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死神的第三次违规 > 第一章

第三次违规通知单飘落时,我正趴在儿童病房窗外。
本该死于车祸的七岁女孩,因我一时心软成了植物人。
生死管理局震怒,派来最冷酷的清道夫处理我们。
清除违规者,回收异常生命体。他机械地宣读命令。
我握紧女孩口袋里的蝴蝶发卡——那是唯一能看见过去的道具。
发卡映出清道夫冰冷面具下的脸:十年前,他正是我救下的那个男孩。
动手吧,我闭上眼,但别告诉她,我曾是她的实习死神。
他沉默良久,枪口转向自己胸口。
这次,换我违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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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像断了线的玻璃珠,密集地敲打着城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融化,流淌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晕。顾迟蹲在跨江大桥冰冷湿滑的钢梁上,雨水沿着他廉价黑色风衣的领口钻进去,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讨厌这种天气,更讨厌这种高度——下面,扭曲的金属和刺眼的警示灯交织成一幅地狱图景。一辆家用轿车像被揉皱的纸团,死死卡在变形的护栏里,引擎盖下,一缕绝望的青烟还在顽强地向上飘,旋即被无情的雨水打散。
顾迟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锁定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一个穿着粉红色草莓雨衣的小女孩,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雨衣帽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像被雨水打落的蝴蝶翅膀。她叫笑笑。本该在几分钟前,随着那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巨响,她的生命线就该彻底绷断,像一根被风轻易吹灭的蜡烛。顾迟的任务本该干净利落:在她灵魂逸散的瞬间,轻轻一引,然后归档,结束。
他的手指,那属于实习死神的、带着点不熟练微颤的手指,已经抬了起来。指尖凝聚的微光,是收割灵魂的冰冷指令。笑笑细弱的生命线,像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清晰可见地悬在断裂的边缘。只需要轻轻一触。
可是……顾迟的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雨水顺着她毫无知觉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水。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一幅画面:一个同样冰冷的雨夜,一辆同样扭曲变形的车子,一个同样穿着鲜艳雨衣、却再也没能睁开眼睛的小小身影。那画面遥远而模糊,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记忆深处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指尖凝聚的微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纤细的生命线,在最后一下剧烈的、濒死般的抽搐后,并未彻底崩断。它扭曲着,缠绕着,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重新接续上了。虽然微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熄灭,但它确实还在顽强地搏动。担架被迅速推上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雨幕,载着这个本不该继续存在的生命,呼啸着冲向最近的医院。
顾迟僵在冰冷的钢梁上,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心脏的位置,那个早已不再为凡尘跳动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那不是生理上的痛,更像是某种庞大规则碾过他灵魂时留下的、令人窒息的印记。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湿透的风衣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类似老旧寻呼机的黑色仪器。冰冷的金属外壳被雨水浸得滑腻。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条信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无声地烙印在屏幕上:
【实习死神
顾迟(编号734)】
【任务:回收陈笑笑(ID:H7K992)灵魂(状态:车祸/即时死亡)】
【执行结果:失败(判定:严重渎职/违规干预)】
【违规等级:III】
【备注:后果自负。监察程序已启动。】
III那个鲜红的罗马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第三次了。前两次的警告和惩罚还历历在目——灵魂深处仿佛被无形烙铁反复灼烫的剧痛,以及连续数周被派去处理最污秽、最令人作呕的死亡现场。那惩罚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更加炽烈的警告已然降临。
顾迟猛地攥紧了那冰冷的仪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视线穿过迷蒙的雨雾,紧紧追随着那辆闪烁着死亡红灯的救护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城市的霓虹深处,仿佛被一只巨兽无声吞噬。
***
圣心医院儿童病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里,顽固地掺杂着甜腻的糖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走廊的墙壁刷成柔和的鹅黄色,上面贴满了孩子们稚嫩的涂鸦,色彩斑斓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的脆弱感。
顾迟靠在笑笑病房外的走廊墙壁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被遗忘的石膏像。他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清洁工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透过帽檐下的阴影,死死盯着病房门上方那块小小的观察窗。窗玻璃反射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
第三次违规通知单,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黑色纸片,就在刚才,毫无征兆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凭空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无声地飘落在地。通知单上,III那个猩红的数字,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一股寒意,比冬夜的冷雨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听到了声音。不是脚步,那是一种更细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密的沙砾在极其平滑的金属表面摩擦滚动,又像是冰层在绝对零度下悄然开裂。这声音无视物理法则,直接灌入他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秩序的冰冷。
来了。比预想中更快。
顾迟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他推开病房那扇虚掩的门,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生命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在惨白的灯光下敲打着凝固的空气。笑笑小小的身体陷在巨大的病床里,身上连着各种管子,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脆弱蝴蝶。她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病床边。他穿着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纯黑制服,肩章是两道冰冷的银色闪电,象征着生死管理局执法序列的最高权限——清道夫。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温水的寒冰,瞬间冻结了病房里本就稀薄的生气。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听到推门声,那个身影缓缓地、如同精确校准的机械臂般转了过来。
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没有任何五官起伏的纯白色面具,光滑得能映出病房里惨淡的光线。面具的材质非金非玉,泛着一种毫无生机的冷光。面具之下,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出来,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清道夫的目光,隔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落在顾迟身上。那目光没有实质的温度,却像两束高度聚焦的激光,穿透了顾迟的伪装,穿透了他廉价清洁工的制服,直接灼烧在他作为顾迟这个存在的核心上。那是一种彻底的、非人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需要被销毁的故障物品。
顾迟感到自己灵魂深处那本已麻木的印记,在这目光下骤然变得滚烫,尖锐地刺痛起来。
实习死神,顾迟,编号734。清道夫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传出,被过滤得异常平稳、低沉,每一个音节都像经过精密的打磨,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如同冰冷的金属在碰撞,依据《生死管理基本法》第7章第3款,及《异常生命体处理条例》第1条。你因严重渎职,违规干预既定死亡进程,导致目标‘陈笑笑’(ID:H7K992)成为‘异常生命体’,扰乱生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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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面具似乎连带着他整个头颅都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对准了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笑笑。那冰冷的审视,如同扫描一件待回收的废弃物。
现授权执行清除指令:清除违规操作者顾迟,回收异常生命体‘陈笑笑’。宣判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一份枯燥的天气报告,指令即时生效。放弃无谓抵抗。
最后一个字落下,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只有监护仪那代表生命存在的嘀嘀声,在清道夫宣判的余音中,显得格外刺耳和徒劳。顾迟感到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向上爬,几乎要冻结他的思维。清道夫,管理局最锋利、最无情的刀,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抹杀一切错误,不留任何余地。抵抗那不过是加速毁灭的过程。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即将淹没他的瞬间,顾迟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笑笑苍白的小手。她的手指微微蜷曲着,似乎下意识地护着病号服的口袋。口袋的边缘,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褪了色的塑料边缘——那是一只廉价的、儿童发卡上的塑料蝴蝶翅膀,淡紫色,沾着一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
那是车祸现场,顾迟在混乱中,从笑笑散落的小书包里捡到的。当时他只是觉得这小小的物件,是她短暂生命里最后一点鲜活的色彩。但此刻,在这个冰冷的、被死亡判决笼罩的病房里,这只小小的蝴蝶发卡,却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关于这发卡的古怪传说,瞬间撞入脑海!传言,某些被强烈执念浸染过的凡人物件,在特定条件下,能短暂地映照出持有者相关的过去碎片……尤其是当持有者处于生死边缘的混沌状态时!
这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黑暗!顾迟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几乎要撞破他的胸膛!他死死盯着那只露出一角的蝴蝶翅膀,眼中绝望的灰烬下,猛地窜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清道夫动了。他并没有立刻拔出武器,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包裹在同样纯黑的、材质特殊的战术手套里,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优雅。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张开。随着这个动作,病房里的空气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紧、扭曲!顾迟感觉自己的呼吸被瞬间扼住,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了他的内脏!他脚下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流沙,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要将他拖入深渊!
呃啊!顾迟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清道夫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锁定了他。
就是现在!
顾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不再试图对抗那强大的引力,反而借着踉跄前扑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向了病床的方向!他的目标,不是攻击清道夫,而是病床上那个小小的口袋!
笑笑!他嘶哑地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的手臂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探出,快得几乎带起残影!指尖精准地划过笑笑病号服的口袋边缘,一勾一挑!那只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的淡紫色塑料蝴蝶发卡,被他紧紧攥在了手心!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发卡冰冷塑料表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只廉价、褪色的塑料蝴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那光并非炽热刺眼,而是幽深、冰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隧道的诡秘感!光芒并非向外扩散,反而像是瞬间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深邃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正对着清道夫那张毫无表情的纯白面具!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顾迟死死攥着发卡,感觉那冰冷的光芒像是活物般缠绕上他的手臂,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他瞪大双眼,瞳孔中倒映着那疯狂旋转的幽深漩涡。漩涡深处,并非一片虚无,而是无数模糊的碎片在高速飞掠、碰撞、重组!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爆裂的脆响……无数属于车祸现场的混乱声音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听觉!
紧接着,漩涡中心猛地一亮!画面骤然清晰!
不再是冰冷的病房,不再是清道夫。顾迟的视野被强行拖入一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十字路口!场景熟悉得令人心碎!扭曲的车辆残骸,闪烁的警灯,刺耳的鸣笛……镜头猛地拉近,聚焦在一辆侧翻的、被撞得面目全非的银色轿车残骸旁!
一个男孩!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他浑身是血,一条手臂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躺在冰冷肮脏的雨水中。雨水混合着血水,在他身下蜿蜒成一条暗红色的小溪。男孩脸上满是泥泞和擦伤,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死死地、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地,望向车头严重变形的驾驶位!驾驶座上,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被变形的金属死死卡住,一动不动……
而就在男孩生命之光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一个身影!一个穿着同样廉价黑色风衣的、略显青涩的身影,不顾一切地从围观的人群中冲了出来!那个年轻的身影脸上写满了震惊、不忍和一种不顾后果的冲动!他冲到男孩身边,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他的指尖,凝聚起微弱的、属于实习死神的、本该用于收割的光芒!但那光芒没有落下,反而被他强行扭曲,化作一股柔和却极其不稳定的力量,颤抖着、艰难地按向男孩被鲜血浸透的胸口!那动作,充满了违规的鲁莽和一种近乎愚蠢的怜悯!
那个年轻身影的脸……顾迟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那是他自己!十年前的自己!那张脸,虽然青涩,虽然布满雨水和慌乱,但眉眼的轮廓,那不顾一切时咬紧牙关的倔强神情……顾迟死也不会认错!
十年前那个雨夜……那个他第一次违规救下的、本该死于连环车祸的男孩……那个被他偷偷藏匿、最后被管理局强行抹去所有相关记忆、不知所踪的异常生命体……
顾迟的血液瞬间冻结了!他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从灵魂深处炸开一片空白!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目光如同千斤重锤,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发卡制造的幻象漩涡中抬起,重新投向病床前那个笼罩在死亡阴影里的清道夫!
那纯白的、毫无表情的面具……那冰冷的、毫无人性的目光……那执行抹杀指令时精准到残酷的动作……
难道……难道……
漩涡的光芒骤然熄灭!幻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崩解!那只廉价的塑料蝴蝶发卡在顾迟手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彻底碎裂开来,细小的塑料碎片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像一场无声的紫色雪。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顾迟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清道夫那张纯白的面具上,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悲凉。
清道夫抬起的右手,在顾迟扑向病床、发卡爆发出异样光芒的瞬间,似乎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此刻,他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面具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足以撼动顾迟整个世界的幻象,对他而言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顾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他想嘶吼,他想确认那个荒谬到令人心碎的猜测。但清道夫那透过面具投射过来的、毫无温度的视线,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话语和冲动。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波动。只有纯粹的、执行指令的冰冷逻辑。
原来如此……顾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窟。管理局的处理真是彻底啊。抹去的何止是记忆连同那个雨夜里所有的恐惧、绝望、痛苦,连同那一点点被强行赋予的、不该存在的生的希望……所有属于那个男孩的情感、人性,都被剥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完美高效的杀戮机器。
他救下的,最终变成了悬在自己和笑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讽刺,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
指令确认。清除程序启动。清道夫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这一次,他的右手不再是虚握,而是稳定地、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力量,伸向了腰间。那里悬挂着一个造型简洁、线条冷硬的黑色金属装置,闪烁着幽暗的微光——管理局制式湮灭枪。枪口指向的目标,清晰无误。
顾迟看着他拔枪的动作,看着那冰冷的枪口缓缓抬起,对准了自己的眉心。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抵抗在知晓了清道夫真实身份的那一刻,那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也彻底熄灭了。这不仅是力量上的绝对悬殊,更是命运本身对他最残酷的嘲弄。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身体里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他放弃了所有防御的姿态,像一个终于走到生命尽头的旅人,坦然接受注定的结局。
动手吧……顾迟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风箱的摩擦,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异常微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用这个。他艰难地抬起那只刚才握着碎裂发卡的手,指向清道夫腰间的湮灭枪,它……够快。他不想再承受任何额外的痛苦。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然后,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笑笑,眼神里翻涌着无尽的悲悯和一种近乎恳求的微光:
但是……求你……别告诉她……
顾迟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酸楚堵在喉咙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滴:
别告诉她……我曾是……她的实习死神。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所有力气,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头颅微微低垂,等待着那最终的、冰冷的解脱。原来,这就是尽头。他救下的人,最终将亲手送他离开。这宿命般的闭环,冰冷得让人窒息。他闭上眼,等待着那终结一切的湮灭之光。
时间,在冰冷的病房里仿佛凝固了。监护仪的嘀嘀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顾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能感受到清道夫那透过面具投射过来的、如有实质的冰冷视线,像手术刀般切割着他的灵魂。
一秒……两秒……三秒……
预想中的湮灭之光并未降临。
那冰冷的、非人的视线,似乎在他提到别告诉她时,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仿佛一潭死水的冰面,被一粒微尘击中,荡开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顾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依旧闭着眼,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空气过滤掉的声响。不是枪械激发的声音,而更像是……某种精密金属部件在强大外力下,强行扭转、脱离原有轨道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和变形声!
吱嘎——咔!
这声音短促而尖锐,如同指甲划过玻璃,瞬间刺破了病房里粘稠的死寂!
顾迟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清道夫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黑色雕塑。但那只握着湮灭枪的手,那只代表着绝对秩序和终结的手,却并没有指向顾迟!
那只包裹在黑色战术手套里的手,以一种违背所有物理定律和行动逻辑的、近乎自毁般的狂暴力量,带动着整条手臂,猛地向内、向上扭转!手臂的关节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强行错位扭曲的咯啦声!那冰冷精准的枪口,赫然调转了方向!
枪口,稳稳地、死死地,抵在了清道夫自己的胸口正中央!心脏的位置!
纯白色的面具微微低垂着,似乎在凝视着那抵住自己心脏的枪口。面具之下,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痛苦,没有犹豫,没有解释。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沉寂。仿佛刚才那个强行扭转湮灭枪、违背核心指令的动作,只是这具冰冷躯壳一次微不足道的程序错误。
顾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这……这不可能!违反核心指令对清道夫意味着彻底的逻辑崩溃和存在抹杀!他怎么可能!
你……顾迟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就在顾迟失声的瞬间,清道夫动了。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仿佛每一个指令都在与身体里无形的枷锁进行着殊死搏斗。他没有看顾迟,也没有再看病床上的笑笑。那只没有握枪的手,闪电般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却让顾迟灵魂印记瞬间灼痛起来的幽暗光芒——那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清除力量!
那两根手指,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戳向顾迟的额头!
太快了!快到顾迟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感到眉心一凉,一股庞大、冰冷、仿佛能冻结时间的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粉碎机的玻璃,瞬间爆裂开来!关于笑笑的,关于车祸现场的,关于他三次违规的,关于他作为实习死神的一切……甚至包括刚刚那发卡映出的、关于眼前清道夫真实身份的惊骇记忆……所有与顾迟这个身份相关的、关于违规与异常的核心信息,都被这股冰冷的力量粗暴地攫取、剥离、撕扯!
剧烈的痛苦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被强行切割、抹除的恐怖体验!顾迟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之前,他最后模糊的感知,是那两根冰冷的手指离开了他的额头,还有……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带着微弱温度的东西,被轻轻塞进了他无力垂落的手心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感觉。只有一片虚无。
***
消毒水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带着点暖意。
顾迟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小房间,四壁斑驳,唯一的窗户透进上午明亮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快餐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我是谁我……顾迟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抓住一些更具体的记忆碎片,却只感到一片混沌的迷雾。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一场大洪水彻底冲刷过,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无关紧要的轮廓。他记得自己好像……是个临时工对,送外卖的还是修水管的记不清了。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房间又是哪里
他茫然地坐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手掌摊开着,掌心朝上。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清晰地映出掌心的纹路。而在那些纵横交错的掌纹之间,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不是污渍。是一个符号。
一个极其简单,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熟悉感的符号——像是用某种无形的笔,在他昏迷时仓促画下的。
两条微微弯曲的、平行的弧线,像两道温柔的波浪,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极其抽象的蝴蝶翅膀符号的边缘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未散尽的、极其微弱的凉意。
顾迟怔怔地盯着掌心这个陌生的符号。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他空白的脑海!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空洞和悲伤,仿佛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瞬间弯下了腰,大口喘息。
为什么这个符号……为什么让他如此难过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个符号的位置,仿佛想抓住那点残留的凉意,抓住那点转瞬即逝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伤。
窗外的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着这个破旧的小房间。城市的声音隐约传来,充满了平凡的、活生生的嘈杂。
顾迟低着头,维持着那个紧握拳头的姿势,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那个抽象的蝴蝶符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无声地尖叫。一片混沌的记忆废墟之上,唯有这巨大的、无名的悲伤,如此真实,如此锐利,清晰地指向某个被彻底抹去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