹲下身,靴底在冰面上碾过,忽然感觉脚下触感有异。
他拂开一层薄雪,青砖的缝隙里,赫然嵌着一枚纽扣。
鎏金铜质,做工精良,在雪光下闪着低调的微光。
他小心地用镊子夹起,凑近细看:扣面上錾刻着几个清晰的西洋字母——J.P.M。
九门提督衙门的物件。师爷钱慎之不知何时已凑到近前,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须,面色凝重,大人您看这形制、这质地,错不了。这是年前刚换的冬装专用纽子,只有参领一级的军官才有资格配发。整个提督衙门,拢共也就发出去十二枚。
陆九霄没有应声,只是将冰冷的鎏金纽扣紧紧攥在掌心,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
他缓缓站起身,眯起眼睛,望向那高耸阴森的城楼。
卯时的日头终于艰难地爬上了垛口,微弱的光线在檐角冰凌间折射,竟诡异地交织出几道惨淡的虹影,冰冷地悬在城门之上。
那一瞬间,陆九霄脑中莫名闪过昨夜子时在广和楼听的那出《天雷报》。
戏台上,老生苍凉的唱腔犹在耳畔: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这新年伊始的悬颅血案,究竟是哪路鬼神睁了眼
而这J.P.M三个字母,又指向提督衙门里的哪一位参领
一股沉重而冰冷的预感,如同这京师的严寒,悄然浸透了他的脊背。
雪,似乎又无声地飘落下来,将地上的足迹与那点微弱的虹光,一同悄然掩埋。
顺天府签押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陆九霄心头的寒意。
桌上摊着证物:那枚冰冷的鎏金J.P.M钮扣,张德福绸缎庄密室里找到的半块沉甸甸的金属令牌,纹路复杂,非金非铁,以及那张刺眼的庚帖——爱新觉罗·毓敏。
钱慎之捻着山羊须,面色凝重地汇报:大人,查实了。这钮扣是九门提督衙门年前特制的冬装纽子,只发给了十二位参领。其中一位,正是镶黄旗的参领,金兆铭,满名——毓敏。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扫过那张庚帖。
陆九霄指尖敲击着令牌粗糙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
金毓敏,提督衙门的实权参领,满洲贵胄,竟与一个前门大街的富商有婚约还是在这等敏感时刻
张德福那被剜去的心脏,密室里的无头军官尸体,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
还有那支绑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黄布条的弩箭,是警告,还是挑衅
王大人那边…陆九霄问,声音有些干涩。
钱慎之苦笑:府尹大人只叮嘱‘谨慎行事,莫要无端攀扯’。金参领…背景深厚啊。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其父金振彪,戊戌年时可是神机营的翼长,手底下管着火器,更是当年…咳,菜市口那场面的现场指挥之一。
戊戌年…陆九霄咀嚼着这个年份,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张开,而张德福案,只是网上的一个绳结。
压力如影随形。
翌日清晨,一位身着深紫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在两名低眉顺眼小太监的陪同下,踏入了顺天府衙。
她步履沉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程式化的笑容。
陆捕头辛苦。嬷嬷的声音不高,带着宫人特有的平板腔调,老佛爷心系京师安宁,听闻这新年伊始就出了大案,甚是挂怀。特命老身前来看看,顺天府的差事,可还顺当
她目光扫过签押房,最终落在陆九霄脸上,那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却透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九霄躬身行礼:劳太后老佛爷挂念,卑职等定当竭尽全力,维护京师治安。
嬷嬷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明黄绸帕,并非赏赐,只是不经意地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那抹刺眼的明黄一闪而过。
顺当就好。老佛爷常说,这京师啊,根基要稳。根基稳了,上面才安泰。她顿了顿,意有所指,有些事儿,牵扯太广,根子扎得太深,硬要刨…反倒容易伤了和气,动了根基。陆捕头是明白人,办案嘛,点到即止,水落石出固然好,但求个‘稳’字,更是顶顶要紧的。
这番话软中带硬,像裹着棉布的针。陆九霄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嬷嬷提点,卑职谨记在心。
嬷嬷离去后,那抹明黄绸帕带来的无形威压,久久不散。
九门提督衙门也适时派来了两名协助办案的兵丁,名义上是提供便利,实则如影随形,监视的意味昭然若揭。陆九霄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四周皆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层压抑的薄冰,在次日寅时被彻底击碎!
天色未明,寒气刺骨。顺天府衙门口值守的班头正抱着膀子跺脚,忽听一阵急促、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一个身影从浓雾中猛地扑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快…快来人…值夜班头张大胆提着气死风灯凑近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来人是个年轻沙弥,灰色僧袍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脖颈处还有几道青紫的扼痕。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裂成两半的紫檀木鱼,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广济寺…智通师兄…提督衙门…戊戌…沙弥法明(从其僧袍内襟绣着的法名得知)双目圆睁,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他挣扎着想说什么,鲜血却不断从嘴角涌出。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食指,蘸着自己身上的血,在冰冷的石阶积雪上颤抖地画起来——似乎是一个未完成的、扭曲的符号。
小师父!谁伤的你提督衙门怎么了戊戌什么张大胆急问,俯下身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嗖!嗖!嗖!
三支短小的弩箭撕裂雾气,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呈品字形精准地射来!
一支正中法明后心,一支穿透他画符号的右手,最后一支擦着张大胆的耳朵钉入门柱!
法明的身体猛地一挺,瞳孔瞬间放大,随即彻底涣散。
他怀中的紫檀木鱼咔嚓一声彻底碎裂,碎片滚落一地。
张大胆惊魂未定,借着灯光,看到碎裂的木鱼腹中,一个隐秘的夹层被摔开,里面赫然是——另一枚一模一样的鎏金J.P.M钮扣!
还有一小块烧焦卷曲的羊皮纸角,质地与张德福身上发现的那半张残契极其相似!
头儿!出大事了!张大胆的嘶吼和报信的梆子声,瞬间惊醒了整个顺天府衙。
陆九霄带着人火速赶到广济寺时,天色已蒙蒙亮。
这座京城名刹笼罩在死寂之中,连晨钟都未曾响起。
放生池结了薄冰,倒映着藏经阁飞檐狰狞的轮廓。
智通和尚的禅房是血腥的屠宰场。
这位年近六旬的住持倒毙在蒲团旁,禅房内桌椅倾倒,经卷散落,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搏斗。
智通的死状极惨:后脑遭受了至少三次沉重的钝器猛击(仵作老周初步判断是沉重的铁棍或锤类),颅骨碎裂凹陷,红白之物溅满了身后的《佛祖讲经图》。
他双目圆睁,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老周戴着麂皮手套,仔细翻检尸身。当解开智通染血的袈裟时,他咦了一声。
在智通贴身的白色中衣后心位置,缝着一个巴掌大小、异常厚实的补丁。
老周小心地拆开缝线,里面竟严丝合缝地藏着另外半块金属令牌!
其断口纹路,与张德福妆奁中发现的那半块,完全吻合!
师爷,看这个。钱慎之蹲在房间角落的铜香炉旁。
香炉里积满了昨日的香灰,但在一处边缘,有几片未燃尽的纸片残骸。
他用银镊小心夹起一片最大的,上面焦黑的边缘下,隐约可见几个残留的墨字:…机营…药…八…。
神机营…火药…八月初九钱慎之低声推测,脸色更加难看。
这与保甲局那份残页上的信息隐隐呼应。
头儿!有动静!年轻捕快小六子一直警惕地守在禅房门口,突然低喝一声,指向藏经阁方向。
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正贴着藏经阁的墙根阴影快速移动,意图从侧门溜走!
站住!陆九霄厉喝一声,拔腿便追。小六子和几名捕快紧随其后。
那灰衣人显然熟悉寺庙地形,动作迅捷异常,绝非普通僧人!
他利用回廊、假山、树木作为掩护,几次险些甩脱追兵。
追至藏经阁后堆放杂物的小院时,灰衣人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湿滑之物(昨夜融化的雪水结成的薄冰),身形一个趔趄。
陆九霄抓住这瞬间的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手中腰刀带着刀鞘狠狠砸向灰衣人小腿!
唔!灰衣人闷哼一声,强忍疼痛,反手洒出一把石灰粉阻住追兵,趁机翻身跃过低矮的院墙,消失在寺庙后山的薄雾之中。
追丢了!小六子懊恼地捶了下墙壁。
陆九霄没有立刻追赶,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灰衣人跌倒的地方。
青石板上残留着清晰的脚印——并非僧鞋的平底,而是明显的官靴厚底!
而且脚印边缘沾着一种独特的、暗红色的湿泥。
他再看向灰衣人刚才滑倒时手撑地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硬质的铜牌。
陆九霄捡起来,擦去污泥,上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提督衙。
这是一枚提督衙门内部使用的普通通行腰牌!
广济寺后山…红泥…提督衙门的官靴和腰牌…陆九霄眼神锐利如刀。
他立刻命人:小六子,带几个弟兄,仔细搜查后山,特别是这种红泥多的地方!钱师爷,法明木鱼里的羊皮纸和钮扣收好。其他人,跟我去放生池!
法明临死前画符号的方向,似乎就指着放生池。
结合灰衣人逃向后山,陆九霄直觉那里有问题。
放生池不大,已然冰封。
衙役们用带来的铁钎、绳索,费了些力气,才在靠近池心一处冰层较薄的地方凿开一个洞。
铁钩探下去,很快勾住了沉重的东西。
当那口浸满水、裹着厚厚淤泥和水藻的檀木箱子被拖拽上岸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箱子没有上锁,盖子被轻易撬开。
里面蜷缩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尸体穿着九门提督衙门军官的冬季制式棉袍,品级不低,但头颅不翼而飞!
尸身在水里泡得肿胀发白,右手自手腕处被齐根切断,断口参差不齐。
而尸体的左手,却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紧握着,指缝间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老周忍着恶臭,小心地掰开那肿胀僵硬的手指。
一枚戒指滑落出来。
不是普通的戒指,而是一枚成色极佳、水头十足的翡翠扳指。
扳指内圈光滑,外壁没有任何刻字,但戒面内侧阴刻着一个简单的、线条凌厉的兽头徽记,在晨曦的微光下泛着冰冷幽深的绿意。
查!看看提督衙门,最近有哪位军官失踪!陆九霄沉声命令,目光紧紧锁在那枚翡翠扳指上。他又蹲下身,检查尸体的靴子。
靴底厚厚的淤泥里,赫然也沾着几块那独特的、暗红色的泥块——与灰衣人脚印旁的红泥,以及广济寺后山的土壤颜色,一模一样!
大人!钱慎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拿着刚登记好的验尸格目,此人身份…查到了。是九门提督衙门金毓敏金参领麾下的一个亲信哨官,名叫巴图,三日前告假,说是回乡探亲…
金毓敏的亲信哨官!穿着军装,被斩首断手,沉尸在与广济寺血案密切相关的放生池,身上带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靴底沾着案发现场的红泥!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丝丝缕缕,都缠绕着两个核心:九门提督衙门,金毓敏;以及那个笼罩在血色迷雾中的年份——戊戌年!
陆九霄握紧了那半块刚刚拼合完整的金属令牌,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他仿佛看到一张巨大而粘稠的蛛网,在晦暗的晨光中缓缓张开,而他自己,正一步步踏入网的中心。
城内的方向,隐隐传来九门提督衙门点卯的号角声,沉闷而悠长,如同为这场血腥的序幕敲响了更深的丧钟。
法明的血书、智通的惨死、提督衙门亲信巴图的沉尸,以及那枚冰冷的翡翠扳指,像一块块沉重的拼图,将戊戌年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到宣统二年的京师。
陆九霄手握那枚提督衙门的通行腰牌和拼合完整的金属令牌(令牌纹路指向某种特定的库房或场所),心中疑云翻涌。
金毓敏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
协助办案的提督衙门兵丁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陆九霄,眼神锐利如鹰隼。
顺天府尹王大人更是被金毓敏亲自拜访过几次,对陆九霄的态度愈发微妙,话语间充满了顾全大局、适可而止的暗示。
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第二封匿名信悄然而至。
这次是塞进了陆九霄官廨的门缝里,信封粗糙,没有任何署名。
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纸条,上面用炭笔清晰地写着:菜市口地下,子时三刻。
又是‘幽影’!小六子低声道,头儿,这摆明了是陷阱还是…
是路引。陆九霄将纸条在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引我们去他们想让我们看的地方。无论是不是陷阱,都得去闯一闯。
法明用生命传递的戊戌,巴图的尸体,都指向了那个地方——戊戌年六君子血染的刑场。
子时三刻,菜市口。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刺骨的寒风在空旷的刑场上空呜咽,卷起地上残留的纸钱灰烬。
废弃的囚车歪倒在角落,木栅栏上挂着几缕枯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劣质油脂和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的死寂气息。
陆九霄只带了钱慎之、小六子和两名绝对信得过的老捕快,避开了提督衙门的尾巴,如同幽灵般潜入了刑场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通往地下临时囚室和杂物仓房的入口。
木门腐朽不堪,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尿臊味扑面而来。
地下空间狭窄而压抑。
借着气死风灯摇曳的光晕,眼前的景象让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三具尸体被粗糙的麻绳悬吊在低矮的横梁上,身着破烂的、勉强能看出是流浪汉的衣服,脚离地尺许,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
尸体脖颈被绳索勒得变形,舌头外吐,死状狰狞。
伪装成自缢小六子声音发紧。
不像!老捕快经验丰富,指着其中一具尸体的脖颈,看这勒痕角度,分明是死后悬尸!还有这捆绑的手法,是军中常用的‘拴马扣’!
仵作老周(陆九霄坚持带他秘密前来)立刻上前初步检验。
他解开尸体的破烂外衣,露出胸膛。
三具尸体胸口都有陈旧、愈合已久的圆形疤痕,边缘粗糙。
是火铳伤,年头不短了,起码十年以上。老周沉声道,而且位置…都是要害附近,能活下来是命大。看这疤痕形态,像是早年神机营或京营旧式火铳打的。
陆九霄心中一震。戊戌年距今,正是十二年!
钱师爷和小六子仔细搜查尸身。
在第一具尸体的褡裢最底层,摸出半张折叠的、泛黄发脆的图纸。
钱师爷就着灯光展开,是一幅手绘的《京师沟渠略图》,线条粗陋,但几处主要暗渠走向清晰。在靠近崇文门水关的位置,有一个醒目的墨点标记,墨迹尚新。
第二具尸体的破布鞋底,沾着几块已经干涸板结的暗红色泥块!与广济寺后山、哨官巴图靴底的红泥一模一样!
第三具尸体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竟藏着一张当票!
当物是西洋旧怀表一枚,日期是三天前,当铺是位于保甲局衙门斜对面的聚源当。
沟渠图…红泥…当票…又是三天前!钱慎之将线索串联,有人让他们伪装成流浪汉,甚至可能他们曾经就是兵!然后被灭口,沉尸于此,故意留下线索指向崇文门水关和保甲局!
什么人!小六子突然厉喝,拔刀指向入口方向。
几道黑影打着灯笼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身着提督衙门的官服,腰挎佩刀,正是金毓敏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姓赵的把总。
陆捕头赵把总故作惊讶,灯笼光扫过悬吊的尸体,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深更半夜,带人在这阴森森的刑场地下做甚莫非是发现了什么凶徒踪迹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陆九霄等人手中的图纸、当票。
本捕头正在查案,赵把总有何指教陆九霄不动声色地将图纸折好收起。
指教不敢当。赵把总皮笑肉不笑,只是提督大人关心案情进展,特命我等四处巡查,维护治安。既然陆捕头在此‘查案’,那我等也帮衬帮衬
他一挥手,手下兵丁立刻散开,看似搜索,实则将现场围住,目光紧紧盯着陆九霄等人。
混乱中,陆九霄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一个细节:赵把总在呵斥一个手下时,手无意间按在了腰间悬挂的一个物件上——那是一个老旧的、黄铜外壳的西洋怀表!
表盖似乎有些松动,借着灯光,陆九霄隐约看到表盖内侧似乎刻着什么图案或文字。
这张当票,以及赵把总腰间那块可疑的旧怀表,像两根针,扎进了陆九霄的思路。
翌日,顶着提督衙门明里暗里的压力,陆九霄兵分两路。
一路由小六子带着当票,去聚源当赎回那块西洋旧怀表。
当铺掌柜起初支支吾吾,在顺天府的压力下才交出。
表很旧,外壳磨损严重。
小六子仔细检查,发现表盖内侧果然刻着几个模糊的满文字母,像是名字缩写。
更关键的是,打开表壳后盖,在机芯的缝隙里,嵌着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状的残留物!
硝化棉!老周一眼认出,这是无烟火药的主要成分!洋人新式枪弹和火炮引信里用的东西!怎么会在这旧表里
另一路,陆九霄和钱慎之拿着那半张《沟渠略图》,目标直指保甲局寅字库。
这里存放的多是历年积压的旧档案、杂物,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蛛网密布。
看守是个昏昏欲睡的老书吏。
查点旧档。陆九霄亮出腰牌。
老书吏嘟囔着,不太情愿地打开库门。
在满是霉味的故纸堆里,钱慎之发挥了他刑名老吏的本事。
他根据时间线索,重点翻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的卷宗。
许多册子已被虫蛀鼠咬,散乱不堪。
在一个落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钱慎之发现了几本装订松散、似乎从未正式归档的杂记簿。
其中一本的中间几页,被某种粘稠液体(像是灯油)浸透了大半,墨迹模糊。
但在未被完全污染的边缘,一行字迹依稀可辨: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九,神机营金某,借调引信伍拾枚。凭条…(后面字迹被油污完全覆盖)。
金某…引信五十枚…八月初九!钱慎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戊戌年八月初九,正是变法失败、京城风声鹤唳、大肆搜捕维新党人的敏感时刻!
神机营的引信(很可能是需要硝化棉的先进雷汞引信),被一个姓金的军官借调走了做什么用凭条在哪里
看这印鉴!陆九霄指着借条末尾模糊不清的印痕,虽然字迹难辨,但那印章的轮廓和边角纹饰,分明是九门提督衙门的制式!
线索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保甲局的异常火药记录(黑火药)、神机营的雷汞引信被借调、当票里的硝化棉残留、指向崇文门水关的沟渠图…一切都指向非法的军火流动!而借条上的金某,在戊戌年的神机营里,最有嫌疑的,正是时任翼长的金振彪——金毓敏的父亲!
夜探崇文门水关附近的废弃沟渠。这里阴暗潮湿,污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滑腻的青苔和刺鼻的腐臭味。
在靠近沟渠深处、一处坍塌的砖墙缝隙里,小六子眼尖地发现:
几枚散落的、被污泥包裹的鎏金J.P.M钮扣!
一块被撕扯下来的、沾满油污和暗红色泥渍的粗布片(与菜市口沉尸流浪汉的破衣布料相似)!
半块被踩得碎裂的翡翠!其质地、色泽,与巴图身上发现的那枚扳指残骸完全一致!
这些发现,将广济寺后山(红泥)、菜市口沉尸、水关沟渠、提督衙门钮扣以及那枚神秘的翡翠扳指,彻底串联在了一起!
这里显然是某个秘密转运点或丢弃物证的场所。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个军火流出的源头——戊戌年的神机营!
陆九霄决定孤注一掷,直捣黄龙。
在幽影可能的暗中引导和钱慎之对旧档记载的推测下,他们找到了位于西郊、早已废弃多年的神机营一处旧火药器械库房旧址。
库房大半已坍塌,残垣断壁间荒草丛生。
库房内部更是破败不堪,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硝石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鸟兽粪便。
陆九霄等人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搜索。
大人!这里!小六子指着墙角一处坍塌的砖石堆。
砖石下似乎压着一个朽烂的木柜。
几人合力搬开沉重的石块和断裂的梁木,露出柜子的一角。
柜门早已损坏,里面散乱地堆着一些残破的卷宗。
钱慎之如获至宝,不顾肮脏,扑上去翻检。
大部分纸张已经霉烂,字迹不可辨。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在一堆烂纸下面,摸到一本相对厚实、用油布包裹着的册子!
油布解开,露出封面:《光绪二十四年神机营火药器械支领耗损清册》(甲字库)。
钱慎之颤抖着翻开发黄发脆的纸页,借着灯笼光,一行行仔细查找。
终于,在记录雷汞引信的条目下,一行刺目的朱批映入眼帘:
九月初三盘查,实存不足。计短缺雷汞引信叁佰枚。缘由:…(此处字迹被浓墨涂抹覆盖)…
翼长金振彪签准,报‘正常演练耗损’。
叁佰枚!钱慎之失声惊呼!这远超之前发现的任何一笔记录!
而后面那被涂抹的缘由二字,以及金振彪签准的字样,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戊戌年那血色迷雾的核心之上!
陆九霄拿起册子,翻到后面。在附录的几页空白处,夹着几张烧焦了一半的纸张残片,依稀能辨认出是当年维新派宣传变法主张的传单。
还有一张更小的纸片,像是一份残缺的名单,上面有几个名字被朱红的笔触,狠狠地划掉了!其中一个名字,只剩下半个模糊的嗣字…
联想到戊戌年喋血菜市口的六君子之首,想到他的那句题壁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就在这时,库房深处黑暗的角落,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枯枝被踩断!
谁!陆九霄猛地拔刀转身,灯笼光瞬间扫向声音来源。
黑暗中,只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逝,迅速消失在断墙之后。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昂贵的龙涎香的气味。
调查至此,金毓敏终于撕下了最后的伪装。
他不再通过王大人或手下传话,而是直接派人请陆九霄到九门提督衙门一叙。
提督衙门的签押房内,炭火烧得极旺。
金毓敏身着四品云雁补服,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姿态优雅,眼神却冰冷如毒蛇。
陆捕头,近日辛苦了。金毓敏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只是,这查案的方向,似乎越走越偏,越挖越深了深到…连十几年前的陈年旧账,都要翻出来晒一晒
陆九霄站得笔直,不卑不亢:职责所在,凡涉命案线索,无论新旧,卑职不敢不查。
好一个职责所在!金毓敏轻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只是,陆捕头可曾想过,有些旧账,它之所以是旧账,就是因为它翻不得!一翻,尘土飞扬,呛到的可不止一两个人。家父金振彪,戊戌年于神机营翼长任上,为国尽忠,宵衣旰食,最终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如今竟被些宵小之辈,拿着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破烂账目,妄加揣测,污其清名!这让本官,身为人子,情何以堪
他的话语逐渐凌厉,带着赤裸裸的威胁,陆捕头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有些线,踩过了,就回不了头了。这京师的天,它塌不下来,但砸死个把不懂规矩的…还是轻而易举的。
这番话语软硬兼施,杀机毕露。
金毓敏明确警告陆九霄:再查戊戌旧事,尤其是牵扯到他父亲金振彪,后果自负!
走出提督衙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寒风扑面。
陆九霄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和无力。
金毓敏越是如此强硬地威胁,越是证明那些破烂账目戳中了要害!
回到顺天府签押房,第三封匿名信已经静静地躺在他的案头。
信封里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鲜血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字:
储秀宫甲字库,真相在此。
而在纸条的背面边缘,沾着几点微小的、不起眼的黑色粉末。
老周捻起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指尖搓了搓,脸色凝重:
是硝石粉。神机营旧库里,到处都是这个味道。
储秀宫!
甲字库!
太后的私库!
金毓敏的威胁犹在耳边,幽影的指引却指向了紫禁城的深处。
那三百枚消失的雷汞引信,最终的归宿,难道就在那重重宫禁之内
这早已不是一桩简单的连环凶杀案,而是一场牵扯到戊戌血债、军火走私、宫廷隐秘的惊天风暴!
陆九霄望着窗外暮色沉沉的紫禁城方向,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手中那张染血的纸条,重逾千斤。
金毓敏在提督衙门签押房内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陆九霄的咽喉。
那染血的纸条——储秀宫甲字库,真相在此——和硝石粉的气息,却如同在绝境中点燃的一簇幽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储秀宫!太后的私库!
这已远超顺天府捕头的权限,甚至触碰到了帝国权力最森严的禁区。
甲字库…钱慎之捻着山羊须,眉头拧成了疙瘩,师爷我查遍了能接触到的内务府旧档残片,也只拼凑出个大概。这库房在储秀宫西北角,僻静得很。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政变后,老佛爷曾下令封存过一批…‘不宜示人’的物件,其中就包括甲字库里的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讳莫如深。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关键是,封存期间,负责看守和清点的内务府司钥官名单里…有金振彪的名字!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但就在那批东西封进去之后不久!
金振彪!
又是金振彪!
神机营翼长的手,竟然在政变后伸进了储秀宫的私库!
三百枚雷汞引信的最终去向,似乎被这重重宫墙锁住,却又呼之欲出。
人证,成了打开这最后谜题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钥匙。
灰衣人(经查,名叫刘三,曾是金毓敏府上的护院)被秘密关押在顺天府最隐蔽的地牢。
他显然吓破了胆,在陆九霄的凌厉目光和钱慎之老吏的攻心术下,防线很快崩溃。
是…是金参领!是他让小的去广济寺盯着那俩和尚!说他们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刘三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智通那老和尚发现了后山…后山红泥坑里埋过东西!法明小和尚偷听到了…听到金参领跟人提‘戊戌年’、‘引信’…金参领就命小的带人…灭口!巴图…巴图是去沉尸灭迹的,结果…结果他自己也…
埋过什么东西在红泥坑陆九霄追问。
小的…小的真不知道具体是啥!就听说是些铁疙瘩,用油布包着…沉甸甸的…好像是…是军械的零件巴图那晚搬完东西,靴子上就沾满了那红泥…刘三眼神闪烁,显然还隐瞒着什么。
就在他准备说出更关键的信息时,狱卒送来了晚饭。
刘三狼吞虎咽地吃了。
不到一炷香功夫,他突然捂住肚子,脸色青紫,痛苦地蜷缩在地,口吐白沫,浑身剧烈抽搐!
有毒!老周冲上前,但为时已晚。
刘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在地上徒劳地抓挠了几下,最终在陆九霄面前,瞪着眼睛断了气。
他临死前,食指蘸着自己吐出的黑血,在地上艰难地画了半个歪歪扭扭的金字。
毒物极其猛烈,验不出具体来源。
提督衙门的阴影,已渗透到了顺天府大牢深处!
另一个关键人物屠户王三,住在南城陋巷。当陆九霄带人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幅自缢的现场。
王三被一根粗麻绳吊在自家房梁上,脚下倒着一个破板凳。表面看,是畏罪自杀。
但陆九霄一眼就看穿了破绽:王三脖颈上的索沟角度不对,分明是死后被人套上去的!
而且他脚下那双沾着油腻和肉屑的破布鞋底,也赫然沾着几点暗红色的干泥!
他死前极度恐惧,小六子检查了王三凌乱的床铺,在破草席下摸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黑乎乎的东西,头儿,您看!
老周接过,捻起一点闻了闻:是黑火药!纯度不高,像是…作坊里自己土制的边角料。
他又仔细检查了王三粗糙的手,指甲缝里也嵌着同样的黑色粉末。他接触过火药,时间不久。
王三的婆娘张王氏瘫坐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在陆九霄的逼视下,她终于崩溃,断断续续地哭诉:当家的…前些日子鬼迷心窍…帮人运过几趟‘硬货’…说是…说是旧军械上的铁疙瘩…埋…埋在了城外的乱坟岗…就在…就在有红泥的那片坡底下…他…他说是替‘金大人’办事,能得赏钱…可…可钱没见着,人…人没了啊!她口中的金大人,指向不言而喻。
刘三的毒杀,王三的自缢,如同两记重锤,砸碎了陆九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坐实了金毓敏的穷凶极恶。
灰衣人的口供、王三的遭遇、巴图靴底的红泥、后山埋藏的军械零件、土制火药的痕迹…这些碎片拼凑出清晰的链条:
戊戌年神机营失窃的军火(至少是一部分),被金振彪伙同九门提督衙门的人秘密转运,可能通过张德福这类商人进行洗白或分销,而一些不便处理的边角料或证据,就被埋藏在广济寺后山那独特的红泥地里,并由王三这类底层人物经手搬运。
张德福的死,极可能是因为他掌握了关键的交易凭证(那张股契)或账目,在近期试图以此要挟金毓敏(所谓的婚约很可能是障眼法或交易的一部分),招致杀身之祸。
智通和法明,则是因为寺庙无意间成为了秘密中转点或埋藏点,或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被灭口。
所有的证据链已然清晰,矛头直指金毓敏父子在戊戌年盗卖军火、掩盖罪行,并在当下为灭口犯下连环凶案。
然而,最核心的铁证——那三百枚雷汞引信的确凿去向,以及储秀宫甲字库的真相——却如同镜花水月,被深宫的迷雾牢牢锁住。
以陆九霄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去触碰储秀宫的一砖一瓦。
顺天府尹王大人如释重负。
刘三、王三已死,巴图是金毓敏手下,张德福案也有了合理解释(被巴图或刘三所杀,再被同伙灭口)。
他迫不及待地召见陆九霄。
九霄啊,案子到此,水落石出了!王大人抚着圆滚滚的肚子,笑容可掬,凶徒刘三、王三已死,金参领手下巴图牵涉其中也已伏诛。此案虽涉提督衙门个别败类,但金参领驭下不严,也已深表自责。依本官看,可以结案了!写个详实的呈文,将罪责归于已死凶徒,既给了死者交代,也保全了各方颜面,这才是为官之道啊!他语重心长,眼神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金毓敏更是有恃无恐。在刑部大堂(因涉及提督衙门官员,需走正式程序)的初步质询会上,他一身簇新官服,气定神闲,面对陆九霄出示的种种物证(钮扣、令牌、当票、怀表、旧档残页、红泥样本等)和证言记录(张王氏的哭诉、刘三死前画的血字等),嗤之以鼻。
陆捕头!金毓敏声音洪亮,带着被冒犯的愤怒,你这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碎片!几个下贱刁民的攀诬,几份不知从哪个老鼠洞里翻出来的陈年烂纸,就想构陷本官,构陷先父的清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踱步上前,目光如刀,逼视着陆九霄:巴图是我的哨官不假,但他告假回乡,途中遇害,本官亦是痛心!至于刘三、王三之流,不过是些市井无赖,他们的疯言疯语,岂能当真你说他们运过‘硬货’、埋过东西证据呢那三百枚引信在哪里你找出来啊!至于先父戊戌年在神机营和宫中的差事,那是奉旨而行,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容你一个小小的捕头妄加揣测,污蔑忠良!
他猛地转身,对着堂上主审的刑部官员和旁听的王大人拱手:诸位大人!陆九霄查案无方,为求功绩,竟丧心病狂,罗织罪名,攀扯朝廷命官及先人,其心可诛!请诸位大人明鉴,还下官与先父一个清白!
他倒打一耙,将陆九霄塑造成了一个为求功劳不择手段、构陷忠良的酷吏。
堂上气氛瞬间变得对陆九霄极为不利。
王大人连连点头,刑部官员也面露犹疑。
就在金毓敏慷慨陈词,自以为稳操胜券,陆九霄感到一股冰冷的绝望自心底蔓延,所有努力似乎即将化为泡影之时——异变陡生!
嗖——!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大堂侧面的高窗棂格间射入!一道乌光,快如闪电,带着积郁了十二年的血仇与愤怒,精准无比地射向金毓敏的额头!
金毓敏脸上的倨傲和得意甚至来不及转换成惊愕,眉心处便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血花!
他身体剧烈一震,双目瞬间失去神采,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支夺命的弩箭,箭杆乌黑无光,尾羽是几根寻常的乌鸦翎毛。
唯一醒目的,是紧紧绑在箭杆中部的那条窄窄的黄布条,上面用淋漓的鲜血,写着八个仿佛带着无尽诅咒与审判意味的大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有刺客!!
保护大人!!
堂上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拔刀声、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
刑部官员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王大人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衙役和提督衙门的兵丁乱作一团,有的扑向金毓敏(已气绝身亡),有的盲目地冲向高窗。
混乱中,陆九霄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
他清晰地看到,靠近大门阴影处,一个头戴破毡帽、身形佝偻如老农的身影,在混乱爆发的瞬间,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堂,消失在外面的阳光与喧嚣之中。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金毓敏被当众刺杀于刑部大堂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席卷了京师。
朝野震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朝廷的反应迅速而高效。
为了颜面,也为了尽快平息这场牵涉甚广的风波,一份盖棺定论的谕旨很快下达:
凶徒金毓敏,驭下无方,纵容包庇(巴图),以致酿成元旦血案、佛门惨祸。其本人虽非直接行凶,然罪责难逃,终遭天谴(指被幽影刺杀),实乃咎由自取!
已死凶犯刘三、王三等,罪大恶极,戮尸示众!
顺天府捕头陆九霄,查案有功,然…(语焉不详,但暗示其牵扯过深,不宜褒奖)。至于戊戌旧事…皆系前朝定案,勿复多言!
金振彪的名字被刻意淡化,储秀宫甲字库更是提都未提。
张德福、智通、法明等人的血案,以及戊戌年那三百枚消失的雷汞引信,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掩埋在凶徒内讧、咎由自取的官方结论之下。
顺天府尹王大人对陆九霄的态度变得客气而疏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九霄啊,案子…总算是结了。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几日吧。
他拍了拍陆九霄的肩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中只有庆幸,没有半分对真相的执着。
夕阳西沉,将菜市口刑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陆九霄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刑场中央。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未烧尽的纸钱灰,打着旋儿。
他手中,摩挲着那半块从水关找到的碎裂翡翠扳指(巴图那枚完整扳指的残骸),冰冷的触感一如这世道的凉薄。
金毓敏死了,死于天网的复仇。
快意吗或许有那么一丝。
但看着朝廷这份粉饰太平的谕旨,看着王大人如释重负的表情,陆九霄心中只有无边的沉重与荒凉。
金毓敏不过是个前台刽子手,他背后那张交织着权力、贪婪、掩盖与血腥的巨大黑幕,依然笼罩着紫禁城,笼罩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戊戌年的血债,远未昭雪;那消失在深宫甲字库里的真相,或许将永远尘封。
他抬头,望向暮色中那巍峨森严、如同巨兽蛰伏的紫禁城。琉璃瓦反射着最后一抹残阳的光,冰冷而刺眼。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纸条,被一只路过的、脏兮兮的小乞丐,飞快地塞进了陆九霄的手心。
陆九霄展开纸条。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两个用炭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
疏而不漏。
他捏着纸条,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沉默片刻,他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纸条。
微弱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在火光中明灭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复杂。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无数秘密的宫墙,转身,将灰烬撒入风中,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融入京城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喧嚣与阴影里。
前路漫漫,浊浪滔天,他只是一个洞悉了部分黑暗真相,却无力撼动冰山的小小捕头。
这疏而不漏的箴言,是慰藉,是嘲讽,还是…下一次风暴的预言
无人知晓。
只有那枚冰冷的碎玉,在他掌心留下深刻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