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到分岔路口
三月春寒乍暖,细雨蒙蒙洒下青石巷,苏锦瑟双目睁开,瞳孔中映着泛黄床顶与帷帐残影,心头激起一阵晕眩,好似自秋夜归来,跌回了往昔光阴的水面。
破旧木窗微开,杏花柔香透进房内,与身下被褥发出的淡淡檀香交织,恍若一缕温柔,为苏锦瑟茫然的意识带来片刻喘息。
她抬手拊心,掌心冰凉,脑中却纷至沓来前世的画面:淮安王府的雕梁画栋中,她着黛色襦裙瑟瑟提笔,身旁的顾远山步履从容,眉目沉静而疏离;魏氏病重卧榻,她不肯离去,母亲最终苍白指尖于她手心一抚,柔声说道:锦瑟,莫要委屈自己。
再睁开眼,眼前竟是那间由魏氏留下的小小卧房,檐下雨滴断断续续,好似一支曲未尽的前缘歌谣。
锦瑟你醒了院中传来丫头春杏怯生生的声音,是带着关切的犹豫,如春泥中初放的小草。
苏锦瑟微顿,下意识将眼角泪意抹去,温声应道:春杏,我醒了。……今日几时了
春杏一边掀帘,步履轻快地进屋,明亮的眸子中燃着几分安心:辰时刚过不久,姑娘昨夜干活很晚,奴才想着不打扰你。外头的糕香刚蒸起呢!
这声音里没有王府冷淡的规训,没有姐妹们嘲弄的藏锋,只有一份家常的温柔与心安。
她忽觉一切恍如隔世,明明不久前她还在顾远山身侧,忍受着高门府中旗鼓暗战,为了那点虚无的体面和赞许,让自己沉入冰冷,渐渐迷失了真正的模样。
苏锦瑟垂下眉眼,指尖细细描摹被子的暗纹,心头有某种难言的悸动渐渐燎原。
今日雨细,糕点铺恐怕生意清淡。春杏捏了捏袖口,担忧地看向苏锦瑟,要不我们歇一歇反正母亲留下的积蓄,姑且还能撑些日子。
苏锦瑟闻言,淡然一笑,却不再像以往那般顾虑家底优渥与否,只道:不妨,雨日糕点更觉温软可口,再说……娘的心思,本就盼着这间小铺子能撑着我们过下去。她声音轻柔坚定,像点燃了沉寂屋檐下的一盏明灯。
春杏的目光流转,有几分钦佩,却也难掩忧心:可是林秀才家里最近也不宽裕,往常娘说要多为秀才攒些嫁妆,如今……
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苏锦瑟轻声打断,目光清亮地望向窗外蒙蒙烟雨,不再是旧日那个只以婚姻、家族为天命的懦弱女子。
她忽而起身,屋内一阵细微波动,素净青裙拖曳着地面,显出端庄又优雅的身姿。
她脚步迈出卧房,雨丝映进巷口,无声地洗净了过往尘埃。
小院门扉吱呀一响,有邻里婶子隔巷招呼:锦瑟,昨儿新制的杏仁酥真是极好的手艺,今日还卖么家中小孙正馋着嘴。
小小糕点铺后门尚未启开,巷尾已聚起三两撑伞趁雨来买糕的妇人,热闹喧闹,市井烟火气喷薄而来。
苏锦瑟扬声回应,脸上浮现温和笑意,心里却泛起异样的充实:阿婶,这就拿来,你稍等片刻啊。
她转身入内,手指飞快将蒸笼掀开,清甜香气扑面而来,带着米粉与果仁的濡润。
春杏,把那批枣泥酥也一并拿出来,今日雨凉,这款最合适。
春杏眼里惊讶闪过,察觉了自家姑娘的不同,却无法形容,只觉得这份从容,比以往多了一分自己曾羡慕却未曾拥有的平静力量。
生意正忙,门外忽有飘进淡淡书卷气。
一柄油纸伞在雨中驻足,伞下人影影绰绰,斯文衣衫贴着细瘦骨架,一双眼眸温和明澈,正望着苏锦瑟。
锦瑟姑娘。林时清的声音如雨丝般细密而温润,他略带羞赧,却仍执意而来,母亲昨夜咳得重,是我不小心打扰你们了,今日来致个歉,也顺道拿糕点回去。
苏锦瑟侧首,见他伞下露出半边温厚的侧脸,眉间的忧色宛如雨中轻愁,心头一阵莫名的安稳。
她记得前世,是自己拼尽全力脱离寒门,步入淮安王府的高墙大院;她一次次将林时清的好意、同窗炊火,甚至魏氏临终的寄望都丢在身后,只为了那些虚空无用的浮荣。
命运宛如一盘棋,前尘已定,今生却得重来一遭,这一刻的权衡取舍,便是她真正的分岔路口。
小林兄,多谢你来看望。苏锦瑟笑意盈盈,接过他手中瓦罐,你娘身子要紧,糕点不够还可让春杏再送。
林时清怔了怔,低声道:其实,每回吃你做的点心,我娘总说,这世上若能有个像锦瑟姑娘这样贤淑姑娘做媳妇就好了。他话音一顿,耳根微红,旋即又显出少见的认真和坦然。
巷口风雨微歇,两人立于檐下屋檐间,细雨洗净尘埃,周遭却早有流言窃语。
有人咕哝议论:唉,王府的姑娘如今守着这寒酸小铺子,也不知日后如何打算。偏生那林家穷书生倒是真心诚意,要我说,锦瑟长得好看又贤惠,哪里不是良配。
往日,这些流言总让苏锦瑟焦灼、无措,如今听来却波澜不惊,她反倒觉得这些人情语句,实比王府宴席上的浮华应酬真切得多。
林时清微笑,自信坚定地说:锦瑟,你不必理会那些闲话,你若愿意,无论日后有多难,我……总会陪着你。
这一句话,胜过许多华丽誓言,温柔如水,落在孕育新芽的土地上。
苏锦瑟心头微颤,突然有些想笑,她明白,前世她穷尽委曲求全、步步低头,不过换来一句悔不当初。
这一世,她要的不是旁人的眼光、父亲的门第权势、夫妻之间的表面应和。
她要做的是,堂堂正正地活在清明烟火、糕香茶热中,用自己的手与心,换来温暖和自由。
她定定看向林时清,递出一盘新制的杏仁酥:你娘若爱吃,今年新出的桂花糖心也多做了一些,你一并带回。
林时清微愣,恍若不敢置信地受了,却见少女眸中光芒流转,骤然明亮如晨阳穿透薄雾。
忽有风松松地过,院门外一个人影蓦地闪现,苏父身着青灰大氅站在雨中,神情略显僵硬与犹豫。
他本应威严如松,如今却仿佛失了往日笃定,只是望着苏锦瑟被春光簇拥的模样,有一瞬间的茫然。
锦瑟。淮安王嗓音生涩,并未带来往昔高高在上的决断与冷漠,反倒带着一种踌躇和探询。
春杏见状有些发慌,忙将糕点小心收好,低声唤道:姑娘……
苏锦瑟却不退避,只淡淡回望父亲,眉间平静无波。
这一刻,她忽觉,自己已不再是那个一心拧巴着要入王府、苦苦乞求父爱母爱的无助女孩。
人生再起,王府不再是她的归途,这间烟火小院和手中的糕点铺,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父亲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她一字一句,声音柔和而有力,如一叶新生绿意破土而出。
王爷愣住,良久方低声道:锦瑟——你若有难,终归是我的女儿,总能回王府。
这句迟来的温情,如同氤氲雨气下迟开的春花,带着一抹复杂与无法触及的遗憾。
苏锦瑟莞尔一笑,不再热泪盈眶,她轻声答:多谢父亲厚爱。女儿自知所往,今后自会照顾好自身。
林时清于旁侧默然注视,眼里有如释重负的欣慰。
巷外雨已停歇,天光渐明,糕点香气氤氲在整条巷子,仿佛为苏锦瑟新的人生,铺展了一条温柔又无畏的路。
而她心中那个岔路口,终于在重生这一天,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摘下一朵新杏花,放进糕点盒中,回身笑望众人,素手挑开了命运新篇的门扉。
雨后的天光愈发明亮,仿佛预示着属于她的春天,正缓缓展开。
第2章:
不再认亲
苏锦瑟推开糕点铺那扇老旧木门时,春雨正断续飘落,巷尾的杏花在檐下堆起一小簇淡粉色,空气中弥散着湿润与新泥气息。她挽起袖子,走进被母亲无数次擦拭过的铺里,案板光滑温润,木橱深处藏着孩时倦怠午后的面点香气。屋内灯影明灭,映着她清冷决绝的眸光,比昨日分明多了几分坚定。
巷口忽传来沉重的马蹄声。袍服鲜明的家丁不合时宜地闯入这份烟火气里。他们下马,整齐列队,头顶黑伞,灼灼围视。为首那人面色冷肃,拱手高声道:苏锦瑟小姐,在下受淮安王命,特来恭请您入府。一时间,窄巷里连青石上的积水都仿佛停滞。
苏锦瑟站于铺前,裙摆微湿,神色坦然;腰杆比前世任何时候都挺直。她静静望着那道熟悉又冰冷的王府家徽,心头一阵说不清的凛冽泛起,却已不再发抖。世上的亲缘,能被拿来交换门户算计,她有过一世的心酸足以抵挡。
小二在后堂偷看,低低道:锦瑟姑娘,王府大爷亲自来了,您可......他欲言又止,声音颤微、神态慌张,却没敢靠近前去劝。苏锦瑟反而笑了,她径直迎上那些目光,柔声道:劳烦带话王爷——我生自这条小巷,归处只在母亲遗业,承蒙错爱,不必再寻。
家丁先是愣住。他许是多年未见有人敢断然拒绝王府,尤其是个弱女子。对方顿了片刻,仍努力维持仪态:小姐,王爷思女心切,您若执意不归,于礼不合,街坊亦将侧目。不如随我们先入府,再做决断。话语含着胁迫,连春雨都似被这份权威压弯了枝头。
苏锦瑟却温和一笑,把身后那扇漆着魏记的木门掩好。她道:世人如何议论,于我有何妨魏记乃家母苦心,守得起也,丢不得。请诸位回禀,只说我苏锦瑟今世愿做庶民,不求王府荣华,不认亲情虚礼。她并不提高声音,却句句落定,像点在泥里的雨珠,分明且澄澈。
雨下大了些,有冷风卷裹路旁树叶,簌簌洒洒。苏锦瑟静立门前,衣袂飘然,却满身倔强。家丁再坚持无果,只能带着些许惊怒,拂袖而去。巷口人头涌动,旁观者三三两两开始议论,有好事者悄声说道:这便是王府丢下的血脉怎的敢就这样不认亲不过,她们的声音只是风里微响,再无半点能撼动她心志。
苏锦瑟转身回屋,察觉案上还放着一笼刚蒸好的桂花糕。屋中暖意与桂香交融,好像魏氏温柔慈爱的叮咛绕梁未散。她拾起一块,唇角浅笑,却并不急着入口。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细碎脚步,一抹书卷气息随风而入,是林时清略显局促的身影。
锦瑟姑娘……林时清立于门槛,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声劝:刚才王府来人,我见你拒得果断……但若因此得罪贵门,怕你独自受苦,实在不忍。窗外雨声淙淙,他的眉眼纯净坦荡,薄布衣衫沾了些湿润,却也像极了三月新柳,柔中自有坚持。
她放下糕点,认认真真地看了林时清很久,嘴角带了真诚的笑意:林公子,你可知前世的事林时清愣住,摇头不解。苏锦瑟轻声道:倘若我进了那个门,便数十年在高墙内,困锁一生;外间人只当富贵殊荣,内里却无半点温暖。今生有幸得‘重头来过’,我怎肯再将自由交于人手
林时清望着她,心头掠过未解的微痛。他咬咬牙,定定道:你若不愿,他们便怎也不能逼你。独是……我在一旁,无大能耐,如有危难,愿与姑娘共担。说罢,语塞又羞涩,面色微红,讨巧地递来一块他自做的糯米团子。
她略有动容,看着那团子,突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亲情、爱情,不过是有人肯与己分担风雨。她不再说话,只用笑回应——不是软弱的讨好,而是泛着挣脱后的坦荡欢快。
当晚,铺中灯火明亮。苏锦瑟独坐案旁,摊开账册,一笔笔温心记着魏氏留下的细微生计。雨还在落,却不再是某种压迫和束缚,反而像是替过往洗净了苦涩与怨愁。窗外巷灯昏黄,街头的议论渐息。铺子里,有林时清送来的书信和糕食,有母亲笔迹里留存的慈意,还有她胸口那颗倔强温热的心。
夜深,王府私下送来第二道口信,有家仆偷偷塞进小窗:小姐,王爷实在挂念,只愿你三思……苏锦瑟未拆信封,只把它轻轻推入香炉底下,任信纸渐渐吞噬于余烬。某一刻,她忆起前世苦苦守望王府一纸答疑、朝朝苦盼为女的心迹,再联想到今夜果敢挥别,心头如澄彻碧水泛起一线暖意——自己终于为自己主张一回。
清晨,雨过天晴,苏锦瑟推门扫街。邻人纷纷来看那拒认王亲的奇事,议论声中或佩服、或伤感。她神色不变,扫净门前积水,把刚出炉的桂花糕、蜜枣酥一一摆上柜台,生意比往日还好。有人买糕时低语:苏家姑娘不进王府,倒更像个正经的本地人了。她浅笑不语,将找零递到对方手里:只愿小铺安稳,余生自在。
日后,有王府的老嬷嬷三番五次来劝,都被她以不同巧言婉拒。林时清总在门外等候,偶或帮她搬米挑水,偶或于夜晚帮着点灯织书。街坊笑谈两人气味相投,苏锦瑟听在耳里,笑意温浓,从不再逃避这份简易的欢喜。
而远在王府深宅,淮安王握着手中旧信纸,字迹一行行,想起昔日女儿软声问安与细心持家,无言良久。他的心房里,门第富贵与天伦亲情第一次发生错位。曾以为断了这段父女缘,他就能安享清净;偏偏在一室寂然里,愈发觉得四壁生寒,那旧时暖灯只余人影渺渺。
夜半,京城闹市里魏记糕点铺的灯盏仍旧微微亮着,飘出的桂花香气与檐下余温交织。苏锦瑟合上账册,起身熄灯,将母亲遗照安放于案边,心底安然无波。世道森严,人心自有高墙低谷,她却只认清自身脚下的路,在浮华人潮间寻得一方自在天地。
街角有风,杏花又落一瓣,在月光下盈盈白亮。苏锦瑟拉上木门,轻声自语:今后再无枷锁与虚礼,只为自己活一场。房中悄无声息,却像有谁温柔回望。她顿了顿,终究只是笑,走进新一天的晨曦里,去迎接下一个未知而丰富的春天。
第3章:
糕点铺记事
清晨的市集还浸在昨夜微雨的潮润里,青石街面反着天光,巷尾的杏花一夜间更妍了些,带着骨朵稚嫩的香气,扑进苏锦瑟的糕点铺内。
她提着新换的砂锅,小心揭开门前木牌,那块写着锦瑟点心的小匾额沾了一夜露水,笔锋经过旧岁月,却多了今日的坦然。
姑娘,今要做哪样糕后堂的阿宝带着梦未醒的惺忪,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苏锦瑟已备好食材,急忙拢了拢手中的围裙。
今日试做新制,鸳鸯酥与桂花糕各两屉,杏仁豆花做一碗,等林大哥来。苏锦瑟笑着吩咐,眉宇间无波无澜,却有了前世从未有过的自在。
她熟练地和面、撒糖、裹馅,没有一句闲话,只有指尖触及案板时传来的微温。
阿宝帮忙升起蒸笼,屋内氤氲水汽,窗外传来邻居挑担经过的吆喝声,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铺子尚未开门,街巷已有零星路人驻足,熟客赵嬷嬷站在门口张望,一看见苏锦瑟,便笑着攥紧布巾进门。
小锦瑟,昨儿桂花糖米糕卖完得快,今日可多做了些赵嬷嬷眉开眼笑,热络里带着几分朴素关心。
苏锦瑟递给她一小包新出锅的糕,多谢嬷嬷挂念,今日刚蒸好,还有几样你未尝过的新点心。
赵嬷嬷接过一块,咬下去软糯香甜,眉头直跳,你这手艺越发见长,当年的老魏氏若见着,也该宽怀了。
一时老铺里只余几缕谈笑,门外新客渐渐汇集,摊前的花布上摆着一摞摞刚切好的点心,颜色温润,是不声张的安稳生活。
正当苏锦瑟忙碌时,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堂外响起,锦瑟,今儿生意好似比往常还热闹些。
她抬头,只见林时清站在雨后微湿的巷口,一身浅青短袄带着书生寒门的旧气,但一双眸子清澈明亮。
都是邻里照应,哪来什么生意兴隆苏锦瑟莞尔,将备好的豆花盛了一碗递过去,林大哥昨夜可休息得好
林时清接过碗,带着些微窘迫地低声回道,昨夜温书至子时,想着你今儿要早起操持,特地来帮着劈柴挑水。
哪敢劳烦你堂堂举人胎里带的手,嫂子定要念我使唤你罢。她嗔笑一句,却没拒绝他递来的温厚目光。
林时清无声地笑了,眉眼温润,我母亲常说,有手本该替邻里做事,锦瑟姑娘你不弃我家寒微,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屋内气氛变得明朗许多,糕点铺外的杏花也像听懂了什么,悄悄洒落几瓣粉白花雨。
正午将近,三四位新面孔进了铺子,是镇上酒肆来的管事,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掩不住嘴角的轻蔑与试探。
听说你家桂花糕甚好,能否留些送府里带头那中年汉子开口时,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讽刺里藏着一丝轻慢。
阿宝本就怕生,下意识地往苏锦瑟身旁一靠,眼望着那几个自持身份的来客。
苏锦瑟站到柜前,分毫不动声色地回道:糕点有价有量,若是现买小女自当奉陪,若要账面赊欠,还请先结清往年的茶钱。
众人怔了一下,有两个稍年轻的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素来温吞的魏家女,如今竟不卑不亢,言语中带了三分冷静与狡黠。
带头管事脸色沉了沉,讪道:你小姑娘可认得咱们是谁府上有人说句话,你家这点产业还能保得住
阿宝闻言,小脸煞白,抓紧了苏锦瑟的衣角。
苏锦瑟却只是把桂花糕往前一摆,淡淡道:无论是谁,买点心便是客,论买卖自有行规,若觉不妥,巷尾顺义居也有桂花糕。
带头管事一时语塞,只能重重哼了声,终究没再胡搅蛮缠。
目送他们离去,阿宝压低声音道:锦瑟姐姐,他们......要是去王府说你坏话,咱们——
苏锦瑟回身,轻摸她的发顶,你记着,这店是娘留下的,我们只需做得正,一切自会有出路。
林时清站在门边,目光里多出几分钦服与心疼,你向来柔和,今日这般……想来是心里有了依仗
苏锦瑟扬眉莞尔,我有娘的缘法,有自个儿这双手,再有邻里如此,多大难处总熬得过。
林时清低头轻笑,苏锦瑟心里一软,说不清是因他的笃定,还是因自己终于为自己而活。
午后小雨初止,店中糕点几乎都售空,新客多是回头生意,还有几个是院子里的小孩,攥着零碎铜钱来买一块豆糕。
她俯身为孩子包好糕点,孩子怯生生地问:姐姐为什么总笑呢
苏锦瑟怔了会儿,摸了摸他的发顶,因为今天天气好,花也好,人也好。
孩子拿了糕点跑远,杏花瓣纷纷落下,落在案上,也落在她心间。
她回身收拾案板时,窗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有王府的家丁步履匆匆而过,巷内百姓都静了下来。
但王府的脚步声只是一阵,很快消散在东街的尽头。
阿宝松了一口气,锦瑟姐姐,他们这回不是来找咱们的
苏锦瑟摇头,神色淡然,王府的路与咱们无关了,咱们只看自家的天色。
林时清也笑,只看自家的天色。
夕阳落到了糕点铺青瓦屋檐上,柔絮光线与炉火交融,整个铺子弥漫着淡淡的温暖香气。
她静静擦净最后一个蒸盘,窗外传来邻居婶子的说笑:锦瑟这孩子有出落见长啊,也不知将来谁家小子有这份福气。
苏锦瑟抬头望向门外,落日正好映在对面屋檐下两串风铃上,铃声清脆,带着未尽的余音。
她忽觉心头宽阔,仿佛有一条新的路,自脚下缓缓延展开去。
门外杏花已落半树,新的花苞正悄然酝酿,将在不远的晨曦中再次盛开。
她将糕点铺的门扉轻轻合上,心里只有一句话:今日尚好,明日可期。
第4章:
邻家秀才
巷子褪去夜色,天光未亮时的静谧,还残留一丝细微的薄雾和昨日糕点铺内甜香的气息,让清晨许多琐碎的脚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苏锦瑟推开铺门,迎面椿树下打完水回来的阿宝递来一壶温润新茶,勉强笑着道:锦瑟姐姐,昨晚林秀才回信,说今日又来帮忙修门呢。
让他别累着。苏锦瑟接过茶壶,嘴角含着一丝浅笑,却分明是打心底的安然,和平日市井闲话的笑意截然不同。
隔着细雨残留的晨风,铺外一抹青色身影自梅树下缓步而来,肩背挺直,书卷雅气被晨曦托着些温柔——林时清的影子倒映在半掩木窗上,敲门声清清落落:锦瑟姑娘,可方便开门
苏锦瑟点头,衣袖不自觉抹了抹门框上的灰尘,语气清如晨水:林公子进来罢,今晨第一炉桂花糕已出屉,我尝着比昨日更软绵,你肯来品品味。
林时清一笑,抬手虔诚地抖落袖口雨珠,道:能得锦瑟姑娘信任,是林某之一幸。
早晨的市井还不热闹,铺内只有案上洁白的粉面,碗中温润的莲子,窗棂上悬着苏锦瑟亲手绣的团锦帘,淡黄色的,却无端胜过外头阴湿的天。
阿宝贴心地退到后堂收拾,给二人留下清清静静的空间。
上回你说想新制莲蓉馅,我昨夜尝试了新法。苏锦瑟拆开小瓷盏,一块圆润细腻的糕点带出淡淡清香,若不嫌弃,替我尝尝。
林时清并未推辞,拾箸夹了一块,细细品咂,微微一笑:入口糯却不腻,莲心有点清涩,倒添几分回甘,无怪日头未升,便叫我记挂。
苏锦瑟低头小小地笑了,下意识卷了卷袖角的绣花,像是不愿露出太多心事,也像是怕羞:你若喜欢,我明日多做两屉。
窗外有飞鸟扑扇翅膀掠过巷口,引得孙婆婆提篮经过:今儿个巧,林秀才又来铺子啦锦瑟丫头有福气呢——
苏锦瑟忍不住朝巷外看一眼,却只见晨光淡淡,林时清认认真真将桌案一方磕得平整,语气温和:锦瑟姑娘如今自立门户,铺子井井有条,教我每次路过都敬佩。
都是母亲打下的底子。苏锦瑟静静点头,指腹摩挲着案上的竹签,她常劝我,不必仰望旁人。
风转处,铃铛轻响,门口突然传来几个少年吆喝:锦瑟姐姐!还收不收铜钱换糕点啊
苏锦瑟回以笑颜,亲自递出三个糯米团,换来孩子们一阵欢呼,巷尾杏花落在阶下,也似为这些清浅人间烟火点头。
一阵子,林时清帮着她整修门槛,却突然低低问道:锦瑟姑娘,近日坊间盛传,王府大爷还要再来
苏锦瑟神色平和:若他真来,便只说这里姓苏,与王府再无瓜葛。
林时清凝视了她片刻,忽的咔嗒一声,将歪斜门轴安好,有些激动,你如此坚韧,已与京中的世家千金大异。
她本想一笑带过,却想起过往噩梦一幕幕,于是顿一顿,正色道:上辈子的错,今生要自己摆正。林公子,若你愿共我守这间小铺,无论柴米盐油,还是风雨阴晴,我都甘之如饴。
他呆了一瞬,又郑重起身递上一枚刻着清字的玉佩,是他唯一的家传之物,苏锦瑟,你可愿与我结为连理
空气静了片刻,只余堂前的桂花油然扑鼻,苏锦瑟伸出指肚,将玉佩轻轻接过,那一刻指心灼热,像要点燃所有灰暗的夜。
窗外阿宝正好端着碗出来,见两人模样,喜滋滋把手中新切的杏仁糕递上前:姐姐,今儿个试做得好,林哥哥尝一块,和锦瑟姐姐做个好兆头!
她的话天真直白,却让两人不自觉地莞尔相望。
临近中午,小巷渐渐热闹,苏锦瑟收拾案台时,却见巷口忽有贵气盛服的仆人踱步而来,远远停在铺门对面,似在暗中打量。
林时清只是淡定帮她砌炉换炭,低声道:我在,莫怕。
苏锦瑟轻轻点头,转身收拾新制点心,脸上淡然自若,比任何王府门客都多了一分尘埃不染的自在。
午后,不知谁在外头叫嚷几声:世子爷选亲,往王府去啦!巷口顿时人声鼎沸,连带着有人探头打探苏锦瑟的神色。
阿宝咬着嘴唇紧张地看她,低声道:要不,我们躲一躲
苏锦瑟只是温柔一笑,既笃定又平静:我这般日子,已是心安。
门外的喧哗渐行渐远,空气中多了些桂花新蒸的湿润与香气。
林时清突然脱下自己的旧外衫,替她拢住肩膀:苏锦瑟,以后无论风雨,我都替你遮一遮,也叫你只管开门做糕、守好铺子,不必再受过往羁绊。
她看着他,忽觉眼眶一热,却只是淡淡一笑:林时清,我们就这般过罢,平凡而不卑微。
两人相视,眸中都藏着迟来的暖意和怦然心动。
黄昏降临时,糕点铺前桂影斑驳,一对燕子忙着在檐下修巢,苏锦瑟与林时清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天色渐暗,彼此肩头也贴得更近了一些。
有人自远处叫卖春花,又有谁在墙头哼着小曲,巷内浮光闪动,带着世俗温柔与烟火欢喜。
这一刻,前世所有辛酸沉溺都仿佛融在桂花香里,被时光温柔包裹。
暮色中,她轻轻拢紧手心——掌心玉佩温凉,仿佛一场新的生活已在悄然开始。
巷尾杏花又是一阵纷飞,落在两人肩头,给清寒岁月添上第一抹惜暖柔情。
而铺角那盏孤灯未熄,静静照着锦瑟和林时清的影子,镶嵌在这烟火尘世中,再不惧往事、也不问浮华。
天色微暗,店门未关,未来的光景正徐徐铺展,仿佛连风都甜了一些,却不知又有何新章,将在这一夜悄然推开。
第5章:
拒高门再来
春日的阳光才斜睨着巷尾,锦瑟点心铺已是热闹纷纷,不同于往日的温润静谧,今日气氛中似有一丝暗涌,连沿街晨练的老人也多蹲在巷角,眼中藏着欲言又止的光。
门楣下,阿宝忙着将刚出炉的鸳鸯酥端上架,手指都烫红了也舍不得松开,嘴里嘟囔着:这两天怎么铺子门前总有陌生人绕来绕去的,姑娘小心些。
苏锦瑟没理会,低头细细切开一例桂花糕,淡黄的糖霜与细腻的糕体交叠,像极了她方才整理内心的静默与清明。
忽然,一道深蓝衣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金线云纹在胸前沉静闪动,是王府下人惯有的装束。
那人并不急着进门,而是敲了两下门柱,沉声道:苏姑娘,世子爷请您叙上一叙旧情。
阿宝刚要打发,苏锦瑟已放下糕刀,抬眸淡道:不必劳烦,劳驾回去告知世子,我已无心高门旧梦,这里桂花糕尚热,他若爱尝,日后可以常来买。
下人愣了一下,仿佛没料到这样云淡风轻的回绝,反倒更难进言,再三退下时,忍不住回头望她一眼。
巷口有把油纸伞轻撑——是林时清,他衣角带着凉意,朝苏锦瑟一点头,手里还拎着两本文稿。
锦瑟姑娘,今日可曾安好林时清的嗓音恰好盖过议论的飘风,温厚得如同春日暖雨。
苏锦瑟朝他微微一笑,不带一丝迟疑,只道:很好,有些人想着高处不胜寒,我自安于脚下泥土,倒也自在。她的声音不大,落在众人耳里却分外清晰。
话音未落,门外已聚起一溜看热闹的邻妇,小二匆忙搬条凳子挡门,阿宝拉着锦瑟袖角紧张低语:世子这几日三番两次派人来,连王爷府中也传了话,真不怕
阿宝,一段因果未了,越早断越好。苏锦瑟慢条斯理地洗了手,转身挑起一盒点心递给林时清,劳烦秀才哥哥送到杏花堂,让他们今日莫忘结账。
林时清点头,接过糕盒,恰逢镇上牙婆带着两个身着锦衣的丫鬟快步而来,眉开眼笑道:锦瑟姑娘,王府那边可不止一次张罗,今儿特吩咐奴家,请姑娘务必进府……
还未说完,铺子外已有人撩帘闯入,竟是王府大管事周福,他手捧金袍玉带,神情半敬半怜,道:苏姑娘,世子爷亲手为你裁了新衣,还说姑娘素来孝敬持家,是世子妃的不二之选。若姑娘有何委屈,府里一定给你公道。
店内外一时鸦雀无声,举目皆是注目于苏锦瑟的一举一动,仿佛她真的握着通往锦绣前途的钥匙。
苏锦瑟却只拂去指上糕粉,眸光平静如止水,缓缓开口:春日新衣我有母亲留下的,孝敬也只需献给至亲。
有劳管事一片好意,但世子妃的位置自有贵人可配,我这小小糕点铺,怕沾了贵气撑不住。
门外看热闹的众人见她如此坦然,竟生出几分敬佩,低语声四起,又有不明情由的惋惜。
管事还要再说,林时清已经微微拱手、语气和缓但坚定道:周管事,锦瑟姑娘自有打算,劳烦你回禀王府,再三过问,才失了咱们民间的清宁。
周福见无可劝说,只得留下锦盒衣带,深看苏锦瑟一眼,退至巷口许久方离。
尘埃落定,阿宝这才险险松气,吐舌道:他们可真不死心,难道还会绕着我们铺子闹不成
道不同不相为谋。苏锦瑟拣起掉落桌边的糕屑,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走得再近,也走不到一块儿。何况——那些高门大院的规矩,本就不是给寻常百姓预备的。
院里杏花正好盛放,落瓣随风铺了一庭院,林时清慢慢把点心盒揣好,低声而郑重地对她道:锦瑟姑娘,这番勇气,令人敬佩。可你可曾想过,今后便真的再无王府可依,只靠自家手艺打拼日子,旁人指点议论少不了,你可后悔
苏锦瑟睫毛轻颤,抬头灿然一笑:我早想明白,要靠自己走得踏实。世子府里的锦衣玉食,从不是我的归处。倒是这锅灶,这点心香,才让我心安。
林时清眼里闪过柔光,只道:若你不弃,这世上最难的求学路、最苦的寒门,我愿陪你一起闯。
一语出口,院外晨风恰好将氤氲的糕香送远,有片杏花悄然落在两人脚边。
天色渐高,巷口忽然守着几个素净衣裳的妇人,她们一边用帕子捂嘴,一边议论得格外高兴。
偏她就是不进王府,也不寻高枝,比前世那样死心塌地可畅快多了!
可不是——上一回只会低头受气,如今眼里全是光亮。
说不准哪天就嫁了这秀才,铺子她还做得红火呢。
苏锦瑟抬手收敛笑意,轻声吩咐阿宝去后堂,然后温柔问林时清:你今日可有课业要忙
林时清笑着摇头,将书卷摊在柜台,顺手帮她整理起糕点盒子,语调温和:读书之余,最喜欢来这儿搭把手。世事扑朔,我只盼明日天晴,你我都能心静如水。
两人并肩而立,朝晖照在苏锦瑟额角,微微发光,仿佛此刻隔绝了尘喧,只剩下自家安然的小天地。
日渐午时,巷中忽传来王府车马西去的动静,连青石板上的马蹄声都带着一缕不甘与困惑,似在感叹某段姻缘已然落幕。
同一时刻,王府内庭。顾远山披着玉色衫襟,站于槛外,眉头微蹙。
就这样被她断得干净他问管事。
周福颤声答道:世子,苏姑娘态度极其坚决,半点回转余地都无。
顾远山抬手,指节摩挲着玉扳指,神色复杂,眼底盛着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难解。
原来如此轻易便被弃了……他喃喃道,目光飘向远处云起如墨的天边。
王府的堂内,淮安王久坐不语,案上茶已冷,他像是忽然意识到,女儿原来一直离自己那么远,心头却空落落的。
外头忽然传来侍从低声禀报:锦瑟姑娘已退回世子所有厚礼,并言自持小业,不依高门。
淮安王沉默须臾,低低叹息,端起冷茶细品,想起往昔锦瑟为家中持家理事的光景,心头生出一阵莫名的寂寥和悔恨。
日暮渐沉,苏锦瑟独自收拾糕点铺角落,不远处巷尾人家亮起橘黄灯火。
阿宝小心翼翼探头:姑娘,铺子门栓可要换新的咱们以后再忙,也不怕谁来闹了吧
她倚窗而望,笑意温润清亮:再大的门槛,踏过去就罢了。我只信脚下的路。明日还要做杏仁豆花,阿宝,今晚记得泡好雪芽豆。
青石巷道回荡着她和阿宝慵懒的应答,夜色温柔地将糕香与人语裹成一卷,留给明日清晨新的气象。
只有窗外残余几片杏花,轻落在无人打扰的夜风里,仿佛在无声诉说——尘封的过往已分割,新的生活,就此启程。
第6章:
冰封旧缘
盛夏提早降临京城,烈阳透过厚重的窗纱,在顾家世子的书房地板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只描金的翠玉瓶倒映出新婚的红烛残痕,空气中却流转着陌生的檀香,让顾远山莫名心烦。
外院隐隐传来婢子们窃语的笑声,他眉宇轻蹙,原本想伏案批阅新任通政司送来的文书,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门口响起轻巧的叩门声,顾夫人缓步而入,身着贵族惯用的沉色绣裙,纤长的珊瑚簪子在鬓侧泛着冷光。
世子,她的声音冷淡带着些疏离,午膳已经备好,不知今日可愿同我一同用饭
顾远山收起桌上那只刚拆封的回函,半晌才道:夫人用吧,我尚有公务未了。
顾夫人没有多言,行礼,转身离开,那华贵的裙裾扫过门槛,一派端庄肃穆,却也带着无波的寒意。
安静恢复了,然而那一瞬间的沉沉压抑,让顾远山不得不给自己的笔洗换了新水,好像那些尚未褪尽的往事,会倏然潜入他的一纸行楷间。
他原以为新婚就该春风和煦,富贵荣宠,却不曾想,连徐家小姐都难掩她的无趣与隔阂。
他不自觉地抬头,透过窗棂望向院子,那清晨时分院落里薄雾缭绕,让他无端想起往日王府深院后的小花园。
那里有女子素衣为裳,手执帕子,哼着温软小调,将自己手做的糯米团子端到他书房窗下。
世子,这团子今日加了桂花蜜,您尝尝可还合意她的声音和庭前的石榴花一样温柔。
他记得自己总是扫她一眼,淡淡道:不必了。接着转回书案,对她的好意无动于衷。
可是只有她在,才有那样温润的气息萦绕在案头,没有言说的温情环绕心间。
顾远山捻起桌上的一卷诗赋,字迹秀丽端正,却忽然觉得字里行间透着干涩,像极了他如今清冷的宅院。
午膳时分悄然而过,连腊肉蒸笋都不及曾经淮安王府后厨做的那一碗豆腐羹美味,咽下去又苦又涩。
世子。贴身的老仆秦福子轻声走进,轻轻在他案边站定,王府来送帖子,说谢老太君请您明日午时赏荷。
嗯。顾远山低头,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指腹用力摩挲棱角,却终究无法缓解心头异样。
他沉默片刻,终于问道:秦福子,这府中近来可还有什么不妥
秦福子一愣,老实道:世子,府中新妇端方沉静,只是……后院仆妇们都觉得冷,连年节都无个热闹气象。
顾远山眉头微蹙:罢了。
他走出书房,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穿院而过,府里的树荫下花影憧憧,全然没有往年烟火气。
前世苏锦瑟常常撑着伞替他遮雨,明灿的眼里满是关切,公子,天气冷得厉害,您多披一件。
她会将手中的银簪递上,又会悄悄为他备好热汤与册子,习惯得像一抹温存融进骨血里。
可他那时偏偏只觉得那是理所应当。
如今锦瑟点心铺早在他脑海留下深刻烙印,每每提笔想些雅句,总是浮现她莞尔一笑、明眸善睐。
顷刻间,一团酸涩从胸口泛起——她再不会为他添衣备饭了。
正自沉溺回忆不能自拔,暮色已然落下,天边霞光绯红,贺兰巷新妇传来阵阵笑语。
他停下脚步,只见徐夫人在西院与几位贵女赏花品茶,衣衫耀目,姿色明艳,可那轻言细语中总带着华贵人的隔绝。
她轻轻地用桨叶挑散浮沉,今儿新制一壶梅花酿,只是不知合不合世子口味。
多谢夫人。顾远山覆手接过,拈杯时却忽然想到前世锦瑟给他烹的旧茶,杯底总微带杏仁清香。
他略抿一口,唇齿间尽是药材的苦意,与江南小巷那点亲切温度相守无缘。
徐夫人察觉他神色游移,微笑道:世子公事繁忙,昨日才接到外省书信,劳累也是常事。若有烦忧,不妨说与我知。
顾远山颔首,思忖片刻,温声道:劳夫人挂心。府中一切俱好,不劳费神。
徐夫人轻啜一口茶,声音温柔却不动情感,自幼教养如此,或许我不懂邻巷草木之间的亲热。
她不再多言,举止得体地与诸女闲谈,全然不问夫君内心波澜。
气氛冷清,仿佛隔了一片冰河。
顾远山静立片刻,忽见窗外蝉鸣阵阵,想起锦瑟初学糕点时被糖浆烫红了指尖,还强撑着笑意送他一块杏仁糖。
您若不喜欢,下回我便不做了。她委屈眉眼,指腹微烫,却总是体贴地问。
无妨,下回记得小心。他总是这般淡淡应付,甚少关心。
可今夜想来,那份笨拙又勤恳的温柔,竟然如夜色温柔地将他整颗心包裹,叫他想要狠狠握住,却早已脱手。
夜色覆下,内院灯火次第亮起,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烦闷,步出宅院顺着小路慢行。
院墙外有桂花正盛,远远地飘来阵阵香气,他止步凝望,恍若隔世。
世子还未歇吗秦福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
顾远山点点头,低声道:数年了,老秦。你可还记得王府里那丫头……苏氏的三姑娘
老仆怔了怔,陪着叹息,自然记得。三姑娘温婉持家,是个好的。
顾远山怔然半晌,突地低笑一声,我却从未好好谢过她。
夜色中蝉鸣更甚,清辉如洗。
秦福子低低应和,三姑娘有自己的福气,如今锦瑟点心铺在城东巷,说是日日爆满,日子过得自在。
顾远山听得心里一动,仿佛那青石巷又回到眼前。
烟火气腾腾中,她与邻居唠家常,为了新出的豆花甜汤绞尽脑汁,与那寒门书生林时清一起张罗送货,欢声笑语在整条巷子回荡。
他忽然想象不出,若她还在自己府中,会不会也这样笑得无拘无束。
一阵风吹过,带来豆花与槐花的气息。
世子,夜风大了,还是早些歇息罢。秦福子劝道。
顾远山沉默点头,回身时却不由自主地回眸望向南边。
他明知自己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小院,再无缘尝试她的温柔关怀。
而她,已在另一处烟火中,有了自己的幸福。
冰封的旧缘,原来再也等不到花开。
院中桂花悄然飘落在青石板上,夜风带着新酿的微苦,却不及那条青石巷口杏花香远。
他心头一动,竟涌起微微的悔意:若时光能倒转,他是否会愿意去珍惜那段温情呢
身后新妇远远传来笑语,顾远山却觉得满院皆空。
他缓缓走回房中,门扉吱呀合拢,将最后一抹霞光拒之门外,唯余冷月如霜,静敛残香。
而墙外城东巷子,早已有了暖烛、热汤、温声细语,明亮得令人心生酸涩。
夜深了,院内丹桂花影摇曳,顾远山久久不能成眠,只觉记忆如同这无声沉夜,将他牢牢锁住,再难挣脱。
第7章:
王府新愁
朝阳初升,华丽的王府大门缓缓打开,晨雾未散,石狮静立,仿佛在守望一场无声的离别。王府里仆从穿梭,却都比往日谨慎许多,连脚步声都小了一些。窗纸上映着府内的寂静,显得这等权贵之地竟少了几分人气。
淮安王披了件半旧常服,独坐在花厅矮榻上,面前一盏微冷的龙井茶,氤氲出淡淡的香气。他的目光越过廊下回廊与无人的中庭,隐约泛黄的梧桐叶随秋风飘落,带着迟暮之人的清寂。昔日,这座王府里总有人影穿梭,温声细语,叫他有归家的踏实,如今只觉庭院间竟空寂得能听到鸟雀扑翅的声音。
王府总管老高畏缩着身躯进来,小心地将一份账册放在桌上:王爷,这是前些日子各院的月账,请您过目——声音像是怕惊扰到谁似的,愈发低沉。淮安王没接账册,只淡淡一摆手:放着吧。他不耐烦地摆弄那盏半冷不热的茶,茶叶已沉,香气已淡。
总管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三小姐那间院子,已空了月余,是不是……话未说完,却见王爷神色微变,忙住了嘴。
收拾起来吧,淮安王的嗓音有些发涩,却带着说不清的落寞,莫让陈灰积着。他说着,忽然想起往年庭院清扫,苏锦瑟总会带着小丫鬟,细细将石阶洗净,还会亲手修剪花圃枯枝,衣袖晃动,点亮一方天光。那时他觉得她做作,如今想来,却无端有几分眷恋。
会让人好好收拾的。总管点头,却忍不住偷偷看了王爷一眼,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年岁大了,见惯了王府人情冷暖,知王爷素来果断,心事极少流露,如今这番模样,却叫人心有微恸。
厅外一阵清脆婢女笑声传来,却见二夫人正在带着家中小少爷练字。往昔的笑声里,苏锦瑟的温和总能软化府中僵硬气氛。可现在这些笑声在王爷耳中,却怎么都透着些许生硬,再无那种水流润玉般的自然。他忽然摇头,似要驱散脑子里的杂念。
淮安王问道:库房的蚕丝可都依旧织得顺利他习惯性的询问着府里事宜,却发现自己口吻生硬,甚至找不到以往那种浑然天成的大家长气度。
前日刚收了一批新制的云锦,比以往还好些,多亏了老夫人的讲究——总管赶紧接话,但王爷只是微微点头,嘴角却勾起苦笑。
他忽然想到,苏锦瑟虽只是小小庶女,却极会打点库房琐事,去年采买蚕丝出过纰漏,她临危不乱,三言两语调度得井井有条,连老夫人都忍不住夸了句。
现下新夫人进府,纵有规矩气派,却碰上点小事就要主母出头,府里下人暗里都说三小姐才是持家有方。
这种闲话,放在过去只教人厌烦,如今却是一记重锤,砸得淮安王突然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呆坐良久,院外寒风渐起,吹落迷蒙中的几片梧桐叶。
午初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然被切割成点点金鳞。
往日苏锦瑟在这光影中安然书写账册的样子,渐渐浮现脑海。
她每每遇到不解之事,总会温声请教:父亲可否指点女儿一二
他总是故作威严,轻声叮嘱,今思及此,却再无人唤他父亲。
这时,侍从进院禀道:王爷,顾世子派人送来了京中新开的桃花酥,说前日刚调的新味,叫王爷尝鲜。
淮安王略有诧异,随即摆手道:拿去前院,就说我这几日饮食不多。
侍从点头退下,王爷却望着那点桃花酥呆立,忽然忆起苏锦瑟向来喜欢尝新食,特别是点心,每遇佳肴总要亲手分与身边人一份。
甚至府里的小丫鬟,时常能分得锦瑟姑娘一碟美味。
王府这些年豪奢惯了,少有谁能这般心细。
他的手忍不住在膝上摩挲,像是回忆起女儿带着点点糕粉香气的笑容,却终究什么都没捞住。
忽地,院外传来小厮跌跌撞撞地禀报:王爷,前街那头的‘锦瑟糕庄’如今又出了新品,铺子门口排了好大队,听说乃是苏家小姐掌勺,生意极好。
一时说得兴高采烈,眸子里闪烁出对热闹坊市的向往。
淮安王神色一滞,手里青花茶盏便险些滑落,他缓了一缓,低声问道:她如今……可好这句可好,软到几乎没人能听见。
小厮慎重答道:听说锦瑟姑娘治家有方,人也安然。街坊邻里皆夸她仁心仁手,连河东李掌柜都说糕庄近日几乎日日断货。话音落地,厅里一阵静默,连空气都似乎多了几分压抑。
王府二夫人带着小少爷经过花厅时,见王爷神情怪异,不禁温声道:王爷可要歇息外头风大。
淮安王摆摆手,眉尾却滑下阴影。
二夫人自觉气氛尴尬,说罢便领着孩子匆匆离开。
他转身进入书房,掀开了案上那本泛黄的账册。账册夹缝里,是一张被人为留存的书签,纸上隐约写着锦瑟亲笔——但求初心,方得始终。
字迹温软娟秀,带着几分年少青涩,却真切如故。
恍然间,他忆起上元灯节前夜,苏锦瑟陪他在书房细数岁月账目。
她柔声建议如何节省支出,语中无他,只想着府里可以吃多几日细米。
自己因俗务烦躁,又冷眼回绝了她一片心意。
再醒悟时,她已是独自对着灯烛,不言不语泪落如雨。
那一夜窗外的爆竹声响彻云霄,而他竟未尝一口她亲手做的糯米团。
窗外风大,折断残叶几片。他站在案前,许久不语,心中沉甸甸的空。院子正午渐静,连盛开的海棠花都被风雪打落,余下残影似他心头踟蹰未去的愧意。
恰在此时,旧日管事嬷嬷蹒跚入室,捧来一对绣花枕。是三小姐嫁妆剩下的,嬷嬷叹息,眼角皱纹里尽是往昔温情,她当年冬日亲自绣的,说是孝敬王爷,盼王爷安睡香甜。
淮安王伸手慢慢接过,指腹蹭过细密针脚,温热与柔软像一束阳光,不动声色地照进他胸中。他低头闻了闻,枕面还有淡淡的草木香。那是魏氏旧时传下的配方,也是苏锦瑟娘俩少年生活的依靠。
嬷嬷轻声道:有些缘分,说断便断了,可有些情分,总断不断。王爷不语,良久后才缓缓颔首。他将枕收妥,只觉方才胸口的苦涩,竟变作一缕沉甸甸的温存。
傍晚宴席,王府外来宾稀少,膳食虽丰,热闹却少了三分。王爷尝了几口,便支起额头,呆望院外。桌上精致糕点堆得高高的,无人问津。侍女见状,小心劝道:王爷这三日都未用膳,恐怕身子吃不消。要不,奴婢给您盛一碗苏家梅子羹王爷摇头,叹息如风。
这一席席空座,一桌桌残羹,忽令他想起锦瑟在的小岁宴席。那一年她费了数日心思,寻来奇巧果干为府中老人做羹,人人称赞屋里香气扑鼻,如今皆随风飘散。
夜色渐深,王府灯火映照空荡廊馆。王爷惜字如金,仅余自语:她再不回,我也不问了。只是这府里,再无回声可寻。他自嘲地扬起嘴角,眼底潮湿,转身却像丢了魂一般。
书案旁那幅锦瑟遗下的墨宝,字字珠玑,映着他日渐浑浊的双眼。夜风拂过,院中残花落地无声。王府旧梦,如覆水难收。谁料一场重生,将恩怨情事颠覆重来,只留老人独坐,空墙新愁,思念如雨。
窗外天色已晚,院内故人不归。谁能料得明日风起时,王府余温还能留几许
第8章:
世子归来
暮春已深,杏花谢尽,斜阳映在苏府门外的青石板上,勾勒出一层温柔而陌生的微光。
苏锦瑟抱着竹编糕点篮,从铺子回来,身后跟着林时清,他肩头还带着晨市采回的竹叶芬芳。
铺子的门还没来得及掩好,灶房里便传来蒸笼揭盖的吱呀声,尚未散尽的甜香如水幕般晕开,萦绕着春末昼长的静谧。
她没料到,一辆奢华却低调的黑漆马车早在街角停驻,高门画舫,银铃悄响,竟无一丝张扬的气派。
门外脚步一紧,苏锦瑟回身,就见顾远山自侍从簇拥中缓步而来,一身青衫羊脂白玉簪,周身裹着淡淡的檀香与盛京城贵胄的孤傲气度。
林时清下意识上前一步,低声道:锦瑟,我去看炉火。
苏锦瑟点头,静静望着眼前男子,神色如水,似并无一丝意外。
顾远山止步于门前,半晌才抬眸:许久未见。
世子,大驾光临,寒舍简陋,莫怪。她语气温和疏淡,手中拎着糕篮,掌心因竹篾略微泛红,却无一丝慌乱。
两年未见,旧事仿佛一汪死水,翻不起半点涟漪。
顾远山本该端着世子气度,此刻却莫名拘谨起来。
他凝望着苏锦瑟,试图在她初春般的神色里寻出过往柔顺的影子,可终于什么也没找到。
听闻你铺子开得极好,特来一观。他故作随意,把掌心里的许多话都藏在这句风轻云淡里。
苏锦瑟嘴角微弯,不卑不亢回应:小本经营,百姓糊口而已。世子若想尝鲜,倒是不必远道而来。
顾世子的随从抱着矜持站在院门外,偶有路人驻足,低声嘀咕,气氛一时尴尬又古怪。
她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余光早捕捉到林时清在堂屋门口守望。
院内青瓦琉璃,矗着她亲手种下的月季。
顾远山落座,目光落在案上盘盘糕点上,眉梢微扬:这一盘雪酥,像极了……当年王府第一次设宴那日的点心。
苏锦瑟淡然将茶壶斟满,眼波没有一丝波澜:市井手艺粗鄙,若入不得世子眼,权当解渴便好。
茶香泛起,她却已然坐定。
她不再自卑,对方再贵重,她也自有分寸,早已不是那个起身躬身、处处小心翼翼迎合的王府三小姐。
顾远山一时无言,只余水声轻浅在两人之间打磨时光。
终于,他按捺忍了许久的心头触动,试探着开口:锦瑟,昔日种种,多有误会,我……
苏锦瑟抬眸,语气轻淡:世子今日若为旧事而来,恐怕要辜负这壶春尖。
外头,暮色渐沉,天光在她眉眼投下一道清冷的影。
顾远山心中轻颤,只觉昔日温婉如今却生了锋芒。
你……在这里可还安好他终究还是问出口,声音里埋着迷乱与未解的悔意。
苏锦瑟低垂睫毛,将茶盏送至唇边:好得很,如今有母亲留下的铺子,左右谋个生计,自在快活。
不再低声下气,也不再受人冷落,她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安然。
顾远山握盏的手微微收紧,那千金难买的安稳与欢欣,仿佛同他无关,只余唇齿间微凉的茶味。
他不死心,再问:可曾后悔
苏锦瑟沉默半晌。
门外风吹起月季花瓣落满青石阶,时光仿佛倒流至那个离开王府的晚上,她拖着行囊,咬牙不回头地走向未知人生。
如今,这一切不过成了一场与己无关的旧梦。
后悔什么她轻笑,眼中是与过往诀别的澄澈,只怕后悔的是旁人罢了。
顾远山神情一震,张了张口,却再分辨不出曾经的怜惜与恼怒——那人已在风雨后长出羽翼,再无回头路可走。
门外忽有孩童嬉笑穿过巷口,远远传来铺子伙计林青的呼唤:时清哥,铁锅沸了!
林时清应声而出。
他望了顾远山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担忧与守护。
苏锦瑟转身,将手中糕点篮递予林时清,语气柔软:烦你安顿这些,莫让糖粥溢锅。
林时清接过,轻声应道:你慢些,别累着。
一语温柔,客气而体贴。
顾远山心底突地泛起一阵酸楚,昔日的疏忽冷淡,化作今日咀嚼难下的遗憾。
锦瑟——他低声唤道,嗓音止不住的发颤。
世子既已成家,贵府中亦有开明贤淑的世子夫人,何必再念旧。苏锦瑟平静如初,眸中倒映出落日余晖,清亮坚毅。
她站起身,毫无留恋地送客:今日糕点赠与世子,权作旧识情分。自此各安天命,勿扰彼此清欢。
顾远山怔在原地,他终觉这句话比任何拒绝更深重。
马车轮声隐隐,街坊邻里议论纷纷,皆道世子驾临小铺,实乃罕见大事。
可只有苏锦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过客匆匆,世事难再回头。
天色已暮,林时清小心推门进来,眼底余波尚带隐忧。
苏锦瑟将空篮递与他,唇角带笑:世子走了,明日请你同我一起去采购春米。今年的粳米看着头茬好,咱们琢磨新馅料。
林时清点头,目光温柔如水:一切听你。
堂前的灯火次第点亮,窗外月色初升。
苏锦瑟立在微光下,分明与门外喧嚣隔了一世遥远。
过往的纠缠,已被她用温热人间一点点剥离干净。
而顾远山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手中什么也没能攥住——只余月色沉沉,余忆无痕。
这一夜无梦,满城春事,风过青瓦,万籁俱寂中,人生翻卷如锦屏初展。
世子归来,不过是过客终别。
而属于苏锦瑟的新生,才正刚刚开始。
第9章:
贵女的困惑
暮色敛下,顾府的花厅内灯影浮动,漆金屏风上映出绰绰人影,徐贵女独坐在春凳上,指尖摩挲着锦帕,纤细的手指像是在描摹着什么难解的心事。
堂中静寂,只有紫檀香炉里袅袅青烟,在静谧的空气里盘旋,末了落入了她打散的思绪深处。
门外一阵杂沓脚步,伴着高氏婢女低低的禀报,顾远山的身影缓缓进门,步履稳健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疏离。
世子回来了可是案头事务多得闹心徐贵女声音温柔,唇角浅浅浅笑,一如教养出的大家闺秀般周致,却又藏着一丝局促。
顾远山只是嗯了一声,并未多加言语,只将外袍微微抖落,坐在离她一臂远的位置上,下意识地与她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屋内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尴尬与无声的距离感。
徐贵女从小受贤淑端庄教养,习惯将所有困惑与情绪咽下,唯在今夜,连她自己都没能按捺内心的飘摇。
她试图找个话头:今晚膳桌上添了你爱吃的酿豆腐,可惜你还未归,厨房说……要不要命人送一碗来书房,也算暖胃。
顾远山回望她,片刻沉默后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自觉的淡薄:近日肠胃不畅,盛夏易腻,不消了。
堂屋灯火下,他的眉宇线条冷硬,眼神却在某个瞬间微不可察地晦涩飘远。
徐贵女轻咬了咬唇,目送他转身欲走,终究没能把那句盘桓心头多日的问话吐出口。
她记忆中,世子虽寡言,却从未如此冷淡;曾几何时,他下朝归来,偶有一杯热茶、几句闲话都觉得亲近,如今却只剩规矩和无形的墙。
夜更深一分,独坐空堂,她终究没忍住,将锦帕卷成一团,低声唤来心腹丫鬟青蓉。
青蓉垂首侍立,压低嗓音安慰:夫人,世子近日恐是公务繁重,世家繁礼,哪有不苦的。
徐贵女神色微微一动:可我总觉得他……变了。
青蓉迟疑:夫人是指
徐贵女喃喃低语,像在自语,他有时看我,分明在看别人影子;我与他说话,他却仿佛听不见。
窗外梧桐叶落声簌簌,像一屋子的叹息悄然跌入她的心头。
青蓉俯身送上一盏温茶,小声劝解道:世子为人内敛,也许只是思量世族中事,夫人不必多忧。
徐贵女轻笑,苦涩在唇齿间游走:都说贵女嫁高门,锦衣玉食、举案齐眉,谁知这门第里的清冷,竟比寒门还冷。
语毕,她叹息一声,抬首望向门外深深院落,幽暗中灯影摇曳,愈发显得孤单。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梦里梦外皆是前路未卜。
翌日清晨,院中石榴花开正好,色彩娇艳得近乎刺眼。
徐贵女携着身边婢女,一路踱步穿过回廊,远远看见顾远山在廊下与两名管事说话。
他神色间藏着淡淡疲惫,语音低缓隐隐透出不快,时而眉头紧锁——那模样,与苏锦瑟初嫁时何其相似。
徐贵女心头泛起一阵莫名酸楚,却也隐隐自问,为何自己会记得那名寒门出身的前世子夫人
她收敛心神,走上前去,行得规规矩矩:世子昨夜休息可还安稳外头天热,我命人叫了厨下煮绿豆汤解暑。
顾远山点头,片刻后才淡淡回道:有劳。
短短三个字,依旧温礼而疏远,仿佛一堵无形高墙,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穿越。
午时过后,徐贵女独自来到府后头的空院子,这里曾经是前世子夫人苏锦瑟的旧屋,现已片瓦不剩,格外清冷。
她一边命婢女清洗花窗,一边凝视着那面曾经生机盎然的石榴树。
这棵树是苏锦瑟所种,如今开得极好,红花压枝,却再无人观赏。
徐贵女突然心生一丝芥蒂,她原本也不免带着几分贵女的优越与矜持,但此时,站在这片前任留下的土地上,她分明嗅到了被人遗落时的苦意。
青蓉小心问道:夫人,何不开些新花这里荒了许久。
徐贵女半晌无语,继而缓缓开口:这里再怎么种,也不及那时大房里的热闹。
这窄院空寂,反倒像是她心境的倒影——盛装打扮、循规蹈矩,却永远进不了他的心门。
思及此,她一时失神,恍若看见前尘断片,那轻声慢语的温婉女子曾在窗下煮茶、袖间盈香;而现在,连那点余温也消散无遗。
夫人,您衣袂脏了。青蓉低声提醒,使劲替她掸去尘埃。
徐贵女摸了摸袖口,却比任何一次更清楚地意识到,这尘垢再轻,却难掸去心头的疑云。
黄昏来临,顾夫人请她去前厅议事,说是老太太心口不舒,盼着她去歇歇话。
老太太慈眉善目,看着刚进门的徐贵女,声音低缓:你入府已月余,可还习惯
徐贵女温婉答道:一切都好,各处都多蒙长辈厚待,只是时气湿热,有些不快。
老太太亲切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随意,实则意味深长:远山虽性情寡淡,却有分寸,你且多担待。
徐贵女心里一动,低眉顺应,却没能掩藏眼底的微光与疑惑。
老太太半晌叹息:你们年轻人间的隔阂,总归还是要自己想明白。
这句话像一记微温暖流,冲击着她的内心柔软地带。
入夜时分,她回房独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妆容精致、鬓发峭秀,但眼底却积着无解的困惑。
青蓉为她轻卸珠钗时怯怯问道:夫人,若世子到底隔阂难解……怎么是好
徐贵女眸光闪烁,沉默良久后缓缓道:只怕婚姻里,有些事靠不是努力或者忍让可以换来的。
那夫人又打算如何呢青蓉声音带着一丝不忍。
徐贵女轻轻闭上眼,明明是贵门养出的锦绣闺秀,此刻却像初识人情的孤雁,她忽然低声道:我不愿一直困在别人的影子里,但……要如何挣脱,尚需我慢慢琢磨。
一袭夜风吹开帷帐,窗外的石榴花冷冷清清,却分外鲜活。
而在顾远山的书房灯火下,一摞未曾揭启的书卷静静横陈,他执笔良久,最终还是抛下了案头的公文,指尖下意识摩挲着一枚素银发簪。
那是从前苏锦瑟丢落在花厅的发饰,他一时间怔忡,再难聚神于政事。
世子府与内宅,表面安稳,然而一场看不见硝烟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夜色渐深,徐贵女披着月光临窗而立,指腹拂过窗格,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她暗自下决心:与其困在他人的影子里,不如学会先照亮自己。
夜风扬起纱帷,院中石榴花开得愈发炽烈,似乎预示着错失与困惑中,也有新的希望悄然萌芽。
第10章:
夫妻同心
四月初八,细雨初歇,天光如纱,青石巷口氤氲着淡淡的烟气,瓦楞上还悬着未干的雨珠,有一串两串落在锦瑟糕点铺柔白的招幌上,泛起洁净明亮的光泽。
苏锦瑟清晨推门而出,衣襟掠过微潮的石板,让邻家的黄狸猫惊起,轻巧地跃上木桩,她轻抚着门扉,望着晨光下一排排通红的栗子点心在案上一字排开,心底竟有了从未有过的安定。
今儿春水糕多蒸了三笼,昨夜我师兄在学馆传话,说后街的沈夫人还惦记着咱们的青团。林时清弯腰利落,将最后一碟软皮糕摆进箩筐,指甲嵌着些米粉,声音比晨风都和煦。
苏锦瑟回头看他,那眉目里盛着最明亮的温柔:沈夫人也是这几日才出阁,念着旧情买糕点送人,咱们多做些,别让她失了体面。
林时清莞尔,道:锦瑟,你总是周全。他把白帕递给她,一如既往地无声而笃定。
巷口传来卖花人的吆喝,一支支海棠新折,还带着夜雨的清凉,苏锦瑟灵机一动,取了几朵粉色海棠点缀托盘,糕点顿时生色不少。她心中涌动着前世未曾有的喜悦,这些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唯真唯暖,她珍视。
两人并肩将糕点筐一一码上小推车,檐下的邻居阿婆搓着手,笑着点头,小苏姑娘,林举人,今儿还是你们最早!
阿婆,要不要留点热糕苏锦瑟眉眼弯弯,手中已捧起一笼刚出炉的糯米黄。
阿婆乐得合不拢嘴:就念着你这手艺,年年都只卖头一笼!
林时清笑着扶阿婆坐下,将糕点递过去,语气极温柔,天光早凉,阿婆暖手了再走。
铺子里烟火氤氲,苏锦瑟只觉眼前这安稳来之不易,比往日所有奢华都真实。
等到巷口日头渐高,小铺外的长街已熙熙攘攘,只一刻钟,铺门前便盈满食客,挑货的是裁缝娘子,讲价的是鱼贩夫妻,连远近闻名的江南茶行掌柜也新鲜地踅进门。
苏姑娘,这糯米黄,比去年又香软些!茶行掌柜捻着胡须,大声称赞。
承蒙您不嫌弃,是我母亲传下的配方,我改过几味,茶香更浓。苏锦瑟淡淡笑着,捧出热腾腾的点心,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
林时清在旁温声相助,收银找零、有条不紊,哪家客人说句有难,他都肯弯一弯腰添个半个漆盒。
巷中有嘴快的少年喊道:坊口王掌柜请你们去舀两碗汤饭,说是谢上回的点心。
苏锦瑟略一迟疑,林时清已轻声应了,替我和锦瑟谢过王掌柜,咱们忙完必去。
忙过一阵,两人终于能在后院的石桌前坐下来喝口茶。
碧芽初绽,清茶入盏,林时清捧着瓷盏,略带紧张地道:锦瑟,有件事……陈学正说下月要考院试,我十分不舍你操劳,只怕帮不上太多,好些事务都压在你身上。
苏锦瑟摇头,语气十分轻快:你只顾安心读书,小店的事我熟得很。况且你多读一卷书,咱们的路也就宽一分。
林时清感激地望着她,目光如朗星闪烁,锦瑟,谢谢你,若无你撑着这个家,我怎么能熬过这许多无望的年岁
苏锦瑟却笑着摇头,俏皮斜睨他一眼,林时清,你这酸话说多了,糕点都要变味。
咳——那我少说些酸话,多背几篇朱子文集!林时清佯装正经,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得卧倒在桌上。
春光乍暖,院落里洗砚声与琵琶弦共舞,苏锦瑟只觉人生从来没有如此丰足。
这时,铺门忽传急促脚步,卷进一阵市声。
小跑进来的,是邻铺绣坊的阿婶,喘着气道:锦瑟啊,绣坊里那几个丫头听说前街的白记糕点铺要卷土重来,要在咱们巷口分摊客流,今早已摆出新花样,排了长队!
林时清蹙眉:咱们面上生意虽好,可白记要虎口夺食,怕是瞧准了我们日子轻快。
苏锦瑟沉稳一笑,白记手艺平常,仗着人多势众,尚得有些新意。不过,我倒早就算到他们会复起。
她放下点心箩,袖口一卷,露出细嫩手腕,道:林郎,帮我生炉子,今儿收回的野艾草都晒得很好。我想试上一味新方子。
林时清一愣,随即点头,动作利落地将柴火引燃,火光荡出一丝暖色。
苏锦瑟取出昨夜研磨的艾草末,掺进糯米团子里,又加了些蜜渍橘皮,她边搓边思量,前街的买卖终归比不过老街的温情。白记只学外形,学不来咱这真味和心气。
林时清默默看她,目光中闪着自豪与爱意。
烟火气萦绕,艾叶清香透窗而出,引来半街馋猫。
今儿做些什么好吃的有孩子扒窗偷看。
苏锦瑟朝他一眨眼,有福气的才吃得上新点心,快请你娘来尝尝。
待一笼热气腾腾的艾草团子新鲜出炉,林时清早在门口招呼新老主顾:试一试今日新样子,艾香健体。
不多时,人群便簇拥而来,连方才还冷清的铺子一时爆满,而白记的门前队伍早被分流,店主苦着脸望来,满是不甘。
邻里们簇拥着围在锦瑟的小铺外,啧啧称赞,还是苏姑娘会做生意,都是自家手艺,心里热忱啊。
就在这喧闹中,陶青巷那个素来高傲的苏老太太路过,见状摇头叹息,却忍不住驻足脚下,目光软下来些许。
日头渐明,糕点尽售,小铺里一片欢声笑语。
等人散去,林时清正要敞窗透气,见苏锦瑟卷着袖子,面上有未褪的潮红。
他轻声,累了么你且歇息,我来收拾。
苏锦瑟当真放下手里抹布,靠着炉台,微笑看他,把娇憨与疲惫都藏在眉梢眼角。
林时清砚边洒了水,低头小心拣拾零散的粳米米粒。
她看着他佝偻劳作的背影,忽然觉得,前世那些被忽视和冷落的伤与怨,如今都归于一笑烟消。
黄昏时分,两人一同坐在屋檐下,茶盏映着霞光,天边云层翻涌,街市人声如潮又渐次远去。
苏锦瑟低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家高门那些热闹繁华,回头不过过眼云烟。做了真自己,如今日娘在天之灵,也该安心。
林时清执她之手,掌心温热。
往后但有一日风雨,我都和你一样,夫妻同心。
苏锦瑟轻轻点头,唇边漾开前世未有的笑意,院外的暮色变得柔软,心里已无遗憾。
夜色渐浓,远处的王府和世子府灯火寥落,无人知晓,他们曾昂首阔步的人生,竟在安静的小巷中无声错过最温热的烟火。
而此刻,糕点小铺的窗口还亮着一盏温黄的灯,映出一双执盏而坐的背影,宛如漫长夜色中最亮的一星。
风吹过檐角,吹落一缕海棠花瓣,在案上微颤,像是对过往恩怨的轻轻叹息,抑或为幸福新生的悄然祝福——新生活正悄然翻开新一页。
第11章:
幸福成亲
初夏的晨曦正柔和地从云层间倾落,青石巷尽头的桂花树新发的嫩芽在风中闪烁微光,远处隐约传来市集上的叫卖声;与此同时,巷口那家日渐出名的锦瑟点心铺却异常安静,一如新娘闺房清晨的柔和,静谧中自有无数细腻涌动。
林时清一夜未眠,清早独自提着一篮莲叶包着的点心送到东邻张嬷嬷家,归来时踱步进院,不远处门扉轻掩,阳光斜照在檐下的红绸双喜,映得晃眼;他停住脚步,认真地望了许久,好像要把这喜意烙在心里一辈子。
屋里,苏锦瑟的鬓发梳得温婉柔顺,月白色嫁衣点缀着浅金折枝暗纹,身畔围着几个帮忙的小丫头,不时低声笑语,阿宝拎着一只描金的炉壶,递上一碗温热的红枣桂圆羹:小姐,再喝一口,暖暖身子心里也甜。
锦瑟微笑点头,却不疾不徐,只是低头摸了摸手腕上魏氏遗留的青玉镯,那温凉触感隔着岁月与母亲遥遥相应,让她神色澄澈如水:好,今儿要做个最自在、最明亮的娘子,叫人看了都要羡慕,我也替娘高兴。
丫头们笑着附和,阿宝忍不住眼圈微红,却咬唇忍住泪:夫人若在,也定会笑着夸小姐呢。
此时,屋外传来张嬷嬷的声音,清脆悦耳:新郎官,可别傻站着,时辰快到啦!
林时清一愣,却也忍俊不禁,欢庆之情化作只言片语溢满小院;他定一定神,敲门道:锦瑟,我来接你了,可准备好了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笑声,随逐渐打开的房门溢出来,锦瑟一步步走向他,嫁衣曳地,步伐不快不慢,眸中清澈坚定。
时清见她衣着素雅,却自有一股不可掩的端静大气,再想起这些日子,二人并肩于风雨寒暑,携手于人世烟火,如今总算走到了这一刻,心头的欣喜与感慨几乎化为点点泪光。
张嬷嬷端着托盘,将红绸缎带递到二人手心,轻声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日子,可要好生过啊。
锦瑟与时清相视一笑,同时握紧手绢,指尖交叠温热,此刻周遭的议论风雨仿佛都被掩在身后,唯余院内的喜意与亲近。
一阵鞭炮声轰然炸响,响彻巷尾市井,铺子前早早支起龙凤喜棚,坊间左邻右舍早有准备,一道道熟悉的身影自早而至,手提礼盒、肩背彩绸,争相前来,挤满了小院,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席间,铺内香气四溢,阿宝忙前忙后端糕点,张嬷嬷摸了摸锦瑟的头,含笑感叹:阿锦哪,几年前,还只会跟在魏夫人身后学打糕,现在自有大出息了,连嫁人都比旁人风风光光。
林时清的师兄也率同学馆来的书生们来帮忙,他们打着酒令,争着要敬新郎酒,时清脸色带上一抹赧然,也不推辞,只说:今后有好糕点,必请诸位常来尝。话音刚落,一众人便起哄,他也在笑,锦瑟在旁垂眸浅笑,眼中流光溢彩。
苏锦瑟余光瞥见席角坐着的几位贵妇,皆是坊间旧识,有几个当年曾种种议论她寒门出身,这时却争着来道贺,语气间多了些羡慕:苏姑娘福气真是好,嫁了个这样有本事又顾家的读书郎。
她并不急于表态,只是温和回礼,把这些喧嚣恍若风过檐下,不留痕迹。
婚宴上,有孩童跑近,拉住锦瑟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锦瑟姐姐,今天能吃你做的桂花糕吗
锦瑟弯下腰温声道:自然能,姐姐今日最盼着你们吃得高高兴兴!
孩童雀跃而去,糖果落在桌角,像是落进了某个久远温柔的梦里。
不多时,铺门外忽然一阵静寂,来人脚步沉重,一袭青灰衣裳,袖口金纹已经磨褪,正是淮安王的老管家高总管,他在门口踟蹰片刻,终于低头进门,双手奉上一长匣青花瓷壶与旧年王府的名帖:三小姐,王爷让老奴带些小东西祝贺,说不打扰你的清静,只求你喜乐如意。
院中有人低声议论,苏锦瑟神情未变,只轻描淡写接下礼盒,嫣然一笑道:多谢王爷,劳烦总管跑一趟,请老父亲保重身体。
总管神色复杂,颔首而退,院中气氛略有微澜,又很快被孩童的笑声和酒令的起哄冲淡;张嬷嬷拍了拍苏锦瑟的手背,低低叹道:你爹终究还是惦记你的,这世上无论如何,亲缘一场。
锦瑟微扬下颌,目光坚定,缘尽于此,往后只管过自己的日子。
这句话轻轻软软,却像微风里吹落的槐花,不着痕迹地飘进每个人的心里。
另一侧,铺门外转角,静静停着一辆黑漆马车;车窗半掩,顾远山恰好自帘后望见院内热闹新嫁,眉峰微蹙,目光落在红绸新娘身上久久未移,那往日朝暮无声的温柔仿佛再现眉间,可身旁车内的娇贵夫人却只低头拈香,眉心带愁。
世子,可要进去管家低声问。
他却只是苦涩一笑,伸手按住膝盖上的锦盒:不必了,她既已另觅良缘,往后自有安稳。外头锣鼓声渐急,顾远山抬头看窗外天光,一时间百感交集,终是低叹一句,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热闹还在持续,锦瑟与时清执手一拜天地,彩绸映着熏风掠起,围观的坊邻都高声喝彩,连巷口的黄狸猫都被炸出的纸花吓跑,小姑娘们抛着雪白的桂花瓣,笑语纷纷溢满整个小院。
新房之中,林时清轻执锦瑟的手,声音柔和道:往后,我定不负你,你辛苦的路,也由我一道走。锦瑟回握住他的掌心,婉转低语:彼此相携相伴,平顺也许清贫,但有你有这间小铺,便是此生最好光景。
两人交颈而坐,窗前流光斜映,红烛未燃完,甜香里仿佛还有魏氏的低语、孩童的欢笑、陌上清风与池头小雨,全都化作细细的幸福时光,缱绻无声。
宴散后天光渐暮,邻里道贺声渐远,只余院中淡淡花香与偶尔传来的细语。
苏锦瑟倚在窗边,安静望出去,见天幕如洗,星光将起;林时清从背后围住她,低声道:后日便是端午,明年花灯,还要与你一同看。
锦瑟点头,眼中映出院外灯火与未来的明朗,不管世间如何风雨,彼此的执念已放,一切恍如新生。
远处风声恍恍惚惚,仿佛带来旧时过往的呢喃,苏锦瑟却已唇角含笑,步入全新幸福人生的开始。
第12章:
过往皆成烟
春雨濛濛,江南烟水氤氲着杏花的清香,天色微蓝时分,王府廊下的青石地板已被微雨润湿,仿佛连旧日的足迹都被慢慢洗去,隐约不见。
顾远山静立在窗格前,手执一盏温酒,墨色锦袍上沾着细小水珠,他的目光落在庭中绽放的玉兰花上,神思却早已不在此处。
世子,外书房已遣人打理妥当,可要现在移步过去管家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小心翼翼,唯恐扰了他的思绪。
放着吧。顾远山摆了摆手,声音淡淡,仍带着昔年那点清傲。
然而心头微凛,世子自娶了贵女后,府中上下都以为从此前缘断尽,新人入屋,旧事皆烟,只他自己明白,总有某个深夜里,梦回时分,浮现的却不是眼前端庄的世家千金,而是江南坊巷、莲叶包点心的温婉身影。
苏锦瑟的婚事早已传遍京中,他自初知消息时,仅唇角微勾,那笑意里分明夹带着一丝不屑与讥讽,仿佛不过是世间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如今,每逢静夜,他却不止一次忆起那双曾小心翼翼望向他的眼,和那句世子,可要尝尝我新做的桂花糕
夜雨渐浓,顾远山忽然转身吩咐侍从:将我的旧匣子取来。
侍从受命而去,不多时,便捧来锦缎裹的方匣。
他伸手抚摸,指尖微微颤动,翻开盒盖,方中放着一只温润如意扣,是她亲手所制,镂着几片梅花,素净又温柔,与那人性子一般无二。
一抹闷闷的笑意在唇边勾起,他低低问自己:她如今,可还记得我
窗外燕语呢喃,仿佛应和着他的自问,更似无声嘲笑——纵你悔恨千般,断情一刻,她自是再不会回首。
这一刻,顾远山已然明白,当初错失的,不仅仅是一段温情,更是日后再也回不去的安稳与欢喜。
而院外忽传来脚步声,是新妇前来问安,他将那如意扣塞入袖中,只留下满眼沉寂。
与此同时,王府后园,淮安王于湖亭中手执一纸旧书,那是锦瑟幼年习字时遗落于案头,无意间留存至今。
雨声潺潺,他默然捻着那一纸娟秀小字,想起曾几何时,他只以权术纵横,将女儿置于门第利益之中,择婿之事,从未真正问过她的心意。
身旁王府祠堂中香火未绝,他不觉叹息一声,道:锦瑟,自幼与为父亲近,最喜欢这亭中春雨同读……可惜,终究负你。
老管家胆怯地上前,低声道:王爷,这两日京中皆知,小姐大婚极为圆满,新郎家虽寒素,却甚是清明温厚。
淮安王点了点头,胸口却像堵了一块石头,莫名叫人喘不过气。
若说过去瞧她,只觉是棋盘上的一颗子,可越老越觉得,这孩子才是自己难得的惦念,是错付半生后最眷恋的柔情。
他微笑着摇头:是啊,人各有命,她如今如此,也算是我苏家的福气。
亭外雨脚渐细,他缓缓将那页旧书收拢放好,长吁了一口气:再看一眼这旧物,往后便不再惦记了罢。
仿佛将所有的父爱与愁绪一齐埋进烟雨深处,从此再不相扰。
是夜,锦瑟的新宅灯火温暖,林时清捧着书卷在案前低头批字,苏锦瑟端了碗新煮的糯米小团,靠在他身后,笑问道:夫君可累否,可要歇息一会儿
林时清闻声放下笔转身,眸中满是柔情:不累,只是再看两页。锦瑟,今日你母亲所留的那只青玉镯格外美,你戴着极好。
锦瑟轻轻抬腕,碧玉温润如春水,映着她眉眼生辉。
她低头笑道:我娘在天有灵,必会喜欢咱们这安乐日子。
屋外一场夜雨已歇,周围静谧安然,林时清俯身,悄悄握住她的手,将掌心的温度缓缓传递过去。
锦瑟轻声说道:你说,若是他们真的悔了,可还能回得去么
林时清微笑摇头:人生天地间,向来只往前走。走过的路,既然已是过客,那便放了别人,也放过自己。
锦瑟眸色一转,恍若释怀,窗外微风吹动桂枝子,送来连绵丝雨后青草的新鲜气息。
楼下却忽有一人叩门,林时清起身,门环一响,来人是坊市的老东家,送来新鲜豆沙,言辞间提道:锦瑟姑娘这门亲事,今儿闹市无人不称羡啊,那顾世子家如今门前可冷清了。
锦瑟微愣,似乎早已淡然,反倒多了几分体谅与释然:人各有缘,今生如此便好。你们常来,别因什么名声便生分。
夜色一点点描在窗纸上,苏锦瑟将温热的糯团分给来客,再如常归于案旁,挑灯做账。
旧日恩怨,连同细雨和烟火,早在岁月里悄然化作了一抹弥淡的过往。
王府深夜,顾远山独坐窗前,手中如意扣在掌,终究未能送出一封信。
他低声自语:她已不需我的悔改和祝福。
而另一边,淮安王清晨醒来,院子里书童有意复诵小字,旧卷轻展,如女儿幼时柔声细语。王爷闭目静听,那份愧疚终化作无声期许:但愿她安稳,岁月无憾。
京中春事日盛,坊间茶楼说书人高声道:苏家姑娘今嫁寒门秀才,一世安稳,只羡鸳鸯。
而在闹市和坊间的温柔日子里,锦瑟只觉春光煦暖,窗下新柳,岁月安然,任凭过往如烟,终归风轻云淡。
风过秀窗,亮着灯火的屋内,苏锦瑟静静望出窗外夜色,只觉心底前世的执与恨,皆化成脚下温柔的归途。
门外还有桂花初绽的香气,堂内阿娘青玉的温凉,窗旁夫君踏实的气息。
她轻声:锦瑟,是新生的玉色,亦是旧梦都散的清晨。
旧人远去,过往成烟,于新日之下,她终于踏入属于自己的安稳人生。
这一夜,江南烟雨与新生灯火交织,她与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女子一般,得以抛开来路,自在热烈地活一场。
窗外隐约有喜鹊跃上桂枝,似是要为这屋内的温情与自由报个好兆头。
第13章:
人间烟火
正午的阳光自云间泄下,斑驳地洒在巷口的檐瓦上,杨柳依依,空气中夹杂着桂花与糯米的清香,市声相和,催人脚步匆匆,却在苏锦瑟与林时清的小院门前缓慢下来。
院中,一炉青烟袅袅升起,苏锦瑟跪坐在长凳前,手执细帚正扫着榆钱糯香的糕屑,林时清在一旁斟茶,身上青布长衫早已被甜米粉点缀,无意间添了几分烟火气。
时清,你今早的桂花糖糕多放了蜜吧苏锦瑟唇角微扬,将竹盘推到他面前,一双素手笼在温热的蒸汽旁,眼中满是漫不经心的柔和。
林时清笑起来,眉间那点书卷气朗朗荡开,是嬷嬷叮嘱的,她说今日张家小孙子要启蒙,托了邻里买几个添喜气,她嘴馋,非说你手巧做得好。
苏锦瑟莞尔一笑,指尖轻轻拨了拨盘里残留的桂花瓣,家家都有盼头,咱们的小日子倒真过得像桂花糖糕,甜糯安静。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童稚欢捷的呼喝——
苏家嫂嫂,我娘叫我来取点心啦!
院门吱呀一响,邻家林小妹蹦跳着闯进来,脚上沾着潮湿的泥点,满脸朝气蓬勃。
苏锦瑟将包好的纸包递过去,路上慢些,别摔着。
林小妹向她龇牙一乐,又朝林时清做个鬼脸,转身便带着点心跑出了院门,门外更远些又是一串市井的喧闹,一如院内柴门下的平常细水。
锦瑟,今日该去前街看新铺子的进展了吧林时清放下杯盏,转眸温声道,我去请了李师傅帮着裁门板,顺道采了些窗纸,让你晚些贴上透亮。
苏锦瑟应声点头,披了绛纱小袖与他一同出门,巷口早有几位买糖粥的妇人等候,她笑着挥手致意,市井妇人们笑说:林娘子家点心都要排队抢,嘴里特有福气。
新开张的糕点铺挂着朱红新匾,门前悬了几串彩色小灯笼,幼童们分吃着蜜糕,阡陌上的风将糕香一缕缕吹得老远。
入内,木质货架铺着新的麻布,点心整齐地码在陶盘间,墙角摆着花瓶,插着街市邻里送来的草木。
林时清笑着为苏锦瑟揭了盖布,好让她察看今日的小点。
她低头细细端详,轻声与林时清商量:菱花糕今日加了新米粉,酥而不烂,只怕配料需再斟酌一二。这样吧,中午之后我再亲自试试手法。
林时清欣然,烦累与寒门生计的难题,被甜香和妻子的坦然一笑冲散殆尽。
未几,外头传来一阵热闹脚步,原来是前街余记杂货的余掌柜,气喘吁吁地进门,拱手笑道:苏娘子、林先生,官道来信啦,有户京城的老主顾要订五十匣桂花糕,来日送去驿站!
林时清一怔,忙请余掌柜坐下,京城的生意
苏锦瑟眉心微动,心知传闻不胫而走,糕点铺的名气渐渐传进了京城,一时间百感交集,但她只轻描淡写地笑道:远客慕名,自是福气,大伙再辛苦一天也值了。
余掌柜一口夸赞苏锦瑟手艺好,言辞殷切,叮嘱了交期,便大快朵颐地试吃了新制的冰酥,临走还硬塞下一串鲜枣做谢礼。
余掌柜刚走,林时清嗅了嗅掌心桂花香:今日你满城名声,只怕又要劳碌几天。
苏锦瑟敛了眼睫,语气却带着万分笃定:劳碌有何不可人间烟火最难得,等逐步站稳脚跟,我还想开张茶社,让更多人尝到这股烟火气。
林时清温声应下,却伸手执了她的指尖,彼此相携,只觉得岁月静浓,温柔无声。
午后,铺内人来人往,小童与妇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人悄悄打量这对并肩料理生计的夫妻,说苏娘子命硬,竟过得如此好。
苏锦瑟全然不在意,抬手为林时清理了理鬓角发丝,淡然道:咱们本就凭着一双手,日子才最踏实。流言再多,不过是风吹过耳——何况谁家过日子能避得开嘈杂
林时清笑着应和,两人一同翻查账册,将一天的收银分门别类登记妥当。
眼看天已西斜,有一温文尔雅的陌生书生轻敲门槛,递上帖子,是苏娘子么在下受师母之托,托付一箱恩师旧书作为谢礼,请您笑纳。
苏锦瑟不解,林时清抬头却颇为动容,原来这书生竟是昔年在贡院相识的同窗,此番远道携书寻旧友,只因听闻林氏一家新开茶食铺,便想以书谢意,也算重续旧情。
苏锦瑟轻柔收下谢礼,请二人煮茶共叙,陈壶内新焙的碧螺春氤氲而起,林时清与旧友谈及人生,苏锦瑟在一旁忙于煮茶、斟点,厅内一派温暖明亮。
席散之际,书生感慨道:在下曾听闻姑苏王府那场风波,如今却见林兄与苏娘子合乐,比那高门富贵更让人钦羡。
苏锦瑟莞尔,浅浅一笑,过往云烟而已,当初的王府、世家,不过一场浮梦。如今有茶有点心,有一家人平安,就是最好的日子。
一旁的林时清闻言,心中微动,抬眸望她,温情尽在眼底。
夜色渐深,街头的灯火璀璨铺满青石路,一日喧嚣散去后,糕点铺里余温尚在,窗台上的桂花枝被晚风吹得微微颤动。
两人一同收拾残局,林时清不觉轻声道:锦瑟,如今你已成了城里有名的女掌柜,明天是不是要抽空请吴大娘来教我包粽子我想做点新的尝试。
苏锦瑟惊讶又欣喜,柔声道:好,有心了。以后我们铺子更热闹,谁说寒门夫妻做不得烟火繁华
林时清握住她的手,世事无常,他最明白,有她在身侧,城外风雨都无关紧要。
夜渐深,窗外小巷灯火微明,苏锦瑟披着旧绣袄,将最后的账本收妥,微光里照见魏氏遗留的青玉手串。
她抬头望向那清冷月色,心中不无感慨。
过往种种,皆随风远去,如今惟愿人间烟火,伴着温柔岁月,安然无恙。
屋外的风更静了。
苏锦瑟转身回屋,门内灯光如豆,照亮了她素手间陈年的疤痕,也照亮了那不再纠缠的心意。
她轻声:我们明天还要早起。
林时清低低应诺,两人的身影被灯火映在墙上,渐渐拉长,分明是最踏实的幸福模样。
夜幕下的糕点铺,与整座城的烟火灯光相连。
谁也不知,这一屋子的平淡温暖,悄然改变了昔日的命运叙事,而明日的风,又将带来怎样新的希望。
第14章:
告别与重逢
院子里茶香蒸腾,午后的阳光在竹帘下随风摇曳,苏锦瑟将最后一块杏仁酥摆好盘端进堂屋,烘焙的甜香、微热的气流和远处孩童的笑闹声,悄悄织成了新家的烟火安安稳稳。
她的日子过得沉静温柔,似乎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一屋子糕点清甜、夫妻和美更重要的事。
阿瑟,林时清从廊下进来,带着几分惊喜的笑意,衣襟沾了点翠叶,你今日可有安排城东宋家托人在张嬷嬷处留了话,说是想请你去一趟。
苏锦瑟放下碟,擦了擦手指,淡淡一笑:宋家那位小娘子么说起她,倒像是旧日里的一场梦。
林时清微微点头:听说她近日与父母和解,有心亲近娘子请教桂花糕的做法。
既然如此,明日我带些花糖过去,锦瑟转身,挽起轻薄的甩袖,将案上新置的春款雪梅糕细细切块,人到此时,不争不抢,不妨多留一分温厚。
他望着她眉眼温柔,心下释然:我随你一同去,也可帮着宋家公子看看新挑的书册。
窗外春燕掠过青瓦,空气里微微波动着未名的旧事气息,锦瑟忽地问道:昨日,张嬷嬷门前有辆侯府的马车,听说是……顾府
林时清动作一停,语气柔和而郑重:是顾世子的心腹来寻,说世子本月初三定要前来拜访,你若不愿,便遣我回绝。
这名字仿佛一阵旧雨,在静谧中滴答落下,夹杂了过往许多支离的片段,让锦瑟心头略有波澜,却竟无曾经的疼痛。
她轻轻呼吸,抬首莞尔:无须回绝,该见的总要见过,才能真的放下。
廊外新柳初青,院内却是一片安然盛开的烟火,人世风雨都像被隔在屋檐之外,只余一室温暖裂缝与花果清甜。
***
初三,天光清朗。
苏锦瑟起得极早,淡淡描好眉角,用魏氏留给她的青玉发钗挽起发髻,素衣浅裙,分明是坊间最普通的巷妇,但眉目间自有一份难以掩盖的端庄安定。
她在案前斟一壶茶,亲自拣出了那只曾经在王府膳房爱用的紫砂盏。
林时清一早去了学堂,留下素洁小院只她一人在候。
巷尾渐有马蹄声渐近,值春天风里,府门口传来敲门声,沉着而克制。
她安稳迎出去,院外站着顾远山,墨衫素带,风姿并未因岁月摧损,甚至多了几分沉郁与清骨。
……苏锦瑟,他咬住字音,像是要在齿间琢磨出那么点温柔,却最后只化成一句轻轻叹息。
锦瑟垂眸,笑容宁静如水:顾世子,何至亲自登门
这一瞬间,墙角春花细碎、坊市孩童轻闹,全都静了下来,气氛凝成一弥透明的膜,牢牢地包裹住两人间那点陈年的沉默。
你过得……可好顾远山站立不动,只手执一卷书,明显比多年前更谨慎拘束,不再端着世子的骄矜。
锦瑟伸手接了书卷,如旧日同在书斋,我很好,谢世子挂念,市井虽简陋,却也天宽地阔,比起王府高墙,倒更自在。
顾远山的眼神浮上暗淡波光,唇瓣轻启:当年……
顾世子。她打断他,声音极轻极稳,过去种种,俱已随风。我曾真心待你,愿与你共度烟火,只可惜天意弄人,各自安好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垂下眼睫,闭了闭眼:那你当真……全然放下
锦瑟含笑点头,目光平静坦然:放下了。你和我再无瓜葛,我也不再求谁的宽慰名分。
院外传来春风溜进的丝丝鸟鸣,原本纠结在心头的过往仿佛就此了断,连尘埃都不留。
顾远山手中的书卷微微发抖,又被他收敛在袖中,他步履停顿半晌,终究低声道:你如今这样,当真比从前自在许多。苏锦瑟,是我……负了你。
她微微一笑,眼里澄澈如江南春水:世子能来亲口道一声,已不负我此生所付。人既有缘,再会亦无憾。
天地宽远,所有不甘与执念,都终于在此刻安然消散。
我祝你和林公子岁月无恙。顾远山轻声说完,弯腰恭敬作揖,衣摆里带起一丝风,转身走进午后斑驳的阳光里。
锦瑟垂眸,将那卷旧书轻轻放入案上,心头竟是一片安宁广阔,不再留给过往哪怕一丝阴影。
***
傍晚时分,糕点铺收了最后一批外送,天边霞光腾起,林时清提着纸伞走入小巷,满怀笑意。
锦瑟,张嬷嬷带回了一筒上好的紫藤茶,说是给你试新点心用,还说宋家娘子已请好日子,等你过了这几日空闲,请你去传授手艺!
她走过去,接过伞,又帮他拂去衣角细小的灰尘,声音轻巧:小铺愈发热闹,妹妹们都学会了调制花糖,我倒落得清闲了。
林时清笑着牵她入屋,将一包糕点和紫藤茶搁于桌上,两人挨坐一旁。
阿瑟,他语气温柔认真,今日顾世子来过,可曾扰了你的心
她摇摇头,神情宛若春水初融:反而宽慰了我。至此之后,他于我只如过路春风,再不留痕。
林时清听她如此,心底也终于释怀,他伸手覆盖住她的掌心,指节温暖:
好,从前的都过去了,往后我陪你,只问晴日与风雨,不望前尘影。
案前灯火初上,锦瑟低头看那只青玉钗在烛影下泛出莹润幽光,那是魏氏曾经的寄望,也成了她如今真正的新生自我——不再为任何人的目光和期待而活。
屋外巷灯次第点亮,街角归家的妇人带着孩子走过,远远唤着邻舍。
苏锦瑟站起身,推开窗扇,让一阵薄凉晚风吹入屋中,将摆在案上的杏仁酥递到林时清手里。
尝尝罢,是今日新方,加了点紫藤花的香气。
林时清轻咬一口,唇片粘了软糯糖衣,眼里是发自心底的满足和柔软。
锦瑟静静望着夜色渐深,思绪在安静灯火前慢慢沉淀。
前尘恩怨终于安然送别,她只需抓紧眼前这一刻的温暖与真实。
人生如新芽出土,不再踟蹰回首,而是脚踏烟火,抬头望向更远更亮的天。
而在檐下,玉兰花初放,属于她的岁月,正悄然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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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芳华自在
晨光初映,是初夏枝头第一声蝉鸣时,苏锦瑟立在糕点铺门前,闭上眼嗅着隔壁家桂花的馥郁香气,心如一池春水温柔而清澈。
门扇上的大红喜字虽已微微褪色,却在阳光下温润耀眼,几缕银灰的发丝落在额前,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妩媚。
正值巷口热闹时分,街头的叫卖声与铺子里传来的糖香交织,热烈地拥抱着这一段市井人间。
林时清背着一箩新玉米,与隔壁张嬷嬷轻声攀谈,音色温和,眉眼间藏着满满的安心。
院墙之外时常有路人停步张望,孩子们闻着香气跑进跑出,推搡着喊着要看锦瑟小娘子做糕点的样子。
锦瑟姐,今天还有玫瑰酥吗邻家阿喜探头往里张望,眼里只剩一片贪婪的期待。
苏锦瑟笑着用帕子擦净手:自是有的,再等二十个呼吸,出炉便好。
灶台上的甑子正冒着米香与玫瑰花瓣交融的热气,她挑开甑盖时,热气扑面,鬓边垂下的发丝微微卷起。
林时清从外头进来,将几根鲜嫩玉米排在窗台,主动为她拉了凳子:今日和阿锦一起吃个早饭
他的微笑静静融在晨曦里,如常地体贴,没有一句刻意的甜腻。
苏锦瑟转身同他相视,眸光温软:好,等我盛一碗豆浆。
两人携手坐在小院檐下,碗碟之间蒸气袅袅,空气里全是人间烟火里极细腻的温柔。
铺子刚开门,已经有常客上门。
老书生许先生进门时,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柜台前:锦瑟小娘子,老头子嘴馋你那桂花糍粑,也不怕你笑。
苏锦瑟微微屈身,轻巧包起几只糍粑放入小竹篓:许先生只管来,怎么会笑呢今日糯米新磨,香着呢。
许先生点了点头,眉眼间心满意足,两鬓苍苍也盖不去欢喜。
等铺内人渐多,林时清在内忙着削皮择豆,与一众少年说学逗唱,气氛热络而温馨。
门外驴车一停,一封来自京城的书信随着商贩递了进来。
林时清拆开细览,笑着唤苏锦瑟:是表哥来信,说京中的老熟人也起了开糕点坊的念头,问你有无意传几道配方。
苏锦瑟神情淡淡,却带着笑意:但凡真正愿意学,何妨传授只是,世上好滋味,还是得用心琢磨。
林时清点头:锦瑟,你这些年辛苦了,可还记得最初说想过的那种日子
苏锦瑟撩起茶盏,眸光落在桌面流光:我想过的日子,就是眼下这样啊——你在,我在,有一屋子温暖。
窗外柳絮翻飞,一个清风吹过院墙,带起一阵栀子花香,像极了那些少女时光中未曾褪色的梦。
这时,老街转角传来一阵未息的马蹄声,一辆朴素马车悄然停在糕点铺前。
片刻,一名着青布短衫的小厮掀帘而出,整肃立在门口,语调恭敬却带着微微紧张:请问苏娘子可是这儿主人府上世子爷有言,愿以一叙旧情。
铺子里短暂一静,常客齐齐看向苏锦瑟,神色各异。
苏锦瑟缓步上前,掩去些许惊愕,目光安静地望向门口的小厮:请回禀世子爷,我自有归处,往昔已成过客,叙旧不必。
小厮踟蹰片刻,终究低首:是,小的这就回复。
街巷的风重新吹起,一切喧嚣仿佛被这一简单温和的拒绝过滤,变得格外清明。
林时清靠在门板上,轻轻一笑,并不多问。
屋里鸢尾花瓶里斜插的紫花摇曳生姿,苏锦瑟抿唇轻笑,那一刻心中因果俱断,只余坦然。
午后,铺中人渐少,苏锦瑟踱到后院小轩下,翻着母亲魏氏留下的手账,扉页依旧写着熟悉的字迹:但以初心,莫问前路。
指尖摩挲过淡墨字迹,内心莫名柔软。
林时清搬来一把竹椅,与她并排坐下,将糖水芙蓉端至案几:锦瑟,若不是魏姨娘的远见,我们或许没有今日清欢了。
苏锦瑟转头望他,眉梢盈笑,声音柔和:母亲为我种下的这条路,我会用一世去守。
她忽然抬眸望向远方,莞尔一笑:你说,将来我们孩子若来问起娘亲的过往,也愿听我讲这些烟火故事
林时清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声音低柔:只愿他们一生平顺如水,你的故事,都是他们的福气。
院中雀鸟跳跃,石榴花刚盛开,微风吹起树下一地碎光。
苏锦瑟笑着点头,赌气似地捏了块桂花软糕送他嘴边:那便先吃好今朝,往事随风,日子还长。
林时清低头咬住软糕,春水一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两个人皆在笑。
傍晚酱色的霞光拉长院子里的一切影子,苏锦瑟合上账本,携林时清走向前堂,一路灯火逐渐明亮。
夜市渐起,铺外人声鼎沸,小窗外已点起灯笼,映得锦瑟和林时清身影温软连绵。
邻里间三三两两传来歌谣,一切旧事仿佛被甜香妆点,剩下的只是岁月安宁,芳华自在。
苏锦瑟靠在门扉静看远方,脑海里浮现曾经的痛楚与执念,如今都像一层薄雾,被此刻人世温柔化解。
她突然轻声哼起魏氏常唱的小调,一字一句流畅如水,孩子们闻声跑近,乖乖盘腿坐下听,院子里簇成一簇簇欢乐。
林时清站在她身后,大手静静覆住她肩,眼里熠熠生辉。
那一刻,所有的错过与恩怨、失落与悔憾,都终于在这温情的烟火气中安然归位。
没有谁可以定义她,除却岁月与本心。
此时此刻,苏锦瑟只觉得世事已与她无关,她只需低头看糕点出炉,抬头见良人相伴。
深夜,铺中灯火未央,烛光轻摇,苏锦瑟静静举杯:娘亲,锦瑟在这里,很好。
青玉手镯在微光中温润如昨,仿佛代魏氏予她一世庇佑。
不远处,林时清唤她归房,院外桂花又一轮盛放,芳华自在,岁月无憾。
漫天星河之下,是属于她的清欢人生,这一方天地,终于安稳长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