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月光没有形状 > 第一章

我坐在天台上练习对风的抗性时,被林晚看见了。
她站在樱花树下冲我挥手:宋晨你下来,这里能看到特别好的月亮!
后来她总在月圆之夜约我去看月亮。
但第三次月圆时她失约了,药瓶滚落台阶的声音比救护车更刺耳。
葬礼那天我翻开她的日记,最后一页用笔画满了叉:
月光太亮时会变成透明的刀子,而我每次呼吸都在用刀切割宋晨。
那个承诺过要看六十次日落的少女,永远停在了十七次月亮升起之后。
风从二十层楼高的地方摔下去,声音听起来很像呜咽,黏腻的,拖着长尾音掠过金属围栏,又猛地撞在水泥墙上,散成无数冰凉的碎片。这种地方有种奇特的干净感,仿佛所有粘稠的思绪都被风吹薄吹硬,在耳朵边锐利地刮过,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寂静,让人沉溺。我挪得更靠外了些,脚底的旧帆布鞋踩着水刷石边缘微微凸起的颗粒,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递上来。只要再往外半分,脚跟底下就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城市在脚下铺开,成了一个个黯淡的方格,暮春午后的光被切割得疲倦无比。
视野里,楼下游廊边那排早樱正颓败,花瓣不是飘落,更像是在闷热空气里缓慢地溃散、糜烂,在地上积了一层病态的、带着腐烂香气的薄粉。风大起来的时候,零碎的花瓣被卷着冲向高空,像绝望的飞蛾扑向我所在的楼顶,还没挨近,又被气流狠狠摁下去。
就在这时,那片黯淡的粉色里,猛地闯进一点颜色。
墨绿色的校服裙角,在风里挣扎着扬起又落下。一个身影就站在那些飘零的花下,仰着头,朝我这个方向用力地挥手。距离太远,面容朦胧,只能看到那挥舞手臂的幅度很大,很确定,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召唤意味。像投石入湖,搅动了我身周的寂静气流。
我的名字——宋晨——被楼下喧嚣的背景噪音揉碎重组,模糊又清晰地穿透二十层楼的距离,砸进耳朵里。
宋晨!你下来!声音拔高,穿过风声,像绷紧的丝弦。接着是后半句,奇异地停顿了一下,再扬起时带着某种笃定,又像是哄劝,这里能看到特别好的月亮!
月亮我下意识抬头,下午三四点钟白晃晃的天空,太阳刺目地悬着。哪来的月亮这念头荒谬得驱散了一些脚底的凉意,我反而向后退了一小步,脚跟落回天台坚实的水泥地。
那墨绿色的身影没动,依然固执地仰着头。风又卷起几片粉白的花瓣,扑在她肩头、发顶,她也浑然不觉。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隔着一片凋零的花幕和空旷的摔死过很多只鸟的距离。风在我们之间吹过,我的呼吸和刚才不一样了。
最终是她打破了僵持。她没喊话,只是仰着头的姿势维持了很久,然后,慢慢转过身,裙摆划过一个很轻的弧线,穿过那片早樱烂熟的香气,走向远处教学楼的阴影。直到那个墨绿色的小点彻底融入阴影,我才收回目光,天台的铁护栏被掌心捂得有点温度。
第二天晚自习结束,教室人声鼎沸地向外涌。我刚收拾完书包,背上就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回头,是她。墨绿校服衬得肤色更白净,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眼角微微上挑,鼻梁挺直,有种略带距离感的清冷。声音倒是轻:宋晨嘴角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没完全到达眼底,还记得我吧昨天在樱花树下的。
走廊的灯是冷的白色。
林晚昨天那荒谬的月亮在我脑海里冒了个泡。
嗯。她点头,随即语速快了起来,那种哄劝的意味又来了,不容置疑,别待那上面,真的不好。风那么大,站不稳的。她顿了一下,眼神快速掠过我的眼睛又移开,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今晚……跟我去个地方看月亮保证比天台开阔舒服。
夜晚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蜜,带着晚樱开败后的甜腻和沉闷。操场东侧有个缓坡,一直延伸到体育馆侧后的一片低矮杂树丛。林晚轻车熟路地在前面走,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她肩头跳跃。
坡顶是整片校园的制高点,树木环绕着一小片难得平整的草地。视野确实极佳。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光带,像一个巨大的呼吸灯阵列。更远处墨色的山峦勾勒出模糊的弧线。头顶,一轮饱满圆润得近乎虚假的月亮悬在那里,清冷的光泽几乎要灼伤眼球。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背对着浩瀚的夜与月,面对着我。那清寒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她脸上、肩上、墨绿色的校服领口上,她仰着脸,整个人像被月华由内而外地洗过一遍,白得过分,也静得过分,一丝笑意都无。
是不是很好她问,声音比月光还轻,又带着点金属线芯般的韧劲,直直递过来。
我点了点头,想说句什么果然之类的,却在那种浸人的寂静里失了声。月光下她的轮廓异常清晰又似乎随时会消融,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蔓延开来。
她在草地上坐下,书包放在手边。我也依样坐下,隔着一段距离。水泥城市的噪音被山坡过滤掉大半,风声在树梢低吟。我摸出口袋里的口香糖递过去一条,撕包装的窸窣声在这片空旷中异常响亮。她迟疑了一秒,接了过去,薄荷的清冽瞬间掺入沉闷的花香里。
昨天……你怎么在那种地方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同沾了露水的羽毛,目光却焦着在远处城市的光晕上,不看我。
随便走走,我含糊道,吹吹风。你信么
她转过脸看我,眼神像手术刀尖一样专注锋利,在我脸上停了几秒,随即垂落,专注地去剥手上那条口香糖的锡纸。过了好几秒,她才说:我不信。声音没什么起伏,那种地方,没有人会‘随便’去吹风。尤其是像你这样……好像也不太想被风吹跑的样子。
话被她说穿,我也只能苦笑一下:可能是有点傻吧。压力大了点。没别的。
压力她终于把那颗小小的薄荷方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嚼了几下,侧脸线条在月下清晰而紧绷,怎么样的压力能说么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十分好奇,反而有些像谨慎的例行问讯。
我耸耸肩,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草皮:就那些呗。成绩,排名,家里人的念叨……大家都差不多。
她沉默了很久,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仿佛那口香糖突然变硬,失去了味道。她的头微微偏向一边,视线投向树林深处不可知的黑暗角落。操场上远处传来隐隐的喧哗,更衬得我们之间的空气沉滞粘稠。她伸出手,将方才小心翼翼剥下来的银色锡纸折起,慢得几乎一帧一帧。
折痕锐利地反射着冷月的光。
都差不多么……她像是自言自语,尾音飘散在风里。良久,才极其轻微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重新聚焦在我身上,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也许……也许以后月圆,我们都来这里就当……一个特别的秘密基地她飞快地补充道,别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怕被拒绝。
好啊。我看着她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答应了。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像积冰初融。晚风穿过树隙,带来一阵清凉的气息。林晚似乎微微松了下肩膀,低下头又去折那似乎永远也折不完的锡纸。
我注意到她放在草地上的书包拉链并没有完全拉好,一个方形的、橘黄色塑料小药瓶的瓶盖露在外面,月光落在上面,像覆着一层薄霜。瓶身上的标签字样在暗影里看不真切。
第二次满月,暴雨骤然而来。铅灰色的云层重重压下,翻滚着吞噬了天光。雨水挟着狂暴的势头砸在校园各处,教学楼走廊窗外很快水汽弥漫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灌满了水。
自习课间,我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点开那个最近才保存的号码。一条简短的消息敲下:雨太大了,晚上还能去么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雨水激烈拍打玻璃的声音让人烦躁。
很快,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震动微弱。来自林晚。
老地方等。
只有三个字。我盯着那行短讯看了几秒,好像能透过屏幕看见她苍白脸上那种固执的表情。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凶,窗外天色沉如墨染,连近处的树叶都在风雨中狂抖不止。我放下手机,想起上次她执拗地站在樱花树下朝我招手的样子,一股说不清的闷堵在胸口蔓延开。
放学铃声一响,我抓起书包,雨伞都忘了拿,直接冲进走廊尽头水房边的消防梯。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惨绿的光映着湿滑的地面。推开体育馆侧后的消防门,瓢泼雨水和呼啸的风声立刻将人吞没。
老地方,小山坡的杂树被风吹得剧烈晃动如同扭曲的鬼影。白茫茫雨幕笼罩四野。我几乎睁不开眼,艰难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糊的视线里,墨绿色的身影在雨幕深处浮现——她站在坡顶那小块草地上,没打伞,瘦弱的身影在狂风骤雨中摇晃得如同一片枯叶。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墨绿校服早已湿透,紧紧裹住身体,更显出过分的单薄,发丝全都黏在脸颊颈侧,惨白得毫无血色。
我朝她奔过去,踩着湿滑不堪的泥草。风雨声太大,一切呼喊都像是被扼住。雨水冲进嘴里,又冷又涩。靠近时,我看到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得几乎见了血色,眼眶和鼻尖却红得刺目,嘴唇也泛着不正常的紫。
你疯了吗!这么大的雨等在这里!我吼了出来,声音在风雨里支离破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冰冷得吓人的手臂,强硬地拉着她往树下能勉强避点雨的角落走。她的胳膊僵直冰冷得像铁,微微发抖。
她被拉着踉跄几步,一直紧紧咬着嘴唇,雨水或者别的什么在她脸上肆意奔流。要等的……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破碎玻璃片摩擦着,说好了……满月的时候……要守约……那声音低微断续,固执得让人心头发颤。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滴,她用力眨着眼,试图看清我的表情。
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冲她吼,脱掉自己那件同样是湿的但多少有点厚度的外套,几乎是粗鲁地兜头罩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上。湿冷沉重的布料让她猛地一缩,却没有拒绝。
手给我!我命令着,声音因为焦急显得有些凶狠。她茫然地看着我。我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起她两只冰冷僵硬的手,紧紧合在自己手掌之间,使劲搓着。她的手瘦得硌人,骨头纤细得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掌心粗糙的纹路带来一点摩擦生出的暖意,但实在太微弱。寒气从她身体深处向外渗,好像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低着头,湿漉漉的发顶抵着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她在极轻微地发着抖,不是那种畏冷的剧烈战栗,而是像绷紧至极致的弦,在崩断边缘的震颤。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昏过去时,冰冷纤细的手指在我粗糙温热的掌心下,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笨拙地、畏缩地,反过来轻轻回握住了我的两根手指。
轻得像落叶拂过水面。但那一点微弱冰凉的回应,像电流一样击穿风雨的嘈杂。
暴雨的咆哮声中,她抖得厉害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宋晨……只叫了名字,后面便没了下文。只有冰冷的水珠,带着咸涩的滋味,滴在我的手背上。
那个湿漉漉的月圆夜之后,林晚像是撕开了某种伪装,露出内部复杂、脆弱又充满吸引力的结构。我们之间的空气密度变得奇怪,不再是疏离客套的试探。她开始允许我出现在她那些并非月圆的时光切片里。
中午嘈杂的食堂,她会端着餐盘,悄无声息地坐在我对面最远的角落。餐盘里总是很少,白米饭上象征性地盖着几片青菜叶子和几块寡淡的、看不到一点油脂的鸡胸肉。她吃的极慢,每一口都像在克服阻力。但目光会停留在我的餐盘上——那堆满的排骨、色泽鲜亮的番茄炒蛋。有时候我会故意把装着排骨汤的小碗往中间推推,她也不说话,只是眼睫低垂下去,唇角偶尔会弯起一丝很轻的、看不清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的弧度。
更多时候是在下午放学前那段兵荒马乱的自习。她会出现在我们班教室后门口,靠着墙,身体总是向走廊阴影里微微倾斜。当我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她会自然而然地跟上,跟我并肩走一小段通向校门的路。刚开始很沉默。她的步伐总有些虚浮,像在冰面上行走。书包很沉,拖累着她瘦削的肩膀。
后来,她会冷不丁抛出一些奇怪的、甚至带着点古怪诗意的问题。
宋晨,你有没有试过,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空的玻璃瓶一次,她看着路边花坛里半萎的月季,轻声问。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里面装着空气,很轻,好像随时能飘起来。她伸出手,纤细的手腕微微向上抬,指节在暮色里像某种易碎品,但是……外面是真空。瓶壁很薄,稍微一碰,‘嘭’……就碎了,里面的空气就流走了。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微微侧头看我一眼,眼神放得很空,你怕不怕
我张了张嘴,对这种跳跃又充满隐喻的想象,有种无处使力的挫败感。有点玄乎……不过听起来不太好。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目光又飘向远处逐渐点亮的路灯。嗯……是不太好。她像是确定了什么结论,声音低下去,微不可闻,会吓到别人……和玻璃渣子一样。
还有一次,天空阴沉,像是吸饱了水分的巨大灰色海绵。
你看今天的云,她没头没尾地指着天,是不是很像一床湿透了的旧棉絮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又沉,又冷,还带着一种……捂坏了东西的味道。压在胸口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喘不过气的时候,就想抓一把刀子把它划开,让风吹干它,晒干它……或者干脆撕烂丢掉。刀子……总比湿棉絮好对付,是吧她说着说着,声音变得遥远又急切,像是急着说服我,或者说服她自己。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啊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她。她脸上表情淡淡的,眼神却像两簇幽暗的小火苗在深处跳动,就不能想点轻松的吗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扬起脸,嘴角弯起一个非常努力的弧度,努力到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比如她故作轻松地反问,眼睛睁得很大,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无辜又俏皮。可那眼神深处的东西太重了,像一个伪装拙劣的玻璃罩子,里面是失控的燃烧。那扭曲的微笑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比如……游戏新出的电影或者周末想去哪里走走我干巴巴地建议。
周末……她重复着,脸上那丝强装的笑意迅速褪得一干二净,眼里的火苗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余烬和茫然,周末……可能是个好天气。语气平平淡淡,再无波澜,眼神也重新飘向了别处。那种瞬间抽离的空白和沉落,比先前任何一次古怪的提问都更让人心惊肉跳。
日子就在这种光怪陆离的对话和某种隐而不发的不安中流淌。林晚的书包变得越来越沉,我知道那里面装着厚重的课本、资料夹,也装着那个她不再刻意隐藏的橘黄色小药瓶。它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课桌上,有时甚至就放在摊开的笔记本旁边。瓶身标签上的文字在我视野里渐渐聚焦出具体的名称:舍曲林。我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那些药片像一个个沉默又冷硬的微型警报器。
她撕日历的样子也很特别。不是普通的一天一页地撕。她书桌上那个薄薄的台历本,每翻过一天,她都只用指甲在当天的日期上划一道。只有少数几天,日期会被狠狠地用红笔圈住,再打上一个凌厉的叉。那些打了叉的日子,我后来有意无意地记过几次,无一例外,都是异常阴冷潮湿,或者浓雾弥漫的天气。
第三个月的日历上,四号被重重地圈了起来。一个鲜红欲滴、充满不祥的叉。
那天早上天空就蒙着一层黏滞的灰翳,空气异常沉重潮湿,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棉花。我的右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起来,突突的,跳得人心神不宁。中午放学铃声响过,人潮涌动,我冲出教室奔向邻班。在喧嚣拥挤的走廊尽头,一眼就看到了她——林晚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动作迟缓得像凝固的糖浆。我快步走过去,喉咙发紧:今晚……
她抬起头看我,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眼神是空的,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七分,只剩下三分勉强支撑着躯壳。她费力地辨认着我,过了几秒才缓缓点头,嘴角很吃力地向上牵起,形成一个极小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弧度:嗯……老地方……月亮……声音虚浮得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
就是这虚渺的应承,像一颗定心丸,驱散了我大部分的不安。只要她还愿意去,愿意看看月亮,这灰扑扑的天气就总还有点可以期待的东西。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她摇摇头,幅度很小,长长的眼睫垂下去,盖住了空洞的眼眸:有点累……睡一觉就好。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约好不见不散的时间是晚上九点。
八点五十,我在宿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莫名地连洗漱都要了。八点五十五,我抓起钥匙,室友嘟囔了一句:这么晚还出去
嗯,找人有点事。我含糊应着,带上了门。
楼道灯光苍白刺目。皮鞋踏在磨光的水磨石楼梯上,发出嗒、嗒的回响,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异常清晰。不知是光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楼梯今天看起来幽深得有些怪异。脑子里不知怎的,窜出她之前那些湿棉絮、玻璃瓶的怪话……还有日历上那个鲜红的叉。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嗒嗒嗒嗒——
脚步声变得急促密集。转过最后一个弯,下面就是那条通向东侧小坡的步道。九点整。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就在这时——
一声并不算响亮,却异常刺耳的碰撞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步道的空旷死寂!像是一个坚硬的小东西,一级、一级、又一级地跳下来,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有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清晰度,带着某种金属的冷脆和硬物的回响,不规则地连续弹跳着,由远及近,越来越急,最后猛地撞在离我脚边不远处的台阶侧壁,才啪嗒一声彻底静止。
我的目光瞬间被钉死在那物体上。一个橘黄色塑料小药瓶。瓶盖摔开了,里面剩下的小半瓶白色小药片像被甩出的绝望虫卵,七零八落地散在灰色的台阶、缝隙和一小摊积水洼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我猛地抬头!
步道上方,转弯处,一个人影软软地贴着墙根向下滑落。墨绿色的校服裙摆,像一片沉重的墨迹,在昏惨的路灯光晕下延展开来。
没有呼喊,没有挣扎,只有身体与冰冷水泥墙面的、令人窒息的摩擦声,以及最终砸落地面的一声闷响。
时间在我周围彻底冻结、碎裂!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撞击肋骨发出的空洞轰鸣。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膝盖狠狠磕在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尖锐的疼痛却毫无知觉。
林晚!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喊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像自己。她瘫在墙根下,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仿佛要缩进地面。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她半张惨白的脸,嘴角溢出一点暗红的、粘稠得不像血液的液体。那只曾递给我口香糖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像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助地瘫在脏污的地上,指尖微微蜷着,仿佛还在试图抓住一点什么。
她的眼睫低垂着,细密地覆盖在毫无生气的脸颊上,像两片疲惫至极的蝶翅。没有一丝挣扎过的迹象,安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从这具小小的躯壳里无声地流走了。
叫人来!快!我扭头朝着楼梯下方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嘶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急救!120!快啊——!
没有回应。只有橘黄色药瓶空荡荡地躺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台阶上,反射着冰冷的光。我俯身去探她的鼻息,手指抖得几乎触不到她的皮肤。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流拂过指尖,带着一种冰凉的湿意。
撑住!林晚!你听到没有!撑住!我语无伦次地对着她毫无反应的脸低吼,笨拙地想要把她的身体稍微扶正,想替她擦掉嘴角那股污迹,手指却碰到一片湿冷油腻。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
遥远的地方,终于传来了穿透死寂的、撕心裂肺的鸣笛声。红蓝的光斑开始撕裂浓重的黑夜,急促地闪烁着,像末日的警示灯。那诡异的光芒切割着夜色,也切割着我视网膜上她了无生气的轮廓。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以一股蛮横的姿态冲到了这步道入口,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绝望的色彩。车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拉开,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人影从刺眼的光束里挣脱出来。
怎么回事!有人吼问。
我张着嘴,徒劳地发着救、救……之类的单音,像个坏掉的发声机器。世界只剩下那片诡谲的红蓝光带在旋转,照得地上散落的白药片像是细小的碎冰。我僵硬的瞳孔死死锁在那个墨绿色的、不再动弹的身影上,看她在那片地狱般的光影里被包裹着,像一个失去重量的、迅速朽坏的包裹,被人用担架抬起,送进那不断闪动光斑、发出垂死呻吟的铁盒子。
哐当!车门猛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
引擎再次愤怒地轰鸣起来,声音巨大,仿佛要撕碎整个寂静的夜空。警笛声又一次划破黑暗,呼啸着将所有的光与声都拖向远处那一点疾驰的红色后尾灯。
原地只留下一阵浓重刺鼻的轮胎焦味,像是被烧灼过的绝望气息,缓缓沉入冰冷的地底。
他们不允许我们再靠近她。停尸间的门关着,外面冰冷的走廊长椅,我和另外两个闻讯赶来的、同样手足无措的同学坐在那里。走廊的灯是惨白的日光灯管,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像劣质的石膏模型,蒙着一层青灰的死气。我垂着头,视线定格在对面墙壁上瓷砖缝隙里一抹顽固的、擦不掉的暗红色污渍上。像血,又像什么腐烂果汁的陈年痕迹。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到刺鼻,盖不住另一种更深层、更冰冷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空洞味道。那扇门始终关闭着,门缝底下的光纹丝不动,像一个无法逃脱的、沉默的诅咒。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永恒。门轻轻地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隙。没有医生走出来。只是从那条黑暗的门缝里,很慢地,递出来几件东西。林晚的书包。还有一本用过的作业本大小、黑色硬壳封面的本子。
家属来过了……确认了。一个同样没什么生气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来,很轻,每个字都像冰渣子,东西……她之前在学校用的,现在转交吧。你们谁收一下
我……喉头被砂砾堵住,我艰难地挤出声音,身体像锈死的机器,我收。
声音干涩沙哑。
一个女同学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没人反对。那只握着我两根冰冷手指的、纤弱的手…我伸出手臂,指尖擦过冰冷的门框边缘。那书包和本子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推了出来,落入我怀里。它们很轻,轻得不该拥有林晚的温度。书包口没有束紧,能隐约看到折叠整齐的试卷尖角。而那本黑皮硬壳笔记本,封面冰冷光滑,没有一丝褶皱,像一个拒绝探究的谜题。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一片灰蒙蒙的雾霭在缓慢移动。
葬礼在一个同样阴沉的下午举行。地点是城南公墓一个角落的小礼堂,小小的告别厅里稀稀落落地站了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她班上的同学和几个老师,沉默着,眼神里混杂着同情、茫然和一种事不关己的疲惫。她的父母站在人群最前方。
她的母亲,一个穿着黑色套裙、面容憔悴但竭力维持着体面的女人,眼圈红肿,身形在沉默中不住地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被地上细小的尘埃绊倒。父亲则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侧影僵硬如铁板,双手死死插在裤袋里,下颌线绷得极紧,似乎在用尽全力抵御着什么即将崩塌的东西。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相互搀扶,就那样隔着一点点距离站着,中间是看不见的冰冷壁垒。
只有哀乐低缓地盘旋在空旷惨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之间。主持仪式的司仪用平板的、职业化的声音念着空洞的悼词。人群低声啜泣起来,像潮水拍打着堤岸。哭声很轻,但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放大得令人窒息。我觉得每一个音节都像针,扎着我的耳膜和胸腔。
我的位置在角落。人群开始慢慢散去,向那盖着白布的、小小的平台鞠躬告别。没人朝我看一眼。我像个嵌在墙里的灰色影子。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本冰冷的黑皮硬壳笔记。
人群的潮水缓慢退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隔着长长的距离,隔着冰冷空气和稀薄的花香,林晚母亲那红肿的、失焦的眼睛似乎无意识地朝我的方向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看见了我。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没有预想中的悲痛控诉,没有灼人的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疲惫的枯槁,一种万念俱灰之后的死寂。那空茫扫过我,又迅速地挪开,仿佛我只是葬礼上又一件灰扑扑的、不重要的摆设。
空气骤然变得更冷,更稀薄。我的指甲深深抠进笔记本冰冷的硬质封面。
脚步声在空旷冷寂的礼堂里散尽,只剩我和那小小的、覆盖着素白桌布的告别平台相对而立。空气粘稠滞重,混杂着廉价的、几近腐烂的白菊香气。那味道越来越甜腻,发酸,钻入口鼻,变成无形的枷锁,扼住喉咙。
指尖被笔记本的硬壳封面硌得生疼。那层光滑冰冷的黑色皮革,此刻仿佛附着来自地下的凉气。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带着笔记本的封皮都在我掌心微微震动。它像一块有生命的寒冰,想要抗拒被打开。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腐朽花香的冰冷空气。然后,猛地掀开了封面。
纸张在寂静中发出细小的呻吟声。开始都是些琐碎的记录,字迹还算工整:某篇阅读的笔记,物理错题摘抄,甚至零星几页配着潦草简笔画的有趣诗句。
直到翻过大半。笔记的内容开始急剧异变。字迹开始失控,像被疾风骤雨抽打过的小草,向四面八方倒下、颤抖、撕裂。词句破碎、重复、颠三倒四,语义纠缠不清。
有一页,密密麻麻的横线上只有两个字,重复了几十遍,力透纸背: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另一页布满杂乱交叉的线条,像黑色的荆棘丛生的荒原,墨迹浓重得几乎晕染破纸张。在混乱线条的空白处,一句扭曲的问话艰难地挤出:被刀捅伤会很疼吗
再下一页,是大片大片被凌乱涂抹掉的字迹,只留下几个撕心裂肺、墨点飞溅的字眼刺出来:好想沉下去……水里会不会不冷……
我手指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纸张的脆响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出来,滚烫地砸在纸面上,洇开了那些绝望的笔迹,如同冲刷着凝固的黑色血迹。纸页在我手中抖动,像濒死的鸟翅。巨大的呜咽声在喉咙里翻涌,堵得胸口生疼。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味道。
终于,翻到了最后的空白页。
这一页什么笔迹都没有。只在中间位置,用极其用力、浓黑得要把纸戳穿的笔迹,画满了一个接一个巨大的、沉重的、无比狰狞的十字叉号!它们彼此交叠、覆盖、缠绕……像一张黑色的蛛网,带着刺眼的诅咒意味,将整页纸完全占据,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叉森林右下角,挤着一小片勉强能辨认的空间。那里有几行极小的字,笔迹尖细而扭曲,像针尖刮过玻璃:
月光太亮的时候……像无数把……透明的……细细的刀子……在空气里悬着。
我每次……喘气的时候……那些刀子……都在割……宋晨。
我的手指……我呼出的气……全都是……带着……玻璃渣……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