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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波恶
酒旗冽冽浪子血
寒风卷着碎雪扑打酒旗,旗面上陈记酒肆四个褪色大字瑟瑟发抖。暮色四合,小镇官道旁这间油腻破败的酒馆里,劣质酒气、汗臭和炖肉的膻腥搅成一团。令狐冲斜倚在角落油腻的窗边,斗笠压得很低,露出的半截下巴瘦削,裹着一路风霜。
桌上搁着张桐木旧琴,弦已泛乌。他拎起粗陶酒碗灌了一口,喉结滚动时牵动左肋隐隐作痛——半年前黑木崖那场血战留下的旧伤,在湿冷天气里总如毒蛇啃噬。
痛快!酒液灼烧着脏腑,他扬眉自笑一声。如今他辞去恒山掌门,卸下繁琐教务,分明是求了十多年的自在。可此刻坐在喧闹酒馆里,看着跑堂小厮招呼行商脚夫的热闹场景,竟品出三分落寞。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只是再没人唤他掌门师兄,也没人央他指点剑招了。
砰!邻桌突然掀翻长凳,酒壶摔碎声刺破嘈杂。五名彪形大汉踢开桌椅围拢上来,黑棉袄上结满冰碴子,腰间清一色悬挂华山制式长剑。
为首疤脸汉子一脚踏上令狐冲桌面,肉酱溅上琴面油渍:浪荡子,找得爷爷好苦!四周酒客惊慌退避,桌椅翻倒一片。
令狐冲纹丝不动,指尖抹开琴弦油污:素昧平生,何苦扰人喝酒
岳掌门钧令:逆徒勾结魔教,罪当诛杀!疤脸猛啐一口,剑鞘锵地弹开半寸寒光,取你头颅回山复命!
霜风骤然灌入酒馆!五柄长剑卷起白芒直刺要害。疤脸剑锋直取天灵盖,两侧寒刃封死左右腾挪处,后路更有双剑封喉而来——华山剑阵·锁云式!虽只弃徒出手,已现雷霆杀机。
令狐冲右掌拍案倒翻而起,破琴裹着劲风撞向来剑。喀拉!木琴当空爆裂,碎屑纷飞中他身形如醉汉踉跄滑出,锈铁剑呛然出鞘。剑光泼酒般洒开,粘、带、引、卸,正是融合了独孤九剑意韵的独门浪子醉剑!
金铁交鸣密如骤雨。剑锋贴着腰腹掠过时,左肋剧痛猝然炸开!令狐冲闷哼一声,脚下虚浮撞向柜台的酒瓮。哗啦!黄酒浇透布衣,锈剑荡开三柄追刺的寒锋,却在疤脸剑下慢了半拍——嗤!肩头血花迸溅!
弃剑跪地,给你留个全尸!疤脸狞笑进逼,剑尖毒芒幽绿。五道剑光织成死亡罗网,锈剑左支右挡,木屑、碎瓷与血珠在狭小空间狂舞。令狐冲脊背撞上土墙,眼前金星乱冒。旧伤似千针攒刺,内力如沸水溃散。他反手抹去唇边血迹大笑:令狐冲的头颅,狗也配取
话音未落险象陡生!左侧黑脸汉子突施杀招,剑走偏锋疾削下盘。令狐冲拔身急避,疤脸却早算准退路,淬毒长剑毒蛇般噬向咽喉!
墙缝渗入的寒气冻僵血液。死意笼下刹那,令狐冲仿佛看见华山春日里,师父握着他的手教习有凤来仪的温度。
异变骤生于须臾之间!
咻——嘭!窗板爆裂声撕裂风雪。一道血红残影破入堂中,快得拖出虚影!刺目红袍在灯下翻涌如血浪,来人根本无视距离,鬼魅般切入剑网中心。
未见拔剑,唯见妖虹一闪!
五柄精钢长剑齐声哀鸣,断刃如碎冰迸溅!疤脸僵在原地,颈侧血线缓缓洇开。他惊恐捂住咽喉嗬嗬作声,却发不出半个字。
红影倏停半息。令狐冲终于看清:一双细白手指掐着半片碎瓷,鲜血正沿瓷缘滴落——方才竟是以碎瓷为刃!兜帽阴影里,唇角勾着抹似讥似嘲的弧度,比剑光更冷。
血腥气里荡开一缕奇香。非兰非麝,似雪莲混着陈年墨锭的幽邃冷香。
红影再动!流云般折向破窗时,一缕极细声线裹着热息擦过令狐冲耳廓:...半死之人...也配用剑
余音散入朔风。窗外风雪怒号,唯留满地断剑残尸。疤脸双目圆凸轰然倒地,飞溅的血珠在土墙绘出泼墨红梅。令狐冲撑着残剑剧喘,肩头刀伤豁口血涌如泉。他死死盯住洞开的破窗,红影早已被漫天雪幕吞没。
只有那句话萦绕耳际——是讥讽是叹息还是…疯人的呓语
风卷雪粒砸在脸上。令狐冲扯下衣襟扎紧伤处,目光扫过尸体颈间切口:薄如蝉翼,整齐如裁纸。这般手法...他瞳孔猛地收缩。
血泊中,三滴赤珠沿奇异轨迹延伸,指向酒馆后巷。
第二章:踏雪痕
绝岭孤峰焦尾琴
寒风裹着雪粒子,从酒馆破窗呼呼灌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令狐冲撑着残锈铁剑站起来,冷汗和着肩头的血往下淌,每一步都牵动左肋旧伤针扎似的疼。他死死盯着地上疤脸的尸体。
死状诡谲。
颈侧那一道切口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却平滑齐整得像用最锋利的裁纸刀划过熟透的果子,偏偏不见半分拖泥带水或内力强震的痕迹。以这些华山弃徒的武功,就算是偷袭,能让那诡异红影使出如此阴柔精准的一击
半死之人...也配用剑
那细若蚊蚋的低语又在耳畔回响,似讥嘲,似叹息,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孤高。他猛地甩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污浊的地面、碎木屑和泼洒的酒液。
找到了!
三滴血珠。并非喷溅状,而是极其圆润饱满地呈品字形滴落在靠近后门槛的尘土里。颜色比疤脸他们伤口处的血更深,近乎褐黑,且间隔均匀得古怪——更像是有人负伤疾行时,内息鼓荡,血珠被无形气劲精准震出体表三滴,排布如棋。
令狐冲猛提一口气,压下喉咙翻涌的腥甜。不是华山的手笔。这路数,邪得纯粹,却又精纯至匪夷所思。是敌非敌此人为何出手那句半死之人又是何意
风雪已从破门涌入。直觉如野火燎原——追踪!他草草撕下沾血衣角塞紧肩伤,一脚踏出酒馆后门。
寒风如刀,天地一片混沌苍茫。小镇郊外的官道早已被雪覆盖,脚印瞬息即逝。那三滴特殊的血珠指示了方向。令他心惊的是,这些血滴相隔颇远,每一滴几乎都落在视线难及之处,或石缝边缘,或枯草根部。这分明是极其高超的轻身提纵之术,落地无痕,只在力竭或气血翻涌时留下这点微不可察的印记。更诡异的是,雪地上本该清晰的脚印被完全掩盖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些区域雪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震得粉碎成比砂砾还细的齑粉,又迅速被新雪覆盖,形成一道道不易察觉的、极其短暂存在的雪粉路径。
方向直指——终南山!
山风在山麓处陡然变得暴烈,卷起的雪沫如飞沙走石。令狐冲的脸色已白得和雪地无异。伤口在低温下麻木,但每一步攀登都在掏空他本就受损严重的气海。内力如漏水之舟,仅凭一口硬气和多年打磨的筋骨在支撑。追踪这非人的痕迹,如同在追捕一个雪地里的幽灵,心神耗损甚至超过了体力。
攀过半山腰一处近乎垂直的峭壁后,他在一块突兀的巨岩根部停住了脚步。
血迹没了。雪粉路径也消失了。
他喘息着靠住冰冷的岩石,几乎脱力。就在他以为自己彻底跟丢了时,寒风卷过,送来一丝极淡极淡、已被风雪冲散大半的异样——是铁锈的气味,夹杂着微乎其微的、酒馆里出现过的那种奇特冷香!
他精神一震,循着这一缕几乎不可辨的残迹往上。绕过巨岩,在背风凹陷处,打斗的痕迹突兀地显现!
积雪被强劲气劲彻底拂开,露出下面深灰色的坚硬冻土。土面上有几道新划出的剑痕,深而凌乱,显然是仓促间留下的。几丈外,两具尸体半埋在雪里,脖颈以同样鬼魅的方式干净利落地切开,伤口薄如一线,血已经冻成了暗红的冰碴。尸体旁边,散落着几枚被打落在地、造型奇特的毒蒺藜,还有一块嵩山派的铜制腰牌!
伏击!
令狐冲心脏猛缩。就在刚才他艰难攀爬、甚至差点失足的时候,上面不远处竟然发生过一次短暂的遭遇战!至少有五名好手(其中两名嵩山派的),携带剧毒暗器,在此伏击那个红影。而从痕迹看,这场伏击结束得极快!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反击,这些伏击者就被瞬间割喉毙命!
可怕。绝对的实力碾压!那人是在带伤疾行中,被人截杀,却又如同捻死几只蚂蚁般轻易解决了截杀者!
风雪越来越大,令狐冲的体力与意志都已逼近极限。左肋的旧伤彻底爆发开,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钝刀在肺里刮。他甚至开始恍惚,眼前飘过任我行死前狰狞的脸,小师妹含泪的眼。但那股邪魅冰冷的异香,那股被其主人带着、刻入风雪里的决绝,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灯塔。
终南山巅的轮廓在漫天飞絮中若隐若现,恍如仙神遗落的孤台。最后一段近乎绝壁般的陡坡。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牙齿深深咬进下唇,用血的味道来刺激麻木的神经。指甲在冻硬的岩石和坚冰上刮出血痕。寒风灌入单薄带血的衣袍,刺骨锥心。视线模糊了又清晰,全靠身体本能地向上挪动。终于,在被暴风雪摧残得近乎麻木时,他撞开一丛覆满冰棱的枯藤,发现了一道被厚雪半掩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石隙。
一股暖意,夹杂着极为淡雅、几乎被血腥味盖过的冷梅清香,幽幽飘出。
如同沙漠濒死者望见绿洲,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伤痛。他几乎是滚进那条狭窄石隙的。身体被冰冷的石壁刮擦过,却感知到缝隙深处传来的、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暖湿空气。
当他挣扎着挤出石隙尽头时,视野豁然洞开!
刺骨的寒风,漫天席卷的雪粒,瞬间被隔绝在外。巨大的山岩向两侧延展,形成一道天然的弧形穹顶,将这一片仅仅十余丈方圆的崖坪拥入怀中。外面风雪怒号如地狱,此地却静谧得如同时间静止的暖阁。风在此处诡异地消失,只有淡淡的暖意从地面升腾。崖坪中央一眼小温泉正冒着丝丝热气,水汽氤氲,让空气都显得湿润温暖。积雪在暖地上融化,露出褐色的湿润岩表和小片顽强存活的嫩绿苔藓。
而令狐冲所有的目光,刹那间冻结了!
就在那一眼暖泉旁、一方被水汽浸润得光洁如镜的平滑冰岩上,坐着一个背影。
一袭白。
是那种真正的纯白,在氤氲水汽中不染半片雪花尘埃,比崖外覆盖群峰的积雪还要纯粹刺眼。墨色长发如流瀑垂落,直至腰际,未挽半分钗环,清冽出尘。
那人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膝上横着一张古琴。琴身木质深沉如墨夜,琴头则一片焦痕,如同凝固的烈焰——赫然是传说中的焦尾琴!修长白皙的手指正拈着微红的松香块,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琴弦。琴弦紧绷,闪烁着冰与水的寒光。
那张曾在酒馆惊艳一现的细长佩剑,此刻正斜插在琴旁的雪地里,薄如纸片的剑刃在暖泉蒸腾的薄雾中映出一道凄艳血痕,尚未凝结。
暖风吹过水汽,将那奇异的冷香与微不可察的血腥气送到令狐冲鼻端。
心跳如擂鼓,撞得肋下旧伤剧痛。冷汗顷刻浸透了后背。他屏住呼吸,锈剑下意识地握紧,剑柄硌着指骨的剧痛传来。
那白衣人仿佛未曾察觉身后来了个浑身浴血、气喘如牛的追踪者,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松香与琴弦。温泉水在石缝间汩汩流淌,是此间唯一的声响。
然后,那玉石相击般清泠冰润的声音便穿透了这方小天地柔暖的空气,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仿佛洞穿世事、深入骨髓的空寂与倦怠,清晰地响起:
酒馆一晤,吵嚷甚急,未能尽兴。冲公子别来无恙风雪寒甚,可愿屈尊,共饮一杯薄酒
声音入耳,令狐冲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第三章:知音稀
冰崖醉语道孤真
东方……不败!
令狐冲喉咙干涩,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四个字。锈剑剑柄被他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肩头伤口的血又渗了出来,滴落在脚下融化的雪水里,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
那白衣背影依旧端坐冰岩,连一丝最细微的颤动也无。仿佛令狐冲的震惊、戒备、乃至那声低呼,都不过是拂过琴弦的一缕微不足道的风。焦尾琴的弦在他指尖下绷紧,发出细微的嗡鸣。
坐。
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崖外的冰雪更透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他抬手,指向冰岩旁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石上,一只小巧的紫砂酒壶正被下方温泉水蒸腾的热气煨着,壶嘴逸出丝丝缕缕的白雾,酒香清冽,竟压过了此间淡淡的血腥与冷梅香。
令狐冲死死盯着那背影。红袍换白衣,妖异锋芒尽敛,可那挺直的脊背,那垂落的墨发,那抚琴时指尖流转的、仿佛能切割空气的锐利气韵,除了那个曾立于黑木崖顶、睥睨天下的魔教教主,还能有谁
他忽然笑了。不是往日那种放浪形骸的大笑,而是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惫懒。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锈剑哐当一声随手丢在脚边雪泥里。他拖着伤腿,踉跄走到青石旁,一屁股坐下,震得肋下旧伤一阵抽痛,龇了龇牙。
东方教主好雅兴。他喘了口气,伸手就去抓那温热的酒壶,风雪天,绝顶峰,抚琴饮酒,果然是神仙日子。可惜了,扰了教主清静的是我这等俗人。
他拔开壶塞,也不寻杯,仰头就灌。清冽的酒液入喉,却似烧红的刀子,一路从喉咙烫到胃里,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扯得全身伤口都在叫嚣。
东方不败终于侧过脸来。
那张脸,褪去了浓妆铅华,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氤氲水汽中如同冰雕玉琢。眉目依旧精致得惊心动魄,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与空茫,仿佛历经万载寒冰的消磨。他看着令狐冲狼狈呛咳的样子,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酒是冷的,心是热的,自然呛人。他淡淡道,指尖无意识地拨过一根琴弦,发出一个孤零零的音符。
令狐冲抹去嘴角酒渍,也抹掉咳出的血丝,咧了咧嘴:教主说得是。我这心啊,是热得很,可惜身子骨不争气,被几条疯狗咬得够呛。他目光扫过插在雪地里的那柄细剑,剑刃上的血痕在暖泉蒸汽中显得格外刺眼,方才山下那几个嵩山的杂碎,是冲教主来的
东方不败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膝上的焦尾琴。暖泉汩汩,一时间只有水声和风雪被隔绝在外的呜咽。
令狐冲也不在意,自顾自又灌了一口酒。这酒极烈,几口下去,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暂时压下了伤处的寒意和疼痛,也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他看着东方不败那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那低垂的眼睫下深不见底的寂寥,心头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兔死狐悲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冲公子,东方不败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可知我为何在此
令狐冲挑眉:总不会是专程来这冰天雪地听我咳血的吧
东方不败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水汽,落在令狐冲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漠然,更深处似乎翻涌着某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却又被强行压制。
我,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焦尾琴尾端那片焦痕,仿佛在抚摸一道陈年的伤疤,已亲手毁了《葵花宝典》。
声音不大,落在令狐冲耳中却不啻惊雷!他手中酒壶猛地一晃,酒液泼洒出来,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毁了《葵花宝典》!那部令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让东方不败登顶天下第一的绝世奇功!
焚其真解,断其根基。东方不败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那东西……是个牢笼。练到极致又如何天人化生,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浓烈的自嘲与厌弃,不过是把自己锁进一个更扭曲、更孤绝的囚笼罢了。追求极致到头来,只剩幻灭。
令狐冲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毁灭性的疲惫。
所以……令狐冲喉咙发紧,教主这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
散了。东方不败截断他的话,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压抑某种痛苦,根基已毁,经脉如沸水浇灌,内力……正一日日溃散流逝。快则数月,慢则半载,终将油尽灯枯。他抬眼,看向令狐冲,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空茫的虚无,时而清醒,时而……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疯魔之态,想必冲公子在酒馆已见识一二。
令狐冲脑中轰然炸响!酒馆里那鬼魅般的红影,那妖异一剑,那句半死之人的低语……原来如此!那不是全盛时期的东方不败,而是一个根基已毁、内力失控、濒临疯狂边缘的绝顶高手!难怪那伤口如此诡异,难怪他能追踪至此——若非内息紊乱导致气血翻涌留下痕迹,以东方不败全盛时的轻功,根本不可能被他追上!
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看着眼前这个白衣胜雪、容颜绝世却气息衰败如风中残烛的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天下第一光环褪去后的惨烈与悲凉。那是一种比死亡更令人心悸的、缓慢的自我崩解。
东方不败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焦尾琴上。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虚按琴弦。那双手,指节修长如玉,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
没有言语,指尖轻拨。
铮——
一个清越孤高的音符破空而起,如同冰山上坠落的玉珠,瞬间击碎了崖坪的寂静。紧接着,琴音如流水般淌出,旋律苍凉古拙,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静与淡泊。是《鸥鹭忘机》。
琴音初起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颤抖,仿佛抚琴者正极力压制着体内翻腾的气血。但随着曲调展开,那滞涩渐渐消融,琴音变得圆融通透,如同山涧清泉,洗濯着尘世的喧嚣与纷争。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自然的呼吸,空灵、悠远、忘机。
令狐冲不懂琴,但他懂剑,更懂人心。这琴音里没有杀伐,没有戾气,没有东方不败往昔的妖异霸道,只有一种近乎于道的平和与苍茫。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心头积郁的块垒,带来一种奇异的宁静。
更令人惊异的是,随着琴音流淌,崖坪之外,那原本狂躁怒号的风雪,竟似被无形的力量安抚,渐渐变得温顺。呼啸的风声低了下去,密集的雪片也变得稀疏、轻柔,如同被琴音梳理过的柳絮,无声飘落。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暖泉氤氲的水汽中久久不散。风雪几乎完全停歇,只有零星的雪花,如同被遗忘的音符,缓缓飘坠。
东方不败双手离弦,置于膝上,微微仰起头,望向被山岩切割出的、一方铅灰色的天空。他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脆弱。
举世滔滔,无处容身。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与寂寥,此地终南,隔绝风雪,倒还……算得几分清净。
令狐冲心头剧震。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辞去恒山掌门时的怅惘,酒馆独酌时的落寞,一路追踪至此的执拗……他追寻的,不也正是这样一处能隔绝江湖纷扰、容他喘息的清净之地吗只是他没想到,最终在这绝顶之上,与他共享这份清净的,竟是眼前这个曾经视天下如无物的魔教教主。
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的悲怆感,如同温泉水般无声地漫过心田。
就在这琴音余韵未绝、风雪暂歇的片刻宁静中——
东方不败倏然侧耳!
那双刚刚还沉浸在琴曲空茫中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芒!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惊醒!他周身三尺内,原本温暖湿润的空气猛地一凝,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插在雪地里的细剑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
清净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再空寂,而是淬了冰的寒刃,带着滔天的杀意,直刺向崖坪外、下方被云雾和残雪覆盖的某处密林深处,好一个清净!苍蝇臭虫,扰人清静!
第四章:君子谋
五岳霜刃指终南
终南山外围,莽莽雪林深处。
岳不群端坐在中军大帐的主位之上。帐内生了数个熊熊燃烧的铜盆炭火,驱散了刺骨寒意。他身着簇新的藏青云锦掌门服,外罩一件墨色绣金貂绒大氅,面如冠玉,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气度雍容沉静,与帐外风雪肃杀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首依次坐着嵩山派代理掌门九曲剑汤英鹗,泰山派掌门天乙道人,以及恒山派此次领军的定静师太(定逸、定闲于黑木崖变故后不久圆寂,定静接掌恒山)。帐内气氛凝重,落针可闻,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轻响。
岳不群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他放下茶盏,温润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蕴含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诸位掌门同门齐聚于此,风雪兼程,皆为一个不容辞却的大义——剿灭魔教余孽东方不败,为天下武林除此大害!
他微微一顿,眉宇间笼上深切的忧色:魔教自任我行夺权起,凶焰滔天,祸乱江湖。幸赖武林同道同仇敌忾,任我行伏诛黑木崖。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东方不败,窃据教主之位多年,武功通神,心性更其乖戾无常。其自毁《葵花宝典》之传闻,诸位真信吗他目光如电,看向汤英鹗等人。
汤英鹗是个精瘦汉子,眼窝深陷,闻言立刻接口,声音沙哑中带着几分愤恨:岳掌门明鉴!此事绝不可信!定是那妖人为掩人耳目,实则暗中修炼更邪异的魔功!我派弟子前几日在山间遭袭,颈间伤口薄如丝线,手法诡异,正是那妖人的手笔!此獠若留,江湖永无宁日!
他言语间充满引导,刻意淡化了伏击反被杀的细节。
天乙道人颔首,须眉皆白,神情肃穆:无量天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此獠武功既高,心性又偏激扭曲至极。放任其隐匿修养,日后卷土重来,必是我武林正道心腹大患!
岳不群面露赞许,颔首道:汤师弟、天乙道兄所言,正是岳某心中所想!他自毁宝典笑话!以他之性情,必是嫌弃葵花宝典不够精妙,或已寻得旁门秘法,欲练成更邪异神功!此举必是障眼之法,意在麻痹我等,伺机反扑!诸位想想黑木崖之战,若非我们五岳剑派联手,后果如何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此番东方不败藏匿终南孤峰,是其自寻死路!此乃天赐良机,毕其功于一役,为我武林苍生,除灭最后、也是最凶险的魔头!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蕴含内力,慷慨激昂,将东方不败描述成一个潜藏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灭世威胁。汤英鹗与天乙道人不自禁被其情绪感染,眼中也燃起同仇敌忾的火焰。
唯独恒山派定静师太,脸上忧色更重。她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岳掌门拳拳之心,贫尼感佩。东方不败确是魔教巨擘,武功惊世,若能除之,自是武林之福。她抬起头,目光恳切,然终南山险峻奇绝,顶峰更是飞鸟难渡。东方不败蛰伏其上,必有倚仗。兼之我派近日……似乎隐约查到冲儿的踪迹,也在终南附近。冲儿虽已非我恒山掌门,但念及旧情……贫尼斗胆请掌门稍加谨慎,莫要操之过急,以免误伤同道,徒增无谓损伤……
她话未说完,汤英鹗已冷哼一声打断:定静师太,你这话何意莫不是顾念着那个勾结魔教、早已被岳掌门亲自清理门户的令狐冲妇人之仁!与那东方妖邪同在一处,便是一丘之貉!岂能顾及误伤他若助纣为虐,死有余辜!眼下正是雷霆出击、以犁庭扫穴之势摧毁那妖人的最佳时机!何来谨慎可言
岳不群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几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他抬手制止了汤英鹗的咄咄逼人,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信服的从容:定静师太心念苍生,仁慈为怀,岳某明白。但汤师弟所言,也是实情。令狐冲这个劣徒……他语气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痛心与无奈,唉,屡教不改,自甘堕落,与魔教中人纠缠不清。岳某身为师、尊,更是五岳掌门,只能……挥泪斩情丝,以正视听!
他话锋一转,变得更加坚定有力,将矛头牢牢钉死:东方不败一日不除,武林一日难安!我们五岳剑派,承天地正气,肩负匡扶正道之重任!此番布局,泰山、嵩山、华山三派精锐尽出,结成诛魔剑阵,正是雷霆万钧之势!恒山派悬空神剑,亦为正道不可或缺之力!还请定静师太放下一切顾虑,以大局为重!我五岳剑盟,当上下一心,号令如一,方能摧枯拉朽,一举荡平妖氛!
他目光灼灼,一一扫过在座诸人。那目光中蕴含的决断力与无形的威压,让汤英鹗和天乙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信服,定静师太虽忧心忡忡,但面对如此声势和大义名分,终是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岳不群心中稍定,脸上重现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总结道:好!既蒙诸位信任,岳某便暂领此统率之责。汤师弟率嵩山弟子精锐组成左翼锋矢,天乙道兄领泰山弟子结铁桶之阵扼守右路并断后。华山弟子主力居中策应,为破阵先锋!恒山悬空神剑灵活多变,定静师太可率部随机策应各方,查漏补缺!
他的安排迅速、明确,不留置喙余地。
事不宜迟!
岳不群霍然起身,长身玉立,那身华服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威仪。他锃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身如一泓寒水,光可鉴人,锐气逼人。长剑出鞘的龙吟声回荡帐内,剑光映着他深邃难测的眼眸,仿佛有深渊在其中旋绕。
他猛地转身,剑尖穿透厚厚的帐幕,直指远处那被风雪云雾笼罩、只能勉强看清轮廓的终南绝巅方向,内力灌注下,清朗威严的声音如同滚滚春雷,远远送出,震得帐外雪花簌簌而落,更传遍整个森严的营地:
东方妖邪,祸乱武林,罪不容诛!今日我五岳剑盟,奉天承命,行正义之诛!替——天——行——道——!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撕破风雪,如同战斗的咆哮,一声紧似一声,响彻整个密林!
刹时间,原本肃静的营地如同煮沸的开水!喊杀声冲天而起!诛杀东方妖邪!替天行道!的呐喊震动山林!
雪幕之中,无数身着各色门派服侍的身影,持剑擎旗,如同汹涌的潮水,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着那风雪弥漫的终南山巅,狂涌而去!旌旗猎猎,刀剑如林,杀气搅得漫天风雪更加狂暴肆虐!
风雪,再次狂舞!卷起的雪浪,仿佛要将天地都吞噬干净!
第五章:乱云飞
冲冠一怒守山盟
终南山巅崖坪。
暖泉蒸腾的氤氲水汽,依旧固执地维持着这一方小天地内短暂的暖意。崖外风雪虽被岩石隔绝了大半,但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破风的利啸声、号角的长鸣,还有那冲天而起的、冰冷刺骨的庞大杀气,却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撞击在无形的屏障之上,将这方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彻底粉碎!
轰!嚓!
一块被强劲掌力或兵刃余波震飞的巨石,裹挟着积雪狠狠砸在崖坪入口处,碎裂开来,溅起的雪泥扑进了暖泉的边缘。紧接着,人影憧憧!
入口处狭窄的空间被瞬间挤满。当先是几名身着华山派服侍的精锐弟子,手持长剑,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狂热与紧张。紧随其后,嵩山、泰山派的弟子也涌入,人人屏息凝神,眼神死死锁住崖坪中央那个白衣身影。
空气瞬间凝固,肃杀如冰。上百双眼睛,带着惊惧、愤怒、贪婪、决绝等等无数复杂情绪的视线,聚焦于一点。
东方不败依旧端坐在冰岩之上。焦尾琴安静地置于膝前。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潮水般涌来的刀剑和杀气不过是拂面的尘埃。只有那纤白如春葱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一根琴弦。
嗡——
琴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吟。同时,一股无形却磅礴的气机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
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肉眼可见的波纹在空气中震荡开来!涌入崖坪边缘的五岳弟子,凡站得稍近一些的,都不由自主地脚步一晃,仿佛踏上了起伏不定的甲板。他们手中的长剑更是不受控制地嗡嗡颤鸣起来,几乎要脱手飞出!
这轻微的震荡,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漠然轻蔑,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捉摸不定的迟滞与虚弱仿佛绝世凶兽的一次慵懒呼吸,却泄露了一丝衰颓的气息。
脚步声沉稳有力,分开众弟子形成的铁壁。岳不群在汤英鹗、天乙道人、定静师太以及几名核心弟子的簇拥下,缓步走到了人阵的最前方。
墨色大氅在风雪灌入的寒流中微微翻动,面上不见丝毫旅途劳顿,依旧是那份温润儒雅的掌门威仪。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崖坪,看到那个坐在冰岩上的白衣人时,眼神深处那冰雕般的冷漠与决绝才真正显露出来。而当他的视线落在冰岩旁、那块青石上坐着的那个血染衣袍的身影时,那儒雅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大师哥!!
一声充满惊愕、难以置信的娇呼打破了死寂。岳灵珊从林平之身边抢出几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青石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令狐冲!他为何在此他那一身血污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坐在魔教教主的身边!
林平之紧随其后,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越过众人,狠狠钉在东方不败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刻骨的怨毒与一丝扭曲的快意,仿佛看到了任盈盈的替代品,一个足以倾泻他所有仇恨的完美容器。随即,那怨毒的目光也扫过令狐冲,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混杂着鄙夷和杀机的冷笑。
岳不群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令狐冲身上。那份伪装的痛惜和怒其不争被完美地展现出来,声音蕴含内力,如同寒风刮过崖坪:孽徒!令狐冲!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也彻底将令狐冲从那曲《鸥鹭忘机》的余韵和同病相怜的悲怆中震醒。他看着师父那张熟悉到刻骨、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脸,看着小师妹脸上混杂的惊愕、担忧与茫然,看着林平之毫不掩饰的阴毒,看着四周数百柄冰冷指向他和身后之人的长剑……
胸腔里仿佛被塞进了燃烧的炭火,灼烫,窒息。左肋的旧伤和肩头的刀口同时剧痛起来,但这痛,远不及心中那份被信任彻底撕裂的痛楚。
你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与这祸乱天下、双手沾满武林同道鲜血的魔教教主沆瀣一气!
岳不群的声音充满了义正辞严的愤怒与痛心,身为华山弃徒,岳某念在昔日师徒情分,对你一再容忍,只望你能改邪归正!岂料你竟堕落至此!简直……令人齿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强压滔天怒火,指向东方不败:此獠乃是武林公敌!岳某身为五岳剑派盟主,奉天行道,今日必将除此大害!你——立即滚到为师身后,或可念你一时糊涂……
他的话语顿住,眼神变得无比严厉和冰冷,如同万年玄冰,…否则,视同叛逆,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字字如冰锥,狠狠刺入令狐冲的耳膜!
一时间,崖坪之上,只剩下风雪肆虐的呜咽和数百道紧张的呼吸。岳灵珊眼中含泪,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被岳不群威严的气势所慑。定静师太紧握拂尘,望着令狐冲,眼神焦灼。汤英鹗、天乙道人以及所有五岳弟子,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等待着进攻号令的跃跃欲试。林平之的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几乎难以抑制。
东方不败依旧垂着眼,似乎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有按在琴弦上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列阵——!
汤英鹗厉声大喝,声音尖利如同夜枭!
铮!铮!铮!
如同接到了最终的宣判,华山派弟子反应最快!十数名精锐瞬间步伐交错,移形换位!剑气嗡鸣之声连成一片!正是华山派引以为傲的精锐剑阵,以数人一组,气息瞬间贯通,连成一片冰冷的寒光海洋!
紧接着,嵩山、泰山的弟子也随之呼应,一时间剑光暴涨!各色内劲交汇、共鸣,无数道凌厉无比的剑气冲天而起!整个崖坪上空被一张由纯粹杀意和冰冷锋芒编织的巨网所笼罩!剑网的光芒刺破了此间的暖意与水汽,映得每个人的脸都青白一片,杀机如同实质的海啸,朝着冰岩上那袭白衣疯狂压去!
空气被这汇聚了数百精英之力的剑意压得几乎爆裂!崖坪上的碎雪、水珠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形成一片混乱的涡流!剑网未至,那森寒的杀意已几乎令人血液冻结!
东方不败,那曾经睥睨天下的绝顶高手,此刻依旧静静坐着,似乎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吝啬于给予。面对这足以令任何顶尖高手都色变的恐怖合击,她纤细的身影在那漫天剑罡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即将吞噬一切的剑网,以及它核心处的目标。
就在那铺天盖地的剑网光芒暴涨至极限、眼看就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的最后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动了!
快如闪电!决绝如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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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猛地从青石上弹起!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顿!他仿佛无视了漫天垂落的死亡之网,无视了体内撕裂般的伤痛,无视了岳不群震惊的眼神和小师妹惊恐的抽气声,无视了所有可能将他瞬间撕碎的剑锋!
他只是向前一步!两步!
然后,那道同样带伤、血迹斑斑、甚至显得比那白衣更加单薄的身影,如同绝望的壁垒,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冰岩前!
挡在了东方不败与那张恐怖剑网之间!
挡在了那张承载着最后一丝清净安宁的焦尾琴前!
锵——!
一声嘶哑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他腰间那柄饱饮风霜、早已锈迹斑斑、甚至在与酒馆杀手缠斗中布满细小缺口的铁剑,在这一刻被他悍然拔出!
剑锋斜指苍茫风雪!
他昂首挺胸,斗笠下略显凌乱的发丝被狂暴气劲卷起,脸上血污未干,眼神却如同燃烧的寒星,亮得惊人!那嘶哑的铁剑,在这漫天森寒光芒中,是如此平凡,甚至可笑。
然而,当令狐冲横剑当胸,迎着那足以将他撕碎千万次的恐怖剑网,迎着岳不群冰寒刺骨的目光,迎着所有同门或惊愕、或鄙夷、或杀意凛然的眼神时,他那嘶声吼出的宣言,却如同平地惊雷,带着沛然莫御的决绝与一往无前的惨烈,悍然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压下了剑网的嗡鸣,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此山——!此雪——!此风——!是我朋友的山——!
要动她——!先问问我令狐冲手中这柄剑——答不答应——!!!
第六章:剑影寒
千刃加身护孤芳
此山风雪,是我朋友的山!要动她,问过我手中剑!
令狐冲嘶哑的宣言在风雪峭壁间轰然回荡,如同雷霆炸响!那决绝的姿态,那横剑相护的身影,那直面整个五岳剑派的癫狂勇气,让整个肃杀的崖坪陷入了片刻死一般的沉寂!
针落可闻。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如同冰面被巨石砸破!
逆徒张狂!拿下!
诛杀令狐叛逆!
保护教主!护住琴!(混乱喊声,但很快被淹没)
汤英鹗尖锐的咆哮刺破了寂静!紧接着是岳不群冰冷到极致的命令:阵开!先诛叛逆,后斩妖邪!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伪装的痛惜彻底消失,只剩下冷酷的杀机!
停滞的杀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炸!
嗡——!
停滞的剑网光芒暴涨!比之前更加凌厉、更加暴虐!华山弟子为主力,催动剑阵,剑光交织如同冰寒的绞索!嵩山、泰山弟子的剑气则如毒蛇般从侧面、后方配合缠绕!无数道致命寒芒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从四面八方、上中下三路,毫无保留地朝着挡在冰岩前那道单薄的身影疯狂攒刺而去!
剑网如狱!杀气盈野!
来得好!
令狐冲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恐惧、犹豫、伤痛,在这一刻全部被胸中燃起的滔天怒火与万丈豪情烧成灰烬!朋友的山!要守!朋友的人…哪怕身后是曾经天下第一的魔头,此刻,她也只是他要守护的一个人!
酒馆饮下的最后一滴烈酒似在丹田里爆开!久违的浪子醉剑意韵在心间流淌,与刻入骨髓的华山剑理,以及当日风清扬所传独孤九剑的破招灵韵,还有在那酒馆危急关头、身体本能展现出的神行百变步法精髓,如同百川归海,在他心中融为一体!伤口的剧痛非但未能阻碍,反而成了点燃这熔炉的薪柴!
他动了!
不再是重伤踉跄,而似醉非醉,身如狂柳!脚下踏着神行百变那诡谲莫测的方位,却又融入了醉剑的踉跄之态。手中那把残破锈剑如同有了生命,剑光如泼洒的酒浪,左一荡,右一引!
叮叮叮当……嗤!
急促密集的金铁交鸣如同爆豆!火星在剑网与锈剑之间疯狂炸裂!
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踉跄醉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道刺向下盘要害的剑芒,锈剑顺势斜撩,粘住一柄从侧面突袭的华山长剑,手腕如抖蛇,借力打力,将那剑引偏,铛地一声重重撞开了另一道直刺胸腹的嵩山快剑!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令人眼花缭乱!
破刀式!破剑式!
心念流转,手中铁剑已无定招!纯凭剑意与直觉!虽只一人一剑,竟在这铺天盖地的杀招中生生撕开了一个小小的、不断变幻的缺口!锈剑在他手中化作了吞吐不定的光蛇,在剑网缝隙间游走,每一次格挡、牵引都妙到毫巅!
然而,独木终难支大厦!
这毕竟是五岳剑派汇集数百精锐、气势贯通如一的合击剑阵!更是有汤英鹗、天乙道人这等一流高手在旁掠阵调度,弥补破绽!
噗!
一道凌厉的剑气刁钻地穿透了他勉力维持的剑圈,狠狠撕开了令狐冲腰侧的衣衫,带起一溜血珠!剧痛让他的身形微微一滞!
嗤啦!
另一道来自泰山弟子的大开大阖的重剑,带着猛恶风声狠狠砸下!令狐冲锈剑横档,噹!的一声巨响!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气血翻涌,虎口剧痛裂开,锈剑差点脱手!脚下不稳,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岩边缘!一口逆血再也压制不住,哇地喷出!
新的伤口在瞬间增添!肩头、手臂、大腿……血花不断迸溅,染红了他本就残破的衣衫。每一道伤都带走一丝力气,每一次格挡都消耗着濒临枯竭的内力与生命潜力。他却如同礁石,死死钉在冰岩之前,残剑始终不肯垂下!
在他的身后。
东方不败依旧端坐,身姿未动分毫。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冰雪雕塑。然而,她那追随着令狐冲浴血腾挪身影的瞳孔深处,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复杂!惊愕!不解!还有一丝……深埋在绝然死寂下的悸动
她几次看到令狐冲险象环生,剑锋几乎就要切开他的喉咙!她垂在焦尾琴弦旁的手指,便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细白的肌肤下青筋隐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抓起地上那柄饮血细剑,将眼前这些蝼蚁尽数屠灭!
但每一次!
那手指都在即将弹起的瞬间,被她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住!随之而来的,是她眉心猛地一蹙,唇角溢出一缕极其细微、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鲜红!丹田深处,那原本就如沸油般失控翻腾、疯狂溃散的内力洪流,便如同遭遇了烈火的冰川,轰地一下爆发出更加狂暴的反噬!经脉如被万千钢针攒刺,剧痛几乎让她窒息!她能清晰感觉到,刚刚强行凝聚的一丝气力,瞬间被这反噬冲得七零八落!出手只会瞬间引发更彻底的内爆,死得更快!甚至会牵连到前方那个为她阻挡刀剑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之气在她眼底翻涌,又被强行按下,化作更深的空寂虚无。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能坐在这里…看着!
就在令狐冲被逼退撞在冰岩、吐血的刹那!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脱离华山剑阵左侧方阵,速度快得拉出一串残影!是林平之!
令狐冲!纳命来!此乃还盈盈之债!
林平之眼中红光大盛,早已被仇恨扭曲的面容狰狞如鬼!他根本不理会剑阵的整体协调,眼中只有令狐冲!还有他身后那个端坐的白色身影!
辟邪剑法——如鬼似魅!
剑光奇快,轨迹更是刁钻狠毒到了极致!不带半点风声,如同阴影中的毒蛇,直取令狐冲撞在冰岩后、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空档!剑尖泛着幽蓝的冷光,目标竟不是令狐冲要害,而是他被迫格挡、露出空门的右肩肩井穴!一旦点中,整条臂膀立废!更要借着毒势侵入心脉!
这一剑,时机、角度、狠毒,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辟邪剑法的精粹!
令狐冲刚刚呕血,气血翻腾,眼前发黑,面对这突兀至极、角度刁钻的致命一击,身体僵硬了一瞬!他竭力扭转身形,锈剑本能回撩,却已然慢了半拍!
那幽蓝剑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林平之扭曲的快意,眼看就要狠狠吻上他的肩井!
冲哥!小心——!
一声焦灼万分的急呼,如同利箭刺破混乱!
不是来自岳灵珊,而是来自恒山派方向!
就在剑尖触及令狐冲肩头破衣的那万分之一秒!
咻——!当啷!
一点褐色流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后发先至!
精准!无比精准!
如同长了眼睛般,狠狠撞击在林平之剑刃侧面靠近剑柄处的旧力未生、新力转换的薄弱点上!
力道雄浑刚劲!
叮!
一声脆响!
林平之志在必得的幽蓝剑刃被一股沛然大力打得猛地一偏!
剑尖擦着令狐冲的肩膀划开,带出一道火辣辣的血槽,却终究没能点中肩井要穴!
布悬空剑阵!护住冲儿!
定静师太苍老而坚定的声音在恒山众尼中爆发!
结阵!锵锵锵!
恒山派弟子早已按捺不住,此时闻令而动!数十道缁衣身影如同白色流云,剑光齐鸣,竟是全然不顾岳不群铁青的脸色,快速在令狐冲身侧汇聚!剑势圆转空灵,气息相连,瞬间结成一个半弧形的防御阵型,将令狐冲和冰岩方向的空隙护住,隔绝了部分后续蜂拥而至的剑阵绞杀!
救兵突至!
第七章:血溅玉
恩师刃冷碎人心
悬空剑阵定静!你恒山派要自绝于五岳么!岳不群的怒喝如同冰河断裂,带着上位者的雷霆之怒,震得落雪都为之迟滞一瞬!他脸上维持多年的温润儒雅彻底崩塌,代之以铁青的阴鸷与毫不掩饰的杀机!
局势骤变!
恒山派数十位女尼的剑阵已圆融流转,如同坚韧的白色藤蔓,牢牢缠护在令狐冲身侧。那空灵圆润的悬空剑意虽不主杀伐,但防御密不透风,竟生生顶住了华山剑阵最为狂暴的一波合击。叮当撞击声不绝于耳,令狐冲压力陡减,终于获得一丝喘息之机,他背靠着恒山阵圈边缘,急促喘息,抓紧这宝贵的瞬间调息几乎沸腾的气血。
但,这短暂的僵持如同在汤英鹗心头点了一把火!
嵩山弟子听令!破其龟壳!魔教逆党,格杀勿论!汤英鹗的尖啸划破风雪。他岂能容恒山派搅局在他眼中,此刻正是彻底剪除东方不败羽翼(包括令狐冲和恒山派)的天赐良机!
杀!嵩山派弟子本就剑走偏锋、狠辣刁钻,此刻得令,立时放弃配合剑阵,转而以小队突进,剑光如同淬毒的冰锥,专攻恒山阵法的衔接缝隙!更有数名嵩山派成名高手,如仙鹤手陆柏、大嵩阳手费彬,悍然出手!剑气森寒歹毒,威力远胜普通弟子!
泰山派天乙道人也面色凝重,挥动手中阔剑:泰山派众,困住恒山!莫让她们干扰岳掌门剿魔!泰山剑法以厚重雄浑著称,此刻不求破阵,只管重剑猛劈,砸向恒山剑阵外围,消耗其内力。一时间,原本井然有序的剑阵大围剿,在恒山派的突然倒戈和嵩山的趁乱猛攻下,演变为一场混乱的绞肉场!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负伤惨叫声混杂一团。
混乱之中,冰岩之畔,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凝滞。
东方不败依旧端坐。风雪在靠近她周身三尺时,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漩涡屏障。风改变了方向,打着旋上升、下沉,带起无数细小湍急的气流涡旋。那些被气劲裹挟的雪片则瞬间被碾成更细的粉末,在她周围三迟空间内狂乱飞舞,形成一片朦胧的、风雪倒卷的扭曲地带!
一道试图从侧翼偷袭的、角度刁钻的嵩山剑气,呼啸着刺入这片扭曲空间!
剑气前端如同泥牛入海,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随即速度骤减,轨迹诡异地向上弹开,擦着东方不败的发梢飞向空中,最终消散无形!不止这道,混乱中射向她的几道零星剑气、暗器,一旦进入这三尺领域,都如同失去准星般或偏移,或凝滞片刻后被混乱气流绞碎!
这是她仅存的《葵花宝典》至高意境领域的微弱残余!是她焚毁根基后,溃散内力中挣扎出的最后一道护身气环!
然而,维持这领域对她而言,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她的双肩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白皙的额角,一缕细密的冷汗瞬间凝结成霜。她牙关紧咬,嘴角那一抹本已淡去的鲜红血迹,再次变得刺目,蜿蜒流下!体内,那反噬的狂流正冲击着岌岌可危的闸门,每一次抵挡攻击的余波都如同在闸门上加了一把凿子!她的双手依旧虚按在琴弦上,指尖深深陷入琴身两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白得泛青。眼神深处翻涌的暴戾与强行压制的痛苦交织,如同冰层下涌动的熔岩。
令狐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与定静师太带领的恒山派背靠背,形成一个小小的防御圈,抵抗着嵩山、泰山的猛攻和华山剑阵余波的冲击。锈剑每一次挥出,都伴随着撕裂肺腑般的剧痛和新的血花。但他的心神,始终紧绷着一根弦,分出一丝余力死死钉在后方那道白衣身影上!
强弩之末!东方不败是真正的强弩之末!那扭曲的风雪屏障,就是她生命烛火在寒风中最后摇曳的火苗!随时会熄灭!
顶住!掩护冲儿!定静师太拂尘如练,荡开一道凌厉剑光,手臂却被侧面射来的毒针划破,鲜血染红衣袖,她却厉声高喝,不容退后!
混乱!血腥!杀伐!
喊杀声震耳欲聋,血腥气浓得化不开。人影交错,剑光如电,雪地上早已绽开朵朵刺目的血花。恒山女尼虽众志成城,但在嵩山歹毒攻击与泰山雄浑剑势的联手猛攻下,已渐显疲态,圈子在被迫缓慢缩小。令狐冲如同一匹浴血的孤狼,在阵圈边缘疯狂搏杀,左支右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延缓敌方的冲击,替身后之人争取那微不足道的时间。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眼前缠斗所牵引,注意力被恒山阵圈牵制的一刹那!
战场侧后方!
岳不群的位置。
他一直气度沉凝地立于战圈之外,手持长剑,看似在冷眼指挥全局,一副大局在握的宗师姿态。其君子剑的雍容气度甚至让部分激战中的弟子在生死关头下意识向其靠拢,寻求安全感。
此刻,一道凶猛的气浪裹挟着风雪和碎裂的兵刃碎片,恰巧被恒山悬空剑意与嵩山剑气对撞的余波激起,打着旋、带着刺耳的呼啸,猛地向岳不群所在方向激射而去!范围波及不小!
这景象,仿佛是战场上再常见不过的误伤!
岳不群神色一凝,似乎对这场意外猝不及防。他手中长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动作自然圆融,蕴满紫霞真气,迎着那道混乱气浪看似要格挡拨开!
这一抬剑的姿势,华美而正宗,充满紫霞神功的浩然大气!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正奋力抵抗泰山重劈的令狐冲在内)都被这看似意外的冲击牵动的刹那!
岳不群那蕴含紫霞功力的长剑,其轨迹在接触到混乱气浪的瞬间,发生了极其精妙、难以想象的偏转!不是拨挡!不是震散!
而是——
借力!
那长剑如同拥有了生命,剑尖在混乱气流中划过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羚羊挂角般刁钻的弧线!剑身上的紫霞内力,并非对抗那股混乱劲力,而是如最高明的黏手,在接触的万分之一秒内,借着那气浪冲击本身携带的力量和方向,骤然加速!
一道雪亮到极致、如同寒玉闪电般的光华!骤然脱胎而出!
无声!无息!
它脱离了混乱气流的影响范围,更诡异地摆脱了周围所有交击劲力形成的扭曲漩涡!速度快到了思维的尽头!没有一丝破空风声!因为它本身已经完全融入了空间,利用了所有存在的势——混乱的势、光线的势、对手精疲力竭被分散注意力的势!
目标!精准到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地步!
正是那冰岩之上,正全力压制体内反噬、神思正因剧痛和力竭而出现一丝难以避免的空隙与迟滞、背对着整个战场、毫无任何防备的——东方不败!
那一道雪亮剑光!如同从幽冥中刺出的寒芒!
角度刁钻至极,避开了前方所有的阻挡(包括那混乱的风雪屏障,竟也未能使其偏移分毫!),带着岳不群毕生功力凝聚、足以洞穿钢铁的致命杀机!
直刺东方不败后心要害——致命、必杀!
时间仿佛定格!
令狐冲的瞳孔,在眼角余光捕捉到那一道无法形容其速度与杀意的雪亮剑光源头时——岳不群那张依旧维持着凝重专注指挥面具的脸——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吞噬!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寒冰鬼爪狠狠捏爆!一股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凉绝望,如同九幽之下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那剑光所刺的方向!
那剑光蕴含的意志!
那是……
师——父——不——可——!!!!!
一声凄厉到极致、撕心裂肺、蕴含着至深绝望、无边愤怒、以及对所有信仰和过往彻底崩塌的惊吼,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带着令狐冲全身的气力、带着被彻底碾碎的灵魂,猛地从他血染的胸膛中炸裂而出!声音之惨烈,甚至压过了满场的喊杀与金铁交鸣!
第八章:残阳尽
不败之名化飞雪
师——父——不——可——!!!!
令狐冲那撕心裂肺的惊吼,是绝望与愤怒的最强音,瞬间刺破了崖坪所有喧嚣!惊雷也似的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连混乱的剑光都为之一滞!
定静师太骇然转头!
岳灵珊失声尖叫!
汤英鹗攻势骤停!
林平之脸上扭曲的笑容凝固!
所有激战中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被这声惨绝的嘶吼牵引,顺着那几乎撕裂令狐冲灵魂的视线望去!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那道雪亮到极致、融入了所有势的剑光——那蕴含了岳不群毕生紫霞功力、凝聚了人间极致伪善与恶毒的一剑——如同穿越了时空的界限!
它精准地绕开了东方不败周身那紊乱的风雪屏障(屏障甚至因剑气带来的极致威胁而骤然收缩,反而暴露出其后心那千分之一秒的空隙!)。它无视了东方不败在瞬间感知到致命危机时、强行凝聚的、残存的最后一丝葵花内力(那内力本已稀薄如丝,此刻更像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轰——!!!
在岳不群剑尖触及白衣的刹那,东方不败体内那早已在失控边缘疯狂冲撞的反噬洪流,如同找到了最决绝的宣泄口,猛地全面爆发开来!
她想动!身体的本能驱使她闪避!
但那一瞬间,爆发反噬的狂猛冲击,远比死亡本身更快地席卷了周身!所有的力量都被这股失控的洪流裹挟着,向更混乱的深渊冲去!她的动作,竟在这电光石火间,呈现出一刹那致命的迟滞与僵硬!
或许,在感知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紫霞剑意刺穿风雪的瞬间,在那股沛然莫御的杀意锁定自己毫无防备后背的核心时刻,在那道惊雷般的绝望嘶吼炸响的同时……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和彻底看透的虚妄,已先一步攫住了她残破的心神
知道挣扎,不过是徒劳
噗嗤——!
一声沉闷却又无比清晰的、仿佛丝绸被利刃撕裂、又带着某种奇特内劲穿透厚重皮革的声响!
雪亮的剑身,毫无阻碍地、完全地没入了东方不败的后心!直至末柄!紫霞神功那阴毒霸道的内劲,如同无数钢针,顺着剑身狂猛地涌入、撕裂、摧毁着她早已千疮百孔、脆弱不堪的经脉与脏腑!
鲜血!
刺目的、猩红的鲜血!
如同雪山之巅最绚丽也最凄绝的寒梅,瞬间在胜雪的白衣上,怒放开来!
没有喷溅。伤口被霸道的紫霞内劲暂时封堵,但那红晕却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扩张、蔓延!洁白无瑕的后背,瞬间被一大片迅速晕染的、深沉的绯红所覆盖,并且那血色还在疯狂地顺着衣料的纹理,向四周和她的身前扩散!
东方不败的身体猛地一僵!就像被无形的雷霆击中!她始终挺直的脊背,第一次无法支撑地向前弓起!抚按在焦尾琴两侧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无力地、软软地垂落下来,修长的手指划过冰冷的琴身,最后虚软地垂落在焦尾琴两旁的地面上。
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在剧痛中微微侧转。
没有愤怒。没有惊愕。没有怨毒。没有临死的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挣扎。
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一种仿佛跋涉了万载寒冰、最终看到尽头的空白。
一种如同尘埃落定后、万事万物皆归虚无的苍茫。
一种……终于到来的、彻底的解脱。
风雪卷过崖坪。
喊杀声似乎被这瞬间的剧变抽干了声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没有去看那个偷袭得手、正试图拔剑退后、脸上甚至还保持着三分错愕凝重伪装的始作俑者——岳不群。
她的目光,穿透了弥漫的血腥气和狂乱的风雪漩涡,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向她疯狂扑来的男人身上。
令狐冲!
他目眦欲裂!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愤怒的烈焰下扭曲变形!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敌人,用血肉之躯撞开刺来的剑锋(身上瞬间又添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朝着冰岩的方向,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来!
四目相对。
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无比粘稠而缓慢。
东方不败的唇瓣,那沾染着血迹、本已失去颜色的唇瓣,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出一个弧度。
一个笑容。
极淡。极浅。甚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懵懂无辜。
却又极艳。
艳得如同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浓烈而绝望。带着最后一丝血性未凉的热度,也带着行将彻底冷却的冰冷死气。
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不受控制地从她嘴角泉涌而出。殷红刺目,衬得那抹笑更加惊心动魄。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几乎被风雪声掩盖。但在令狐冲耳中,在这仿佛被瞬间抽空的寂静崖坪之上,却清晰得如同炸响在灵魂深处的惊雷:
……何……何须……你动手……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涌出的气息。
……我本……
她顿了一下,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亮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黯淡。
……早该……死了……
话音袅袅,尚未完全散尽。
她眼中那点摇曳的烛火,猛地彻底熄灭了。所有的神采,无论是先前的漠然、空寂,还是刚才那一瞬间的复杂情愫,都彻底归于一片冰冷的灰烬,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黑暗。
生命的气息,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那具曾经傲视天下的躯壳中,以令人心碎的速度,飞速流逝,变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嗷——吼——!!!
就在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前的那一刹那!
就在令狐冲与东方不败那最后绝望一眼相对的瞬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狂暴情绪——被至亲恩师彻底背叛的刻骨铭心!拼尽全力守护却被阴谋碾碎的滔天愤怒!一生坚守的侠义与尊严被无情践踏的悲怆!还有那眼睁睁看着唯一一个在生命尽头称自己一声朋友的人陨落眼前、却无力阻止的极致痛楚与无力——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积蓄了无尽能量的地脉岩浆,轰然突破了令狐冲灵魂最核心的闸门!化作一道足以焚尽九霄、震裂大地的狂怒啸声!
啸声穿金裂石,震彻云霄!连那漫天狂舞的风雪,都被这纯粹的、由灵魂燃烧而出的悲怒声浪,骤然撕裂!无形的音波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撞在每一个人胸口!五岳弟子心神巨震,不少内力稍弱者脸色惨白,手中长剑差点拿捏不住!
与此同时!
在令狐冲右手——那把跟随他浪迹天涯、布满斑斑锈迹和无数细小裂纹、此刻甚至因为主人那毁天灭地的悲怒而剧烈颤抖的铁剑之上!
异变陡生!
嗡——!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剑吟!
剑身上那些原本不起眼的锈痕裂纹,猛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璀璨光芒!不再是凡铁的微光,而是蕴含着无尽锋芒与毁灭意志的光!裂痕中流泻出的,仿佛是某种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间的、纯粹由狂暴意志凝聚而成的……煌煌剑芒!
那光芒!锐不可挡!纯粹!惨烈!带着玉石俱焚、毁天灭地的气息!将令狐冲那血染的身影和手中那柄即将碎裂的残剑,瞬间映照得如同降世的神罚!
第九章:剑魂苏
九死无生向天锋
冰岩之上。
鲜血如同泼开的浓墨,在胜雪的白衣上疯狂蔓延、浸润、凝固。那曾经风华绝代的躯体,在剑锋离体的瞬间软倒,如同失去支撑的玉山,重重地、无声地滑落在冰岩冰冷的地面。焦尾琴弦溅上了几滴滚烫的殷红,琴身随之轻颤,发出一声微弱而哀伤的悲鸣。头颅无力地枕在积雪与琴身之间,墨色的长发披散开,遮住了苍白的侧颜。那片血色在纯白的地面上缓缓铺展,宛如一幅凄凉到极致的泼墨写意。
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
拔剑而退的岳不群,面容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斩妖除魔后的悲悯正气。他持剑的右手手腕微微一抖,细长的剑身上滑落的几滴血珠,在雪地砸出小小的红点。他眼神快速扫过那倒下的身影,确认其生机如风中残烛后,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碍事的蝼蚁。然而,在他剑尖指向地面、收回的刹那,那剑锋尖端,在灰暗天光下,极其隐晦地闪过一点深紫色的异芒,如同毒蛇的獠牙回缩,转瞬即逝。
这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令狐冲的灵魂!
啊——!!!
一声非人的、饱含着天地间最极致痛苦的狂啸,如同九幽之下的岩浆喷发,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从令狐冲的胸腔中悍然炸开!那不是愤怒,是灵魂撕裂的悲鸣,是信仰崩塌的碎响!是他前半生所有对师父的敬爱、对正道的信任被狠狠碾碎后,混合着无边的悔恨、倾尽四海之水也无法洗刷的守护失败之痛楚所熔铸出的——最惨烈的爆发!
癫狂!
令狐冲彻底陷入了癫狂!
眼中再无天地!再无敌人!再无伤痛!甚至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眼前那道缓缓倒下的白影!只有那个伪君子漠然收回的剑光!
轰!
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地面积雪被狂暴的气劲扫飞!他右臂猛振,手中那把早已布满裂痕、锈迹斑斑的铁剑被高高举起!
剑尖直指苍穹!
就在剑指苍天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心灵最深处、燃烧着所有精神与意志的恐怖意念——那股要撕碎这伪善面具、毁灭眼前一切虚妄不公、为逝去者讨还一个终极了断的无尽悲愤与不屈——骤然爆发!
这意念如此纯粹!如此磅礴!超越了个人情感的极限,甚至隐约触碰到了某种天地间无形的存在!(金庸武学中所谓的炁或道)!
他一生所学,在此刻被这纯粹的、极致的意志强行熔炼、贯通!
独孤九剑破尽万法的剑意!
浪子醉剑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意韵!
生死边缘对吸星大法原理刹那的感悟!
以及…恒山绝壁生死顿悟间的灵光!
所有这些,不再是招式,不再是心法,而是化作了一种本能的、纯粹的意——一种要摧毁面前一切阻碍、讨还公道的毁灭之意!
这恐怖的、由意志实质化凝聚的意如同无形的熔岩洪流,猛地灌注入他高举的铁剑之中!
凡铁如何能承载这毁天灭地的洪流
喀嚓——!嗡!!!
剑身上的所有锈痕、裂纹瞬间如同活了过来!刺目的、如同闪电熔化的白金色光芒,骤然从无数裂痕中迸射而出!那光芒不再是金属的反射,而是意志燃烧的实体!是毁灭意志本身的光华!
剑体发出不堪重负的、来自结构深处的哀鸣,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爆碎成亿万金属粉尘!
然而!正是这铁剑即将崩解的过程本身,让那无形的毁灭之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碎裂的空间如同无数微型漏斗,将那沛然莫御的意志洪流,硬生生地压缩、凝聚、转化!
凝!意!成!罡!
一道煌煌如烈日初升、纯粹由无尽惨烈剑意高度凝聚而成的、巨大的、惨白色的实质罡气,撕裂了虚空!自那即将爆碎的剑尖之上,怒射苍穹!直贯云霄!
剑罡!
纯粹意志显化的、惨烈无匹的终极剑罡!
刷——!
天地为之一暗!惨白剑罡的光芒仿佛成了世间唯一的光源!将崖坪、风雪、所有人的脸,都映得一片惨白!无形的压力如同万吨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并非物理的威压,而是精神意志层面的绝对碾压!仿佛天神睁开了毁灭之眼!
什——!
这不可能!!
挡住!!
四周瞬间响起一片惊恐欲绝的嘶喊!
首当其冲的岳不群!
他脸上的沉静与悲悯在剑罡出现的瞬间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无可置信的极度骇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光芒!那威压!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源自灵魂的战栗!那是足以将他引以为傲的紫霞神功、将他的野望、将他的一切都碾为齑粉的绝对毁灭力量!
无法思考!无法算计!只有求生的本能!
再无半分君子剑的风度!
呃啊——!!!
岳不群发出了如同野兽濒死的咆哮!他整个人瞬间被浓郁的紫色气劲包裹!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如同紫檀木一般深紫可怖!全身经脉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疯狂凸起扭动!这是紫霞神功被不顾一切、不惜根基损伤地催发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峰!毕生功力,毫无保留地凝聚于手中长剑!
紫气东来——万邪辟易!!!
他双目赤红,暴吼着挥剑!一道凝练到极致、如同紫色水晶屏障般的厚重剑气匹练,试图硬撼那毁天灭地的惨白剑罡!
结玄天北斗!
大嵩阳掌阵!
泰山压顶势!
汤英鹗、费彬、天乙道人以及最前方的嵩山、泰山、华山精英弟子,早已魂飞天外!面对这非人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光芒,他们根本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在岳不群出剑的同时,爆发出最后的、声嘶力竭的吼叫,疯狂地向内收缩、凝聚!本能地将最强的防御剑阵和功力集中在岳不群前方!数十道、上百道剑气、掌劲、内力气墙,仓促地、层层叠叠地架起,想要构筑起一道抵抗毁灭的脆弱堤坝!
结局已经注定!
那道惨白的剑罡,带着令狐冲视死如归、燃烧一切的意志精华,带着他对整个世界虚妄不公的决绝控诉,带着玉石俱焚、九死无生的惨烈决绝——如同陨落的天罚,又似逆流而上的不屈灵魂所挥出的绝命一击!
对准了正疯狂凝聚紫气屏障的岳不群!
对准了正嘶吼结阵、试图庇护岳不群的汤英鹗!
对准了那片仓皇惊恐、聚集在岳不群前方、挤成铁板一块的嵩山、泰山、华山精英弟子组成的剑阵核心!
悍然劈落!
时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风雪、剑鸣、嘶吼、惨叫——仿佛都被这道剑罡的光芒吞噬、抹平!
唯有无声的剑罡,撕裂长空!
唯有那刺破灵魂的剑吟,裂帛长空!
第十章:终南雪
共醉浮生一梦遥
白。
刺目的白。
不是雪。
是那道惨烈剑罡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像。
然后,是无边的死寂。
仿佛时间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掐断了喉咙。
待那吞噬一切的惨白光芒终于敛去,声音如潮水般重新灌入耳中。是雪花飘落的簌簌,是寒风穿过的呜咽,是滚石落崖的闷响,是……喉咙里无法抑制的、濒死的嗬嗬声,和无数无法承受痛苦而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呻吟。
崖坪上如同被天神的犁耙狠狠犁过。
坚硬的冻土地面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焦黑沟壑!沟壑边缘,岩石被可怕的高温瞬间融化成琉璃状,冒着嗤嗤白气。沟壑延伸的终点——
汤英鹗僵立在原地,脖子以上空空荡荡,无头的身体兀自立了几息,鲜血如同喷泉从断裂的颈腔中狂飙而出,方才轰然倒下,溅起大蓬污血碎雪。
他身后,十几名嵩山派最精锐的好手,连同身披重甲试图凝聚防御的几名泰山派高手,如同被无形巨刃拦腰斩断的枯草,断肢残骸、内脏碎片与破碎的兵器搅在一起,铺满了方圆数丈之地!断口处一片焦黑,竟似被瞬间高温熔断!
沟壑稍稍偏离的核心区域。
岳不群!
他依旧站立着。
但那一身象征着五岳掌门威仪的藏青云锦掌门服,连同内里的软甲,几乎被彻底撕碎,化为破布条挂在身上,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胸前,一道狰狞无比的斜向裂口,从左肩锁骨处一直拉到右肋下方!皮肉翻卷,甚至能看见下面森白的肋骨茬口,以及肋骨下受损脏器渗出的暗红!
他披头散发,脸上那标志性的三缕长须被烧焦了大半,原本儒雅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和巨大的惊骇而扭曲狰狞,再找不到半分君子剑的温润!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断折成数截,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紧握在紫得发黑的手中,兀自因痉挛而剧烈颤抖!
噗——!
岳不群猛地喷出一大口紫黑色的血块!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个剧烈踉跄,眼看就要扑倒在那遍地污秽的血泥之中!
师尊!师父!几名离得稍远、被剑罡余波震得口鼻渗血、但侥幸未死的华山亲传弟子(如梁发、施戴子),睚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手忙脚乱地将岳不群扶住。入手一片滑腻温热,尽是血!感受到岳不群体内气息如同泄气的皮球疯狂溃散,生命之火正以恐怖的速度熄灭,他们脸色惨白如纸。
走……走……岳不群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死死盯着远处那道依旧挺立的、如同神魔般的身影,目光中是无尽的恐惧、暴怒和难以置信,废…废了……带……带我走……
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水袋,内力、生命力都在飞速流逝!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
哗啦……噗通……
令狐冲手中,那柄最后爆发出惊世光芒的锈铁剑,彻底化为齑粉,如同锈红色的细沙,从他指缝无声滑落。那支撑他刺出那绝天灭地一剑的滔天意志、狂怒与生命精华,在释放的瞬间,也一同被彻底抽空!
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世界褪色变暗。全身的经脉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铁钎同时搅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左肋旧伤彻底炸开,新的伤口血液喷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冷和虚无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他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黑,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点点混合着泥土的猩红。
冲哥!
快!护住冲儿!
定静师太带着伤口的嘶哑声音急呼,她早已不顾仪态,踉跄着扑到令狐冲身边。恒山派众尼强忍伤亡带来的悲痛(适才强行结阵替令狐冲挡下部分余波,亦有损伤),剑阵再次圆转,将倒地的令狐冲死死护在核心。她们一个个面色苍白,僧衣染血,眼神却无比坚定!
残存的天乙道人拄着断剑,被弟子搀扶着,剧烈喘息,满眼骇然。
嵩山派侥幸活下的人寥寥无几,几乎个个带伤,神情呆滞恐惧。
泰山派剩余弟子也胆气尽丧。
所有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望向恒山派护卫的圈内——那个昏迷的血人,和地上散落的铁砂。
看向被华山弟子背负在背上、奄奄一息、只能发出微弱呻吟的岳不群。
最后,又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片血腥狼藉的死亡区域。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呜咽。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走!!
保护师尊!撤!
华山弟子中有人嘶声力竭地吼道,再不敢有丝毫迟疑。一部分人抬着重伤垂死的岳不群,一部分人戒备断后,仓皇如同丧家之犬,拼命向崖坪入口处挤去!恐惧压倒了一切!嵩山、泰山残部,见替天行道的岳掌门如此凄惨,群龙无首,亦是魂飞魄散,纷纷哭喊着,连滚带爬地跟着逃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魔教教主
在混乱奔逃的人群边缘。
林平之捂着胸口,嘴角溢血(剑罡余波震伤),他死死盯着那片染血的雪地——那里躺着东方不败的尸体,还有恒山剑阵中心昏迷的令狐冲!眼中燃烧着极致的怨毒与不甘!但看到岳不群那恐怖的伤势和华山派如同惊弓之鸟的溃逃,再看看恒山派那严阵以待的阵势,一丝冷酷的算计终究压倒了即刻复仇的疯狂。
令狐冲……今日之辱,我林平之……必百倍奉还!他嘶哑地低语一声,眼中红光一闪,身影猛地向后一缩,如同鬼魅般融入混乱溃散的人群阴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通往山下石隙的曲折小径中,不见踪影。
喧嚣、惨叫、混乱奔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更大的风雪声淹没。
崖坪之上,只剩下恒山派众尼粗重的喘息,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啜泣(为死伤的同伴)。风雪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血沫和碎雪,试图掩盖这人间地狱的惨景。
定静师太指挥弟子们快速包扎伤员,警戒四周,防止溃兵反扑。但她忧心忡忡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那个被简单止血后依旧昏迷的身影。
令狐冲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皮沉重得如同山岳,每一次尝试睁开,都带来针扎般的剧痛。但有一股更强的力量驱使着他,逼迫着他!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片刺目的……白色不,是白色上一片不断扩张的深红……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挥开了身边想要扶住他的恒山弟子的手!
别……别动我!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如同从血污中挣扎爬起的野兽,四肢并用,不顾一切地、拖着他那遍布伤口、近乎崩溃的身躯,朝着一个方向——那个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爬去!
那里,风雪卷过一具静静俯卧在雪地中的身躯。
纯白的长衫,后心处那片巨大的、已经凝成深褐色的血渍,刺得人眼睛发疼。
柔顺的墨色长发铺散开,沾满了晶莹的雪花与凝固的血块。
那张曾经风华绝世的脸侧埋在积雪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皮肤苍白得如同上好的玉石,再无一丝生气,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晶。
焦尾古琴落在不远处的血泊里,溅上了暗红的斑点,几根断掉的琴弦孤零零地垂落,如同折断的翅膀。
令狐冲扑到近前,跪倒在冰冷的雪泥血水中。颤抖的、沾满自己和他鲜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出,轻柔地、却又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拂开她脸上覆盖的雪花和乱发,露出整张苍白的容颜。
唇边那抹凝固的极淡笑容,像是风雪刻下的花。
那一句可愿共饮
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音,狠狠撞进令狐冲心口最柔软也是最痛的地方。
喝……喝……
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声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滚烫的东西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他哆嗦着手,艰难地伸进自己破烂不堪、染成暗红的内襟。摸索着,掏出一个同样是粗布缝制的、沾满他干涸血渍的扁平酒囊。
笨拙地拔开塞子。
凛冽的酒气逸散。
他颤抖着抬起酒囊。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张脸。只是失神地盯着焦尾琴旁那片未被尸体覆盖、却被殷红晕染的雪地。
冰凉的、浑浊的酒液,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如同倒出的泪水,冲刷着那片刺目的殷红。烈酒混着血迹,在雪地里融开一小片浑浊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印记。
然后,他抬起酒囊,仰起头,狠狠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灌向自己的喉咙!
咳咳……咳……呕……
冰冷的酒液混合着无法抑制涌出的热血!如同最烈的毒药,从喉咙一路烧灼到五脏六腑!剧烈的呛咳撕扯着他所有的伤口,让他佝偻起身体,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血沫混着烈酒,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他怀中冰冷的身体和身下的血雪之上。
泪。终于再也无法压制,混合着血与酒,疯狂地涌出,滚过脸上的污血和尘埃,砸落在无声无息的白衣之上。
无声的呜咽在他胸腔中翻滚、撕裂。
风雪骤然狂暴!如同天地也在悲鸣怒号!
厚密的雪片从崖顶穹隆的缝隙中倾泻而下,更远处的山脉深处,传来沉闷而巨大的隆隆声,仿佛积压万古的冰雪终不堪重负,开始了缓慢的崩塌。
一片混沌的雪幕深处。
一个小小的、几不可见的光点。
是那跪坐的身影。
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具冰冷的躯体,低垂着头。
一只手,还攥着那个空瘪、沾血的酒囊。
面前,是那张溅了血、断了弦的焦尾琴。
烈风卷起雪浪,扑打着岩石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渐渐将残留的血痕、碎冰、断刃和所有战斗的印记吞噬、覆盖。
琴在。
人已无。
终南山顶,终年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