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猝死那一刻,我回到了1997年中考考场。
看着空白的数学卷子,我笑了。
前世我是学渣,现在却带着二十年记忆重生。
暑假我批发冰棍赚到第一桶金,开学后主动接近年级第一的顾承宇。
帮我补习,收入分你一半。我晃着存钱罐。
他清冷的眼神扫过我:成交。
三年后我们双双考入顶尖大学,合伙开服装公司。
仓库失火那天,他冲进火场把我推出来,自己手臂灼伤。
病房里我哽咽:你是不是傻
他缠着绷带的手轻抚我头发:怕你抢手,得先占个救命恩人的位置。
眼前最后一点光,是电脑屏幕右下角那行刺眼的小字——凌晨03:47。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是彻底炸开的剧痛,瞬间吞没了所有意识。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化不开。
……
醒醒!苏晚意!发什么愣!快写卷子!
一声刻意压低、却又带着焦灼的呵斥,像根针,猛地扎进我混沌的脑子。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弹起来的。
刺目的白炽灯光晃得我眼睛生疼。汗味、劣质墨水味、还有那种老木头课桌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成一股极其熟悉又极其遥远的味道,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耳边是沙沙的写字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还有隔壁同学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我茫然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头顶是嗡嗡作响、蒙着灰尘的吊扇,慢悠悠地搅动着燥热的空气。墙壁上,贴着褪了色的红色大字标语:沉着冷静,考出水平!正前方,一块掉了不少黑漆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1997年X市中考
数学科目。
1997中考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黑板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日期上。七月……七号没错,就是今天。我人生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滑铁卢——数学考砸了,离重点高中分数线就差那该死的三分!命运的轨迹从此一路向下俯冲。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我指尖发麻。我猛地低头,看向压在胳膊肘下的试卷。惨白的纸张,铅印的题目,大片大片的空白,像一张咧开嘲讽的嘴。最后那道几何证明题,图形扭曲着,仿佛在无声地耻笑我前世的愚蠢和无能。
汗水,冰凉的,顺着额角滑下来,啪嗒一声,滴在空白的答题区域,迅速洇开一团小小的、灰色的墨晕。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加班猝死……然后,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决定了我前世潦倒平庸的起点
是梦还是……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内侧。嘶——尖锐的疼痛直冲天灵盖,真实得不容置疑。
不是梦。
我,苏晚意,在2023年那个加班的深夜猝死后,真的回到了1997年,回到了这个让我噩梦连连的中考数学考场!
监考老师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过我的桌旁,疑惑又严厉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水,瞬间浇醒了我翻腾的思绪。
巨大的荒谬感过后,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野蛮的狂喜,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在我胸腔深处轰然喷发!滚烫的岩浆瞬间冲散了所有残留的恐惧和茫然,烧得我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空白哈!
我盯着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让我抓耳挠腮束手无策的题目,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那些弯弯绕绕的应用题……此刻,它们在我眼里,像褪去了所有伪装的魔术道具,只剩下简单到近乎可笑的本质。
二十多年的人生啊!前世为了混口饭吃,我像个苦行僧一样逼着自己啃下了成人高考,又一头扎进自考的深潭,数学那是我夜里磨秃了笔尖、流干了眼泪才勉强跨过去的坎!那些公式定理、解题套路,早就被生活的重压和我自己的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像用刻刀一样,深深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现在,它们在我脑子里,清晰得如同掌心的纹路。
我抓起那支廉价的、笔杆上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塑料钢笔。笔尖因为刚才的失神,在试卷上留下了一个难看的墨点。但这不重要了。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汗味和粉笔灰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新生的甘甜。手腕悬停,然后,落下。
笔尖划过粗糙的试卷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是折磨,而是最美妙的乐章。选择题ABCD,答案如同烙印般清晰,我甚至不需要思考过程,只是机械而精准地填涂。填空题数字和符号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自动在我笔下排列成行。那些曾经让我看一眼就头晕目眩的应用题,此刻拆解起来如同庖丁解牛,步骤简洁明了,答案呼之欲出。
时间时间仿佛在我周围凝固了。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只负责将脑子里早已储存好的答案,忠实地誊写到这张决定命运的纸上。
最后那道压轴几何题。前世,我盯着它看了足足十五分钟,大脑一片空白,最后胡乱画了几条自己都不知道意义的辅助线,得了个零蛋。而现在……
辅助线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
一个极其简洁、近乎神来之笔的辅助线位置瞬间跃入脑海。我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复仇般的快意。笔尖毫不犹豫地落下,轻轻一划。紧接着,几个关键步骤如同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逻辑链条严丝合缝,结论水到渠成。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我放下笔。抬起头,目光扫过教室前方那个老旧的挂钟。分针,才刚刚懒洋洋地挪过四分之一圈。
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整个教室依旧被一种沉闷的、压抑的沙沙声笼罩着。周围的同学,有的眉头紧锁,咬着笔杆苦苦思索;有的额角沁满汗珠,眼神慌乱地在试卷上乱扫;还有几个,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神空洞地盯着空白处,一副认命的颓丧。
监考老师大概是被我放笔的声音惊动,踱着方步又晃了过来。他停在我桌边,低头,目光落在我写得满满当当、字迹虽然不算漂亮但异常工整清晰的试卷上。他的表情凝固了,眼睛微微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滑到鼻梁中间的老花镜,凑近了些,似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很意外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古怪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背着手又踱开了。只是那步伐,似乎比刚才快了一点点。
我靠在硬邦邦的木头椅背上,脊背挺得笔直。掌心因为刚才的奋笔疾书,微微有些汗湿,但心却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冷静得可怕。那是一种掌控了全局、洞悉了未来的笃定。
提前交卷不。没必要出这个风头,尤其是在一切都将重新洗牌的此刻。锋芒太露,容易扎到自己。我只需要一个结果,一个足够改变我人生轨迹的结果。满分我有这个自信。前世啃了那么多遍的题目,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剩下的时间,漫长又短暂。我闭上眼,不再看试卷,也不再理会周围那些或焦虑或绝望的气息。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像一个精明的商人,清点着自己刚刚继承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财富。
中考结束,只是第一步。一个漂亮的敲门砖,足以敲开市一中的大门。但真正的战场,在门后面,更在那扇门之外,广阔得让人心潮澎湃的天地间。
钱。
这个字眼,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最中心的位置。
前世的贫穷像跗骨之蛆,啃噬了我整个青春和壮年。为了省几毛钱车费,我能在烈日下走一个小时;为了攒学费,我在工地上搬过砖,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为了给病重的父亲买点像样的营养品,我啃了一个月的干馒头就咸菜……那种窘迫、那种被钱逼到墙角的绝望,像烙印一样烫在灵魂深处。
重活一次,我绝不要再经历!
九七年……一个遍地黄金,却又信息闭塞、大多数人还在懵懂观望的年代。股市太遥远,启动资金呢楼市更没戏。彩票得了吧,我连上一期开什么号都记不住。
我需要的,是能立刻上手、几乎零成本、见效快,并且……一个初中毕业生就能干的事情。
蝉鸣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一阵高过一阵,尖锐地撕扯着午后的沉闷空气,带着盛夏独有的、令人烦躁的灼热感。
冰棍!
这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劈开混沌的思绪。对,就是它!成本低廉,技术含量为零,需求巨大,尤其是在这能把人烤化的三伏天!
我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燃起两簇小小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心脏因为激动而加速跳动,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
铃声终于尖锐地撕裂了考场的寂静,像一把生锈的锯子,锯断了所有紧绷的神经。
考试结束!所有考生停止答题!把试卷反扣在桌面上!坐在原位!监考老师洪亮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威严。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叹息声、哀嚎声、兴奋的议论声、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捶胸顿足。我平静地站起身,随着人流,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沉默地走出这间改变了我命运的教室。
教室外,阳光白得刺眼,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滚滚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颗粒感。
苏晚意!苏晚意!这边!一个熟悉又带着点尖利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
我循声望去。人群外围,我妈王桂芬正奋力地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张望,黝黑的脸上淌着汗,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写满了焦虑。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衫,肩头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我爸苏建国站在她旁边,显得沉默许多,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掉了漆的军绿色旧水壶,嘴唇紧抿着,眼神里是同样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
看到我出来,我妈几乎是扑了过来,粗糙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微微皱眉。
考得咋样啊数学难不难最后那道题你做了没听说可难了!好多人都空着呢!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脸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那目光,像探照灯,带着沉重的期望和更沉重的恐惧。
我爸没说话,只是把水壶拧开,递到我嘴边,眼神里的询问同样急切。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了。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看着我妈鬓角过早生出的白发,看着我爸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背……前世,中考失利后,家里砸锅卖铁,托关系找门路,才勉强把我塞进一个学费高昂的私立高中。这笔钱,像一座山,压垮了我爸本就脆弱的腰,也让这个家彻底陷入了赤贫的深渊,直到我猝死前,都没能真正翻身。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感直冲鼻腔。
我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温吞的、带着淡淡铁锈味的白开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情绪。然后,我放下水壶,抬起头,迎上我妈那几乎要把我穿透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轻松
还行。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三个字,都会做。
我妈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铜铃。都会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引得周围几个刚出来的同学和家长都侧目看过来,苏晚意!你可别哄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考砸了……
妈,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说了,都会做。题目,我都见过类似的。
见过类似的我爸苏建国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疑惑,你在哪见的
梦里。我飞快地吐出两个字,随即岔开话题,语气坚决,爸,妈,回去再说。我现在有件顶顶重要的事跟你们商量。
大概是顶顶重要四个字的分量,或者是我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陌生的笃定神情镇住了他们。我妈张了张嘴,还想追问,被我爸用眼神制止了。他沉默地点点头,把水壶接过去拧好:先回家。
回家的路,是一条被烈日晒得发烫的、坑坑洼洼的柏油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知了在浓密的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着。我走在父母中间,脚步沉稳,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启动资金。这才是横亘在我宏伟蓝图前的第一道、也是最现实的门槛。
批发冰棍,听着简单,但箱子呢推车呢最关键的,是那笔用来进货的本钱!家里……别说存款了,恐怕连下个月买米的钱都得精打细算。指望父母掏钱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不把我当成被考试刺激疯了的傻子,就已经是万幸了。
借钱亲戚邻居我家那些亲戚……我脑海里闪过几张刻薄算计的脸,还有那些躲债似的避而不见的情景。前世家里困难时,冷眼和推脱,我见得太多。这条路,基本堵死。
唯一的突破口……
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妈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碎花布钱包。
那里面,藏着这个家几乎所有的、流动的现金。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也许还有一张大团结。那是全家接下来半个月的生活费,是买油盐酱醋的钱,是给我爸买膏药的钱。
我的心跳有点快,手心又开始冒汗。这无异于虎口夺食。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我没有退路。时间不等人,暑假的黄金销售期,就在眼前!
推开那扇油漆斑驳、吱呀作响的木头院门,熟悉的、混杂着灶火烟气和淡淡霉味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低矮的砖瓦平房,小小的院子角落里堆着杂物,几只母鸡在墙根下刨食。
一进屋,我妈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按在饭桌旁那张咯吱作响的旧竹椅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说吧!到底考得咋样梦里见过你糊弄鬼呢!
我爸没坐,靠在门框上,沉默地卷着旱烟,浑浊的眼睛也落在我身上。
屋里的气氛瞬间绷紧了。空气粘稠滞重,只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聒噪。
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考试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目光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急切,看向我妈:妈,家里的钱,能不能先借我三十块
啥!我妈像是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掀翻屋顶,三十块!苏晚意!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是不是考砸了不敢说,想拿钱跑路!啊!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尖上。
我爸卷烟的动作也停了,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晚意,你要这么多钱干啥家里……
赚钱!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爸,妈!暑假!整整两个月!我不能在家干坐着!我要去卖冰棍!就在厂区门口,电影院旁边!天这么热,一根冰棍一毛五,批发只要几分钱!一天哪怕只卖一百根,刨去本钱,也能赚好几块!一个暑假下来,别说三十块,三百块都有可能!
我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着,目光灼灼地在他们惊愕的脸上扫过。我把一毛五、几分钱、一百根、好几块、三百块这些数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我妈像是被我这番话砸懵了,张着嘴,半天没合拢,眼里的怒火被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取代。卖……卖冰棍她重复着,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大热天跑出去卖冰棍像那些没出息的二流子一样蹲街边她脸上写满了丢人现眼四个大字。
怎么就是二流子了我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迎上她鄙夷的目光,靠自己的力气,干干净净地挣钱,丢什么人总比在家干坐着,等着天上掉馅饼强!妈,那三十块是借!是本金!等我赚了钱,连本带利还你!不,加倍还你!我刻意加重了加倍两个字。
加倍说得轻巧!我妈嗤笑一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抱起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拒绝,我看你就是考砸了,脑子也考坏了!尽想些歪门邪道!家里哪还有三十块米缸都快见底了!你爸腰疼的膏药钱还没着落呢!还卖冰棍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我爸闷闷地吸了一口刚卷好的旱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他咳嗽了两声,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和无奈:晚意啊,不是爸不支持你。这……这卖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再说,本钱……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那声叹息,比任何拒绝都更有分量。
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刚才因激动而产生的短暂热度。家里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三十块,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他们不是不想给,是真的给不起,也不敢赌。
难道……重生后的第一步,就要被这区区三十块钱卡死
就在那股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妈放在饭桌角上的那个碎花布钱包。刚才她激动地拍桌子时,钱包被震得微微敞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一抹鲜艳的、崭新的红色,极其刺眼地跳了出来!
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簇新的百元大钞!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又狂跳起来!血液轰地冲上头顶!一百块!崭新的一百块!我妈竟然藏着一百块!她刚才还说米缸见底,膏药钱没着落!
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被欺骗的冰凉,瞬间取代了绝望,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原来如此!原来她不是没钱,而是要把这钱……留给我那个不成器的、整天游手好闲的舅舅!前世,这笔救命钱,就是在我中考失利后不久,被她偷偷塞给了舅舅,美其名曰借去做小生意,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而我家,则彻底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都有些发红。前世那些被忽视的细节,那些不公平的委屈,此刻全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妈!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颤抖,手指直直地指向那个钱包的缝隙,指向那抹刺目的红,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钱!
我妈被我突然的爆发和精准的指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把捂住钱包,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慌乱,随即被更强烈的羞恼覆盖:什么什么钱!小孩子家家的,瞎指什么!她试图把钱包往身后藏。
一百块!崭新的!我死死盯着她,眼睛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发红,声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不是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吗米缸见底了我爸的膏药钱没着落了那这一百块是哪来的是留着给我舅的吧!
你……你胡说什么!我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眼神躲闪,声音却虚张声势地拔高,我的钱!我爱怎么放怎么放!轮得到你管!
轮不到我管我冷笑一声,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涌了上来,声音反而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行,我不管。那我的学费呢爸的腰呢这个月家里买米的钱呢是不是都等着天上掉下来还是等着我舅哪天‘发达’了,大发慈悲还给你妈,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钱给了他,就是肉包子打狗!
你……你个小畜生!敢这么跟你妈说话!我妈被我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和最不堪的预期,彻底恼羞成怒,扬起手就要扇过来。
桂芬!我爸猛地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罕见的严厉。他一步跨过来,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和我妈中间,粗糙的大手抓住了我妈扬起的手腕。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妈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我爸沉默着,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复杂地在我和我妈之间来回扫视。他看到了我的愤怒和委屈,也看到了我妈的慌乱和心虚。他缓缓松开我妈的手腕,目光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转向我妈,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桂芬……把……把那三十块,给晚意。
建国!你!我妈惊愕地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丈夫。
给她!我爸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眼神锐利地看向我妈,孩子……想试试,就让她试试。总比……总比把钱填了无底洞强。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妈的心上。
我妈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煞白。她嘴唇哆嗦着,看看我爸,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甘、委屈,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最终,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垮了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猛地转过身,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打开那个碎花布钱包。
她从里面,摸索着,抽出了三张折叠整齐、但明显有些旧了的十元纸币。崭新的百元大钞,依旧好好地躺在钱包最底下。
她把那三张十块钱,狠狠地、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拍在油腻的饭桌上。纸币发出沉闷的响声。
给!拿去!赔光了别回来哭!她看也不看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怨气,说完,捂着脸,猛地冲进了里屋,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那三张皱巴巴、带着我妈体温和怨气的十元纸币,静静地躺在斑驳的饭桌上,像三块烧红的烙铁。
我爸没说话,只是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也有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期望。他默默地转身,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佝偻着背,走出了家门。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烟味、争吵的火药味和我妈的啜泣声。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轻轻拿起那三张纸币。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三十块。这是我的第一桶金,是我用一场近乎撕破脸的争吵换来的启动资金。
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压力,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攥紧了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路,只能往前走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晨曦还没完全驱散夜的凉意,我就悄悄爬了起来。
家里一片死寂。我妈那屋的门依旧紧闭着,我爸大概早就下地去了。厨房冷锅冷灶。我没惊动任何人,揣着那三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十块钱,还有昨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个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帆布挎包,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泥土的腥气。街道空旷,只有早起扫街的清洁工沙沙的扫地声。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城郊的方向快步走去。那里,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冷饮批发厂,前世听人提过,价格比市区的小批发部要便宜不少。
路很远。走到批发厂门口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后背的衣衫也贴在了身上。厂子大门敞开着,里面是几排低矮的厂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精和冰冷的水汽混合的味道。
一个穿着沾满污渍的深蓝色工装、叼着烟卷的中年男人,正指挥着几个小工从冷库里往外搬一箱箱的冰棍。他斜睨了我一眼,看我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背着个破包,一副学生仔模样,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和不耐烦。
干什么的这儿不零售!他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乱飞。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紧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甚至带着点不符合年龄的干脆:老板,批发冰棍!不是零售!
批发男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嗤笑一声,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小丫头片子,口气不小!批发起步一箱!你拿得动吗有钱吗他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
一箱就一箱!我挺直了背脊,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从挎包里掏出那三张十块钱,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板,给个实在价!奶油的和绿豆的,都要!
也许是那三十块钱起了作用,也许是我眼神里那股子豁出去的狠劲让他有点意外。他脸上的轻视收敛了一点,重新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奶油的一毛二批,绿豆的一毛。一箱五十根。要哪种
心算飞快。奶油一箱成本六块,绿豆五块。我迅速盘算着:奶油的要半箱,绿豆的要一箱!这样组合,成本刚好控制在十五块左右,剩下的钱,得买泡沫箱和棉被!夏天保温是关键。
男人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懂行地拆分组合,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半箱就半箱!等着!他转头朝冷库那边吼:小刘!奶油半箱,绿豆整一箱!动作麻利点!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冷库里冒出的白色寒气让我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终于,一个瘦小的工人费力地拖着一个大号泡沫箱和一个小号的出来,砰地放在我脚边。
半箱奶油,二十五根,三块!整箱绿豆,五十根,五块!一共八块!男人报数。
我赶紧把钱递过去,特意抽了一张十块的。男人接过,找给我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我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目光落在那个大泡沫箱上:老板,这箱子……旧的卖吗还有,有没有不要的破棉被什么的我……我垫着好保温。我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恳求。
男人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大概没见过这么抠门又懂行的小批发户。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朝厂房角落一堆杂物努了努嘴:那儿!自己翻去!破烂玩意儿,拿走拿走!别挡道!
谢谢老板!我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到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杂物旁。果然翻出一条又脏又破、棉花都板结发硬的旧褥子,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同样脏兮兮的泡沫箱碎片。我把它们一股脑塞进我的破挎包,又费力地把那个装着冰棍的大泡沫箱抱起来。
箱子冰冷刺骨,沉甸甸的,压得我胳膊生疼。但我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厂门。
阳光已经变得毒辣。抱着几十斤重的冰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汗水模糊了视线,胳膊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我走走停停,中途实在撑不住,把箱子放在路边歇了好几次,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都要炸开了。
走到钢铁厂生活区门口时,已经快中午了。正是工人们下班、家属们买菜的高峰期。人流量巨大。我把箱子放在树荫下稍微阴凉点的地方,用那床破褥子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把泡沫箱裹好,只留一条小缝。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扯开了嗓子:
冰棍!奶油冰棍!绿豆冰棍!冰凉解暑!一毛五一根!
清脆的、带着点少女特有音色的吆喝声,突兀地响起在嘈杂的人流和自行车铃声中。瞬间,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
好奇的,惊讶的,鄙夷的,看热闹的……各种眼神交织在我身上。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守着个破褥子裹着的箱子卖冰棍这景象,在这个年代,确实够扎眼。
我的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瞬间滚烫,一直烧到耳根。前世活了三十多年,也没干过当街吆喝的事。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第二声吆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叔推着自行车走过来,皱着眉头,语气很冲:喂!小姑娘,你堵这儿干嘛呢让开点让开点!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同样穿着工装的汉子也投来不耐烦的目光。
窘迫和委屈瞬间涌上来,鼻子发酸。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不能退!退了,这三十块就真打水漂了!我爸妈的失望,我妈的嘲讽,还有那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债务……不能退!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刚才的羞怯和难堪狠狠压下去,声音甚至比第一声还要响亮、还要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倔强:
冰棍!奶油绿豆冰棍!一毛五一根!大哥,天热,来一根解解渴吧保证冰凉!我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可能比哭还难看。
络腮胡大叔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硬气。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破褥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再抬头看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喉结滚动了一下。
真……真凉他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怀疑。
凉!刚从冰库出来没多久!裹得厚实着呢!您尝尝我赶紧抓住机会,飞快地掀开褥子一角,打开泡沫箱盖子。一股白色的寒气瞬间冒了出来,带着甜丝丝的冷气。
那寒气,在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大叔眼睛一亮,周围的几个工人也围了过来,探头探脑。嚯,还真够凉的!行,给我来根奶油的!大叔终于松口了,从油腻的裤兜里摸出一毛五分的硬币。
好嘞!我心头狂喜,声音都轻快了几分,赶紧拿出一根裹着薄纸的奶油冰棍递给他,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硬币。
硬币落入手心,微凉,却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信心和勇气。
我也要根奶油的!
绿豆的!给我绿豆的!
小丫头,给我也来一根!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工人们下班又累又渴,这冒着寒气的冰棍简直是天降甘霖。我的摊位前很快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收钱,递冰棍,盖箱子,裹被子,再吆喝……动作从生涩笨拙,渐渐变得麻利流畅。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我也顾不上擦。脸上的热度,早就被一种亢奋的忙碌取代。那一声声一毛五,清脆地落在我耳朵里,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中午高峰期过去,人流渐少。我靠着树干坐下,小心翼翼地掀开褥子,清点箱子里的存货。奶油冰棍只剩下可怜的三根,绿豆的也卖掉了小半箱。我颤抖着手,把挎包里收来的钱一股脑倒在破褥子上。
一堆零散的硬币和毛票,黄的、绿的、灰的……在破褥子上堆成一小堆。我屏住呼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一枚一枚地数起来。
一分,两分,五分……一毛,两毛……一块,两块……
当最后一张一毛的纸币被归拢,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紧张和疲惫都吐出去。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钱而有些发酸,但心里却被一种巨大的、滚烫的满足感填满了。
九块七毛五分!
仅仅一个中午!除去八块钱的本钱,我净赚了一块七毛五!
一块七毛五!在九七年,对于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它可以买好几斤米,可以买一大块猪肉,可以……成为我明天更大的本钱!
我把钱仔仔细细、一张一张捋平,按照面额大小叠好,用一小块破布包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塞进挎包最里面的夹层。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到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酸又痛,嗓子也干得冒烟。
但我靠在粗糙的树干上,看着树荫外白晃晃的、灼热的地面,感受着怀里泡沫箱透过破褥子传来的丝丝凉意,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烈日依旧灼人,汗水依旧浸透衣衫。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脚下的路,虽然还布满荆棘,但方向,已经在我手中。
日子在汗水和吆喝声中,像浸了水的海绵,沉重却飞快地流逝。
我成了钢铁厂生活区和电影院门口的常驻风景。天蒙蒙亮就去批发厂,忍受着老板的冷眼和沉甸甸的冰箱。然后守着我的堡垒,在烈日下吆喝,在树荫下数钱。脸晒得脱皮,嘴唇干裂起泡,胳膊被冰箱冻得发青,又反复被汗水浸泡。晚上回到家,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沾床就着。
我妈依旧对我冷着脸,不闻不问,偶尔还会阴阳怪气地刺两句赔光了吧
瞎折腾。我爸则沉默地看着我早出晚归,眼神复杂。但当我第三天晚上,把五张皱巴巴却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块钱放在饭桌上时,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我妈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五十块钱,像是看到了外星生物。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爸拿着钱的手微微发抖,他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担忧,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光。
五十块!仅仅三天!这几乎相当于他小半个月的工资!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扒拉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青菜。那五十块钱,像一道无声的宣言,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也砸碎了家里那层压抑的隔膜。
自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微妙地改变了。我妈虽然还是拉不下脸跟我说话,但早上出门时,桌上会多出一个装着凉白开的旧军用水壶。晚上回来,锅里总会留着一份温热的、明显加了料的饭菜。我爸腰疼得厉害时,也会闷闷地跟我说一句:晚意,你妈……让你别太拼。
我知道,这背后是谁的意思。
有了家里的默许(或者说,是被那实打实的钞票震住了),我的事业像滚雪球一样发展起来。启动资金从最初的三十块,变成了五十块,一百块……我甚至咬牙添置了一个真正的、带轱辘的二手保温冰棍车!虽然漆皮剥落,推起来吱呀乱响,但再也不用抱着沉重的箱子走路了,效率大大提高。
我不再满足于单一的奶油和绿豆冰棍。开始尝试批发不同口味——红豆的、巧克力的(虽然味道很假)、盐水冰棒(便宜解渴)。我还搞起了促销:买三根送一根(其实相当于打了折),或者搭配着卖便宜的袋装汽水。
我的小冰棍车,成了厂区门口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工人们习惯了每天下班看到我,笑着喊一声小苏老板。连带着附近杂货店、修车铺的老板,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熟稔和善意。
就在我以为这个暑假会在这忙碌而充实的节奏中平稳度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金钱带来的麻烦。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乌云低垂,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暴雨将至的征兆。电影院门口没什么人,我把冰棍车推到旁边稍大的杂货店屋檐下躲阴凉,顺便跟看店的胖婶闲聊几句。
突然,几个流里流气的身影晃了过来。为首的是个染着几撮黄毛、穿着紧绷花衬衫的小青年,嘴里叼着烟,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我和我的冰棍车上扫来扫去。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的小混混,吊儿郎当。
哟,小妹妹,生意不错嘛黄毛走到冰棍车前,手指不客气地在盖着的棉被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这地儿,摆摊交‘管理费’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前世就听说过,这一片有几个不成器的街溜子,专门欺负小摊贩收保护费。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我了。
胖婶的脸色也变了变,下意识地往店里缩了缩,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破财消灾。
什么管理费我强作镇定,把冰棍车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护住装钱的挎包,我在这儿摆挺久了,没听说要交钱。声音尽量平稳,但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黄毛旁边一个瘦高个混混怪笑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掀我的棉被,规矩改了!识相的,赶紧的,哥几个也不多要,一天……十块!
他的手还没碰到棉被,我猛地拍开他的手,声音也冷了下来:没有!一天也挣不了十块!这话半真半假。生意好的时候,一天纯利确实能接近十块,但哪能这么便宜他们!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黄毛脸色一沉,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使了个眼色,瘦高个和另一个矮胖的混混立刻围了上来,隐隐把我堵在屋檐下。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胖婶在里面急得直跺脚,却不敢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自身后传来:
你们几个,围着一个女学生干什么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让剑拔弩张的空气凝滞了一下。
我猛地回头。
杂货店旁边,是一条通往后面居民楼的窄巷。巷口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颀长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和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裤,干干净净,与周围油腻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拎着个装着几本书的网兜,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随意,却自有一股清冷疏离的气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皮肤是那种不见阳光的冷白,鼻梁很高,嘴唇薄而色淡,下颌线条清晰利落。额前略长的黑发下,是一双眼睛。那眼睛……该怎么形容像秋夜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明亮,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淡淡地扫过那三个小混混,最后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下状况。
是顾承宇。
市一中的神话,常年霸榜年级第一,家世据说也很优渥,是无数女生暗恋、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替我解围
黄毛显然也认出了他,或者至少被他身上那种干净又不好惹的气质给镇了一下,嚣张的气焰收敛了几分,但嘴上还不服软:顾……顾承宇关你什么事我们跟她谈点‘生意’!
生意顾承宇向前走了两步,从巷口的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阳光落在他冷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再次扫过那三个混混,声音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看着她在这里卖冰棍快一个月了。没听说电影院门口摆摊要交钱给谁。需要我找门卫室的张大爷问问,或者……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直接去街道办
街道办三个字,像是有魔力,让黄毛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们这种街溜子,最怕的就是穿制服的人。他眼神闪烁,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顾承宇,最终朝地上啐了一口:妈的,晦气!走着瞧!说完,一挥手,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快步溜走了,背影颇有些狼狈。
危机解除。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谢……谢谢你。我看向顾承宇,声音因为后怕和紧张还有些发涩。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衬得他眉眼愈发清晰俊朗。他真的是那种,只存在于校园传说和光荣榜照片里的人,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感。
顾承宇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依旧很淡,没有探究,没有好奇,仿佛只是确认一下我是否无恙。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应了我的道谢。接着,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冰棍车上,那床裹得严严实实的破棉被上。
给我一根盐水冰棒。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平静。
啊哦!好!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掀开棉被,打开泡沫箱盖。冷气再次涌出。我挑了一根冻得最硬的盐水冰棒递给他。
他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我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微凉的触感。
他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递给我。
我下意识地去找零钱:等等,我找你……
不用了。他打断我,声音很淡,已经利落地剥开了冰棒简陋的包装纸,咬了一口。动作自然流畅,丝毫没有嫌弃这廉价冰棒的意思。
他站在那里,安静地吃着冰棒。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自行车的铃声,还有杂货店门口录音机里放出的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而他,却像自成一个静谧的世界,与这一切喧嚣格格不入。
我捏着那张五毛钱,看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脑子里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激荡起无数个念头,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电光火石间疯狂滋生、成型!
市一中!年级第一!顾承宇!
这不就是现成的、最完美的金大腿吗!
开学后,我需要一个绝对顶尖的补习老师!不仅仅是为了应付高中课业,更是为了……和他绑定!这个未来注定不凡的少年,他身上蕴藏的价值,远不是几根冰棍能比的!
那个……我攥紧了手里的五毛钱,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眼神却异常明亮地看向他,顾承宇同学……是吧我……我叫苏晚意!今年也考上市一中了!
顾承宇吃冰棒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我。那双寒潭星子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似乎在等我下文。
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全是汗。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过于平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清晰、有力,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蛊惑:
开学后……能请你帮我补习功课吗我基础差,怕跟不上。我顿了顿,在他没有任何回应的注视下,猛地举起那个一直紧紧挎在身侧、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破旧帆布包,用力晃了晃!
哗啦——哗啦——
里面厚厚一叠零钱和硬币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又充满诱惑力的声响。那是我这一个多月来,一滴汗摔八瓣,用无数声吆喝和烈日下的煎熬换来的全部积蓄!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了出来:
帮我补习!我卖冰棍挣的钱……分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