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书拍在桌上的声音比雷声更刺耳。
苏沉舟站在我面前,那张曾经让我痴迷的俊脸,此刻像覆了一层寒冰。雨水顺着王府琉璃瓦淌成水帘,哗啦啦的,衬得他声音格外冷硬。
林素衣,拿着休书,明日之前,搬出落霞院。
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雨幕里,仿佛在说一件比丢弃旧物还随意的事。
桌上,我刚为他熬好的参汤还冒着丝丝热气。苦涩的药气和我身上常年沾染的草药味混在一起,在这奢华的寝殿里,格格不入。
我站着没动,手指在宽大的旧布衣袖子里蜷了蜷。三年了。嫁入靖王府三年,我像个最沉默的影子,守着他从战场带回来的旧伤沉疴,用尽从娘亲那里偷学来的、上不得台面的草药方子,熬过无数个像今夜这样的雨夜。
就换来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雨水带来的寒气似乎钻进了骨头缝。
他终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块碍眼的石头。为什么林素衣,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靖王妃这个位置吗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乡野长大的孤女,除了会弄些土方子,你还会什么本王需要的是一个能撑得起门面、懂得琴棋书画、能与世家命妇周旋的王妃,而不是一个……整天围着药炉打转的村妇!
你的咳疾,入冬就犯,我盯着他,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方子,是我娘亲传下的秘法,能固本培元……
够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眉宇间尽是厌烦,本王不需要你的土方子!太医院有的是国手!收起你那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空气中令他作呕的药味:念在你三年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城外那处小田庄归你,足够你下半辈子嚼用了。识相点,别让本王叫护卫‘请’你出去。
尽心尽力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闷痛瞬间蔓延开。原来我三年的小心翼翼,日夜悬心,在他眼里,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笑话。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张休书。上好的洒金纸,冰冷,坚硬。上面墨迹淋漓的休弃二字,像烧红的烙铁。
我拿起休书,折好,收进怀里。动作很稳,稳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转身,没有再看那碗被我熬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参汤,也没有再看那个曾经是我天地的男人。
我的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几本娘亲留下的、字迹都模糊了的破旧医书,还有一个装着我视若珍宝的草药种子的小布囊。一个不大的包袱就装完了。
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王府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守门的老仆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王妃……林姑娘,保重。
我朝他点点头,迈出了靖王府高高的门槛。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冰冷刺骨。身后的朱红大门,在我踏出的那一刻,沉重地合上了。
砰——
隔绝了两个世界。
没有回头。我知道,里面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连同里面那个叫苏沉舟的男人,都彻底与我无关了。
城东有处我娘留下的破旧小院,久无人住,是我唯一的去处。雨水顺着破败的屋檐往下淌,屋子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
点燃一盏昏黄的油灯,我开始收拾。墙角有蜘蛛网,窗纸破了洞,冷风裹着雨丝往里钻。很冷,很破败。
但很奇怪,心里那口憋了三年的浊气,在离开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好像散了一些。
这里再破,是我的地方。
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需要担心药味熏着了谁,更不需要……为一个永远捂不热的人耗尽心力。
简单清扫出一块能落脚的地方,铺上带来的薄被。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我抱着那个装着草药种子的布囊,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
三年,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如今,梦醒了。
也好。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我换上最旧的那件葛布衣裳,背上小竹篓,准备去城外采些常见的草药,顺便看看苏沉舟施舍给我的那个小田庄是什么光景。
那田庄在城西十里坡,据说只有几十亩薄田和一个同样破败的小院子。
刚走出城门,官道上就乱哄哄的。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被堵在路中间,护卫模样的人焦急地呵斥着行人让开。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凄厉绝望。
让开!都让开!小殿下不好了!
太医!快传太医啊!
我心念微动,拨开人群挤上前。只见最前面那辆最为奢华的马车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瘫坐在地,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孩。男孩脸色青紫,双眼紧闭,嘴唇乌黑,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旁边跪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正抖着手给孩子诊脉,脸色灰败,不住地摇头:娘娘……小殿下这是……惊厥入腑,气脉已绝……老朽……回天乏术啊!
不!我的景明!我的孩子!那妇人,显然是宫里的哪位娘娘,闻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紧紧抱着孩子,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救救他!谁能救救我的景明!本宫什么都答应!
周围的护卫宫女跪了一地,哭声一片,绝望弥漫。
我只看了一眼那孩子的面色和抽搐的形态,心头猛地一沉。这不是简单的惊厥!
也顾不得许多,我快步冲上前,蹲下身:让我看看!
那哭得几乎昏厥的娘娘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这个穿着粗布衣裳、背着破竹篓的陌生女子,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燃起一丝微弱的、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冀:你……你能救我儿
旁边的老太医立刻呵斥:哪来的无知村妇!惊扰贵人!小殿下金枝玉叶,岂是你能碰的还不快滚开!说着就要让护卫来驱赶我。
他这不是惊厥,是毒蕈中毒!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和哭声,而且是混合了蛇莓和断肠草汁液的剧毒!再耽搁半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毒!娘娘的瞳孔骤然收缩,满是惊骇。
老太医也愣住了,狐疑地看着我:你……你怎知
面色青紫带乌,抽搐呈角弓反张状,指甲根部有细微黑线,喉间有轻微异响,我语速飞快,指着孩子身上的细微特征,这是‘三线蕈’混合毒最典型的征兆!他是不是误食了林间颜色鲜艳的小果子或菌菇
旁边一个贴身宫女猛地想起,哭道:是……是了!方才在别苑,小殿下贪玩,趁人不注意摘了篱笆边几颗红艳艳的小果子吃了……奴婢……奴婢该死!她拼命磕头。
娘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你能救她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救他!只要你能救活我的景明,你要什么本宫都给你!爵位!金银!什么都行!
我尽力。我挣开她的手,没看周围那些或怀疑或惊惧的目光。迅速打开我的小竹篓,里面有一些刚采的、还带着泥土清气的普通草药。
时间紧迫,来不及配复杂的解药。我飞快地拣出几株墨旱莲、几片鱼腥草叶子,又拔下几根自己头上最韧的青丝。
取干净的水来!快!我命令道。
一个护卫立刻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我。我将墨旱莲和鱼腥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吐出来,混入水中,又咬破自己的指尖,挤了几滴血进去。最后,将那几根青丝搓成一缕,浸入浑浊的药汁里。
扶住他!捏开他的嘴!
我接过药碗,在老太医和娘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捏开孩子紧闭的牙关,将那碗看起来污秽不堪、气味古怪的药汁,小心翼翼地灌了进去。
呕……药汁灌入,孩子身体猛地一抽,剧烈地呛咳起来,吐出一些带着黑丝的秽物。
你给他吃了什么!老太医惊叫。
我没理他,全神贯注在孩子身上。灌完药,我迅速将他翻转过来,让他趴在我的腿上,手指运力,以一种奇特的手法,快速点按他后背几处大穴,然后重重一掌拍在他的后心!
噗——!一大口黑紫色的、带着腥臭味的污血,猛地从孩子口中喷出,溅湿了地面。
景明!娘娘尖叫一声,几乎晕厥。
别动!我厉声喝止扑上来的宫女。手下不停,继续按压穴位。
孩子又剧烈地呛咳了几声,小脸由青紫慢慢转成一种虚弱的苍白,虽然依旧昏迷,但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却变得清晰有力起来!那令人窒息的抽搐,也停止了。
我探了探他的颈脉,虽然微弱,但已不再紊乱欲绝。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背的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粗布衣衫。
毒……暂时压住了。我声音有些疲惫,将孩子小心地放回娘娘颤抖的臂弯里,但余毒未清,伤了心脉,需立刻回城静养。按这个方子,连服七日。我从竹篓里翻出一小块木炭和一张包草药的糙纸,飞快地写下一个极其简单的方子:绿豆二两,甘草三钱,金银花藤一两,煎浓汁频服。
这……这就行了老太医凑过来看着那简陋得近乎儿戏的方子,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再次探向孩子的脉搏,脸上的震惊越来越浓。脉象……竟然真的稳住了!奇哉!怪哉!
那位娘娘紧紧抱着失而复得、呼吸平稳的孩子,眼泪汹涌而出,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救世的神祇。
恩人!活命大恩!本宫……本宫是淑妃萧氏!这是我儿,七皇子萧景明!她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敢问恩人高姓大名本宫定要重重谢你!
我摇摇头,背上我的小竹篓:举手之劳。娘娘快带殿下回宫吧,后续调理要紧。说完,转身就要走。身份暴露,对我这个刚被休弃的下堂妇来说,绝非好事。
恩人留步!淑妃急忙喊道,她身边的护卫立刻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态度却异常恭敬。
恩人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岂能如此就走淑妃抱着孩子,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眼神恳切,至少,让本宫知道恩人名讳,日后也好报答!
我知道躲不过了,叹了口气:民妇林素衣。
林素衣淑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大了眼,你……你就是靖王昨日……昨日休弃的那位……
她的话没说完,但眼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已说明一切。周围那些护卫宫女,看我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复杂。靖王新弃的下堂妻,竟有如此起死回生的手段这简直荒谬!
淑妃毕竟是宫里的贵人,震惊过后,迅速收敛了情绪,看向我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深意和探究。
林……林娘子,她换了称呼,语气更加郑重,今日之事,本宫铭记于心!景明后续调养,恐怕还要劳烦娘子费心。还请娘子随本宫入宫暂住,待景明康复,本宫必有厚报!
娘娘,我平静地拒绝,民妇闲散惯了,宫中规矩森严,恐多有不便。七殿下余毒已清,按方服药,静养即可。若有疑问,可遣人来城东柳条巷寻我。告辞。我微微颔首,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快步挤出了人群,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城东的小路上。
留下淑妃抱着孩子,和一地惊愕的目光。
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传播速度,也低估了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七皇子在城外惊厥中毒,被一个神秘女子救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当天就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层出不穷。
有人说那女子是山野精怪所化,用妖法救活了小皇子。
有人说她是隐世不出的神医弟子,手段通神。
更有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林素衣这个名字,以及她刚被靖王休弃的背景。
于是,流言的风向变得更加诡异而劲爆。
听说了吗救活七皇子的,就是靖王爷昨天刚休掉的那个王妃!
什么那个只会弄土方子的村妇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淑妃娘娘亲口说的名字!宫里都传遍了!
我的老天爷!靖王爷是不是眼瞎了放着这么个活神仙不要
呵,人家王爷喜欢的是顾相爷家那位才貌双全的大小姐顾清歌!嫌糟糠妻上不得台面呗!
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休妻第二天,前妻就救了七皇子,这不是当众打靖王的脸吗
这些流言蜚语,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苏沉舟的尊严上。
靖王府,书房。
砰!一个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苏沉舟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难堪。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他怒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她林素衣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救七皇子定是那愚妇用了什么邪门歪道,误打误撞!淑妃娘娘是急糊涂了!
侍立在旁的管家和护卫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王爷息怒……管家硬着头皮劝道,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淑妃娘娘亲自派人去城东柳条巷寻人……而且,太医院的张院判也证实了,七殿下中的是剧毒,若非救治及时,神仙难救……
张院判苏沉舟眼神阴鸷,他老糊涂了吗就凭林素衣那点乡下婆子的本事
他绝不相信!那个在他王府里沉默寡言、只会围着药炉打转、身上永远带着土腥和草药味的女人,能有这种本事这一定是阴谋!是她为了报复被休,故意设下的圈套,让他难堪!
查!给本王查清楚!他咬牙切齿,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还有,派人去柳条巷!把那个女人给本王‘请’回来!本王倒要看看,她耍的什么花样!
他绝不允许一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转眼间就踩着他的脸面,成为京城的神医!这比休书本身,更让他感到羞辱!
柳条巷的小院,注定无法平静。
淑妃娘娘派来送谢礼和打探我是否愿意入宫供奉的宫人刚走没多久。
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门外站着的人,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
是苏沉舟身边最得力的护卫统领,陈锋。他身后跟着四个王府护卫,个个面无表情,腰佩长刀,气势迫人。
陈锋看着开门的我,眼神复杂,抱了抱拳,语气却不容置疑:王妃……林姑娘,王爷请您回府一趟。
请我扶着破旧的木门,看着他们这副请人的架势,只觉得荒谬又可笑,陈统领,休书我已收了。我与靖王府,再无瓜葛。这‘请’字,从何说起
陈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恢复冷硬:王爷有要事相询,事关重大,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等。
若我不去呢我平静地问。
陈锋沉默了一下,手按在了刀柄上,意思不言而喻。
我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虎视眈眈的护卫。苏沉舟的请,从来都是命令。以前在王府是,如今,他依然觉得是。
心头的冷意蔓延开,比那天夜里的雨水更寒。
好。我点点头,出乎他们的意料,我跟你们走。我倒要看看,他苏沉舟,还能如何羞辱我。
再次踏入靖王府,恍如隔世。
府里的下人看到我,眼神躲闪,充满了惊疑、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那些曾经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嘲笑我土气的目光,如今都变了味道。
我被直接带到了苏沉舟的书房。
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暴戾气息。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那张曾经让我觉得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因为愤怒和某种扭曲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狰狞。他几步冲到我面前,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剥皮拆骨。
林素衣!你好大的本事!他声音冰寒刺骨,本王倒是小瞧你了!为了报复本王休你,竟敢拿七皇子的性命做筏子!说!你用了什么妖法又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他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过、付出过、最终弃我如敝履的男人。心口的位置,一片麻木,连痛感都消失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不仅卑微下贱,还如此恶毒不堪。
王爷觉得,是我给七皇子下的毒,然后再去救他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无比疲惫,就为了报复你休了我
难道不是吗!他厉声喝道,眼神充满了笃定和鄙夷,除了这个,本王想不出,你一个乡野村妇,如何能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定是你勾结了什么人,演的一出好戏!想借此攀附淑妃,报复本王!林素衣,你真是恶毒至极!
恶毒至极。
这四个字,终于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念想,彻底斩断。
苏沉舟。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你眼里,我林素衣,是不是从来都只是一个愚蠢、下贱、不择手段的蝼蚁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直呼其名,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难道不是若非本王当初看你可怜……
可怜我打断他,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收起你那可笑的怜悯吧。我救七皇子,与你无关,与休书无关。只因为那是一条命,一个母亲的孩子。仅此而已。
我上前一步,逼近他,无视他眼中瞬间升腾的惊怒:至于我的医术呵……我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嘲讽的嗤笑,苏沉舟,你三年前在北境战场上,被西戎毒箭所伤,心脉受损,寒毒入骨。每逢阴雨便咳血不止,心肺如刀绞,彻夜难眠。太医院的国手们束手无策,断言你活不过三年。对不对
苏沉舟的脸色,瞬间变了!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他最大的秘密!除了心腹太医和皇上,无人知晓!连府里的侧妃顾清歌都不知道他病情的严重程度!他一直以为是北境苦寒落下的病根!
我怎么知道我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中涌起一股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因为,你喝的那些‘土方子’,是我用我娘亲留下的半卷残篇,加上我自己遍尝百草试出来的方子!那碗被你嫌弃倒掉的参汤里,我放了能暂时压制你寒毒的‘赤阳草’!你书房香炉里,我常年给你点的,是能宁心护脉的‘安神香’!你苏沉舟这三年来能活着,能站在这里对我颐指气使、大放厥词,不是因为你命大,也不是因为太医院的国手厉害!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委屈、愤怒和心寒:
是因为我!林素衣!这个你口中上不得台面的村妇!用那些你瞧不起的‘土方子’,吊着你这条命!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沉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与惊骇。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潮水般涌回脑海:每次他咳疾发作,她端来的药虽然苦涩难闻,喝下去却能让他从肺腑的剧痛中得到片刻喘息;那些被他斥为无用、随意丢弃的香饼,似乎真的在他焦躁烦闷时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宁;还有她身上那永远散不去的药味……原来,那不是无能,而是……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声音干涩,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偷看了我的脉案!你想用这个来要挟本王……
要挟你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极致的荒谬和悲凉,苏沉舟,我若要挟你,这三年来,我有无数次机会!可我做了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你,熬着药,只盼着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哪怕你对我冷言冷语,哪怕你心里装着别人!
我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狠狠压下去,指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现在,我告诉你,你体内的寒毒并未根除,只是被强行压制。我走之后,再无人能为你压制调和。那些‘土方子’的效力,最多再维持三个月。
看着他瞬间惨白如纸的脸,我心中竟升起一种残忍的快慰。
三个月后,寒毒反噬,深入骨髓。你会咳得更厉害,血会越吐越多,心肺如同被冰锥日夜穿刺,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最后,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被冻结、枯萎。
苏沉舟,我凑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宣判,好好享受你这‘尊贵’的余生吧。这是你休掉‘村妇’的代价。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那混合着惊骇、恐惧、悔恨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决然地转身。
推开书房沉重的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素衣!身后传来他嘶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喊声。
我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阳光里。
这一次,身后的门,永远关上了。
七皇子萧景明在淑妃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我的那个简单到简陋的方子,效果却出奇的好,让太医院一众国手都啧啧称奇,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淑妃的谢礼流水般地送进柳条巷那个破旧的小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堆满了小小的堂屋。但我一概不收,只留下一些实用的米面油盐。
我的态度很明确:救人是本分,不为财帛。
这反而让淑妃和宫里的贵人更加高看我一眼。尤其是当七皇子能下地走动,小脸重现红润后,淑妃对我几乎是奉若神明。
林娘子,你是有大本事的人,窝在这小地方太委屈了!淑妃拉着我的手,情真意切,宫里太医署正缺你这样精通药理的圣手!景明也离不开你调理!只要你点头,本宫立刻去求皇上,给你个供奉的职衔,享正五品俸禄!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正五品供奉!这几乎是平民医者所能达到的顶峰!周围的宫人听得眼热心跳。
我依旧摇头,婉拒:娘娘厚爱,民妇愧不敢当。乡野之人,受不得拘束。小殿下已无大碍,只需饮食清淡,慢慢将养即可。
淑妃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求,只能叹息,赏赐却送得更勤了。
与此同时,柳条巷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先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富商巨贾,抬着重金厚礼,求我为其家人诊治疑难杂症。接着是朝中一些位高权重、身患隐疾的大员,也派心腹低调前来。
我的小院门口,开始车水马龙。
起初,我还尽力去看。但很快发现,有些病,并非药石可医,是心病,是富贵病,是贪得无厌。也有些,纯粹是听闻神医之名,想来试探结交。
不胜其烦。
我开始闭门谢客。只在门口挂了个牌子:一日三诊,过时不候。诊金随意,贫者分文不取。
这古怪的规矩,非但没有阻拦求医者,反而让我的名声更加神秘响亮。神医之名,彻底坐实。连带着,靖王苏沉舟休妻的壮举,也成了整个京城茶余饭后最大的笑话和谈资。
听说了吗靖王爷最近咳得厉害,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活该!放着活神仙不要,眼巴巴休了,现在后悔了吧
啧啧,听说他派人去柳条巷请了好几次,连门都没进去!那位林娘子现在可是金贵着呢!
何止金贵!听说连宫里淑妃娘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靖王哼,晚了!
这些议论,像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苏沉舟的骄傲和脸面。
他的咳疾,确实越来越重了。没有了我那些土方子的压制,寒毒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在他体内疯狂反噬。夜里咳得撕心裂肺,心肺的剧痛让他整宿整宿无法入睡,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而是他的命!
悔恨,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得他几乎窒息。
他放下所有的骄傲,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去柳条巷。从最初的命令,到后来的恳求,甚至亲自去小院外等候。
得到的回应,永远是紧闭的木门,和门上那块冰冷的牌子。
有一次,他等了大半天,终于看到我背着竹篓采药回来。
素衣!他冲上前,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卑微,跟我回去!以前是我不对!我错了!我向你认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王妃之位还是你的!顾清歌我马上送走!跟我回去!
他伸手想抓住我的胳膊。
我侧身避开,动作干脆利落,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王爷自重。我淡淡道,目光扫过他苍白憔悴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青黑,民妇这里,没有能治王爷心病的药。请回吧。
说完,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当着他的面,咔哒一声,落下了门栓。
那一声轻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沉舟心上。他踉跄了一步,看着那扇紧闭的、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木门,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万箭穿心。
他曾经弃她如敝履的门槛,如今,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天堑。
七皇子痊愈后,宫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名为庆贺,实则有安抚和彰显皇家恩典之意。淑妃特意下了帖子,点名要我出席。
我本不想去。但淑妃派来的宫人言辞恳切,说小殿下想我了,也提到,这是皇上亲口提了一句的恩典。
我知道,这是躲不过的场面了。
宫宴那晚,我穿了淑妃送来的、料子最好但样式最素净的一件湖蓝色衣裙。没有繁复的首饰,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素银簪子。在一众争奇斗艳、珠光宝气的命妇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干净得醒目。
踏入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华清殿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嫉妒的、鄙夷的……如同实质。
我目不斜视,跟着引路的宫人,走向淑妃下首特意为我安排的位置。位置不算特别靠前,但也绝不靠后,显示出淑妃的重视。
刚坐下,就感受到一道极其强烈、灼热又复杂的视线。
抬眼望去,隔着几排席位,苏沉舟正死死地盯着我。他穿着亲王蟒袍,身姿依旧挺拔,但脸色在明亮的宫灯下,依旧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他旁边,坐着盛装打扮、美艳不可方物的顾清歌。
顾清歌也看到了我,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她微微侧身,靠近苏沉舟,似乎在低语着什么,姿态亲昵。
苏沉舟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目光如同生了根,牢牢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震惊(大约是没想到我这样打扮竟也清丽脱俗),有痛苦,有悔恨,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清茶,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很好。
宴席过半,歌舞升平。突然,邻席一位年老的郡王捂着胸口,脸色发紫,呼吸急促地倒了下去!席间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父王!父王!郡王世子吓得魂飞魄散。
快传太医!有人高喊。
场面一时大乱。太医院的人就在偏殿候着,但赶过来也需要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投向了我。
淑妃也急切地看过来:林娘子!
人命关天。我放下茶杯,快步走过去。迅速查看了一下老郡王的情况,是典型的痰厥闭气,情况危急。
扶他坐直!解开衣襟!我沉声吩咐吓呆了的世子。
世子如梦初醒,赶紧照做。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这是救活七皇子后,我特意准备的,里面是几根打磨光滑的骨针。看准穴位,手法迅疾而沉稳地刺了下去。
几针下去,老郡王喉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气声,堵住的痰涌了出来,脸色由紫转红,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好了,我收了针,暂时无碍。送下去静养,按这个方子化痰理气。我又写了个简单的方子递给世子。
世子感激涕零,连连作揖:多谢神医!多谢林神医救命之恩!
满殿寂静。
这一次,是所有人亲眼所见!没有侥幸,没有妖法!只有那几根看似普通的骨针,和那份沉静如水的从容!
啪啪啪……御座之上,传来几下清晰的掌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当今圣上,正抚掌而笑,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好!好一个妙手回春!林娘子医术通神,仁心仁术,当为我大梁杏林之光!
皇上金口一开,等于是为我的神医之名盖上了最权威的印章!
陛下圣明!群臣立刻附和,看向我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敬畏和火热。
就在这满堂赞誉声中,一道突兀的、带着浓烈酒气和压抑情绪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
是苏沉舟。
他不知何时离席,此刻双眼赤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踉跄着冲到我的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素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死死抓住我的裙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以前是我眼瞎!是我混蛋!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求求你!跟我回去!没有你……我会死的!素衣!求求你!
他这一跪,石破天惊!
整个华清殿,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高在上、骄傲自负的靖王苏沉舟!竟然在百官宫宴之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给一个被他休弃的下堂妻下跪认错!
他身边的顾清歌,脸色瞬间惨白如鬼,身体摇摇欲坠,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御座上的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震惊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怜悯的……如同探照灯,聚焦在我和跪在地上的苏沉舟身上。
空气凝固了。
我低头,看着这个跪在我脚边,抛弃了所有尊严和骄傲的男人。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抓着我裙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哀求。
曾几何时,我是多么渴望能得到他的一点温情,一点认可。为了那点微末的温暖,我可以付出一切。
可如今,看着他这副卑微如尘的样子,我心里除了厌烦,竟再无一丝波澜。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我慢慢弯下腰,一根一根地,用力地掰开他紧抓着我裙摆的手指。动作很慢,却很坚决。
王爷,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漠,你弄脏我的裙子了。
苏沉舟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在我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彻底碎裂。变成了死灰般的绝望。
我直起身,掸了掸被他抓皱的裙角,仿佛掸掉什么脏东西。
然后,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一福:陛下,娘娘,民妇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洗礼下,一步步,平静地走出了这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华清殿。
身后,是苏沉舟瘫倒在地的绝望身影,和满殿压抑的抽气声。
宫宴之后,我的小院,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这种热闹,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压迫感。
首先到来的,是北狄的使臣。一个身材魁梧、鹰视狼顾的中年男人,穿着异域风格的华丽皮袍,带着浓重的羊膻味和彪悍之气。他送的礼物也充满了北地特色:整张的白熊皮,成箱的黄金,还有……十个身强力壮、眼神桀骜的北狄奴隶。
林神医!使臣的官话说得生硬,但语气异常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狂热,我北狄狼主陛下,久闻神医大名!狼主陛下有旧疾在身,日夜煎熬!特遣本使,以重礼相聘!只要神医愿随本使前往北狄,为我狼主陛下解除病痛,我北狄愿奉神医为‘天巫’,地位尊崇,仅在狼主之下!黄金美人,草原牧场,任神医挑选!
他拍着胸脯,声如洪钟:我北狄男儿最敬英雄!神医若去,就是我北狄最尊贵的客人!谁敢对神医不敬,就是与我整个北狄为敌!
他带来的护卫,个个眼神凶悍,无声地展示着力量。
这哪里是请,分明是带着强横的威势和不容拒绝的筹码!
北狄使臣前脚刚走,后脚,西戎的使节就到了。
西戎使节则显得更阴柔一些,穿着色彩艳丽的锦袍,眼神精明锐利。他带来的礼物是成斛的宝石、珍稀的香料和一张标注着大片肥沃土地的舆图。
林神医,西戎使节的笑容带着商人般的精明算计,我西戎王陛下,对您仰慕已久。王上深知神医乃世外高人,不慕凡尘俗物。但神医一身绝技,困于这方寸之地,岂不可惜只要神医愿移驾西戎,我西戎愿举国之力,为神医建造最宏伟的医宫!搜罗天下医书药典!神医可广收门徒,将您神乎其技的医术传遍西域!功在千秋!名垂青史!
他压低声音,带着诱惑:况且,我西戎物产丰饶,盛产各种中原罕见的奇花异草,对神医精研药理,大有裨益啊!神医难道不想亲眼看看那传说中的‘火焰花’和‘雪域灵芝’吗
名望、传承、稀世药材……他精准地抓住了医者可能的心动点。
紧接着,南诏、东越、甚至远在海外的扶桑……各国的使节或密使,如同约好了一般,络绎不绝地出现在柳条巷这间破败的小院门口。
带来的礼物堆满了小小的院子,甚至溢到了巷子里。奇珍异宝,晃得人眼花缭乱。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惊人:
封王拜相!
裂土封疆!
倾国财富!
绝世秘籍!
甚至……一国之后!
他们像一群嗅到了绝世美味的饿狼,将我团团围住,眼神热切,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彼此之间充满了戒备和敌意。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小小的柳条巷,从未如此尊贵,也从未如此危险。街坊邻居们吓得门窗紧闭,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我坐在堂屋里唯一的旧竹椅上,看着院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的诚意,只觉得无比荒谬和疲惫。
这些所谓的尊崇、富贵、权力,不过是因为我能治病,能救命。在他们眼里,我依旧只是一件奇货可居的工具。
而那个曾经将我视为草芥的男人……
让开!都给本王让开!
一声熟悉的、带着暴怒和嘶哑的吼声在院门外炸响。
是苏沉舟。
他显然是被这六国使节齐聚的场面刺激得快疯了,强行推开拦路的各国护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几日不见,他憔悴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咳嗽,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看着满院的奇珍异宝,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异国使节,最后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慌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占有欲。
素衣!不要走!你不能跟他们走!他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看清楚!他们看中的只是你的医术!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
真心我打断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阳光照在我身上,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狼狈不堪的靖王,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苏沉舟,你的真心,迟了三年,也贱了三年。
当你把休书拍在我面前的时候,你的真心在哪里
当你骂我土方子上不得台面的时候,你的真心在哪里
当你为了顾清歌一次次给我难堪的时候,你的真心在哪里
现在,你快要死了,才想起我的‘真心’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也颤抖得更厉害。
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辩驳的声音,只有痛苦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咳嗽。
你的真心,我指向院子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宝,指向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充满野心的目光,和他们开出的价码相比,一文不值。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苏沉舟。他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血,身体晃了晃,眼神彻底涣散,充满了灰败的死气。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终于在我面前,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可惜,太迟了。
我没有再看崩溃的苏沉舟,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各怀心思的使节。
诸位,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承蒙厚爱,素衣惶恐。但素衣只是一介乡野医者,所求不过一方清净,治病救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非我所愿。诸位请回吧。
说完,我不再理会院中众人各异的神色,转身走回屋内。
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将所有的喧嚣、贪婪、悔恨、泪水,都隔绝在了门外。
柳条巷的小院,终究是住不下去了。
六国争抢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暗流从未停止。苏沉舟的纠缠也并未断绝,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变得更加疯狂和不顾一切。王府的护卫甚至开始暗中围住巷口。
京城,已成了是非漩涡的中心。
我决定离开。
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天还未亮透。我换上了最旧的那身粗布衣裳,背上小小的包袱——里面依旧是那几件旧衣,几本破医书,一小袋草药种子。淑妃赏赐的金银,我只取了很少一点盘缠,其余的,连同那些六国送来的珍宝,全都分给了柳条巷里真正贫苦的街坊。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晨雾清冷。巷子里空无一人。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地停在巷口。赶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是城西车马行里最老实本分的一个车夫,我提前雇好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我几个月短暂安宁的小院,然后毫不留恋地走向马车。
林素衣!
一声凄厉的、带着血味的嘶喊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苏沉舟!
他竟然一直守在附近!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形容枯槁,衣衫不整,赤红着双眼,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试图抓住我。
别走!素衣!求求你!别走!我把命给你!我把靖王府都给你!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求你别走!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靖王的威仪只剩下一个被病痛和悔恨彻底摧毁的可怜虫。
车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心中连最后一丝厌烦都消散了,只剩下彻底的漠然。
苏沉舟,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让开。
不!我不让!他张开双臂,状若疯癫地拦在马车前,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休想离开!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他的偏执,令人齿冷。
我叹了口气,不再看他。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猛地一甩鞭子:驾!
马儿吃痛,扬蹄向前。
苏沉舟竟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马车扑了上来!
王爷!他身后远远跟着的王府护卫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冲上来。
车夫也吓白了脸,死命勒住缰绳。
马车在距离苏沉舟不到半步的地方惊险地停住。巨大的惯性让车厢猛地一晃。
苏沉舟被冲上来的护卫死死抱住,他挣扎着,嘶吼着,绝望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不让我死在你面前……素衣……你好狠的心……
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弯腰,径直上了马车。
走。
车帘落下,隔绝了他那张涕泪横流、写满绝望的脸,也隔绝了京城所有的喧嚣、算计和不堪。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驶向浓雾弥漫的城门。
车帘落下时,我看见苏沉舟在雨幕中追来的身影越来越小。
他跑得踉跄,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徒劳地挣扎。
护卫死死拖着他,那身曾经象征无上尊荣的亲王蟒袍,此刻沾满了泥泞,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狼狈得刺眼。
素衣——!
他的嘶喊穿透雨幕,带着撕裂心肺的绝望,追着马车。
那声音,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怀里那本破旧医书的粗糙封面。书页间散发出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药的陈旧气息,莫名地让人心安。
车夫沉默地挥着鞭子,马蹄踏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车轮骨碌碌地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声音单调而清晰,像是将过去的一切都碾碎在身后。
城门在望。雨中的守卫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这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便挥手放行。
马车穿过幽深的城门洞,将那座金玉其外、却也埋葬了我三年痴傻和数月喧嚣的城池,彻底抛在了身后。
车外,是开阔的官道,两旁是笼罩在雨雾中的田野和远山。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而冷冽,带着泥土和草木被雨水冲刷后的干净气息。
车夫瓮声问:娘子,往哪个方向去
我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在雨中蜿蜒、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
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