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第一天,我在废弃教室遇见了他。
江屿总是坐在窗边读书,阳光把他睫毛染成金色。
我们在书架后传递纸条,用铅笔在书页空白处对话。
他推荐《小王子》,我分享《城南旧事》,纸间字迹叠成秘密森林。
那天暴雨冲垮了屋顶,他浑身湿透抢救书籍时,我才发现他手臂的淤青。
别告诉任何人。他睫毛上的水珠滚落,就像书巢是我们的秘密。
教导主任宣布拆除旧教室时,我攥着抗议书冲上讲台。
身后传来推门声——江屿抱着全班联名册,伤痕在袖口若隐若现。
阳光突然涌进来,照亮他第一次扬起的嘴角:这次,换我站在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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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新学期的气息混杂着燥热与陌生,沉甸甸压在新换上的校服肩头。林溪捏着薄薄的转学通知,站在高二(3)班门口的走廊上,周遭鼎沸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擦肩,彼此熟稔地招呼、嬉闹,汇成一股她无法融入的暖流,而她是误入其中的一滴冰凉雨水,格格不入,无所依凭。
林溪一个温和的女声穿透了喧哗。
她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地在崭新的书角上掐出一个小小的月牙痕。班主任陈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笑容带着职业性的安抚。进来吧,欢迎来到新集体。
林溪低着头,仿佛要数清脚下每一块水磨石地砖的纹路,顶着几十道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走向老师指给她的、靠窗那个孤零零的位置。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她坐下,目光垂落,只敢盯着桌面上不知哪届学长刻下的、模糊不清的公式符号,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四周低低的议论——关于她的来历,她的沉默,她格格不入的安静。
喏,新发的课本。同桌是个短发、圆脸的女生,声音清脆,带着点自来熟的笑意,把一摞书推过来,我叫周晓芸。
谢谢。林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接过书,指尖冰凉,触碰到周晓芸温热的手背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缩了一下。
午休的铃声像一道特赦令。人群潮水般涌向食堂,喧闹更甚。林溪犹豫片刻,终究没跟上那汹涌的人流。胃里沉甸甸的,挤满了初来乍到的涩意。她背起几乎没打开过的书包,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像蜗牛缩回它的壳里。走廊尽头,通往旧教学楼的拐角处,一块褪色的维修中,禁止入内牌子歪歪斜斜地挂着,后面是一段光线暗淡的楼梯。仿佛受到某种无声的召唤,她侧身,避开了那块警示牌,踏上了蒙尘的台阶。
楼上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旧走廊空旷寂寥,阳光穿过高处布满灰尘的窗户,形成几束斜斜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里面无声地狂舞。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沉静,带着时间的重量。一扇扇紧闭的教室门,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纹理。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尽头,一扇虚掩的旧木门,门轴发出悠长而喑哑的吱呀声,仿佛一声迟暮的叹息。林溪下意识地伸手推去。
门开了。
阳光像被惊扰的精灵,猛地从高大的窗户扑进来,填满了整个空间。无数微尘在这突如其来的光瀑中疯狂地旋转、跳跃,闪烁着细碎的金芒,织成一张朦胧而喧嚣的金网。这间教室的桌椅大多蒙着灰布,堆叠在墙角。唯有中央,奇迹般地留出了一片小小的、宁静的岛屿。几排斑驳的原木书架错落有致地立着,构成一个半开放的、迷宫似的空间。书架上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拥挤地塞满了书。书籍颜色各异,新旧不一,有些书脊挺括,有些则软塌塌地卷了边,它们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油墨、尘埃和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这是被遗忘时光里倔强生长出的一座秘密森林。
林溪屏住呼吸,被这意外的景象攫住。她放轻脚步,像怕惊动沉睡的精灵,走进那片书籍的森林深处。指尖拂过书脊,触感微凉。她停在一排书架前,目光被一本淡绿色封面、边缘有些磨损的书吸引——《城南旧事》。她小心地抽出来,翻开扉页,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给所有迷路的小孩,这里是暂时的家。
一股暖流,微小却清晰,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她抱着书,目光逡巡,在书架尽头、靠窗的地方,发现了一张小小的旧藤椅。它安静地放在那里,沐浴在斜射进来的、近乎凝固的阳光里。
她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呻吟。书页在指尖沙沙作响,林英子的北平童年,带着旧时光的温润和淡淡的离愁,像一条安静的溪流,慢慢流淌进她初到陌生之地的惶惑里。窗外的老樟树在风里摇曳,叶子沙沙,仿佛遥远的和声。
时间在字里行间悄然溜走。当她合上书页,被故事浸润的心绪平静而微涩。抬眼间,目光无意掠过对面书架的空隙。
那里,隔着几排书的距离,在另一扇被阳光慷慨眷顾的窗下,坐着一个人。
是个男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微微低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落,被阳光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他看得那样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阳光慷慨地穿过它们,染成了近乎透明的金色。整个世界的光仿佛都温柔地汇聚在他周围,而他浑然不觉,像一幅被时光凝固的油画。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又骤然加速。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视线,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她慌乱地把《城南旧事》小心地插回原处,仿佛那本书也沾染了她此刻的窘迫。动作间,指尖碰到书架边缘一小叠整齐摆放的彩色便签纸和几支铅笔。她犹豫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抽出一张淡黄色的便签,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
>谢谢你,城南的旧事很温暖。新来的林溪。
字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便签轻轻夹在《城南旧事》的扉页,那个写着给所有迷路的小孩的句子旁边,然后像受惊的小鹿,几乎是逃离了这片静谧的书巢。门轴在她身后发出同样悠长的叹息,隔绝了那满室的阳光与微尘。
第二天午休,林溪的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向那个废弃教室的角落。推开那扇熟悉的旧木门,阳光和书卷的气息依旧温暖地包裹上来。她径直走向那排书架,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抽出那本《城南旧事》。
扉页间,那张淡黄色的便签还在。但下面,多了一张新的纸。
浅蓝色的便签纸,边缘裁剪得很整齐。上面的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干净利落的筋骨,像冬日疏朗的树枝:
>温暖就好。这里是‘萤火虫书巢’,欢迎常来。江屿。
江屿。原来他叫江屿。
林溪捏着那张小小的蓝色便签,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微糙的纹理,那清俊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熨帖了心底某个小小的角落。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穿过书架的缝隙,望向那扇熟悉的窗。
他果然在那里。姿势几乎未变,还是微微低着头,沉浸在手中的书页里。阳光流淌在他微弓的脊背上,勾勒出专注而安静的轮廓。他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或者说,他默许了这种无声的共存。林溪悄悄松了口气,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悄然滋生。她踮起脚尖,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最终停在一本封面素净、书名却异常熟悉的书上——《小王子》。她记得它,童年时翻阅过,懵懂而遥远。
她取下书,翻开。书页间散发出淡淡的、属于旧书的独特气味。她坐回那张旧藤椅上,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拥着她。狐狸对小王子说:驯服我吧。那关于建立联结、关于独一无二的驯养关系的句子,在这个弥漫着尘埃与阳光的静谧空间里,忽然有了不同以往的重量。她读得很慢,字句在心头沉淀。
合上书时,她拿出自己的便签本,撕下一张淡绿色的纸。笔尖悬停片刻,写下:
>小王子问:仪式是什么狐狸说:它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书巢里的这个下午,就是我的‘仪式’吧林溪。
她将便签轻轻夹回《小王子》的扉页,又把书小心地放回原处。起身离开时,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窗边的方向。江屿依旧沉浸在他的世界里,阳光的金粉落满他的肩头。林溪的嘴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悄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这个秘密的角落,因为有了一个沉默的共读者,有了纸片间传递的微光,开始变得不同。
纸页间的对话,像悄然生长的藤蔓,在书巢的光影里无声地蔓延。林溪的淡绿、鹅黄,江屿的浅蓝、烟灰,一张张便签纸,如同散落的星辰,缀满了不同的书页。
>读到《海鸥乔纳森》里那句‘飞翔的意义在于飞翔本身’。你呢,为什么喜欢这里(淡绿,林溪)
>安静。像沉在深海,只有书页翻动是唯一的水声。(烟灰,江屿)
>深海不会觉得孤单吗(鹅黄,林溪)
>书里有无数灵魂。他们比我热闹。(浅蓝,江屿)
他的字句总是简短,像礁石沉默地浮出海面,却总能精准地激起她心湖的涟漪。林溪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午休的到来,期待推开那扇旧门时,阳光和书卷气混合的独特味道,期待在熟悉的书页间发现一张新的、不同颜色的便签。那些纸片上的对话,比现实中任何寒暄都更让她感到放松和真实。
一天,林溪在书架深处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经磨得发白看不清字迹的诗集。好奇地翻开,里面大多是些朦胧的句子。翻到某一页,她停住了。那一页的空白处,不是印刷的诗句,而是用铅笔细细写下的几行字,字迹清瘦,正是江屿的笔迹:
>光在尘埃里筑巢,
>寂静是唯一的语言。
>书页翻动,
>惊起沉睡的星屑。
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那几行小诗,又抬头望向窗边。江屿正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侧头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阳光勾勒出他安静专注的侧脸轮廓。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在她心中弥漫开来。她拿出铅笔,在那几行诗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也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写下:
>星屑落在肩上,
>成了沉默的勋章。
>文字是暗河,
>我们在两岸点亮微光。
写完后,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像完成了一件隐秘而重大的事。她悄悄把诗集放回原处,位置稍稍挪动了一点,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被他发现。
几天后,当林溪再次翻开那本诗集,她的心跳快了几分。在她那几行字的下面,多了一个用铅笔轻轻画下的符号——一个小小的、简单的笑脸。没有言语,却像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她整个心田。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笑脸,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
午后的书巢依旧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林溪坐在藤椅里,手里捧着一本地理图册,心思却有些飘忽。她忍不住又偷偷抬眼,望向窗边。
江屿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浸于书本,而是微蹙着眉,目光落在窗外的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淡淡的阴翳。他微微动了一下,抬起手,似乎想揉一下眉心。就在他抬手的一瞬,校服袖口随着动作向上滑了一小截。
林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
一道深紫色的淤痕,狰狞地横亘在他清瘦的小臂外侧。颜色很深,边缘泛着可怖的青黄,像一条丑陋的、僵死的虫子,紧紧吸附在苍白的皮肤上。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呼吸瞬间停滞。那伤痕太刺眼,太突兀,与他周身那种沉静疏离的书卷气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无声的暴力感。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慌乱地盯住手中的图册,冰蓝色的海洋图块在眼前模糊晃动。无数疑问和担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怎么弄的疼吗谁……
她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书巢里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几天后,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密集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旧教学楼的屋顶、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午休时分,林溪坐在新教室的座位上,听着窗外骇人的雨声,心却早已飞到了那个角落。旧教室的屋顶……能撑住吗那些书……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再也坐不住,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间隙,悄悄溜出了教室,顶着一把随时可能被掀翻的伞,冲进了雨幕。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半边肩膀。
她几乎是跑着冲上旧楼那蒙尘的楼梯。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屋顶靠近后窗的位置,破了一个洞!浑浊的雨水像瀑布一样从破洞处疯狂地倾泻而下,狠狠砸在地面,积水正迅速蔓延开来,浑浊的水流已经贪婪地舔舐到了最近的书架底部。几本放在低处的书不幸被泡在水中,封面的颜色洇染开,像无助的落难者。
而江屿,就在那一片狼藉之中。
他半跪在浑浊的积水里,校服外套胡乱丢在一边,里面的白色T恤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绷紧的肩背线条。他正急切地将书架底层的书一摞摞抱起,转移到旁边一张蒙着厚布的旧课桌上。水珠顺着他湿透的黑发不断滚落,滑过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嘴唇。
江屿!林溪喊出声,声音被雨声盖过一半。
他闻声猛地回头,看到是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取代。快!帮忙把上面的书也搬下来!水在涨!他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林溪立刻丢掉伞,顾不上湿透的裤脚和冰冷的地板,冲了过去。雨水冰冷刺骨。两人在混乱中奋力抢救着书籍,手臂不时碰撞,传递着彼此的焦急和力量。水花在脚下溅开。当林溪将一摞沉重的精装书递向高处的旧课桌时,江屿伸手来接。他的袖口再次因为用力而大幅度向上缩起。
这一次,林溪看得清清楚楚。
不止一道。小臂上,那刺眼的深紫色淤痕旁边,还有几道颜色稍浅、但依旧触目惊心的青黄印子,纵横交错,像是被反复抽打留下的印记。甚至靠近肘弯处,还有一小块未愈合的擦伤,边缘红肿。
林溪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伤痕上,忘了手中的书,忘了脚下蔓延的冷水,忘了头顶还在肆虐的雨声。震惊和一股尖锐的疼痛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些伤……比她那天惊鸿一瞥看到的,更多,更重。
书!江屿急促地提醒,声音带着水汽的嘶哑。
林溪猛地回神,慌乱地将书塞到他手里。就在他接过书的瞬间,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扯下了湿透的袖口,试图遮盖住那片皮肤,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皇。
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睫毛往下淌,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微小的水花。他依旧半跪在冰冷的水中,怀里抱着那摞刚抢救出来的书,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前,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滚落。他没有看她,侧脸在昏暗光线下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锐利得像要割破空气。沉默在哗哗的雨声里膨胀,带着冰冷的湿意,沉重地压在林溪的心头。
我……林溪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口,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刺痛。谁弄的疼不疼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江屿却在她发出声音的同时,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双总是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此刻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窥破秘密的难堪,有强装的镇定,更深处,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他用力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很低,被雨声削得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撞进林溪的耳朵里:
别告诉任何人。他停顿了一下,睫毛上的水珠再次不堪重负地滚落,就像……书巢是我们的秘密。
那声音里的脆弱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林溪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他苍白的脸,湿透的衣衫下清瘦的轮廓,还有那被他刻意拉下袖子掩盖的伤痕……所有追问的冲动,都在那带着水汽的、近乎哀求的目光里冻结了。她喉咙发紧,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默默地弯下腰,继续从冰冷的水里捞起那些湿漉漉的书本,动作比之前更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那股沉闷的痛楚。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鞋袜,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却远不及心头的沉重。
风雨终于耗尽力气,渐渐歇止。破洞处漏下的最后几缕水滴,有气无力地砸在狼藉的地面上。林溪和江屿站在一片潮湿的混乱中,看着被抢救出来堆放在高处、却依旧被水汽侵蚀的书籍,还有泡在水里、彻底损毁的几本,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湿透后浓重的霉味和泥腥气。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沉默地滴着水。
谢谢。江屿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沙哑低沉。他弯腰,从湿透的书堆里,翻捡出几本受损相对较轻的书,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林溪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湿透的袖子上——那里紧紧贴着皮肤,严实地盖住了所有伤痕的痕迹。
这些,江屿把几本书递给她,是几本封面浸染了水渍、但内页还算完好的诗集和散文集,还能看。他的目光避开了她的眼睛,落在她同样湿漉漉的鞋尖上。
林溪接过那几本带着水汽的、沉甸甸的书,指尖冰凉。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也闷闷的。
书巢的萤火似乎被这场暴雨浇熄了大半。屋顶的破洞像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狰狞地悬在头顶。连续几天,林溪再去时,发现江屿用能找到的塑料布和废弃的木板,在破洞下方勉强搭起了一个简陋的遮挡,但雨水渗透的痕迹依旧在墙壁上洇开大片的深色水印。书架不得不向干燥的区域挪动,空间更显局促。空气里的霉味挥之不去,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光柱里飞舞的尘埃都带着一种颓丧的气息。
江屿依旧在那里,坐在窗边他的位置上,但林溪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沉静的气息被一种更深的紧绷取代了。他翻书的速度似乎变慢了,目光有时会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行字上,却不像在阅读,更像在出神。两人之间的便签交流也少了,仿佛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什么。
一天午休,林溪刚走到旧楼楼梯口,就听到上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教导主任王主任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怒气冲冲:
……早就说了这破楼不安全!看看这屋顶!看看这墙!简直是危房!堆这么多旧书,都是火灾隐患!这次是漏雨,下次要是塌了砸到学生,谁负责!必须拆!马上清理!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钉在原地。她悄悄探出头,只见王主任叉着腰站在书巢门口,对着里面大声训斥。门内光线昏暗,只能看到江屿沉默的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面对着书架,肩膀绷得死紧。王主任最后扔下一句明天就通知人来清场!,便气冲冲地踩着楼梯下来了。脚步声咚咚咚,像砸在林溪的心上。
她等脚步声远去,才慢慢走上去。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江屿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在那片狼藉的书架前。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本厚书的书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林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愤怒,无声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林溪的心揪紧了。她默默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也伸出手,指尖拂过旁边一排书脊,冰冷的触感。她抽出一本诗集,翻开。里面夹着一张她之前留下的淡黄色便签,上面是她稚嫩的笔迹:文字是暗河,我们在两岸点亮微光。
微光……真的要被掐灭了吗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缠绕住林溪的心脏。一股不甘,混杂着对这片秘密森林的眷恋,对那个沉默背影的心疼,还有被那句书巢是我们的秘密所赋予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不行!不能就这样!
一个念头在混乱的思绪中破土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联名信!让更多的人知道书巢存在的意义!这个想法让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决心。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下了旧楼蒙尘的楼梯,冲回高二(3)班喧闹的教室。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教室里人声鼎沸。她冲到自己的座位,手忙脚乱地翻出几张崭新的A4纸,又抓起一支笔,因为用力,指尖都在发白。
林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周晓芸凑过来,惊讶地问。
林溪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同桌周晓芸,还有前排几个正说笑的女生。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清晰和急迫,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晓芸,李雯,张悦……能听我说一下吗还有你们,她看向旁边几个闻声看过来的男生,想请大家帮个忙,签个名……
她快速地将旧教室里的萤火虫书巢、它如何成为一些人心灵的栖息地、那些被分享的书和温暖、它面临的拆除危机,以及他们想要留下它的恳求,尽可能清晰而简洁地讲了出来。她讲得并不算特别流畅,有时会卡顿,脸颊也因为激动而泛红,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急切和真诚,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周围一小圈人里激起了涟漪。
啊那个旧教室里有那么多书啊周晓芸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就是个堆破烂的地方!
听起来……有点像秘密基地前排的李雯小声说,带着点好奇。
真要拆啊太可惜了吧!一个叫赵磊的男生挠挠头。
嗯!林溪用力点头,把手中的纸和笔往前推了推,我们想写一封联名信给校长,说明情况,请求保留书巢。愿意支持的同学,可以在这里签个名吗
短暂的静默。周晓芸第一个拿过笔:我签!听着就挺酷的!她刷刷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雯和张悦对视一眼,也凑过来签了。赵磊和另外两个男生也爽快地签了名。
谢谢!谢谢大家!林溪捧着那几张开始有了名字的纸,感觉它们沉甸甸的。然而,当她拿着这几张签了名的纸,走向教室更远处的人群时,气氛却微妙地变化了。
旧楼多危险啊,拆了也好。一个女生撇撇嘴,继续对着小镜子整理刘海。
是啊,教导主任都发话了,我们签名有用吗别白费力气了。另一个男生耸耸肩,继续埋头打游戏。
林溪,不是不帮你,一个平时还算和气的女生面露难色,主要是……江屿那个人,怪怪的,跟他扯上关系的事……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关于江屿的议论,那些阴沉、不合群、家里好像有问题的模糊流言,此刻成了无形的壁垒。
林溪拿着纸笔的手僵在半空。那些带着疏离、质疑甚至隐约排斥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她刚刚燃起的热情上。她脸上的热度一点点褪去,指尖冰凉。她默默收回纸笔,低低说了声没关系,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恢复了喧闹,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她坐在那里,看着纸上那寥寥几个熟悉的名字,和周围大片大片的空白,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了上来,鼻尖酸涩。她用力眨着眼睛,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不行,不能放弃。她攥紧了拳头。即使只有几个人,也要试试!她拿起笔,在联名信的开头,用力写下尊敬的校长,然后一行行写下书巢的意义、学生的恳求,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写到最后,她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林溪。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刻进纸里。
下午第一节是自习课。教导主任王主任那张严肃的脸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林溪正把那张签了几个名字的联名信折好,小心地放进校服口袋。她的心还沉浸在方才被拒绝的涩意和孤注一掷的决心交织的情绪里,并未立刻留意到讲台上的动静。
直到王主任那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的声音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自习课的宁静:
同学们,安静一下!宣布一个重要通知!学校西侧那栋废弃的旧教学楼,经过专业鉴定,属于危房!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尤其是前几天的大雨,更是暴露了它的结构问题!为了全体师生的安全考虑,学校决定,本周内彻底拆除旧教学楼!里面的所有杂物,包括那些无人管理的旧书,将一并清理处置!任何人不得再以任何理由进入该区域!安全无小事,请大家务必理解配合!
轰的一声,林溪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后通牒!甚至没有留出任何转圜的时间!冰冷的拆除、清理处置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口袋里的那张联名信,瞬间变得轻飘飘,像一片无力的枯叶。
一股滚烫的、混合着巨大愤怒和不甘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白。她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在王主任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在全班同学或惊讶、或了然、或漠然的目光注视下,林溪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感到自己的脸颊火烧一样烫,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单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颤抖。她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惊诧、疑惑,甚至还有看热闹的兴味。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上了讲台。脚步踉跄,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嗡嗡作响。她站在讲台中央,面对着王主任那张骤然沉下来、带着惊愕和明显不悦的国字脸,面对着下面黑压压的同学,巨大的眩晕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王主任……她的声音冲出喉咙,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颤抖,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请等一下!
王主任眉头拧成了疙瘩,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林溪同学你要干什么回座位去!
不!这个不字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林溪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她攥得汗湿、边缘发皱的联名信,用力展开,纸张在她剧烈颤抖的手里哗哗作响。她强迫自己看向王主任,也看向下面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声音依旧在抖,却努力拔高,试图盖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旧楼……旧楼里不是杂物!那里有‘萤火虫书巢’!是很多同学……安静看书、分享好书的地方!那些书……不是垃圾!它们……它们……
巨大的紧张让她语无伦次,预先想好的那些关于精神角落、关于温暖慰藉的话语堵在喉咙口,只剩下最直白、最无力的呼喊,它们是有用的!是有意义的!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拆或者……至少把书留下
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她把那张只签了几个名字、显得无比单薄的联名信,像捧着一件脆弱易碎的珍宝,用力地伸向王主任。
教室里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王主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那张皱巴巴的纸,又看向林溪,眼神里混合着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胡闹!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什么书巢不书巢!危房就是危房!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几张纸,几个签名,就能抵得过安全评估报告简直是儿戏!立刻回座位!再扰乱课堂秩序,记过处分!
可是……林溪还想争辩,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教室后门,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转向门口。
明亮的光线从洞开的门口汹涌而入,瞬间冲淡了教室里的沉闷。逆光中,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厚厚一大摞东西。
是江屿。
他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阳光在他身后流淌,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站在那里,目光越过整个教室的惊愕与寂静,直直地落在讲台上那个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的女孩身上。
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那张皱巴巴、单薄的联名信,掠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绝望的神情。然后,他抱着那厚厚的一摞东西——那分明是好几本厚厚的签名册,封面各异,有些甚至是班级日志——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稳地穿过鸦雀无声的教室过道。
他的脚步很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校服袖子随着他抱着重物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向上缩起了一截。
就在他走到讲台下方,将怀中那沉甸甸的签名册轻轻放在讲台边缘时,林溪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
在他清瘦的小臂上,靠近腕骨的地方,一道暗红色的、结痂不久的伤痕,赫然暴露在涌入门口的阳光里。像一道沉默的宣言,触目惊心。
江屿抬起头,目光再次与林溪相遇。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和阴翳,也没有被窥见伤痕的狼狈。他的眼神异常清亮、坦荡,像被暴雨洗过的晴空。然后,他微微侧过身,面向惊愕的王主任和全班同学。阳光正好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也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那是一个林溪从未见过的笑容。很浅,却像冲破云层的晨曦,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亮和温和的力量。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教室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坚定:
王主任,还有全班同学。这次,请允许我站在她身后。
他指了指讲台上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林溪,目光扫过讲台边缘那厚厚一摞、凝聚了无数名字的签名册。
这些,是高二年级七个班级,超过三百名同学的联合签名和留言。他们都曾在‘萤火虫书巢’找到过片刻的宁静,或是被一本好书温暖过。拆除旧楼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理解。我们只是恳请学校,在拆除之前,能妥善安置这些书籍,给它们一个新的‘家’,让这点微光,不要熄灭。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王主任审视的眼神。
至于安全,书巢的维护者一直很小心。屋顶的破洞,是意外,更是提醒。我们愿意承担整理、搬运书籍的所有工作,保证不影响施工安全。请学校,给我们这点光,一个延续的机会。
江屿的话音落下,教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阳光从门口和窗户大片大片地涌入,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狂舞。王主任看着讲台上那厚厚一摞签满了名字的册子,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坦荡沉静、手臂上带着伤痕却站得笔直的少年,再看看旁边那个眼圈泛红、却因为江屿的出现而不再颤抖的女孩,他脸上那种严厉的、公事公办的线条,似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斥责,只是拿起最上面一本签名册,随手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简短却真诚的留言,在纸页间无声地诉说着。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林溪站在江屿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力量。她看着他手臂上那道暴露在阳光下的伤痕,不再觉得刺眼,反而像一枚沉默的勋章。她悄悄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
最终,王主任合上了签名册。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江屿和林溪,又扫过下面屏息等待的全班同学,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但语气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这件事,学校会慎重考虑。拆除计划暂时按原定时间进行。关于书籍的处置……他停顿了一下,你们的诉求和行动力,学校收到了。等研究后,会有正式通知。
他没有给出承诺,但也没有直接否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林溪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腿都有些发软。她看向江屿,他也正看向她。阳光落进他眼里,碎金浮动,那抹极淡却温暖的笑意,依旧停留在他的嘴角。他微微对她点了点头。
王主任拿着那几本厚厚的签名册离开了教室。门关上后,教室里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纷纷投向讲台边的两人。
江屿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他转向林溪,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走吧。
林溪一愣。
去书巢,江屿说,目光沉静温和,赶在它们搬家之前,再……整理一下。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那道伤痕,很自然地拉下了袖口,动作里已没有了之前的仓皇和遮掩,只有一种平静的坦然。
林溪的心,像被温水浸泡过,所有的不安和委屈都悄然融化。她用力点了点头:嗯!
他们并肩走出教室,穿过走廊。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全身,暖洋洋的。林溪偷偷侧过脸,看着江屿在阳光下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依旧是金色的,但眉宇间那层长久笼罩的阴翳,仿佛真的被这明亮的阳光驱散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
一年后,春深。
废弃的旧楼终究被安全地拆除了。但就在原来那片空地旁,紧挨着新建的开放式艺廊,一座小巧精致的玻璃书屋悄然落成。它的外墙是透明的,顶部覆盖着可以自动调节的遮阳百叶,像一颗剔透的水晶匣子,被巧妙地安置在几棵老樟树的浓荫之下。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洁净的玻璃墙和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书屋有个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它的名字:萤火虫书巢·新生。
林溪站在明亮洁净的玻璃书屋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她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一摞整理好的旧书放回书架上。这些书大多是从旧书巢抢救出来的,经过晾晒、修补,虽然封面依旧带着岁月磨损的痕迹,内页也难免有些泛黄,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阳光穿过书页的缝隙,空气里浮动着纸张和木头温煦的芬芳。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指尖拂过一本熟悉的绿色封面——《城南旧事》。她将它抽出来,翻开那承载着最初记忆的扉页。给所有迷路的小孩,这里是暂时的家。那娟秀的字迹依旧清晰。她微微一笑,准备把它放回原处。就在合上书本的刹那,一张对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从书页间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林溪弯腰拾起。那并不是她熟悉的彩色便签纸,而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她展开。
是江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被录取人的姓名一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江屿。专业是汉语言文学。
下面,是他那清瘦有力的熟悉字迹,只有一句话:
>小王子找到了他的玫瑰,而书巢的光,会一直在。毕业快乐,林溪。
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弥漫至四肢百骸。林溪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她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
一阵温暖的春风恰好穿过敞开的玻璃门,温柔地涌入。几片粉白轻盈的樱花花瓣,被风裹挟着,悠悠地飘了进来,像一场温柔的雪,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她脚边,落在书架上,也落在那本摊开的《城南旧事》扉页上。花瓣的粉嫩,映衬着旧书纸张的微黄,时光仿佛在此刻温柔地重叠。
林溪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飘落的花瓣,看着玻璃墙外被阳光照得透亮的、随风轻舞的新绿树影。指尖下,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的纸张边缘触感清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书卷、阳光、木头和淡淡樱花的混合气息,清新而蓬勃。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扉页上那句给所有迷路的小孩,又看看手中江屿的字条,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
一个平静而温暖的微笑,在她唇边悄然绽放。
如同书巢里永不熄灭的微光,沉静,恒久,照亮了所有途经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