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晚风凄凄向谁说 > 第一章

五月的阳光,慷慨得近乎奢侈,透过初三(一)班明净的玻璃窗,泼洒下来,在林晚伏案疾书的侧影上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边。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旧书页和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汗味的蓬勃气息,混合着窗外刚刚修剪过的青草香气。离中考满打满算不到一百天,教室里静得吓人,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压抑而紧张的潮汐,拍打着每一颗悬在半空的心。
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那几乎是班级里的风水宝地,自然光充足,又远离讲台的粉笔灰风暴。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衬得她专注的眉眼愈发沉静好看。她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数学中考模拟卷,翻到压轴题那一页,一道复杂的几何综合题像座险峻的山峰横亘在那里。旁边草稿纸上,她纤细的手指握着笔,手腕稳定而灵活地移动,线条流畅地延伸、交织,辅助线精准落下,一个个清晰的几何图形和简洁的代数式如溪流般自然流淌出来,步步为营,直指核心。
阳光勾勒着她流畅清晰的下颌线,鼻梁挺秀,皮肤是那种在题海里泡久了特有的、不见阳光的细腻白皙。此刻,这白皙里透着一层专注的红晕。她微微抿着唇,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思考的节奏轻轻颤动。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心无旁骛的美。
林晚这解题思路,绝了!后排传来压低的气声,是同桌陈薇,她半个身子都歪过来,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林晚草稿纸上那些行云流水的推演,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么添辅助线呢
旁边另一个男生也探头,啧啧两声:服气,真服气。感觉这题就是给她量身定做的。
那可不,陈薇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骄傲,仿佛被夸的是她自己,年级第一跟你开玩笑呢我看今年的状元,非林晚莫属了。
林晚似乎全然没听见这些细碎的议论。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笔尖下的几何王国。最后一步,一个漂亮的等式变形,答案呼之欲出。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边漾开一丝极淡、却足以点亮整张脸庞的笑意,像初春湖面绽开的第一道涟漪。她拿起笔,准备在卷面上写下那个完美的数字。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雪白试卷的刹那——
晚晚……
一声低低的、极其清晰的呼唤,毫无征兆地钻进她的耳朵。那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湿漉漉的气息,像是从幽深的水底浮上来的。
林晚的手猛地一僵,悬停在半空。那根被她握得温热的笔,像突然变成了一块冰。
谁谁在叫她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阳光依旧明亮,教室里依旧安静,同学们都埋着头,笔耕不辍。陈薇正皱着眉对付自己的难题,前排的男生在偷偷翻着书页。讲台上,班主任老张背着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没有任何异常。
是错觉最近复习太累了她甩甩头,试图把那奇怪的声音甩出去。一定是自己神经绷得太紧了。
她定了定神,重新低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那道即将完成的题目上。数字就在那里,清晰无误。她再次集中精神,笔尖落下——
晚晚……别写……
这一次,那声音更近了!不再是呼唤,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命令般的阻止。冰冷的气息仿佛直接喷在了她的耳蜗里,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林晚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嗖地窜上来,瞬间弥漫全身。她猛地捂住耳朵,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笔袋,哗啦一声,几支笔滚落在地。这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十道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疑惑,探寻,惊讶。
林晚班主任老张严厉的声音响起,他几步就走到林晚桌前,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林晚的脸刷地白了,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抬起头,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措,像一头在旷野里突然被强光照射的小鹿。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的墙壁、天花板,仿佛在搜寻那个声音的来源。
老师……有人……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老张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看着林晚苍白得吓人的脸和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心往下沉了沉。他放缓了语气:林晚,你太累了。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也是可能的。要不要去医务室休息一下
不!不是幻听!林晚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是真的!我听见了!就在我耳朵边上!他叫我别写!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空无一人的身侧空气,动作带着一种失控的狂乱。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同学都停下了笔,惊愕地看着她。陈薇也吓呆了,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一下。
老张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这绝不是简单的压力反应。他当机立断:陈薇,你陪林晚去一趟医务室。其他同学,继续做题!
林晚被陈薇半搀半扶地拉起来,她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离开座位时,她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只差最后一步答案的试卷,阳光依旧照在上面,那些清晰的几何图形和推导步骤,此刻却显得那么遥远而陌生。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陈薇拉着自己,像个失魂的木偶,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踉跄地走出了那间充满阳光、却瞬间变得冰冷彻骨的教室。
老张看着她们消失在门口,脸色凝重地拿出手机,走到教室外的走廊尽头。
喂是林晚妈妈吗我是张老师。您……最好尽快来学校一趟。林晚她……出了点状况,情况不太好。
电话那头,周雅兰正坐在自己设计工作室明亮宽敞的独立办公室里。窗外是繁华的街景,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出她保养得宜、妆容精致的脸。她一边听着电话,一边随手翻看着桌上摊开的、林晚最近几次模拟考近乎满分的成绩单复印件——那是她准备用来申请市里某所顶尖高中特招名额的材料。
状况周雅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习惯性的强势,张老师,您说清楚点。晚晚怎么了是不是跟同学起冲突了还是题目太难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离中考只有不到一百天了,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
老张看着楼下陈薇扶着林晚走向医务室的身影,林晚的脚步明显虚浮踉跄。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林晚妈妈,您别急。林晚同学刚才在课上,突然……情绪很激动,说听到有人在耳边跟她说话,阻止她做题。她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不稳定,我建议您马上过来带她去医院精神科看看。
精神科!周雅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针扎了一样,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张老师!您开什么玩笑!我们家晚晚怎么可能有精神病!她从小就是最优秀、最省心的孩子!她只是……只是最近学习太拼命了!压力太大!休息一下就好了!她猛地从舒适的办公椅上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肯定是你们学校的氛围太压抑了!肯定是那些题目太难了!晚晚那么要强,一定是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她语速飞快,像是在说服电话那头的老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林晚妈妈,您冷静点,老张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的无奈,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林晚刚才的表现……真的不是普通的压力反应。她很恐惧,行为也有些失控。为了孩子的健康,也为了她的中考,您……
中考!对,中考!周雅兰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打断他,张老师,我马上过去!您让晚晚在医务室等我!但是去医院的事,您别再说了!晚晚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扣上什么‘精神病’的帽子!她还要考状元!她还要上最好的高中!您明白吗!她绝对不能出事!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强硬。
啪的一声,周雅兰用力挂断了电话。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她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精心描绘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眼神里交织着愤怒、焦虑和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慌乱。她死死盯着桌上林晚那张满分成绩单复印件,照片上的女儿笑容自信,眼神明亮,像一颗璀璨的星辰。
不可能……晚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压力……只是压力……她喃喃自语,手指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白色的月牙痕。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包,踩着高跟鞋,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昂贵的真皮座椅在她身后空荡荡地旋转着,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仓促的逃离。
周雅兰的车几乎是撞进家属院老旧的停车位。她甩上车门,高跟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而焦躁的哒哒声,一路小跑冲上三楼。掏出钥匙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拧开家门。
客厅里光线昏暗,窗帘紧紧拉着。林晚蜷缩在客厅那张旧沙发的最角落里,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她身上还穿着学校的蓝白校服,宽大的衣服罩在身上,更显得她单薄脆弱。
听到开门声,林晚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深了。
周雅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但随即,一种更强烈的、被称之为失控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步冲到沙发前,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尖利:晚晚抬起头来!看着妈妈!
林晚的身体又是一颤,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周雅兰倒抽一口冷气。
仅仅几个小时不见,女儿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毫无血色。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充满自信光彩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惊惶的红血丝,眼神涣散,瞳孔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她的嘴唇失去了所有颜色,微微哆嗦着。
晚晚,你跟妈妈说,周雅兰强迫自己蹲下来,放软了声音,双手紧紧抓住林晚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都泛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是不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还是……还是……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是你真的……听到什么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涩。
林晚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兔子。她用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急促:有……有人……一直在说话……在我耳朵边上……他说……他说我会考砸……他说……我写的都是错的……他让我别考了……她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瞟向空无一人的门口、窗户,仿佛那些看不见的声音正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妈……你听见了吗你听……他又在说了……他说……
够了!周雅兰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突然断裂。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儿,脸上最后一丝耐心和温柔被一种近乎狰狞的焦虑和愤怒取代,林晚!你清醒一点!哪里有什么声音!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
她指着林晚卧室紧闭的房门,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你看看你!离中考还有多久!全市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老师、同学、亲戚朋友!所有人都等着你拿状元!你是我周雅兰的女儿!你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给我掉链子!怎么能……‘疯’!
疯这个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进林晚的耳膜。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那张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巨大的委屈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眼泪汹涌而出。
我没有疯!我没有!她嘶喊着,试图站起来。
闭嘴!周雅兰厉声喝道,一步上前,用力将刚站起一半的林晚又按回沙发里。她的眼神变得冰冷而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听着,林晚!我不管你是真听到还是假听到!我不管你哪里不舒服!现在,你给我回房间去!锁上门!安安静静地看书、做题!
她几乎是拖着林晚,半推半搡地将她推进了狭小的卧室。房间里,书桌上、床上,甚至地板上,都堆满了各科复习资料、试卷、习题册,像一座座随时会倾塌的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进去!周雅兰用力将林晚推进去,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门外传来钥匙在锁孔里急促转动的声音——咔哒!
门被反锁了。
妈!开门!你开门啊!林晚扑到门板上,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木门,声音凄厉绝望,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有声音!真的有声音!妈——!
门外,周雅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拍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偏执。
晚晚,听话。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强装的平静,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没有声音。是你太紧张了。睡一觉,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看书。中考……必须考!听见没有必须考!妈妈……妈妈这都是为你好!熬过这三个月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她像是在说服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虚妄。
她不再理会门内绝望的哭喊和捶打,转身快步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浇灭心头那团烧灼的恐慌和某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水珠顺着她保养得宜却此刻显得异常憔悴的脸颊滑落,滴在昂贵的丝质衬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慌乱、强作镇定的女人,喃喃地重复着:必须考完……考完就好了……考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时间在门内门外,都变成了煎熬的毒药。
门内的世界,是彻底崩塌的炼狱。
林晚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背抵着冰冷的木板,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门外的世界消失了,但门内的世界,却被无数个声音彻底占领、撕碎。
它们不再满足于低语和呼唤。
废物!你写的都是错的!你根本解不开那道题!你以为你是谁状元做梦吧!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她左耳疯狂叫嚣,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她的神经。
嘻嘻嘻……放弃吧……放弃多轻松啊……睡吧……睡过去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另一个飘忽不定、带着诡异笑意的声音在她右耳幽幽响起,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耳膜。
考砸了……所有人都看着你……都在笑你……周雅兰的脸往哪搁她恨死你了……一个沉闷、如同滚石般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轰鸣,带着无尽的恶意和嘲弄。
这些声音时而交叠,时而单独出现,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絮语,无休无止,无孔不入。它们嘲笑着她过去的每一次成功,诅咒着她未来的每一次尝试,将她内心残存的每一丝自信和希望都狠狠碾碎。
啊——!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林晚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深掐进太阳穴附近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她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绝望地冲撞。她抓起桌上的书本、试卷,疯狂地撕扯、摔打!雪白的纸页如同受惊的蝴蝶,带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字迹,在房间里四散纷飞,落满了床铺、地板和她凌乱的头发上。
没有用……没有用……她颓然跪倒在满地的纸屑狼藉中,失声痛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那些被撕碎的未来上,妈妈……救救我……救救我……她呜咽着,声音嘶哑破碎。
门外,周雅兰端着热好的牛奶和切好的水果,站在紧闭的房门外。里面的撕打声、哭喊声、绝望的尖叫声,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的脸色比手中的牛奶还要惨白,端着托盘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杯碟相碰,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咯声。
每一次林晚崩溃的尖叫响起,她的身体就剧烈地哆嗦一下,仿佛那尖叫是抽打在她自己身上的鞭子。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不行!不能心软!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眼神却越来越空洞。她甚至不敢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生怕听到更多让她彻底崩溃的细节。
晚晚……吃饭了……她终于鼓起勇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轻轻敲了敲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妈妈……把牛奶和水果放门口了……你……你记得吃……她把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冰冷的地砖上,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她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卧室,用力关上了房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周雅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门外那个房间里传出的、来自她亲生女儿的绝望悲鸣。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无声地洇开。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声,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耸动。那杯温热的牛奶,孤零零地放在门外冰冷的地砖上,白色的液面微微晃动,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像一滩凝固的绝望。
三天,整整七十二个小时。对于被反锁在房间里的林晚来说,是时间彻底溶解、凝固,变成粘稠黑暗的噩梦。那些声音从未停止过一刻,它们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将她拖向无底的深渊。
第三天黄昏,残阳如血,透过卧室紧闭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最后一道扭曲、黯淡的红光。房间里一片狼藉,书籍、试卷、撕碎的纸张、打翻的水杯、摔碎的台灯碎片……混乱地铺满了整个地面,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林晚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三天水米未进,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苍白的小脸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处是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神采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麻木。那身蓝白校服皱巴巴地裹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讽刺。
那些声音依旧在,只是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它们像背景噪音一样嗡嗡作响,嘲弄着,诅咒着,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对着一片虚空,偶尔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含混的呓语。
吱呀——一声轻响。
卧室的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周雅兰站在门口,逆着客厅里透进来的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手里端着一个新的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碟清淡的小菜,还有一杯温水。三天来,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打开这扇门。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味、泪水和某种精神高度紧张后特有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让周雅兰胃里一阵翻滚。她强忍着不适,目光迅速扫过这如同台风过境般的房间,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几乎没了人形的身影上。
她的心狠狠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女儿那副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模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三天来勉强维持的、那层名为坚持和为她好的薄冰,在亲眼目睹女儿现状的这一刻,彻底碎裂了。
晚晚……周雅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脚步虚浮地走进房间,高跟鞋踩在满地的纸屑和碎片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她走到林晚面前,蹲下身,把托盘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地板上,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女儿冰冷的脸颊:晚晚,是妈妈……妈妈错了……我们不考了……不考了好不好我们……我们去医院……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巨大的悔恨和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就在周雅兰冰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林晚脸颊的瞬间——
林晚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狂的光芒!那光芒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强烈的攻击性!仿佛眼前这个试图靠近她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而是某种极度危险的、要吞噬她的怪物!
别碰我——!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划破死寂!
林晚猛地弹了起来!她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向蹲在面前的周雅兰!
啊!周雅兰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被撞得向后仰倒!手中的托盘脱手飞出——
哗啦——!
温热的粥、清淡的小菜、玻璃水杯……全部摔在地上,碗碟碎裂,食物混合着汤汁和玻璃渣,在狼藉的地面上又添了一幅刺目的狼藉。滚烫的粥甚至溅到了周雅兰昂贵裙子的下摆上。
林晚撞倒母亲后,没有丝毫停顿。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大恐惧彻底支配,赤着脚,不管不顾地踩过满地的碎玻璃、纸屑和粘稠的粥饭,踉踉跄跄地冲向洞开的卧室门!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充满可怕声音和让她窒息痛苦的牢笼!
晚晚!你去哪!回来!周雅兰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顾不上被玻璃划破的手掌和裙摆上的污渍,看着女儿那决绝疯狂的背影,肝胆俱裂地嘶喊!
林晚已经冲出了卧室,冲进了客厅。客厅里,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家门,此刻成了她眼中唯一的救赎。她扑到门边,双手疯狂地扭动着门锁!
咔哒…咔哒…锁舌顽固地卡着。
开门!开门啊!她一边哭喊,一边用身体去撞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像垂死挣扎的撞击。
周雅兰追了出来,看到这一幕,魂飞魄散!她冲过去,从后面死死抱住女儿纤细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腰身:晚晚!你冷静点!别这样!妈妈求你了!我们去医院!我们这就去医院!
放开我!放开我!林晚拼命挣扎、踢打、撕咬,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小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嘶吼,让我出去!有鬼!有鬼要抓我!它们在追我!放开——!
母女俩在狭窄的客厅里扭作一团,绝望的哭喊、嘶吼、碰撞声、东西被带倒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心胆俱裂的混乱图景。林晚的力气大得惊人,周雅兰用尽全力也几乎要抱不住她,只能徒劳地哭喊:晚晚!晚晚你看看妈妈!是妈妈啊!没有鬼!没有东西追你!
就在这时——
砰!砰!砰!
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严肃洪亮的男声:里面怎么回事开门!我们是警察!接到邻居报警!
周雅兰浑身一僵,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完了。
几乎是同时,尖锐的、由远及近的救护车警笛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小区黄昏的宁静,也彻底刺穿了周雅兰最后一丝侥幸。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楼下。
门外的敲门声更急了:开门!再不开门我们要采取措施了!
周雅兰看着怀里依旧在疯狂挣扎、眼神涣散充满非人恐惧的女儿,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她抱着女儿,身体软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眼泪汹涌而出,喃喃着:晚了……都晚了……
门外传来撬锁的声响。几分钟后,哐当一声,门被从外面强行打开了。
刺眼的手电光柱首先射了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门口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表情严肃而凝重。他们身后,是穿着白大褂、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神情专业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见惯生死的淡漠。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随之涌入这混乱不堪的客厅。
我们是市急救中心的,病人在哪为首的医生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最终定格在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神志不清、仍在挣扎嘶喊的林晚的周雅兰身上。
林晚看到门口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尤其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眼中的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她爆发出更凄厉的尖叫,挣扎得更加疯狂,指甲在周雅兰的手臂上抓出血痕:不要!不要抓我!他们是鬼!是鬼派来的!妈——救我!救我啊——!
病人情绪极度激动,有自伤和伤人风险!准备约束!医生冷静地指挥着。
两名强壮的男护工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专业。他们轻易地分开了周雅兰死命抱着女儿的手,然后一人一边,牢牢控制住林晚疯狂挥舞的双臂。林晚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扭动身体,双脚乱蹬,发出绝望的呜咽。
不要!不要伤害我女儿!她只是病了!她只是……周雅兰被警察拦在一旁,徒劳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
女士,请您冷静,我们在帮助她。护工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迅速拿出专用的约束带——那种特制的、宽厚的帆布带子。动作麻利地将林晚的手腕、脚踝分别固定在担架的边缘。林晚的挣扎被强行遏制,身体被牢牢束缚在冰冷的担架上,只剩下头颅还能晃动,她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泪混合着鼻涕糊满了惨白的小脸。
晚晚!我的晚晚啊!周雅兰哭喊着想要扑过去,被警察紧紧拦住。
护工们抬起担架,动作平稳而迅速地向门外走去。
就在担架即将被抬出客厅门口的瞬间,被紧紧束缚着的林晚,在剧烈的挣扎扭动中,她蓝白校服上衣的口袋,被担架的边缘狠狠蹭了一下。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草稿纸,从她校服口袋里滑落出来,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冰冷、肮脏的地砖上。
那张纸飘落的位置,恰好在一小片狼藉的粥渍旁边。
纸张摊开了一角。上面密密麻麻,是林晚清秀工整的字迹。清晰流畅的几何辅助线,简洁有力的代数式推演,一步步,逻辑严密,直指那道压轴题的最终答案。那是她三天前,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离完美只差最后一步的证明。
此刻,那些代表着智慧和希望的符号,静静地躺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浸泡在冰冷的粥渍和碎玻璃渣之中。刺眼的白炽灯光打在上面,将那些清晰的笔迹映照得格外讽刺,如同一个被彻底碾碎的、关于未来的残梦。
担架被迅速抬出了门,消失在楼道里。尖锐的救护车警笛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城市的喧嚣中。
周雅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口那片狼藉的地砖,看着那张静静躺在粥渍和碎玻璃里的草稿纸。女儿最后挣扎的呜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那刺耳的警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永恒的噪音,狠狠凿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碎裂、崩塌。那曾经被她视为一切、引以为傲的中考状元的未来,如同那张被污损的草稿纸,在救护车远去的警笛声中,被碾得粉碎,沉入无边的黑暗。
市精神病院住院部三楼,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将两侧紧闭的、带有观察窗的淡绿色铁门映照得更加冰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的油漆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众多被禁锢灵魂的浑浊气息,沉闷得令人窒息。
309病房。
门上的小窗透出里面昏暗的光线。林晚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蜷缩在靠窗那张窄小的铁架床上。她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只受伤后缩进壳里的贝类。曾经乌黑顺滑的长发,此刻干枯毛躁,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枕头上。她的脸颊依旧苍白,带着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眼下的青黑淡了些,但眼神里的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永久地吸走了,只剩下一种木然的空洞。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她极其缓慢、微弱的呼吸声。窗外的阳光透过铁栏杆和磨砂玻璃,被切割成模糊的光斑,吝啬地洒在她身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周雅兰探进半个身子。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颜色柔和的米白色套装,试图冲淡一些这里的冰冷感,脸上也化了精致的妆,掩盖住眼下的憔悴和疲惫。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边。
晚晚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一种刻意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小心翼翼,妈妈来看你了。给你带了鸡汤,炖了很久的,很香。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女儿的反应。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墙壁上某个模糊的污点。
周雅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自顾自地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与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味道。来,坐起来一点,喝点汤,补补身子。她伸手,想轻轻扶女儿的肩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林晚病号服的瞬间——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几乎是弹射般地缩到了床铺的最里面,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猛地转过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和警惕,死死盯着周雅兰伸过来的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母亲,更像是在看某种会带来伤害的、极度危险的异物!
周雅兰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无比尴尬和难堪。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她的后颈。她讪讪地收回手,努力挤出一个更温和的笑容:晚晚,别怕,是妈妈啊。你看,妈妈给你带汤来了……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用那双充满戒备和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周雅兰只要再动一下,她就会彻底崩溃或者发起攻击。
周雅兰感到一阵无力的窒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某种隐隐的烦躁,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尽量保持平和:汤放这儿了,你待会儿记得喝,凉了就不好了。医生……医生说你的情况稳定多了,药要坚持吃,再过段时间,等你再好一点……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就能出院了。出院了……我们……我们再想办法……后面的话,她含糊地带了过去,没有说出口的是——想办法让你复读或者……找个不那么看重中考成绩的学校
林晚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收回了那可怕的目光,重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将自己再次缩成一团,背对着周雅兰,面对着冰冷的墙壁。仿佛那道墙,才是她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东西。
周雅兰站在床边,看着女儿那拒绝沟通、充满防备的背影,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中间。保温桶里鸡汤的香气还在袅袅飘散,却温暖不了这病房里一丝一毫的冰冷。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那……妈妈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她低声说完,又站了几秒,才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房门的那一刻,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保温桶里的鸡汤,终究没能送出去。
日子在医院里,如同窗外的爬山虎,缓慢而固执地生长、蔓延,缠绕着冰冷的铁栏杆。
林晚的世界,被分割成一个个固定而麻木的片段:清晨被刺耳的铃声粗暴唤醒,在护士无声的注视下,机械地吞咽下那些白色、蓝色、黄色、大小不一的药片。药片滑过喉咙,留下一种苦涩的、挥之不去的味道,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然后是漫长的、毫无意义的等待,在活动室塑料椅子上呆坐,看着其他病人或木讷或亢奋地走来走去。走廊里偶尔响起突兀的尖叫或哭喊,会让她惊跳一下,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麻木。
那些曾经如影随形、几乎将她撕裂的声音,在药物的强力镇压下,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像一场肆虐的风暴被强行按进了深海里,不再咆哮,却留下了一片死寂的、布满暗礁的废墟。她的头脑变得迟钝,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油污。思考变得异常艰难,曾经那些清晰跳跃的数学符号、流畅的逻辑链条,如今像生锈的齿轮,卡在那里,再也无法顺畅转动。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分割的天空。偶尔,她会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某个几何图形的轮廓——一个残缺的圆,一条歪斜的辅助线……画到一半,手指便会停住,仿佛忘了下一步该画什么,然后那点微弱的光亮便彻底熄灭在眼底,只剩下更深的茫然。
唯一算得上交流的,是每周一次的心理疏导。穿着白大褂、表情温和的医生坐在她对面,循循善诱地问着一些问题。林晚大多时候只是沉默,或者用极简单的词语回答:嗯、没有、不知道。只有在医生问起那些声音还在吗时,她的眼睫会剧烈地颤动一下,像受惊的蝶翼,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一下头。那摇头的动作,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一种疲惫的、想要终结话题的本能。
她的身体,也在药物的作用下,悄无声息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纤细的腰肢,像被无形的气吹胀,变得圆润而笨拙。宽松的病号服下,小腹微微隆起,手臂和大腿都堆起了软软的赘肉。脸颊丰腴了起来,曾经清晰的下颌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浮的圆润。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原本清亮有神的大眼睛,因为面部脂肪的增加,似乎被挤得小了一些,眼神总是带着一种药物导致的、挥之不去的迟钝和茫然,偶尔会无意识地长时间盯着某个地方发呆。
皮肤也失去了少女特有的光泽和弹性,变得有些粗糙,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苍白。曾经那个在阳光下自信飞扬、被无数目光追逐的校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捏成了另一个陌生而臃肿的轮廓。
这一天,是出院的日子。
周雅兰早早地来了,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林晚旧衣服的袋子。主治医生在办公室里做着最后的叮嘱。
……林晚的病情目前算是控制住了,出院后,按时按量服药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擅自减药、停药!奥氮平每天晚饭后两片,氟哌啶醇早晚各一片……这些药都有明确的副作用说明书,你们家属要仔细看,注意观察她的情绪和身体状况……医生语速很快,手指点着桌上摊开的几大盒药,定期回来复查,药量可能需要调整。另外,环境很重要,尽量给她一个宽松、安静的环境,避免强烈刺激……
周雅兰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时瞟向门口。她看着那几大盒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看一堆麻烦的累赘。她敷衍地点头:知道了,医生,我们会注意的。她接过药,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里也跟着一沉。
病房里,林晚换上了周雅兰带来的衣服。一条宽松的、毫无版型可言的米色棉布连衣裙。裙子是林晚生病前买的,当时穿着正合身,清新灵动。如今,这条裙子紧紧绷在她明显丰腴了许多的身体上,腰间的布料被撑得没了褶皱,胸口的扣子也绷得有些吃力,勾勒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臃肿笨拙的线条。
周雅兰看着女儿换好衣服出来的样子,眼神明显一滞。那目光里有惊讶,有陌生,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失望她飞快地移开视线,脸上堆起笑容:晚晚,我们回家了。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林晚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双同样显得有点挤脚的旧帆布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子的下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走出病房楼,久违的、强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她眼睛生疼,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她眯着眼,有些不适应地打量着外面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怯生生的、小动物般的警惕。阳光照在她虚胖而缺乏生气的脸上,更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走吧,车停在那边。周雅兰拉了她一把,动作有些生硬。林晚被拉得踉跄了一下,笨拙地跟上母亲的脚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似乎还不适应这突然增加的体重和久未活动的身体。
周雅兰走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脊背挺得笔直,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哒哒声。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沉重。
林晚默默跟在后面,低着头,看着母亲脚下那片快速移动的、小小的阴影。阳光很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她像一片脱离了枝头的叶子,茫然地漂浮在喧嚣而陌生的世界里,不知该飘向何方。只有口袋里那几盒沉甸甸的药,提醒着她与过去和未来之间,那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日子像掺了水的粥,黏稠、寡淡,缓慢地流淌着。
林晚回到了那个曾经将她锁起来的家。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又仿佛被彻底打碎重组。客厅角落里,当初救护车来时留下的那点细微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干净,看不出丝毫端倪。只是空气中,似乎总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息。
她的生活被简化到极致:起床,吃药,吃饭,发呆,睡觉。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这机器运行得缓慢而滞涩。周雅兰给她报了个简单的电脑培训班,每周去两次。林晚去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对着屏幕,眼神茫然。老师讲的东西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地传进来,却无法真正进入她的脑海。她只是机械地移动着鼠标,更多的时候是盯着屏幕上变幻的光影发呆。班上的年轻人说说笑笑,自成一个个小圈子,没有人主动靠近这个沉默、肥胖、眼神迟钝的怪人。她也像一座孤岛,静静地待在角落,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找工作周雅兰提过几次,带着试探的语气:晚晚,你看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儿,在超市收银,也挺好的……要不,妈妈托人问问林晚总是沉默地摇头,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周雅兰看着女儿那副样子,再看看她臃肿的身材和迟钝的反应,后面的话也就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生活的重心,似乎只剩下那几盒药。
每天傍晚六点,周雅兰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药盒拿出来,放在林晚面前,看着她吃下去。那眼神,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监督。仿佛那几颗小小的药片,就是维系这个家庭表面平静的唯一绳索。
林晚早已习惯了这种流程。她会默默地拿起水杯,熟练地抠开药板的铝箔,取出那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白色的奥氮平,黄色的氟哌啶醇……一股脑儿放进嘴里,然后灌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动作机械,表情麻木,仿佛吞咽的只是几粒无味的米。
周雅兰看着她吃完,紧绷的神经才会稍稍放松,转身去厨房做饭。客厅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她口中残留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她偶尔会无意识地咂咂嘴,那苦涩便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时间就这样无声地滑过。一年,两年……窗外的梧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林晚二十六岁生日刚过不久的一天,周雅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几乎可以说是兴奋的语气告诉她:晚晚,妈妈给你介绍了个对象!陈默,在银行工作,人老实本分,家境也过得去!你张阿姨牵的线,说小伙子不挑!这周六,你们见见
对象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入林晚死水般的心湖,只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她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张因兴奋而有些发红的脸,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她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没有期待,没有羞涩,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像是完成一个被安排好的、与自己无关的任务。
周六下午,一家装潢刻意温馨、却透着廉价感的咖啡馆。林晚穿着周雅兰强行塞给她的、一件显瘦的黑色连衣裙,局促地坐在卡座里。裙子紧绷在身上,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桌布的边缘。
对面坐着陈默。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熨烫平整却款式老气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确实很老实,甚至有些木讷。从坐下到现在,只说了句你好和喝点什么,然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搅动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眼神躲闪,偶尔飞快地抬眼看林晚一下,又迅速垂下。
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周雅兰坐在旁边,脸上堆满了笑容,努力扮演着热络的中间人:陈默啊,我们晚晚以前学习可好了!要不是……唉,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孩子啊,就是性格太安静了,内向!不过内向好啊,稳重!会过日子!她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那场病,只反复强调林晚的安静、听话、能吃苦。
陈默只是含糊地嗯嗯应着,目光掠过林晚臃肿的身形和始终低垂着的、缺乏生气的脸,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失望,又像是某种认命般的妥协。
林晚全程几乎没有说话。咖啡的苦涩香气混合着店里廉价的香薰味,让她有些头晕。她只盼着这难熬的时间快点过去。当陈默终于鼓起勇气,用蚊子般的声音问了一句:林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林晚抬起头,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任何焦点。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努力思考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调回答:吃药。
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小小的卡座里。
周雅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无比尴尬难看。她猛地咳嗽两声,狠狠瞪了林晚一眼,然后立刻转向陈默,堆起更夸张的笑:这孩子!真会开玩笑!她意思是……是喜欢研究点……医学知识!对,医学知识!关心健康嘛!哈哈……她的笑声干涩,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的脸也僵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搅动着那杯凉透的咖啡,不再说话。
第一次见面,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难堪中草草收场。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陈默那边,竟然同意了继续接触。周雅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喜出望外,更加积极地撮合。后面又陆续见了几次面,无非是吃饭、看电影。林晚依旧沉默得像块木头,陈默也依旧话不多,两人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但陈默似乎并不介意,或者说,他选择了接受这种沉默。
半年后,婚事被提上了日程。
婚礼定在一家中档酒店的小宴会厅。没有盛大的排场,只有双方一些近亲。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酒、廉价香水、菜肴油腻混合的味道。背景音乐是俗套的《婚礼进行曲》,循环播放着,带着点走调的喜庆。
林晚穿着租来的、最大码的白色婚纱。层层叠叠的蕾丝和硬纱勉强包裹着她臃肿的身体,腰身勒得紧紧的,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脸上化着浓妆,厚厚的粉底试图掩盖她皮肤的粗糙和缺乏神采,却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僵硬和不自然,像戴了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她手里捧着一束俗气的塑料花,低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铺着的、有些起毛的红地毯。周围宾客低低的议论声、小孩的哭闹声、司仪聒噪的串场词……像一团团模糊的噪音包裹着她,让她头晕目眩。
陈默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站在她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放空,偶尔看一眼林晚,又很快移开,看不出喜悦,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麻木。
仪式进行到婆婆敬茶改口环节。陈默的母亲,一个身材矮小精瘦、颧骨很高、嘴唇很薄的女人,穿着暗红色的旗袍,端坐在主位上。她接过林晚递上的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脸上没什么笑意,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明显超重、穿着租来婚纱也掩盖不住笨拙的新儿媳。
司仪在一旁热情洋溢地烘托着气氛:喝了媳妇茶,富贵又荣华!新娘子,快叫妈!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她看着婆婆那张没什么温度的脸,那一声妈在喉咙里滚了滚,还没叫出来——
婆婆放下茶杯,脸上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笑容。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瞬间刺穿了背景音乐的嘈杂,精准地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叫妈呵,她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林晚臃肿的身体和木然的脸,最后落在旁边周雅兰强作镇定的脸上,要不是有‘病’,这么好的‘姑娘’,能轮得到我们家陈默
病字,被她咬得又重又狠,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鄙夷。
刹那间,整个宴会厅死一般寂静!连背景音乐都仿佛卡顿了一下。所有宾客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震惊、错愕、鄙夷、看好戏……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空气中。周雅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晚,眼神里有瞬间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当众羞辱后的难堪和……某种懦弱的闪躲。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晚捧着塑料花束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浓妆下,她的脸似乎更白了几分,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但她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崩溃或哭泣,反而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一直空洞茫然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直直地、毫无焦距地看向婆婆的方向,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那眼神,空得吓人。
婚后的日子,像一条布满荆棘的窄巷。
陈默家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老小区,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墙壁有些泛黄,家具陈旧。林晚和丈夫住在朝北的小房间,陈默的母亲——王彩凤,住在稍大的朝南主卧。
王彩凤对林晚的嫌弃,从婚礼那天起,就再也没掩饰过。那是一种全方位的、渗透到生活每一个毛孔里的刁难。
厨房里。
林晚正笨拙地切着土豆丝。药物的副作用让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手指也不够灵活。土豆丝切得歪歪扭扭,粗细不匀。
啧啧啧!王彩凤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抱着胳膊,倚着门框,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晚笨拙的动作和砧板上粗细不一的土豆丝,嘴角撇得老高,切个土豆丝都切成这样喂猪呢真是的,养个闲人在家,连顿饭都做不好!我儿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就吃这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砂纸摩擦着耳膜。
林晚握着刀的手顿了顿,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更用力地、一下下切着土豆,刀刃撞击砧板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还有这地!王彩凤的目光又扫向地面,指着瓷砖上一小块水渍,拖个地都拖不干净!水渍都留那儿!眼睛长着出气的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白吃白喝还尽添乱!
林晚依旧沉默,只是切菜的动作更僵硬了。她的背影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客厅里。
林晚刚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的简易衣架上。一件陈默的白衬衫,她晾得有些歪。
王彩凤走过去,一把扯下那件衬衫,抖开,指着领口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米粒大小的浅黄色印记——大概是吃饭时不小心溅上的一滴油星。
看看!看看!她抖着那件衬衫,几乎要戳到林晚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这洗的什么衣服!这么大块油渍都没洗掉!眼瞎了还是手断了你知道这件衬衫多少钱吗我儿子就穿这出去见人丢不丢人!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脸上。
林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唇抿得死紧,依旧一言不发。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王彩凤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挑剔、责骂,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把淬毒的针,扎向林晚的每一寸皮肤和神经。而每一次,林晚都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她的沉默,在婆婆眼里,似乎成了一种软弱可欺的证明,反而让她的刁难变本加厉。
而陈默,永远是那个沉默的背景板。
当婆媳冲突发生,王彩凤的声音在狭窄的房子里回荡时,陈默通常都在场——要么在客厅看电视,要么在自己房间玩手机。他从不介入。他会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或者拿起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眼神躲闪,身体微微侧向一边,用整个后背对着争吵的方向。那背影,写满了逃避、懦弱和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仿佛厨房里那个被尖声责骂、在客厅里被抖着衣服羞辱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只有当王彩凤的怒火烧得特别旺,或者林晚被逼到角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时,陈默才会极其艰难地、像挤牙膏一样,挤出几句含糊不清、毫无分量的话:妈……少说两句……行了……多大点事……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瞬间就被王彩凤更高的分贝淹没,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更像是一种敷衍的表演。
这种沉默的背对,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林晚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她像被遗弃在一片冰原上,孤立无援,连唯一可能依靠的人,都背过身去,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林晚的沉默,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那些尖刻的言语,那些冰冷的背影,日复一日,像细小的冰凌,不断扎进她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积累着,冻结着。
终于,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冰层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天,王彩凤不知从哪里翻出来几件林晚婚前带过来的旧衣服——其中就有那件十六岁时穿过的、早已不合身的蓝白校服外套。她拎着那件明显小了好几号、洗得发白的校服,像拎着一件垃圾,走到正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的林晚面前。
啧啧,这都什么破烂玩意儿还留着占地方!王彩凤一脸嫌恶地抖开那件校服,又瘦又小,给谁穿当抹布都嫌硬!还有这些——她指着旁边一堆同样不合身的旧衣,一股子霉味!早该扔了!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件蓝白校服上。那熟悉的颜色,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记忆里尘封的角落。阳光明媚的教室,行云流水的解题步骤,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那些早已模糊褪色的画面,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猛地冲击着她的神经!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件衣服,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模糊的呜咽:不……
不什么不留着招蟑螂吗王彩凤不耐烦地打断她,根本没注意到林晚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乞求,她一把抓起那堆旧衣服,包括那件校服,粗暴地塞进旁边一个准备丢弃的大号黑色垃圾袋里,碍手碍脚的!
她提着鼓鼓囊囊的垃圾袋,走向门口。路过林晚身边时,或许是袋子太重,或许是动作太急,袋子底部猛地蹭到了林晚放在沙发扶手上、装着药片的小塑料分药盒。
啪嗒!
药盒被扫落在地!盖子摔开,里面分装好的、五颜六色的药片——白色的奥氮平,黄色的氟哌啶醇……顿时撒了一地!像一堆色彩怪异的糖果,在客厅冰冷的地砖上四处滚落。
哎呀!王彩凤叫了一声,停下脚步,看着满地的药片,眉头厌恶地拧成一个疙瘩,真是晦气!走路不长眼啊她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把气撒在了林晚头上,仿佛是她故意绊倒了药盒。
林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双总是空洞茫然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里交织着巨大的恐惧、被侵犯的愤怒,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滚落的药片,仿佛那是她赖以生存的最后稻草,如今却被肆意践踏!
我的药!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不再是沉默的呜咽,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她顾不上王彩凤,也顾不上那袋被丢弃的校服,几乎是扑倒在地,手忙脚乱地、近乎神经质地用手去拢那些四处散落的药片!她的动作急切而笨拙,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像一只在沙滩上拼命拢住沙粒的手。
王彩凤被林晚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她看着林晚那副狼狈不堪、趴在地上捡药片的模样,一种被冒犯的怒火和被精神病惊吓的羞恼瞬间涌了上来,烧得她脸色铁青。
捡!捡什么捡!王彩凤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耳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刻薄,一堆破药片子!当宝贝似的!看着就晦气!怪不得疯疯癫癫的!赶紧给我收拾干净!别脏了我的地!她一边骂,一边嫌恶地跺了跺脚,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就在这时,家门被钥匙打开。陈默下班回来了。他刚踏进客厅,就看到这混乱的一幕:母亲叉着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妻子林晚则跪趴在地上,头发凌乱,神情癫狂,双手正疯狂地拢着散落一地的药片,嘴里还发出急促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陈默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恶痛绝的厌烦。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无休止的、让人窒息的家庭战争!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立刻转过身去,把公文包随手扔在鞋柜上,然后背对着客厅里剑拔弩张的婆媳二人,径直走向厨房的方向,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带着浓浓不耐烦的话:又吵什么烦不烦!我饿了,饭好了没他的背影,决绝而冷漠,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彻底隔绝了身后的一切纷扰和那个跪在地上、正疯狂捡拾着救命稻草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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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拢药片的动作,在听到陈默那句话和看到他决绝背影的瞬间,猛地停滞了一下。她的手指僵在半空中,指尖还沾着一点灰尘。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散落的药片,越过王彩凤愤怒扭曲的脸,最后定格在丈夫那个冰冷的、毫无留恋的背影上。
那一刻,她眼中那骇人的、疯狂的光芒,像被骤然抽走了燃料,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那死寂里,没有任何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仿佛连绝望本身都已燃尽的冰冷荒芜。
她不再去捡那些药片。只是维持着那个跪趴的姿势,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在微微地、无声地耸动着。
周雅兰接到女儿带着哭腔的电话时,正在美容院做保养。电话里,林晚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反复诉说着婆婆如何刁难、丈夫如何冷漠、自己如何被骂精神病……周雅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保养时刚刚舒缓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她早早结束了护理,开车直奔陈默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沉闷的气息。客厅里,林晚独自一人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眼睛红肿,像只受惊的兔子。王彩凤不在家。
妈……林晚看到母亲,眼泪又涌了上来,委屈地喊了一声。
周雅兰走过去,挨着女儿坐下,语气带着习惯性的无奈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教导:又怎么了跟妈说说。她习惯性地拿出纸巾,却没有递给女儿,只是放在手里。
林晚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婆婆如何骂她精神病,如何故意打翻她的药,陈默如何背过身去不管不顾……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周雅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她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林晚因为抽泣而耸动的、厚实的肩膀——那手感让她下意识地蹙了下眉,随即用一种语重心长、却又透着深深疲惫和某种冷漠的口吻说道:
晚晚啊,不是妈说你。嫁人了,不比在自己家当姑娘。婆婆毕竟是长辈,她说你几句,你听着就是了,别往心里去。忍一忍,风平浪静嘛!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再说了……谁叫你有‘病’呢人家心里有疙瘩,也是……也是能理解的。你有这个‘病’,就更要学会忍,知道吗凡事忍一忍,日子才能过下去。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让人看了笑话。
谁叫你有‘病’呢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进了林晚的心脏深处!比王彩凤所有的辱骂加起来都更狠、更致命!
林晚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周雅兰!那眼神里,没有委屈,没有依赖,没有找到依靠的放松,只有一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深入骨髓的震惊、冰冷和……绝望!
她看着母亲那张熟悉的脸,那张曾经在无数个日夜照顾她、也曾将她锁在门内的脸,此刻正用一种为你好、讲道理的表情,说出这世上最残忍的话。
谁叫你有‘病’呢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一个烙印,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原罪。它来自她的生身母亲,带着血缘的名义和现实的残酷,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对亲情和理解的渴望,彻底碾得粉碎。
林晚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委屈的抽泣,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寒冷和恐惧。她看着周雅兰,眼神渐渐变了。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周雅兰被女儿那可怕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继续说着:你也别怪陈默,他夹在中间也难做。男人嘛,都那样,顾着工作就不错了。你呀,把药按时吃好,别犯病,安安心心把日子过下去,比什么都强……
后面的话,林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周雅兰开合的嘴唇,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反复回荡、如同魔音灌耳的谁叫你有‘病’呢,混合着婆婆刻薄的精神病!晦气!,丈夫那永远沉默的、冰冷的背影……无数个声音,无数个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交织、冲撞、爆炸!
一股冰冷的、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绝望、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在这一刻,被母亲这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现实箴言,彻底点燃了!不是燃烧,而是冻结,冻结成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决绝!
周雅兰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忍让和现实的道理,试图安抚女儿。
突然——
林晚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吓了周雅兰一跳!
她不再看母亲,也不再看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她低着头,赤着脚(不知何时踢掉了拖鞋),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直直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厨房。
周雅兰愣住了,一时忘了说话,愕然地看着女儿反常的举动。
厨房里很安静。林晚走到橱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个药瓶,都是她每天需要服用的。她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精准地抓住了那个最大的、装着白色圆形药片的药瓶——奥氮平。
她拧开瓶盖。
没有倒水。
然后,在周雅兰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林晚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她微微倾斜药瓶。
哗啦啦……
白色的药片,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又像一场细密而冰冷的雪,簌簌地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一片,两片,三片……越堆越多,渐渐在掌心聚拢成一小堆刺目的白。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眼神空洞地盯着掌心不断增加的白色小山,仿佛在数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周雅兰终于反应过来,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几步冲到厨房门口,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变调:晚晚!你干什么!放下!把药放下!
林晚仿佛没听见。她还在倒。药片撞击掌心,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
终于,瓶子里倒不出更多药片了。她的掌心,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药片,像一座小小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坟茔。
林晚终于停下了动作。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妖异的平静,越过惊惶失措的周雅兰,看向客厅的方向。
客厅里,王彩凤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叉着腰,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那儿,显然是被周雅兰刚才的尖叫引过来的。她皱着眉,看着厨房里对峙的母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嘴里习惯性地抱怨着:又作什么妖一天到晚……
就在这时,林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起。
她笑了。
那笑容僵硬、怪异,像一张被强行拉扯的面具,凝固在她虚胖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和……疯狂。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王彩凤那张刻薄而惊疑的脸上。
然后,她用一种异常清晰、异常平缓、甚至带着一丝诡异天真的语调,轻声问道,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房间里所有的噪音:
妈,她对着王彩凤,清晰地吐出这个称呼,您知道……奥氮平过量……多久会致死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厨房里,周雅兰伸出去想要抢夺药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林晚掌心那堆刺目的白色药片和她脸上那抹令人心胆俱裂的笑容。
客厅门口,王彩凤那习惯性撇着的刻薄嘴角瞬间僵住,脸上不耐烦的表情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恐惧所取代!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身体猛地一哆嗦,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砰地一声撞在门框上!那双总是盛满挑剔和鄙夷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林晚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和她掌心那堆象征着死亡的白色药丸!她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恐惧扼住的声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个世界,只剩下林晚掌心那堆白色药片折射出的、冰冷刺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