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乱葬岗的回魂针
冷,钻心刺骨的冷。
臭,腐烂粘稠的恶臭。
重,尸体层层叠压的窒息。
醒,是被砸在脸上、混着尸液和泥土的冰冷雨水鞭挞醒的。每一次水珠砸落,都像细碎的冰针扎透皮肉。头顶炸响的雷伴着惨白的电光,一瞬间照亮了四周:纠缠的枯枝如同鬼爪,堆积如小山的尸体,大多已腐烂变形,蛆虫在空洞的眼眶里蠕动。身体被几具高度腐败的尸骸死死压住,左手却像焊死了一样,紧紧掐着一支沾满暗红污秽的珍珠发钗——薛倩的,上面结着毒药干涸后血痂似的硬块。
动一下指头,剧痛猛地从掌心窜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更要命的是,皮肉底下像被倒了滚油,有什么东西在发烫、在游走、在顶撞。皮肤上突然浮现出殷红灼热的纹路,扭曲盘绕,像有生命的烙铁在烫我!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引动那纹路一阵抽搐,痛得我牙关紧咬,嘴里都是血锈味儿。
脑子里猛地砸进几块碎片:
祠堂里,摇摇晃晃的烛光下,薛倩披头散发站在供桌前,仰着头,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怪笑,刺耳得像是瓦片刮过骨头;
房门被撞得稀烂,一个人影扑进来,血糊了满身,是沐城!他张着嘴,眼珠子几乎瞪裂,嘶喊着什么,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人就砸在地上不动了;
天旋地转,手脚像浸在冰水里麻木,胸口那块母亲留下的凤凰玉佩,硬邦邦硌着我,冰凉的,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温度……
头疼得快炸开!这些断片硬生生塞进来,搅成一团浆糊。
喘不过气!尸液滑腻腻糊在脸上,臭味塞满鼻腔。得出去!不知哪来的力气,指甲抠进泥里,蹬着烂肉断骨,挣命地从这尸坑里往外爬。每挪一寸,骨头都吱嘎作响,剧痛扯着皮肉。终于滚了出来,撑着发颤的腿站起来,脚底像踩着烧红的铁蒺藜。皮肉底下那该死的纹路烫得更凶了,抽搐着,凸起着,像是活物要钻出来。
薛倩……
念头刚起,胃里就一阵翻搅。大雪封山的那年,我烧得快死过去,是她把我从雪窝子里背出来,棉袄裹在我身上,冰碴子割着她的脸;练剑手被割了条大口子,她急得手忙脚乱,扯了自己的帕子缠上去,血印子洇出来,她眼圈红得吓人……
婉凝,别怕,我在。这话像掺了毒的刀子,扎得更深了。那祠堂里疯笑的人影,和这个姐姐,怎么也捏不到一起!头皮发紧,像被针扎,那回忆的碎片尖棱太多,不敢看。
眼睛被一丝微弱的冷光扯过去。是那支发钗,指缝里透出来幽幽的、不正常的青色,冰得瘆人。
鬼使神差,又攥紧了。
天塌地陷!
晃眼的屋子,几个看不真切的灰扑扑人影围着。都一个模样,嘴角向上勾着,僵硬的,死气沉沉的,像面具,盯着我看,无声地压过来,逼着我…逼我干什么喉咙像被淤泥死死糊住!
憋死了,往前一闯!
人影子忽地散了,空荡荡。
死静。
只有薛倩那声音钻出来,贴着耳朵根,又冷又腻:
你…到底…来了……
含糊得像是被风撕碎了。
后面是什么听不清!
猛一睁眼!
依旧是乱葬岗的冷雨冷风,尸臭味熏得人作呕。刚才…绝不是眼花!那逼人的感觉,甩都甩不掉。
汗毛倒竖!有人在看!
扭头死死盯住远处树影的缝隙——一道黑影眨眼就没进雨雾里!没靠近,没出声,可就那一眼,感觉被针扎了一下,那双眼睛…像是早知道我会爬出来!
谁到底是人是鬼
冷气从脚底板直冲脊梁骨。
不能瘫!这条命既然还在喘气,就没完!薛倩为什么沐城最后到底要说什么那个黑影,他等着看什么
手抖着摸向胸口。那块母亲的玉佩冰得像块石头,可手心碰到的瞬间,又硬又凉的硌人感觉里,却透出一丝滚烫!
攥住它,闭上眼。
黑暗中,母亲穿着素白的衣裙,站在回廊下,院里那棵老玉兰开得正好,香得甜人。她在笑,可那笑,怎么那么累,那么远
婉凝,她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石头压在我心口,薛家那些老辈子里藏的,才有你要的根子。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根子…
明白了。
这不是捡了条命回来。是鬼门关上转了个圈,又被硬生生推回来了。冰冷的预感像藤蔓绞紧脖子:这事儿,远在我生下来之前,就钉死了!
再睁眼,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床上,屋里一股陈木头味和一丝掩盖不住的霉味混着点香灰气。胳膊上的口子被粗布缠着,勒得生疼。
谁弄的
门吱呀一声,进来个穿靛蓝棉布长衫的男人。脸长得周正,可那双眼睛看人,像在秤上称分量。
醒了声音不温不凉,我姓顾,顾铭,顾家的家主。
我不吭声,浑身绷紧。
他踱到床边不远,眼神扫过我胳膊上的粗布:整一天了。在乱葬岗捡的你。他顿了顿,像是掂量词儿,顾家…一直盯着你们薛家的风吹草动。沐城拖着半条命爬出来,光剩最后一口气,指了堆尸山的方向…把你扒拉出来时,人已经毒得没样了,指甲缝里全是血泥,手里,他目光落在我被子底下攥紧的拳头上,还死扣着这东西。
那钗!我的心猛地揪紧!
手一动想抢,那人影子一晃,他手腕快得像抄水,钗就捏在他手指间。
别急。他嘴角弯了弯,那点笑根本没进眼底,沉得压人,沐城气若游丝,翻来覆去就叼着俩字,谁也听不真。
什…么喉咙干得冒烟。
‘别信’。顾铭吐出这俩字,眼神钉子似的钉在我脸上,后面…像是有人掐住了他脖子,断了。
血好像一下冻住了。
别信谁!声音劈了岔。
顾铭不答。那眼神在我脸上刮了一遭,最终停在我拧着的眉头和额角不断滚落、混着冷汗的雨水印子上。停了好几息,他才开口,调子慢得磨人:凤凰醒了,挺难熬吧脑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东一块西一块,拼不上了像…少了点什么
头皮一炸!他怎知道
薛顾两家盘根错节的年头,够久了。他哼了一声,没什么温度,沾那凤凰毛羽,是要拿东西换的。他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向我太阳穴,头一回挨那‘好处’,就把你娘临走那会儿抓着你的手、贴着你耳朵说的话,忘干净了,对吧再多来几回你试试重要的名字、熟脸孔、好时光…一点点磨没喽。最后连你自己是什么人,都得忘到狗肚子里去!你就成个装了碎镜片的空壳子,叮当乱响,啥也不是!
我倒吸一口凉气。早上想叫那教习先生一声,脑子里白茫茫一片,空得心慌!
薛家没了。他身子往前倾了一点点,阴影罩下来,声音压低,带着股冰冷的实在味儿,薛家留下的老底子、还没烧干净的物件、还有这沾了邪气的鸟毛玩意儿,有人看着眼馋,有人怕惹一身腥。顾家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也看看有啥油水。他盯着我眼睛,那点盘算清清楚楚刻在眼底,你呢身上流着那点血,刚被至亲送了回大礼,阎王不收又爬回来的,就是那把现成的钥匙。他声音沉下去,你也得靠着顾家。如今你这德性,孤魂野鬼一个,乱葬岗的野狗都能啃你的骨头!没顾家这堵墙挡着,别说查根问底,活过今晚你都悬!
指甲掐进了掌心的伤口里,疼!比刚才任何痛都钻心。忘了自己是谁那这口气撑着还有什么意思可…
他说得对。现在我就剩这口活气儿,一身烫人的血印子,和无数的为什么。
……行。喉咙滚动,挤出这字,硬邦邦的,我的价码。
说。
沐城最后那俩字后面,每个字都咬着牙,是哪个字!那黑子吐不出,咽下去!这哑谜闷死人了!
顾铭看了我半晌,脸上那点假笑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尖得像锥子,扎进我混乱的脑子里:沐城那口气没上来,堵在心口,血沫子喷出来那下,倒是听清了——他嘴唇动了动,字眼像冰弹子砸在耳朵里,‘别信……你自个儿’。
我自个儿!
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钝器砸中。别信我自己那我脑子里剩下的这点碎片那针扎一样的预感那对薛倩撕心裂肺的恨全是糊弄鬼的玩意儿都是编出来坑我的
你试我!声音尖得像破锣,你想让我连喘气都别信了!
顾铭嘴角又扯了一下,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人胃里直翻:脑子没锈死。你连自个儿眼珠子耳朵皮都信不过了,还指望能摸着真佛‘薛婉凝’,指不定‘薛婉凝’这个人,就是别人给你捏出来的泥胎子!他直起身,阴影挪开了点,那股彻骨的寒气却浸得更深了。
他不看我,转身往门口走,手搭上门闩。等你能把这破鸟撒的碎渣子从脑仁里择干净了,真睁眼看明白了…他微微侧头,眼风扫回来,冰水里淬过似的,就明白薛倩干嘛非得摁死你;更明白你那个娘,为啥得拿这块硬疙瘩,他下巴朝我胸口扬了扬,死死封住你脑子里最重要的那块地方。那儿,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毒的嘲弄,不是藏着宝,就是埋着见不得光的烂肉!门闩轻响,他闪了出去。
门阖上,屋里那股子霉味和药味混着,堵得人胸口发闷。
人就僵在那,像尊破了洞的泥胎子。别信自己…烂肉…脑子里那点东西像被顾铭的话绞成了血肉模糊的烂布条,又塞了回去。皮肉底下那该死的凤凰印子猛地一烫,火线顺着胳膊燎上来,烫得皮下的肉都在突突乱跳!那痛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在血管里乱钻,箍得人抽筋,弓着腰也压不住喉咙里挤出来的、变了调的嗬嗬声。
这不是什么天赐的宝贝。
是剜骨吸髓的恶咒。
是刻在我老薛家骨头缝里,甩不掉、咽不下、熬死人不偿命的血债!
窗外天光大亮,扎得人眼生疼,脑门子里面像塞了块锈铁,闷闷地抽痛。
床沿坐着个影子。陌生的女人,藏青布裙洗得发白,脸上没什么活气儿,像是件摆件。手里捧着本黄得掉渣、边角卷翘的老册子,一股子土腥气和霉味儿。
顾家的人嗓子干哑得拉锯。
顾家,管古货的,苏晴。她说话也平板板,顾当家的说,让带你去个地方。
哪
薛家宅子…那块埋汰地。
心里像被谁掏了一把。
全烧光了,剩堆黑渣子。那场火,烟呛死人。
地上的,苏晴撩起眼皮,没什么光彩的眼珠子扫了我一下,烧了。地底下的,她把那破册子朝我递过来,纸张薄脆得怕是要碎,挖个坑的时候,边上裂开的石板下露出来一截。上面刻的。
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接过那册子。又黄又脆的纸上,墨色怪异的图案蚯蚓似的扭着,还有看不懂的星辰连线,最后…几行墨字刺进眼里:
凰血性烈,浴火则生,遭叛必亡。若有残脉未绝,死魂必归!焚其身骸,献其白骨,血沸魂焰…方得回生!
字字都像带着血腥气!我指头蹭过那献其白骨、血沸魂焰,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窜到尾椎骨。
说啥的嗓子眼发紧。
苏晴看着我,那平板脸上终于裂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知道。只晓得薛家老祠堂烧塌了那块地基下头,挖出块断碑,就刻的这话。
没声音了。石碑…根子…必归、回生…母亲那块玉还沉甸甸压在心口上,那话也在脑子里嗡嗡响。
那堆黑灰底下,埋着的怕不光是薛家怎么没的,更是我这条从阎王爷手指缝里溜回来的命,到底是怎么续上的!
去么苏晴问。
我挪开眼,看窗外那片亮晃晃却冻得死人的天光。皮肉里那印子又在隐隐发烫。
根儿在那里。
逃命债的鬼门关也在那里。
管那碑文吹的是阴风还是点鬼火!
去。掀开那发硬的薄被,腿上胳膊上伤口抽痛也顾不上,脚板踩在冰凉的地皮上,现在就走。
2
血账焚天·盲瞳如渊
血契咬人
风卷着焦木屑往嘴里钻,一股子燎猪毛的荤腥气。顾铭缩在祠堂断墙下,眼珠子死抠着我手上的青铜匣——匣盖那只独眼凤凰的豁口里,暗红血垢结成块,闻着像生锈镰刀泡在泔水桶里发酵三天的馊味。
开盖的土腥沾身,洗脱三层皮。他指甲刮过匣缝,带出丝黑泥。
嘎嘣!
锁簧崩开的声响活似掰断死人手指。
匣底那卷族谱摸着不像纸,倒像浸过桐油的猪皮。中指血滴上去——
滋啦!
蓝火苗窜起来,皮面上蚯蚓字扭成绳:
薛家嫡女,血饲凤凰十载
换顾氏三张盐引文书、十条平底粮船
饲主暴亡,剜心沥血抵偿!
落款薛家太爷私章糊着酱色血痂,底下小字爬着:
顾曼华执笔,万历廿六年亥月立
火光舔过皮面时晃出人影:顾曼华袖口浪人刀纹闪着银光,枯指戳着羊皮卷角——半枚浙江都转运使司的铜印镶在卷边,印泥里还黏着几粒倭国宽永通宝的碎铜!
顾家盐引吃得满嘴流油啊。我嗓子眼堵着血痰啐顾铭。
他颧骨一抽的刹那——
噗嗤!
左耳像被烧红的铁钎捅穿,脑浆子咕嘟冒泡的声响塞满脑壳,天地骤然死寂。
火堆里蜷着片没烧透的皮子,血污糊住大半,就剩几个字:
…眇目…毁…
祠堂焦梁断柱戳在夕阳里,像插进坟头的招魂幡。我拿袖子抹左耳淌下的黄脓(血早把毁字糊成泥),顾铭嘴皮开合传不进耳朵,只看清沐城俩字的口型。
撞开西厢门时,沐城正拿脑门撞墙,右眼糊着脓血,灰翳底下竟镶着半块碎青玉——豁口跟我脖子上凤凰佩的凹槽严丝合缝!
葬骨亭…大红嫁衣裹着你…他喉管咕噜血泡,火舌舔上裙摆金线…烧秃凤凰尾巴那截…你心口的玉…嘎嘣裂了!
扯着他衣襟的手直抖:那贱人往你眼里塞秽物!
塞他呲开豁牙笑,左眼瞳孔缩成针眼大,这玉碴子早扎穿眼珠子了!郎中银镊子刚挨着边——
话音未断,一注黑血突然从泪腺滋出来,喷上房梁!
三更…梆…七步…红…
人栽下去时,指甲在我手背剜出三道血沟。
柴房油灯火苗跳得人心慌。阿沅从裤腰掏出红布裹,鸡爪似的手钳住我腕子:三姨娘咽气前啃下来的——
嫁衣抖落的灰迷了眼。领口盘扣崩出颗蜡丸,掐开是张鱼鳔薄的皮纸,醋泼上去浮出字:
凤盲眼,磨刀霍
衬布里金线绣的薛氏族谱,顾曼华仨字被血丝线缠成团——线头里绞着半片带牙印的指甲盖!
她说凤凰合眼就是杀猪时辰。阿沅把油纸包摁进我腰带。霉斑爬满的桂花糕上,还凹着我七岁时的牙坑。
衣摆缝里突然掉出炭团:
葬骨亭东…老槐悬钟…(余下烧成卷边黑灰)
后半夜,脊梁骨突突跳着发烫。
耳朵先聋了——
顾铭硬底靴砸地声变成出殡摔孝盆,阿沅鞋底蹭地活像饿狗啃棺材板!野猫叫窝猛地扯长成沐城倒气的呃呃声…接着万籁死寂,只剩太阳穴里心跳撞钟。
推窗想透气,寒毛唰地倒竖!
窗纸上映着三条细长鬼影(脖子抻出二尺余),扑到院中——唯见老黑狗蜷在草垛打鼾!
脊椎骨喀嚓一抽!滚油泼进骨髓缝似的,十七八根绣花针挑着肉筋往外撕扯。
指甲盖缝嗤地钻出靛青线头,带着嫩肉丝越抽越长——活像嫁衣上那只凤凰要从人皮里挣出来!
雨点子砸瓦响得心烦,暮地里混进句含混的:…顾家…炼人丹…
撞开后门时,蓑衣影子正拐进死胡同。斗篷掀起一刹——
那人右眼蒙着黄脓,脓包下凸起的玉碴豁口,跟沐城眼眶里的倒模子似的!
青石板凹坑里黏着枚焦黑羊蹄印。
湿冷倭腔又贴耳根磨:…铜炉…寅时灭…
怀里残皮突然发烫。
血渍在万历廿六年旁洇开滩水痕——
竟是张丑时三刻的双屿港潮汐图,图角蝇头小楷注着:
把总张祖寿收银二百两,寅初撤岗
指肚蹭过嫁衣领口血槽似的断甲痕。
抽筋剧痛顶脑门时,眼前晃过画面:
我攥死凤凰佩往顾曼华左眼窝里摁,碎玉混脓血顺着她下巴滴答,烫得青砖地滋啦冒烟…
炭灰在掌心搓成渣。
葬骨亭底下埋着我娘。
亭东老槐树挂的铜钟,掀开是满炉膛人牙——
每颗牙尖都刻着顾字缺半点!
3
婚书烬·凤凰啼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被设计好的,是在那封婚书上看到债主二字的时候。
书房里闷得厉害,像是有一团看不见的东西堵住了所有的出路。窗外的风不大,却在窗棂间呜呜咽咽地响,一下,又一下,跟有人在外面拍门似的。我没点灯,借着那点苍白的月光,在书桌底下最深的抽屉里翻找。
终于找到了。
抽屉深处躺着它,用火漆封着,上面盖着的印子我认得——是薛家太爷的私印,印泥掺着金粉,月光下泛着冰冷的碎光。
犹豫只在那么一霎。我拔下插在发髻里的那根珍珠簪子。薛倩送的,及笄那天,她说是祖传的南珠,值钱得很。
现在明白了,什么首饰它是把钥匙。
簪子尖儿划破火漆,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就像刀刃割开了什么柔韧的东西。紧接着,一股青灰色的烟雾从裂口处慢慢渗出来。那味道……铁锈混着朽木的腐烂气,冲得我鼻子一酸——这不就是那次打开青铜匣子时的味道吗
婚书在我手里慢慢摊开。原本空无一字的纸上,诡异地浮现出一行血色的字:
乙亥年三更,以新娘心血饲凤凰债主
我捏着纸的手指冰凉,几乎站不稳。
身后有人。沐城站在书房门口,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进屋里。
他没进来,声音低沉地砸在地上:每用一次那‘看见’,你就往祭台上多爬一步。
我没吭声。
他说得平淡,跟谈论天气一样。可我怎么会忘就在前几天,就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耳鸣、发晕,好半天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原来不是意外,是账,等着我去还的账。
后来,我跟着他去了祠堂。
祖先的牌位沉默地立着,高高低低。香炉里的灰都结成了块,厚厚一层,看来是很久没人管了。
我拿出那张染血的纸片,扔进铜盆里。火舌立刻舔了上去,贪婪地吞噬着纸页。
火光跳动中,另一张泛黄的旧纸影子隐约浮现出来。我眯起眼,凑近了看。
1919年沪上典当行借款凭证
借款人:顾家太爷
担保人:薛氏长房嫡女(母亲的名字)
纸上那两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我死死盯着,直到那影子被火焰完全吞没,化成灰。
看清了沐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猛地扯开了前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裂痕。那痕迹的形状,扭曲纠结,边上还残留着歪歪扭扭的缝合疤,混着大片乌黑的灼伤痕迹。这债,刻在骨头上,打你落地那天就烙上了。我的印记。
我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这印子的形状……分明就和之前那张血账上出现的鬼画符一模一样!
不是邪祟咒你,他看着我的眼睛,是你娘,替咱们两家签的血契。
我没答话,嗓子堵得发疼,不知道该说什么。
门被轻轻推开。阿沅闪身进来,像片没重量的影子。她递给我一封信,信封已经被拆开了。
薛倩买通了一个挂私人招牌的大夫,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了什么,造了张诊断书,说你疯了。
我抽出那张纸。纸的最后一行角落,画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小记号——没错,是绣春盟约好的暗语:
子时三刻,钟楼。
信纸在我手里攥出了褶皱,手心腻腻地蒙上了一层汗。
风暴就要来了。马上就到十点,薛家老宅的正厅里,那场决定我生死的族会。
……
八仙桌围着厅中央摆了一圈,铺着深沉的蓝绸缎。墙上那幅老族谱泛黄卷边,墨迹斑驳,唯有顾曼华三个字,被一道醒目的红杠狠狠划去,像一道结着痂、总也好不了的伤。
我坐在东面最末的位置。抬眼就看见对面的薛倩。
她一身的素白缎子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寡淡的脂粉颜色,怎么看都像是奔丧的模样。
婉凝,她开口,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身子骨看着虚,是不是得歇歇了说话间,不疾不徐地从袖笼里抽出份文件,轻飘飘地搁在桌面上。
那张诊断书。
纸挺括干净,抬头上印着一家从来没听说过的济慈诊所名号,底下签了个鬼画符似的名字:
薛婉凝,女,近日出现幻视、谵妄症状,建议入院观察。
我绷着脸,眼珠都没动一下。假的,全是假的!空气里那股熟悉的甜腻腥气又弥漫开——是她刚才顺手捏碎簪子上那颗南珠时,散落在香炉里的毒粉的味道!这味道,和当初青铜匣子散发出来的一模一样。
更可恨的是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拈起那根作钥匙的珍珠簪,簪尖儿猛地戳穿了诊断书上谵妄两个字!乌黑的墨水立刻四散晕开,像一枚丑陋凝固的血点子。
妹妹是该去疗养院静静心了,她嘴角弯着,可那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针,毕竟……疯疯癫癫的,跟你那纵火自焚的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下场!
声音不大,却像往滚油锅里泼了盆冷水!厅堂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低声的议论、惊疑不定的眼神,像无数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怀疑,迅速像瘟疫一样在空气里流窜、凝固。
沐城一直在我旁边沉默地坐着,像块冰冷的石头。
眼看薛倩嘴角的得意快要挂不住,那轻飘飘的诊断书就要钉上定罪的架子,他终于动了。
各位叔伯。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让整个大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听段东西。
他拿出一个黑黢黢、旧得不成样子的磁带录音机,摁下了播放键。
先是刺啦刺啦的电流噪音,接着,一个女子疲惫又充满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商会……逼我……改账……那婚契……我真不想……签……悔……
是母亲和顾曼华!厅内再次哗然!
就在这声音揪紧所有人的心时——
咔哒!
录音带毫无征兆地开始疯狂倒带!刺耳的噪音中,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片段,异常清晰地蹦了出来:
…………契在北…………
然后彻底断了声音。
呵,薛倩立刻冷笑,那笑声尖锐得刺耳,随便弄盘破带子就想糊弄人天真!
她话音刚落,厅门外突然炸起一阵刺耳的喧哗!
门被哐当撞开!阿沅满身湿淋淋地冲了进来,雨水混着汗顺着发丝往下淌,脸上是惊惶:
账!账本被抢了!几个戴着铜鬼面具、穿黑衣服的家伙!在码头那头截下了我们的人!
她急喘着,手指把衣角绞得死死的:咱们的人……咱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可账本还在他们手里!
沐城霍然起身,眼神瞬间锋利得像刀子。
我去!两个字,斩钉截铁。
他一步踏出,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他左脚刚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
嗤啦!
一声爆响!一股妖异的蓝色火焰猛地从他腰间那枚不起眼的玄铁怀表里迸溅出来!表盘灼热!那是刚才在祠堂,他沾上的香炉里没烧透的白磷粉!此刻混着他胸口那道尚未愈合的旧伤渗出的血珠,奇异地反应燃烧起来!
幽蓝的火舌舔过脚下光洁的青砖地,竟瞬间灼烧出一片隐约展翅的凤凰纹路!
护好证据!他最后的身影被暴涨的蓝色火焰吞噬。
转眼间,连人带影,彻底消失在那片诡异的幽蓝里。
大堂里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呼喊。那张污蔑人的诊断书掉在地上,无人再顾。
人群被冲散,嗡嗡的议论声充斥耳膜。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要离开这窒息的地方。
刚走出正厅大门,步子还没站稳——
世界陡然一黑!
左眼像是被浓墨浸透的幕布捂了个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了!无边的黑暗压下来。
紧接着,一股极其清晰的、烧焦的纸页混合着某种木质香料的味道,猛地冲进了我的鼻腔——如此清晰,如此熟悉!
是那晚!是我在房里亲手烧掉那张假婚书时残留的气味!根本不是此刻周围的空气!
这诡异的痛感稍纵即逝,像被针扎破的幻影。
感官迅速回笼,但左眼的黑暗依旧顽固地笼罩着。
慌乱中,我唯一还能用、也是唯一想抓住的视野,只剩下右眼。它固执地越过混乱的人影,死死盯住了沐城最后消失的那片空荡荡的幽蓝之地。
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他敞开衣襟那一刻,那印在他胸口灼烧着的债印的形状,在视野里、在神经的末梢,剧烈地搏动、搏动!
一下,又一下。
那搏动的节奏,熟悉得可怕……恍惚像倒回了很久以前,我站在廊下第一次看清他眉眼时,自己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跳……
噗通……噗通……
然后,更清晰、更幽冷的声音,贴着头皮钻进耳朵里:
……三更鼓响……七步血……
它们缠上来,像冰冷的毒蛇,越收越紧。
某种更沉重、更炽热的东西,醒了。
而我,似乎就是最后一块被摆在砧板上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