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燕王最锋利的刀,替他铲除三州豪强,血洗十二坞堡。
他登基那日却将我锁入诏狱:谋逆之臣,当诛九族。
断头台上,我笑着问他:陛下可记得青州柳氏
他手中玉圭骤然碎裂。
后来叛军攻破皇城,我掀开他棺椁轻笑:
主上,青州柳家女来讨债了。
棺中尸首倏然睁眼,腕间赫然系着我当年所赠的染血剑穗——
承明十七年冬,洛京的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猛。
碎琼乱玉敲打着诏狱天窗的铁栏,发出单调冰冷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血垢、腐草和绝望混合的浊气,渗入骨髓的寒意比玄铁镣铐更重。
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角落,单薄的囚衣抵不住地底渗出的阴冷。手腕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结了痂,又磨破,留下一圈圈暗红的痕迹。狱卒送来的馊饭在墙角散发着酸腐味,几只肥硕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脚边穿梭。
隔壁牢房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原兵部侍郎张桓。半月前,他还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天子近臣。如今,也成了这不见天日的囚徒,罪名是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咳……咳咳……苏先生……张桓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濒死的暮气,您……您说,陛下……陛下为何如此
为何
我闭上眼,浓密的睫羽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脑海里翻涌的,却是三个月前,紫宸殿那场焚尽忠诚的烈火。
那时节,秋高气爽。新帝萧玦登基大典刚过,万象更新。金殿之上,他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端坐于盘龙金椅之上,威仪赫赫,光芒万丈。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声震寰宇。
我是他潜邸旧臣之首,是他从泥泞里一手提拔、淬炼成最锋利刀刃的谋士苏衍。三州豪强,十二坞堡,多少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多少拥兵自重的封疆大吏,是我替他运筹帷幄,是我替他出鞘染血,是我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满手血腥,为他铺就了这条通往至尊之位的通天坦途!
那日,我立于丹陛之下,百官之前。他含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帝王独有的恩威与……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他缓缓抬手,内侍总管高庸捧着一卷明黄圣旨,尖着嗓子宣读:
……擢苏衍为尚书左仆射,加太子少保,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钦此——
臣,苏衍,叩谢陛下天恩!我撩袍下拜,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那一刻,心中涌动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滚烫,是功成名就的激荡,更是对这亲手参与缔造的崭新王朝的期许!
然而,就在我起身,准备接过那象征无上荣宠与免死特权的丹书铁券时——
萧玦脸上的笑容,如同春日薄冰,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冻彻骨髓的冰冷与……杀机!
然!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在金殿之上!朕登基伊始,竟查获密报!苏衍!尔身为朝廷重臣,不思报国,竟暗结前朝余孽,私藏甲胄,密谋于府邸,欲行大逆不道之事!证据确凿!其心可诛!
死寂!绝对的死寂!
满殿朱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惊愕、茫然、恐惧的目光交织成网,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来人!萧玦的声音冰冷无情,如同宣判死刑的丧钟,剥去苏衍冠带!打入诏狱!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查其党羽!凡有牵连者,无论品阶,一律下狱!谋逆之臣,当——诛九族!
当诛九族四个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殿外,如狼似虎的金吾卫甲士蜂拥而入,沉重的脚步踏碎了一地惊惶。冰冷的铁爪扣住我的肩膀,粗暴地撕扯下我刚刚加身的紫袍玉带!那卷还带着高庸体温的丹书铁券,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之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铜烂铁。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冕旒垂下的珠玉,死死撞上龙椅上那双曾经写满信任与倚重、此刻却只剩下冰封杀意的眼睛!
陛下!喉头涌上腥甜,我嘶声力竭,臣冤枉!是何人构陷!臣对陛下忠心……
忠心萧玦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充满讥诮的弧度,打断我的嘶喊,苏卿的忠心,朕……心领了。拖下去!
金吾卫的铁钳不容分说,拖死狗般将我拖离金殿。身后,是满朝死一般的寂静,和张桓等人骤然爆发的、惊骇欲绝的哭喊求饶声。
陛下!臣冤枉啊!
苏大人!苏大人——!
那凄厉的哭喊,如同跗骨之蛆,一路伴随我坠入这深不见底的诏狱地狱。
苏先生……苏先生张桓的呼唤将我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
我睁开眼,诏狱昏暗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鬼影。隔壁的咳嗽声更剧烈了,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张大人,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皆是棋子罢了。
棋子……张桓喃喃重复,绝望地低笑起来,笑声牵动肺腑,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个棋子……苏先生……您为他……咳咳……为他做了那么多脏事……到头来……咳咳咳……
他咳得再也说不出话,只剩下痛苦的喘息。
我沉默着。脏事是啊。青州赵氏,百年望族,因不肯献出祖传盐引,阖族三百余口,被扣上勾结山匪的罪名,一夜之间,屠戮殆尽,妇孺不留。是我亲手拟的罪名,是我布的局。赵氏家主那颗花白的头颅悬在城门时,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我。
还有云岭十二连环坞。那些啸聚山林、亦匪亦民的豪强,挡了萧玦收拢地方兵权的路。是我献计,假借招安之名,将十二位坞主及其心腹骗至州府宴席。酒酣耳热之际,伏兵尽出!血染华堂!那夜的惨嚎和兵刃入肉声,至今仍在我梦中回荡。
一桩桩,一件件。我手上染的血,比这诏狱地砖上干涸的污垢更厚,更腥。
我以为那是助他成就大业的必要代价。我以为我懂他,如同他懂我。我以为我们是并肩开创新朝的君臣佳话。
原来,我错了。错的离谱。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只是我未曾料到,这烹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此之……迫不及待!连丹书铁券都捂不热,便要诛我九族!
九族……我苏衍孑然一身,何来九族他萧玦比谁都清楚!这诛九族,不过是诛尽所有与我有关联、曾为我所用、知晓他太多阴暗过往的党羽!是清洗,是灭口!
沉重的铁链拖地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狱卒粗鲁的吆喝:苏衍!提审!
铁门哐啷打开,刺骨的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两个身材魁梧、面目凶悍的狱卒上前,不由分说,架起我就往外拖。镣铐摩擦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苏先生!张桓在隔壁发出绝望的呼喊。
我没有回头。被拖过漫长而阴森的甬道,两侧牢房里投射出或麻木、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最终,我被拖入一间更为阴冷的石室。
石室中央,摆着一张血迹斑斑的刑架。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泛着冷光的刑具:带倒刺的皮鞭、烧红的烙铁、夹棍、拶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
主审位上,坐着三个人。正中是刑部尚书周正,萧玦的心腹,一张方正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阴鸷。左边是大理寺卿王焕,须发皆白,老眼昏花,此刻却强撑着精神,不敢与我对视。右边是御史中丞李默,年轻气盛,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与跃跃欲试的兴奋。
逆臣苏衍!周正一拍惊堂木,声音冰冷,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尔不思报效皇恩,竟敢私通前朝余孽,密谋造反!铁证如山!还不速速招供!你的同党还有谁藏匿的甲胄兵器又在何处说!
我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容,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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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冥顽不灵!李默冷笑一声,起身走到刑具架前,拿起一根带着暗红血锈的鞭子,苏大人,您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什么叫‘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吧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我架起,绑在冰冷的刑架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
啪!
沾了盐水的皮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我的背上!
呃!剧痛瞬间炸开!单薄的囚衣撕裂,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痛楚如同毒蛇噬咬!
说!同党是谁!李默厉声喝问。
我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浸透鬓角,却一声不吭。
啪!啪!啪!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鞭都带起一蓬血雾!后背很快没了知觉,只剩下麻木的灼痛和粘腻的温热。血腥味在石室里弥漫开。
苏衍!你替陛下铲除异己时,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周正的声音如同毒蛇,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青州赵氏!云岭十二坞!那些人的血债,今日便该由你来偿!
偿我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被冷汗黏在额角,露出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我扯动嘴角,牵扯到脸上的鞭伤,露出一个染血的、狰狞的笑容,周大人……说得对……血债……血偿……
我的目光越过面目狰狞的李默,越过眼神闪烁的王焕,死死钉在周正那张方正却刻满阴毒的脸上。
但不知……我的声音因剧痛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陛下他……可还记得……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血肉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玉石俱焚的疯狂!
——青州柳氏!
青州柳氏四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石室内瞬间死寂!连挥舞鞭子的李默都僵在了半空!
刑部尚书周正那张万年不变的方正脸,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瞳孔骤然收缩,放在惊堂木上的手指猛地蜷紧,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恐慌!
大理寺卿王焕更是浑身一哆嗦,老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御史中丞李默年轻气盛,虽不明就里,但也被这诡异的气氛和上司骤变的脸色所慑,举着鞭子,一时进退维谷。
你……你胡说什么!周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作镇定,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逆贼!死到临头还敢攀咬陛下!妄图混淆视听!来人!用刑!给本官狠狠地打!打到他招认为止!
衙役们如梦初醒,鞭子再次呼啸着落下!
啪!啪!啪!
比之前更重!更狠!鞭梢撕裂皮肉,带起碎布和血珠!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全身,意识开始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硬生生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惨嚎咽了回去!
青州柳氏……
眼前一片血红,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燃烧的柳林。
那还是萧玦为燕王时,根基未稳。青州柳家,并非豪强,也非门阀,只是当地一个颇有清名的耕读世家。柳氏家主柳文渊,性情耿直,无意中撞破了当时还是燕王长史的周正,伙同地方官私吞赈灾粮款、草菅人命的铁证!
柳文渊迂腐,竟想上书燕王,为民请命。他哪里知道,那吞没的粮款,大半流入了燕王府的私库,成了萧玦招兵买马、结交朝臣的资本!
灭口!必须灭口!
这个脏活,自然落到了我这个最锋利的刀手上。
我记得那夜,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带人围了柳家庄。没有罪名,没有审判。只有冰冷的屠刀。柳文渊被乱刀砍死在书房,至死还攥着那封未能送出的血书。柳夫人抱着幼子投了井。柳家上下二十七口,连同几个忠仆,一夜之间,鸡犬不留。
为了掩盖痕迹,我下令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柳家庄连同周围的柳林,烧成了白地。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也映红了萧玦当时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赞许的眼眸。
苏卿,做得干净。
干净是啊,干净得连一丝血脉都没留下。
我闭上眼,承受着雨点般的鞭刑,嘴角却勾起一抹惨烈而冰冷的笑意。
萧玦,你以为烧光了就没人知道了吗你以为这世上,真的没有柳家的血脉了吗
你错了。
错得离谱!
不知过了多久,鞭刑终于停了。我像一块破布般被从刑架上解下,丢回冰冷潮湿的牢房地砖上。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粘着破碎的衣物和尘土。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沉。
牢门哐啷关上,狱卒骂骂咧咧的脚步声远去。
隔壁传来张桓虚弱而焦急的呼唤:苏先生……苏先生您怎么样
我伏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砖地贴着我的脸颊,寒意刺骨。
还……死不了……我嘶哑地回答,声音微弱。
青州柳氏……张桓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困惑和恐惧,先生方才……为何提起青州柳氏那柳家……不是多年前遭了山匪……
山匪好一个山匪!好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我没有回答。剧痛和失血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眼前晃动着柳文渊临死前那双充满愤怒与不解的眼睛,晃动着柳夫人抱着孩子投井时绝望的背影,晃动着冲天而起的烈焰……最后,定格在萧玦那张在金殿之上、冰冷无情地宣判我死刑的脸!
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比后背的鞭伤更痛彻心扉!
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慢慢蜷缩起身子,将手艰难地伸向囚衣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一枚造型古朴、边缘锋利的青铜钥匙。
这是诏狱最深一层,一处废弃水牢暗门的钥匙。是当年我替萧玦清理这座诏狱前任时,从一个死去的狱吏身上搜得,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成了我唯一的生路。
接下来的日子,是炼狱般的煎熬。周正显然被青州柳氏四字戳中了痛处,三司会审变本加厉。拶子夹得我十指血肉模糊,烧红的烙铁在肩头留下狰狞的焦痕。冷水浇头,跪铁链……种种酷刑轮番上阵,试图撬开我的嘴,问出我攀咬陛下的证据,更想挖出我背后是否还有柳氏余孽。
我咬死了牙关。除了最初那句石破天惊的青州柳氏,再未吐露半个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都化作眼底深处燃烧不熄的恨火,支撑着我在无边的黑暗里保持清醒。
行刑前夜,大雪初霁。
诏狱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隔壁张桓的咳嗽声也消失了。不知是睡了,还是……已经去了。
我蜷缩在角落里,借着高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用磨尖的碎瓦片,在冰冷的地砖上,一下下,艰难地刻着。指尖早已磨破,鲜血混着污泥,染红了瓦片,也染红了刻痕。
刻的是一个个名字:青州赵氏家主赵崇山……云岭大坞主雷霸……兵部侍郎张桓……还有……柳文渊……
每刻一笔,心中的恨意便凝实一分。
当最后一道刻痕完成,我脱力地靠回墙壁,大口喘息。月光下,那一个个歪歪扭扭、浸透血污的名字,如同一个个无声的诅咒。
萧玦,你欠下的血债,该还了。
寅时三刻,天将破晓,正是人最困倦之时。
我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虚弱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和决绝的疯狂!
就是此刻!
我用那枚冰冷的青铜钥匙,艰难地捅开手脚镣铐上早已被我暗中用碎瓦片磨损多时的锁芯!咔嚓!咔嚓!几声轻响,在死寂的牢房里如同惊雷!沉重的镣铐应声脱落!
强忍着全身伤口的剧痛,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到牢门边。锁住牢门的铁链又粗又沉,普通的钥匙根本无法打开。但我早就观察过,这铁链与门环连接处的铁栓,因年久锈蚀,已经松动。
我再次掏出那枚边缘锋利的青铜钥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撬向那锈蚀的铁栓!
一下!两下!三下!
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手臂的伤口崩裂开来,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袖。铁栓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咔嚓!
一声脆响!铁栓终于断裂!
我猛地拉开牢门!冰冷的空气涌入!没有丝毫犹豫,我如同离弦之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凭着记忆中对诏狱地形的了解,朝着最深处那片废弃区域狂奔而去!
身后,终于有狱卒发现了异常,尖锐的警哨声划破死寂!
犯人跑了!
快追!在那边!
拦住他!
杂乱的脚步声、呵斥声、兵刃出鞘声如同潮水般从身后涌来!火把的光亮在甬道中晃动!
我咬紧牙关,将速度提到极限!肺叶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后背、肩头、手指……所有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布满铁锈和水渍的沉重大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这里就是通往废弃水牢的入口!
追兵已近!火把的光亮几乎能照到我狂奔的身影!
我冲到门前,毫不犹豫地将那枚染血的青铜钥匙插入锁孔!
快!快啊!
锁芯转动,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他在那儿!放箭!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嗖!嗖嗖!
几支弩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擦着我的身体钉在旁边的石壁上!火星四溅!
咔哒!
千钧一发之际!铜锁终于弹开!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拉开那扇沉重无比、仿佛隔绝了生死的铁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淤泥、腐尸和铁锈的恶臭扑面而来!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哗哗的水声!
追兵的脚步声已到身后!火把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能看到他们狰狞的面孔和闪着寒光的刀锋!
来不及了!
我毫不犹豫,纵身一跃!朝着门后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冷黑暗的深渊,跳了下去!
噗通——!
刺骨的、带着浓重腥臭的污水瞬间将我吞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冰冷刺骨的污水灌入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
头顶上方,传来追兵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
跳下去了!
是废弃水牢!死路一条!
放箭!射死他!
嗖嗖的箭矢入水声在我头顶响起,带起一串串气泡。
我屏住呼吸,强忍着剧痛和窒息感,凭着求生的本能,拼命向下潜去,朝着记忆中被淤泥堵塞的、通往洛京地下暗河的那个狭窄水道入口!
黑暗。冰冷。绝望。
还有……滔天的恨意!
萧玦!只要我苏衍还有一口气在!此仇——必报!
景和三年秋,洛京。
曾经庄严肃穆的皇城,此刻已沦为修罗屠场。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如同狰狞的恶龙,盘旋在宫殿楼阁之上。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宫殿倒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末日的丧歌。
叛军!打着清君侧,诛昏君旗号的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金吾卫最后的防线,涌入宫城。为首者,正是曾被萧玦倚为肱骨、后又因功高震主被明升暗降、远调边关的大将军——镇北侯秦烈!
宫人们哭喊着四处奔逃,昔日华丽的宫装沾满泥污和血迹。嫔妃们钗环散乱,被如狼似虎的叛军从华丽的宫殿中拖出,发出绝望的哭嚎。御花园里珍稀的花木被践踏成泥,白玉栏杆上溅满了刺目的猩红。
未央宫,帝王寝殿。
昔日象征无上权威的蟠龙金柱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织金的地毯被血污浸透,踩上去黏腻湿滑。殿内一片狼藉,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碎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焰烧灼的焦糊味。
几个叛军士兵正粗暴地翻箱倒柜,搜寻着值钱的物件。一个士兵从龙床的暗格里扯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匣龙眼大的东珠,顿时发出贪婪的惊呼。
都给老子住手!一声暴喝在殿门口响起。
身着玄铁重甲、肩披猩红大氅的镇北侯秦烈,手提还在滴血的陌刀,大步踏入殿内。他面容刚毅,鬓角染霜,一双虎目扫过混乱的大殿,带着胜利者的睥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侯爷!士兵们慌忙停下动作,垂首行礼。
陛下呢秦烈声音沉冷,目光如电,扫过空荡荡的龙床。
一个叛军将领上前,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古怪的神色:回侯爷!末将带人搜遍了寝殿和后宫,不见昏君踪影!只在……只在后面奉先殿侧殿,发现了一具棺椁!
棺椁秦烈眉头紧锁。
是!棺椁用料极好,金丝楠木!像是……像是早就备下的!里面……里面躺着的,看服饰……正是萧玦!将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末将已命人看守!请侯爷定夺!
死了萧玦竟然死了在自己备好的棺材里
秦烈眼中精光爆射,旋即化为更深的疑虑和警惕。狡诈如萧玦,会这么轻易就死是畏罪自裁还是……金蝉脱壳
带路!秦烈沉声道,握紧了手中的陌刀。无论真假,他必须亲眼确认!
奉先殿侧殿,本是供奉皇室先祖画像和灵位的清静之地。此刻却充满了肃杀之气。殿门大开,门外守着数十名甲胄鲜明的叛军士兵,刀戟森然。
殿内烛火通明,却更显阴森。正中央,果然停放着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棺椁通体乌黑,却隐隐泛着金丝般的光泽,厚重、华贵,带着一种沉重的死亡气息。棺盖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缝隙。
秦烈大步走到棺椁前,浓眉紧锁。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退后。自己则屏住呼吸,缓缓伸出手,搭上那冰凉沉重的棺盖边缘。
就在他准备发力推开棺盖,一探究竟之时——
且慢。
一个清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侧殿门口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紧张压抑的气氛,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所有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殿门口,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裳,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蒙着一块同样质地的粗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却透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片历经劫波后的冰冷死寂,和沉淀在最深处的、刻骨的……恨。
她手里没有武器,只随意地拎着一个破旧的粗布包袱。
什么人!殿内叛军将领又惊又怒,厉声呵斥,手已按上腰刀!门口的士兵也立刻刀戟相向!
秦烈也霍然转身,虎目如电,射向门口那不速之客!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双眼睛时,心头猛地一震!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这双眼睛……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如此深刻,如此……令人心悸!
蒙面女子无视了四周森然的刀戟和秦烈审视的目光。她迈开脚步,步伐很慢,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踏过殿内冰冷的地砖,朝着那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走去。
站住!叛军将领怒喝,拔刀欲拦。
让她过来。秦烈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
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让开一条通路。
蒙面女子径直走到棺椁前,距离秦烈只有三步之遥。她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着眼前这口象征着帝王终结的华贵棺木。
然后,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手。那只手,瘦骨嶙峋,布满了陈年的伤疤和老茧,却异常稳定。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光滑的棺盖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嘲讽
主上……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清冷的调子,透过蒙面的粗布,带着一丝模糊,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三年不见。她的手指停在棺盖那道缝隙上,指尖微微用力。
青州柳家的女儿……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万年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滔天的怨毒!
——来讨债了!
话音未落!她那只抚在棺盖上的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五指如钩,狠狠扣住棺盖边缘!
给我——开!
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那厚重无比、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抬动的金丝楠木棺盖,竟被她单臂硬生生地掀飞了出去!
轰——!
沉重的棺盖砸落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碎木飞溅!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也无法掩盖的尸臭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侧殿!
殿内所有人,包括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的镇北侯秦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烛火摇曳,映照着棺椁内的景象。
明黄色的绫罗铺底,一具穿着帝王十二章纹玄黑衮服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其中。冕旒已除,露出一张苍白、浮肿、却依旧能辨认出属于萧玦的脸。双目紧闭,嘴唇青紫,显然死去多时。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散发着恶臭的帝王尸身旁——
一只同样苍白浮肿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而那只手的腕间——
赫然系着一物!
那是一个剑穗。丝线早已褪色发暗,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编织的样式也很普通,甚至有些歪扭,像是初学者的手笔。剑穗末端,缀着一颗小小的、被摩挲得异常温润的黑色石子。
这枚剑穗!这颗石子!
秦烈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想起来了!这双眼睛!这枚剑穗!
当年在燕王府,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苏先生身后、眼神清亮、如同小兽般的少年侍卫!那个苏先生亲手救下、亲自教导武艺、视若子侄的少年!那个……在苏先生被下狱后,如同疯了一般试图劫狱,最终被乱箭射杀在诏狱外墙下的少年——柳七!
苏衍……柳七……
青州柳氏!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秦烈的脑海!炸得他头晕目眩!
而就在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时刻!
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棺椁中,那具本该死去多时的帝王尸首——
那双紧闭的眼睛!
倏然——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