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咖啡与阿姨的惨烈会晤
早晨八点十五分,晟峰资本的顶层空气,都透着一股用金钱精心淬炼过的冷冽。陆景琛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比中央空调的冷风还足。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精准、冷漠的节奏,活像台行走的人形印钞机,还是最新款、最高配的那种。
陆总早!
陆总,您要的晨会简报……
前台和路过的几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瞬间切换成恭敬模式,问候声此起彼伏,眼神里藏不住的小火苗噼啪乱闪。没办法,晟峰资本最年轻的执行副总,名校海归,家世显赫,那张脸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属于扔进娱乐圈都能原地C位出道的级别。简直就是行走的霸道总裁标准模板,还是顶配镶钻版的。
陆景琛眼皮都没多抬一下,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划拉着最新的全球金融市场快讯,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K线图的涨跌可比这些程式化的问候有意思多了。他步履生风,目标明确——他那间占据最佳景观位的独立办公室。
就在他即将安全抵达资本圣殿的转角处,异变陡生!
一辆深蓝色的、敦实得像个铁皮罐头的清洁车,毫无预兆地从转角另一侧滑了出来。推车的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点还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办公室,尤其在这个大多数人还在楼下星巴克排队的黄金时段。
哐当!哗啦——!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陆景琛昂贵的定制手机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啪地一声,屏幕朝下,英勇就义在几步开外冰凉的地面上。这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清洁车侧壁上挂着的那个硕大的、装满了可疑浑浊液体的塑料桶。剧烈的碰撞让它像喝醉了一样疯狂摇晃,里面那混合着隔夜咖啡渣、不明污垢和消毒水气味的深褐色液体,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找到了完美的宣泄口——
噗嗤一声,热情洋溢地、劈头盖脸地,浇了陆景琛满身满怀。
精准打击!从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前襟,一路泼洒蔓延,染透了里面那件同样价值不菲的浅灰色羊绒衫,最后滴滴答答,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汇成一小滩散发着复杂气息的沼泽。
时间凝固了。
昂贵的香水味(陆景琛身上的)与浓烈的消毒水味、隔夜咖啡渣的酸馊味(肇事液体里的)在空气里狭路相逢,展开了一场惨烈的、令人窒息的化学战争。
陆景琛僵在原地。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瞬间从行走的奢侈品画报变成移动的泔水桶的前胸。深褐色的污渍正在高级面料上迅速晕染、蔓延,像一张丑陋的、不断扩大的地图。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馊臭的湿冷感,紧紧贴着他的皮肤,直冲天灵盖。
一股邪火噌地就窜了上来,烧得他脑门子嗡嗡响。他猛地抬头,视线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清洁车的罪魁祸首。
推车的是个穿着统一深蓝色保洁制服的人。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额头,脸上还严严实实捂着个淡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涕泪横流,反而是一种……近乎茫然的平静像是还没从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完全回神。
你!陆景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冷硬质感,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子,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走路不看路的吗!
他指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前襟,指尖因为愤怒微微发颤,知道我这身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这声线,这音量,足够让方圆十米内所有假装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精英们,集体打了个寒颤。完了,陆总发飙了!那个保洁要倒大霉了!
被吼的人似乎终于从慢放状态切回了正常速度。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帽檐的阴影下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陆景琛)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非常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从容地,抬手,摘下了那个碍事的淡蓝色口罩。
一张脸露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饱经风霜的阿姨皱纹。皮肤是健康的、带着点劳动后自然红晕的白皙。鼻梁挺秀,嘴唇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薄,但形状很好看。整张脸清秀、干净,甚至透着一股子年轻人才有的紧致感。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蒙尘的珍珠,让那份清秀打了折扣,也模糊了年龄感。乍一看,你说她二十五六也行,你说她三十出头似乎也沾点边。
但那双眼睛!刚才被帽檐和口罩封印着,此刻完全暴露在顶楼明亮到有些刺眼的灯光下。瞳仁是极深的褐色,像沉静的湖泊,此刻清晰地映着陆景琛那张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俊脸。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去的不耐烦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耽误了她宝贵清洁时间的熊孩子。
对不起,先生。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点工作一天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块硬邦邦的石头砸在光洁的地面上,但,是您走得太急,没看路。
语气平平,陈述事实,连个起伏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诚惶诚恐了。
陆景琛:……
他被这句硬邦邦的反驳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什么态度!
没等他再次喷火,女人已经利落地弯腰,从清洁车下层麻利地抽出一块吸水性极强的灰色大抹布,还有一把长柄刮水板。她看都没再看陆景琛那张黑如锅底的脸,直接蹲下身,开始处理地面上的灾难现场。
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刮水板唰唰几下,精准地把大部分污浊液体刮拢。大抹布紧随其后,噗地一声闷响盖上去,用力按压、旋转、擦拭。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像是在进行某种严肃的仪式。效率高得惊人,眨眼功夫,那片狼藉就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大片深色的、一时半会儿干不了的水痕。
她一边用力擦着地,一边头也不抬地补充,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字字清晰:衣服……我确实赔不起。
停顿了一下,抹布狠狠蹭过一片顽固污渍,但地面,我会负责清理干净。
你……
陆景琛捏着自己湿漉漉、黏糊糊、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西装前襟,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愣是找不到发泄口。对着这么一张平静到近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对着这种我穷我有理,但我干活不含糊的诡异态度,他那套平时无往不利的、用金钱和气势碾压对方的说辞,好像突然就哑火了。
憋屈!太憋屈了!
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带,又粗暴地解开西装扣子,把身上这件宣告报废的战损版杰尼亚脱了下来,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拎着。昂贵的布料吸饱了污水,沉甸甸、湿哒哒地往下坠。
算了算了!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几个字,语气充满了不耐和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赶紧弄干净!别在这儿挡路!
说完,拎着他那件价值不菲的抹布,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迈开长腿,怒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步伐快得像在逃离什么瘟疫源。那扇厚重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空气都颤了颤。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清洁车旁那个蹲着的身影,还在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着那片深色的水痕。抹布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过了好几秒,凝固的空气才像被解冻一样,重新流动起来。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迅速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的天……那新来的保洁……胆子也太肥了吧
泼了陆总一身脏水!居然没被骂哭还顶嘴
陆总那脸色……啧啧,我入职三年头一回见他气成那样!那身西装,顶我半年工资了吧
赔不起嘁,装什么可怜,看她那样子也就那样……
不过……她刚才摘口罩那一下,你们看见没好像……没想象中那么老
切,再年轻能年轻到哪去还不是个扫地的。得罪了陆总,等着卷铺盖滚蛋吧!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清晰,像细密的针,无差别地扎过来。蹲在地上的林晓月仿佛没听见。她只是专注地盯着地面,手上的动作没停,力道甚至更大了一些,灰色的抹布在那片深色水痕上反复摩擦,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露出的那截手腕,细瘦,却绷着清晰的线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直到那片水痕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痕迹。她才停下动作,慢慢站起身。长时间蹲着让她眼前黑了一下,她闭了闭眼,稳住身形。然后,她弯腰,开始收拾清洁工具。刮水板上的脏水甩进污水桶,那块饱经蹂躏的灰色大抹布也被她仔细叠好,放回原位。整个过程沉默、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拉起那辆深蓝色的清洁车。车轮在光洁的地面上滚动,发出轻微的、规律的噪音。她低着头,重新把那个淡蓝色的口罩拉上去,遮住了下半张脸,只留下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推着车,沿着走廊,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路线,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旁人津津乐道一周的风波,不过是车轮碾过时不小心蹭掉的一粒微尘。
顶楼的精英们目送着那抹深蓝色消失在走廊尽头,眼神复杂。有同情,有鄙夷,更多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没人注意到,在清洁车经过一盆茂盛的散尾葵时,林晓月极其快速地、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揉得小小的、沾了点污渍的速写纸,塞进了茂密的枝叶深处。纸上似乎是用铅笔匆匆勾勒的几根凌乱线条,隐约能看出……一个皱着眉头的、穿着西装的男性侧影轮廓
总裁办公室内。
陆景琛把自己摔进那张能买下林晓月十辆清洁车的真皮老板椅里,烦躁地扯了扯已经湿透黏在身上的羊绒衫领口。昂贵的羊绒吸了水,又冷又重,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蛇皮,那混合着馊咖啡和消毒水的诡异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Shit!他低咒一声,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戳破按键,艾米!立刻!马上!给我送一套干净衣服上来!从里到外!现在!立刻!马上!
声音里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好的陆总!马上!助理艾米的声音隔着话筒都能听出十二万分的紧张。
扔下电话,陆景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让飙升的血压降下来。但眼前挥之不去的,不是即将召开的季度财报分析会的PPT,也不是手机屏幕上那条刺眼的K线跳水图,而是……
是那双眼睛。
帽檐阴影下突然抬起的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褐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他狼狈暴怒的样子,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该死的、让人心头发堵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还有摘掉口罩后那张清秀却写满疲惫的脸……这跟他潜意识里预设的那个唯唯诺诺、惶恐不安的保洁阿姨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赔不起
三个字,轻飘飘又沉甸甸。
他烦躁地睁开眼,目光落在被他像丢垃圾一样甩在昂贵地毯上的那件报废西装。深褐色的污渍在浅灰色的高级面料上晕染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脑海里莫名闪过早晨出门前,手机里那个无聊的星座APP推送:今日星象警示:忌傲慢装X,宜……嗯后面那个词他没细看,好像是什么俯身捡垃圾当时他还嗤之以鼻。
陆景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复杂、近乎自嘲的冷笑。他下意识地捻了捻刚才拎过湿西装、仿佛还残留着那诡异液体触感的指尖。
俯身捡垃圾
呵。
他拿起桌上另一部私人手机,屏幕还顽强地亮着,停留在那则金融市场快讯的页面。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了浏览器。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框里敲下了几个字:
【晟峰资本
保洁部
新入职人员】。
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残留的怒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探究欲覆盖了。
办公室厚重的隔音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同事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关键词清晰地飘进来——保洁、陆总、泼了一身、赔不起、胆子真大……
陆景琛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零星几条公司内部通讯录的过时信息,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门外的议论声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嗡嗡作响。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啪地一声扣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的狠劲儿。
很好。
这梁子,算是结瓷实了。
第二章:当霸总开始研究保洁的108种姿势
那场咖啡渣惨案过去快一周了。晟峰资本顶楼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隔夜咖啡的微妙气息——当然,这多半是陆景琛的心理作用。
他陆大总裁,叱咤金融圈,谈笑间几亿资金灰飞烟灭(或者起死回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结果被一个保洁泼了一身生化武器,还被对方一句硬邦邦的赔不起噎得差点心梗。这事儿,简直是他金光闪闪人生履历上,一个散发着馊味的污点!
陆景琛以为自己会怒发冲冠,雷霆手段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立刻卷铺盖滚蛋。他甚至连人事部经理都叫进来亲切地询问了一下保洁部的招聘流程和员工素质管理问题,吓得对方汗如雨下,赌咒发誓一定严加整顿。
可当人事经理小心翼翼地问:陆总,您看那位林晓月…是不是需要…(后面处理掉三个字愣是没敢说出口),陆景琛捏着钢笔的手顿住了。
林晓月。对,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天搜索无果后,他顺口问了艾米一句,艾米效率奇高地立刻报上了名字和基础信息:林晓月,女,入职刚满一个月,试用期。没了。
看着人事经理那张诚惶诚恐、写满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让她消失的脸,陆景琛心里那股无名邪火,突然就拐了个弯。
让她滚蛋太便宜她了!
不,这口气得出,但不是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他得让她知道,得罪他陆景琛的下场是什么!他要……呃,要好好观察她,找出她的错处,让她心服口服、痛哭流涕地滚蛋!对,就是这样!这绝不是因为那双该死的平静眼睛总在他脑子里晃悠!
于是乎,陆大总裁给自己找了个极其冠冕堂皇的理由,开启了一项史无前例的、极其不符合他身份的观察项目——代号:保洁阿姨の弱点大搜查。
观察日志
Day
1:
目标:林晓月。
地点:公共区域绿植区。
行为:陆景琛恰好要去茶水间,恰好路过那排半死不活的发财树和散尾葵。他端着咖啡杯,眼神锐利如鹰隼(自认为),透过袅袅热气,锁定目标。
目标状态:正背对着他,拿着块干净的软布,极其细致地擦拭一片散尾葵的叶子。不是敷衍了事地擦灰,而是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从叶尖到叶柄,顺着纹理,轻轻抚过。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深蓝色的背影上,那动作,温柔得……诡异
陆景琛内心弹幕:
【靠,擦个叶子用得着这么投入表演给谁看呢】
【……等等,那片叶子好像确实比旁边的绿】
【哼!假积极!一定是知道我在看她!】
结论:目标疑似存在植物清洁强迫症,需进一步观察其是否影响正常工作速度。
观察日志
Day
3:
目标:林晓月。
地点:卫生间外走廊。
行为:陆景琛恰好结束一个冗长会议,需要放松一下。他站在男厕门口,视线不经意扫过对面女厕门口。目标正推着清洁车出来,车上放着清洁工具和一个……小小的喷壶
目标状态:她停在走廊尽头那盆几乎被所有人判了死刑的兰花旁边。那兰花蔫头耷脑,叶子枯黄卷曲,一副老子不想活了的衰样。只见目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旁边茂盛的绿萝,拿出小喷壶,对着兰花的根部周围,非常克制地喷了几下,不是水,好像是一种淡黄色的液体她甚至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弄了一下兰花干枯的叶片,嘴唇似乎无声地动了动(在念咒)。
陆景琛内心弹幕:
【喷的什么玩意儿自配农药想毒死公司财产然后栽赃我!】
【……那破兰花都死半年了,她折腾个什么劲儿】
【啧,神神叨叨的!】
结论:目标疑似掌握某种植物巫术,且行为模式存在异常(对濒死植物自言自语),危险系数上升。
观察日志
Day
5:
目标:林晓月。
地点:员工休息区角落。
时间:中午12:30(大多数员工在餐厅或外出)。
行为:陆景琛恰好有个跨国视频会议,需要安静环境,于是选择了相对僻静的休息区角落。他打开笔记本,眼神却精准地穿过几盆大型绿植的缝隙,锁定目标。
目标状态:她独自一人坐在最角落靠窗的小圆桌旁。面前摊开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硬壳笔记本。她一手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看起来干巴巴的三角饭团,另一只手捏着一支铅笔,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偶尔停下,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鼻尖挺翘,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份沉静,和她工作时那种麻利的利落感截然不同。
陆景琛内心弹幕:
【饭团午饭就吃这玩意儿营养够吗】
【……笔记本写什么呢清洁心得投诉我的小作文!】
【啧,装模作样!】
【……等等,她写字的样子……好像还挺……顺眼】
结论:目标疑似存在午休时间进行秘密书写活动,内容不明,动机可疑。笔记本需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陆景琛觉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他一方面像个挑剔的监工,拿着放大镜在林晓月的一举一动里疯狂找茬,试图证明她就是个工作态度不端、行为怪异、迟早要捅娄子的高危分子;另一方面,那些他观察到的细节,又像一个个顽固的小钩子,不依不饶地勾扯着他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想看得更多,更清楚。
比如,他发现林晓月走路几乎没声音。那双普通的平底胶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像猫一样轻盈。推着那辆沉重的清洁车时,也总能巧妙地避开人流高峰,路线规划得极其高效。
比如,她擦玻璃时,会先用刮刀刮掉顽固污渍,再用特制的玻璃水喷一遍,最后用超细纤维布擦干,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擦完的玻璃干净得能当镜子照。陆景琛有一次不经意路过,甚至在那块刚擦好的玻璃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微微走神的脸,吓得他赶紧移开视线。
再比如,午休时间,他潜伏在休息区绿植后面,不止一次听到她压低声音哼歌。不成调,甚至有点跑音,但旋律轻快,带着点小女生的……傻气和他预想中保洁阿姨该有的沧桑老歌完全不一样!这违和感,简直像在华尔街听到卖煎饼果子的吆喝。
最让他抓心挠肝的,是那盆兰花。
那天之后,他像着了魔,每次路过走廊尽头,都忍不住瞥一眼。第一天,那枯黄的叶子似乎……没那么卷了第二天,好像有极其微弱的绿意从根部透出来第三天……靠!陆景琛差点以为自己熬夜看K线图眼花了!那盆半死不活、被保洁部主管宣判过好几次安乐死的兰花,居然颤巍巍地,冒出了一小截嫩绿的新芽!虽然细小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但确确实实是活过来了!
陆景琛站在那盆奇迹生还的兰花前,足足愣了十秒钟。
脑子里疯狂刷屏:
【真活了】
【她喷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神仙水】
【这女人……有点邪门啊!】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一下那片嫩绿的新芽。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生命的韧性。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感觉,像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了上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
陆景琛迅速收回手,恢复成高冷总裁模式,皱眉转身。
是市场部新来的实习生小赵,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此刻正躲在休息区另一边的巨大盆栽后面,肩膀一耸一耸,哭得伤心欲绝,手里还捏着一份被揉得皱巴巴的文件。
陆景琛眉头皱得更紧。他最烦办公室哭哭啼啼,影响效率,破坏氛围!正准备冷着脸呵斥一句要哭出去哭,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推着清洁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是林晓月。她显然也听到了哭声。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把清洁车停在几步开外,然后从车侧挂着的工具袋里,摸出一小包纸巾——不是公司统一采购的那种廉价货,是带着淡淡印花、看起来挺柔软的那种。
她走到小赵身边,没有居高临下,而是自然地蹲了下来,视线和小姑娘保持平齐。她没有问你怎么了这种废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包纸巾递了过去。
小赵抬起头,泪眼婆娑,看到是保洁阿姨,愣了一下,但还是抽噎着接过了纸巾。
林晓月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蹲着。等小赵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她才用那种不高不低、带着点沙哑的平静声音开口,不是安慰,而是陈述:
被张主管骂了
小赵红着眼睛,用力点头,委屈得又要掉泪:方案…方案被打回来三次了…他说我…说我写的像垃圾…呜呜…
哦。林晓月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老婆刚把他收藏的限量版球鞋当垃圾扔了,他这两天看什么都像垃圾。
噗……小赵一个没绷住,鼻涕泡都差点喷出来,赶紧用纸巾捂住。
躲在几盆高大绿萝后面的陆景琛:……
张主管的糗事她怎么知道!
林晓月像是没看到小赵的窘态,继续用她那平平无奇的语调说:垃圾怎么了分分类,有用的捡出来,没用的丢掉。方案也一样,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改掉。哭能把垃圾哭成金子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擦擦脸,眼睛肿了不好看。
小赵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保洁服、语气平淡却字字戳心的女人,心里的委屈和绝望,莫名其妙就被这几句歪理冲淡了大半。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擦了擦脸,小声说:谢谢…阿姨。
林晓月没应这句阿姨,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赶紧去吃饭,下午才有劲捡垃圾。
说完,拉上口罩,推起她的清洁车,嘎吱嘎吱地走了。深蓝色的背影,在午休空旷的休息区里,显得格外……有力量感
小赵捏着那包柔软的印花纸巾,看着林晓月消失的方向,呆了几秒,然后猛地站起身,把那份皱巴巴的文件努力展平,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全程围观的陆景琛,感觉自己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找茬找什么茬她高效、细心、会救花、能怼哭实习生(虽然方式清奇)、还随身带柔软纸巾
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兰花嫩芽,在他脑海里和小赵擦干眼泪后重新亮起的眼神,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类似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感觉,在他那塞满了数字、K线和风险评估的心脏角落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感觉有点透不过气。这弱点大搜查计划,好像彻底跑偏了。
回到办公室,他像尊冷气制造机,往老板椅里一坐。助理艾米抱着文件进来汇报下午行程,被他身上散发的低气压冻得说话都带了颤音。
陆总,下午两点是和瑞丰的视讯会议,资料都准备好了。三点半,技术部王总监需要您确认新系统测试节点。还有,您让我关注的保洁部新员工林晓月的月度评估报告……人事部刚发过来,评价是……优
艾米念到最后,声音都飘了,小心翼翼地偷瞄老板的脸色。
陆景琛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敲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脑子里还在循环播放刚才休息区那一幕:林晓月蹲着递纸巾的样子,还有那句哭能把垃圾哭成金子。
优他冷哼一声,语气不明,倒是挺会捡垃圾。
艾米:
捡…捡垃圾陆总这又是什么新型商业黑话
没事了,出去吧。陆景琛挥挥手,一脸不耐。
艾米如蒙大赦,抱着文件溜得飞快。
办公室里只剩下陆景琛一个人。他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是复杂的项目流程图,可那些线条和方块,怎么看都像在跳舞,拼凑出深蓝色的保洁服和那双平静的褐色眼睛。
他猛地靠向椅背,仰头盯着天花板上昂贵的艺术吊灯,长长地、极其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一定是被那天的馊咖啡熏坏了脑子!要么就是最近熬夜太多,精神恍惚了!他需要证据!证明那个女人就是有问题!证明她所有的优点都是伪装!证明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不是脑子进水!
他坐直身体,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儿,点开了公司内部安保系统的监控后台。他有最高权限。
手指在鼠标上滑动,调取着过去几天的公共区域监控录像。时间轴快速滚动,画面闪烁。
终于,他找到了想要的片段:深夜十一点半,办公区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应急灯幽幽的光。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推着清洁车,正是林晓月。她负责最后的收尾清洁。
画面里,她动作依旧麻利,但明显带着工作一天的疲惫。她拖地,清理垃圾桶,给饮水机换水……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就在陆景琛觉得索然无味,准备关掉时——
画面里的林晓月,拖地拖到一片空旷区域时,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然后,她握着拖把杆的手,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不是拖地!像是在……打拍子
紧接着,监控虽然没有声音,但陆景琛清晰地看到,她的肩膀开始跟着那极其细微的晃动,小幅度地耸动起来!戴着口罩的脸微微仰起一点,眼睛似乎弯了一下。她在哼歌!而且,是在跟着自己拖地的节奏,无声地、投入地哼歌!那拖把杆在她手里,简直像根无形的指挥棒!
拖地的动作和那无声的哼唱节奏完美契合,带着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韵律感。在空旷寂静、只有应急灯光的办公区里,这一幕,竟透出一种近乎荒诞又……动人的孤独感。
陆景琛盯着屏幕,一动不动。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沉浸在无人角落的微小快乐里的深蓝色身影。
脑子里那个疯狂叫嚣着她有问题的声音,突然就哑火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材质做的
他烦躁地伸手去摸烟盒,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为了维持精英形象(以及被某个女人刺激得想多活几年)已经戒了。
指尖悬在空中,无处安放。屏幕上,林晓月已经结束了她的个人演奏会,继续推着车,身影消失在监控范围。
陆景琛盯着屏幕右下角定格的、空无一人的走廊画面,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
搜索框里,孤零零地躺着上次的搜索记录:
【晟峰资本
保洁部
新入职人员】。
他眼神晦暗不明,指尖在删除键上悬停片刻,最终,却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缓慢而坚定地,在搜索框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三个字——
【林晓月】。
回车键按下。
屏幕微光闪烁,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找不到一丝愤怒,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欲。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昂贵的钢笔上折射出一点刺眼的光。那光斑跳动着,像个无声的嘲笑。
陆景琛眯起眼。
很好。
这观察,怕是停不下来了。
第三章:面馆惊魂夜与天价护手霜
陆景琛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病得不轻。
自从上次监控里目睹了林晓月那场无声的拖把杆交响乐,他那颗塞满了金融模型和风险评估的大脑,就彻底叛变了。以前是K线图在他眼前跳舞,现在是深蓝色保洁服的衣角在晃;以前是听下属汇报时自动过滤废话提取关键数据,现在是开会走神,耳朵自动捕捉走廊外清洁车滚轮那微弱的嘎吱声,然后精准定位目标方位。
他甚至……开始嫌弃自己办公室的空气净化器不够给力。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消毒水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抹布的味道这诡异的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不行!这太离谱了!他陆景琛,晟峰资本的未来(自封的),怎么能被一个保洁搞得五迷三道这观察必须停止!立刻!马上!
为了证明自己意志力坚定,陆大总裁决定给自己来点脱敏治疗——远离一切可能触发保洁雷达的环境。比如,下班后立刻滚蛋,绝不在公司多待一秒!比如,绕开所有她可能出现的清洁区域!再比如,把脑子里那双该死的褐色眼睛,用高强度工作狠狠挤出去!
于是,这天晚上九点多,刚结束一个跨国电话会议、被一群金发碧眼的老外吵得脑仁疼的陆景琛,带着一身低气压和急需抚慰的胃,坐进了他那辆低调(只是价格低调)的黑色宾利里。
回家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小心询问。
回家那个几百平、冷清得像样板间的顶层公寓陆景琛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的城市夜景,胃里一阵空虚的翻搅,莫名烦躁。
不。他吐出个字,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边闪烁的霓虹。然后,他看到了。
街角,一家小小的、门脸毫不起眼的面馆。暖黄的灯光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氤氲出一小片模糊的光晕。招牌上几个朴素的红色大字:老张牛肉面。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前面街角,停一下。
老陈以为自己听错了:陆总,您是说…那家面馆
嗯。陆景琛已经推开车门。深秋夜晚的冷风裹挟着食物和城市特有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他只是饿了,想吃碗热乎的,仅此而已。跟什么脱敏治疗绝对没关系!他刻意忽略掉心底那一丝微弱的、近乎自欺欺人的期待。
推开那扇沾着油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炖牛肉浓香、葱花、辣椒油和人间烟火的热浪瞬间将他包裹。店里不大,只摆着七八张简陋的桌子,这个点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晚归的上班族和附近的居民。
陆景琛一身剪裁完美的昂贵大衣,与这里格格不入得像颗钻石掉进了砂砾堆。他皱了皱眉,强忍着对油渍桌面和空气中漂浮的微小颗粒物的不适,找了个最角落、看起来相对干净的位置坐下。塑料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老板,一碗牛肉面,清汤,不要香菜。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忽略掉旁边桌几个年轻人投来的、带着点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等面的间隙,他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收银台旁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小小区域,大概是老板临时堆放杂物的地方。帘子没拉严实,透出一条缝隙。
缝隙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外面,正趴在一张小矮桌上,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捏着一支蜡笔。旁边摊开一本画册,上面涂满了色彩鲜艳却歪歪扭扭的图案。
是个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卡通卫衣,背影看着有点瘦小。
陆景琛对这种亲子画面毫无兴趣,正要移开视线——
轩轩,困了就睡,别硬撑。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沙哑和暖意,从帘子后面传了出来。
陆景琛的脊背瞬间绷直了!像被通了高压电!
这声音……这声音他太熟了!不高不低,带着点特有的沙哑质感!是林晓月!绝对是!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条缝隙,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擂鼓一样撞着胸腔,几乎要蹦出来!
帘子被一只略显粗糙、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了。
林晓月走了出来。
不是那身深蓝色的、像盔甲一样的保洁服。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米白色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浅灰色打底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粉黛,灯光下,皮肤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眉眼清晰而柔和,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粉。
没有帽檐的遮挡,没有口罩的封印。那张脸,彻底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疲惫感依然在,像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但雾气之下,是清晰可见的、属于年轻女人的清秀轮廓和……惊人的干净气质。什么阿姨这分明是个被生活磋磨过、却依然难掩底色的……漂亮女人!
陆景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二踢脚,轰地一声炸开,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他观察了无数次的、沉静的褐色眼睛!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公司里的麻木和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宠溺的温柔光芒,正落在帘子后面那个小男孩身上。
妈妈,我不困!我画完这只大恐龙就睡!小男孩轩轩转过头,小脸圆乎乎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葡萄,精神头十足地举起了手里的蜡笔画。画上是一只绿色的、张牙舞爪的……抽象派恐龙
林晓月走过去,自然地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像冰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温暖的春水。好,画完这只就睡。不许耍赖。
嗯!轩轩用力点头,又埋头苦画起来。
妈妈!她叫她妈妈!她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陆景琛脑子里那点空白瞬间被更猛烈的信息流冲垮!林晓月!保洁!年轻!漂亮!单身母亲!这几个词在他颅内疯狂碰撞、组合、爆炸!把他那套构建了快一个月的、关于怪异保洁阿姨的认知体系,炸得粉碎!
巨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懵了。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在油腻的塑料凳子上,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角落,连老板把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他面前都没察觉。
先生,您的面……清汤,没香菜。老板的声音把他从石化状态里勉强拉回一丝神志。
陆景琛猛地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桌上的醋瓶,想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结果因为心神剧震,手抖得厉害,指尖刚碰到醋瓶光滑的玻璃壁——
哐当!
醋瓶没拿稳,直接从手里滑脱,重重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溅了他昂贵的羊绒大衣袖口一片刺目的污渍,浓烈的酸味霸道地弥漫开!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面馆里不多的食客,也惊动了帘子后面的母子俩。
林晓月和轩轩同时抬起头,循声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陆景琛清晰地看到,林晓月那双刚刚还盛满温柔暖意的褐色眼眸,在触及他身影的瞬间,像被按下了某种开关。温柔瞬间褪去,冻结,重新覆盖上一层他熟悉的、在公司里常见的、那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冰层。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刚才那一瞥的温柔只是他的幻觉。
她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更深的……疏离
轩轩却毫无所觉,小孩子对长得好看的人天然有好感。他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衣着光鲜(虽然袖子沾了醋)、长得像电视里明星的叔叔,又看看妈妈,小嘴一咧,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举起了手里的画:
叔叔!你也觉得我妈妈漂亮,所以来看她吗我的大恐龙画好啦!送给你!
童言无忌,像颗精准投掷的炸弹。
轰——!
陆景琛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耳根一路红到脖子!活了快三十年,被各路名媛淑女变着法儿表白都没红过脸的他,此刻在一个小屁孩天真烂漫的指控下,羞耻得恨不得原地挖个洞钻进去!尤其在对上林晓月那双瞬间变得锐利、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眼眸时,那羞耻感更是呈几何级数飙升!
轩轩!别胡说!林晓月低声呵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迅速站起身,挡在儿子面前,隔断了轩轩好奇的视线,也隔断了陆景琛那无处安放的尴尬目光。
她甚至没有多看陆景琛一眼,也没有对那一片狼藉的桌面和被醋毁掉的大衣袖子表示任何关切(陆景琛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瞬间被踩灭)。她只是快速收拾好轩轩的画册和蜡笔,拉上帘子,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老板,钱放桌上了。她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恢复了在公司里的那种平淡无波,甚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陆景琛僵硬地坐在原地,听着帘子后面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听着她低声催促轩轩穿外套的声音,听着那扇老旧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叮铃声。暖黄的光晕里,那对母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寒冷的夜色中。
空气里只剩下浓烈的醋味和他身上那件昂贵大衣散发出的、混合着牛肉面汤和醋酸气息的、极其复杂难闻的味道。
面前那碗清汤牛肉面,早已坨成了一团,热气散尽,油花凝固在表面,像一块冰冷的、巨大的嘲笑。
陆景琛低头看着自己袖口那片刺目的醋渍,又看了看那碗冷掉的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尴尬、羞耻、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和……心疼的情绪,像打翻了五味瓶,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搅。
震惊于她的真实年龄和样貌。
尴尬于刚才的失态和轩轩的童言。
羞耻于自己像个偷窥狂被发现。
悸动……源于那惊鸿一瞥的、卸下盔甲后的温柔。
心疼……为了她眼底那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为了那个懂事的小男孩,为了这深夜街角面馆里独自带娃的艰辛。
这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他心慌意乱。
先生……您这衣服……面馆老板搓着手,看着陆景琛袖口那片污渍,一脸为难和同情。
陆景琛猛地回过神,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拍在沾着醋的油腻桌面上,哑着嗓子说了句不用找了,然后像身后有鬼追一样,大步冲出了面馆。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吹不散他脸上的滚烫和心头的混乱。
宾利车安静地停在路边。老陈看到陆景琛出来,连忙下车开门,却被自家老板那失魂落魄、脸上还带着可疑红晕、袖口一片狼藉的样子惊得忘了动作。
陆景琛一头钻进车里,用力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靠在真皮座椅上,闭上眼,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脑海里,像卡了带的放映机,反复播放着刚才的画面:
素面朝天、温柔浅笑的林晓月。
举着蜡笔画、喊着叔叔你也喜欢我妈妈的轩轩。
还有……她看到他时,瞬间冰封的眼神。
那眼神像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尖上,又疼又麻。
陆总……您还好吧回家吗老陈小心翼翼地问。
回家。陆景琛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车子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在陆景琛失焦的瞳孔里划过,留下一片模糊的光斑。
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陆景琛连灯都没开,直接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焦躁的冲动。
他点开微信,手指悬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通讯录里是长长的名单,各种总、各种董、各种名媛、各种合作伙伴……却没有一个名字是他此刻想点开的。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搜索框。
指尖悬停,犹豫,挣扎。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她擦绿植叶子的专注侧影,一会儿是她哼歌拖地的无声节奏,一会儿是面馆里那惊鸿一瞥的温柔,一会儿又是她瞬间冰封的眼神,还有轩轩那句天真又精准的你也喜欢我妈妈吗
喜欢开什么国际玩笑!他陆景琛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带着孩子的保洁!
可心脏某个角落,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那你现在像个丢了魂的傻逼一样是在干嘛
烦躁!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猛地坐起身,像头困兽在空旷的客厅里踱步。昂贵的羊毛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却吸不走他心里的兵荒马乱。
目光扫过玄关柜子上随意丢着的几个奢侈品购物袋,那是他前几天顺手买的,本来打算送给某个合作方千金的生日礼物(当然,最后换成了更商务的选项)。其中一个袋子里,露出一抹精致的粉色包装。
他走过去,粗暴地扯开袋子。里面是一整套顶级品牌的护手霜礼盒,包装精美得像艺术品,散发着淡淡的昂贵花香。
陆景琛盯着那盒护手霜,眼神变幻莫测。他想起了在公司洗手间外,看到她推着清洁车出来时,那双泡在冷水里、骨节微微发红、带着薄茧的手。
那双在面馆里,温柔地揉着轩轩头发的手。
一股强烈的、近乎冲动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抓起手机,点开微信,手指因为一种莫名的紧张而微微发抖。他点开了置顶的工作群,在成员列表里飞快地向下滑动。保洁部主管……保洁部主管……找到了!一个叫王大海的名字。
他点开王大海的头像(一个中年男人的自拍,背景是某景区),犹豫了零点一秒,然后手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按下了添加到通讯录。
申请信息写什么
【我是陆景琛。】——太生硬。
【王主管,有工作安排。】——太假。
他盯着屏幕,指尖悬空,脑子里一片空白。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打,直接发送了空白申请。反正王大海看到陆景琛三个字,估计会吓得秒通过。
果然,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王大海已通过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陆景琛盯着那个朴实的风景头像,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又开始加速狂跳,比他第一次做百亿级并购案路演时跳得还猛。
他点开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删掉,又敲打,再删掉……反复几次。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比他通宵做模型还累。
最终,他心一横,眼一闭,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孤勇,把那条编辑了半天的信息发了出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陆大总裁从未有过的别扭和……心虚。
【王主管,林晓月住址发我一下。】
发送。
几乎是信息发出去的同时,他就后悔了!这太蠢了!太直接了!太像变态跟踪狂了!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撤回,结果因为太紧张,手指一滑,直接点成了……删除!
看着那条孤零零躺在对话框里、无法撤回也无法删除的信息,陆景琛眼前一黑。
完了。
这下,他在王大海心里,怕是从高冷总裁直接滑向对保洁员图谋不轨的变态了。
他烦躁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像扔个烫手山芋。目光又落回那盒精致的护手霜上。
暖黄的落地灯光下,粉色的包装盒闪烁着柔和的、诱人的光泽,像个无声的嘲讽。
陆景琛盯着它,眼神变幻,最终定格在一种近乎认命的破罐子破摔上。
行吧。
变态就变态。
这护手霜,他明天还非送出去不可了!
他抓起那盒护手霜,像抓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大步走向书房。脚步沉重,背影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豁出去的悲壮感。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找不到半分往日的从容笃定,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明天,怎么才能显得不那么像个傻逼地把这玩意儿送出去
第四章:群聊炸锅与储物间的眼泪
那盒天价护手霜,最终没能送出去。
它像个烫手的罪证,被陆景琛胡乱塞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和一堆过期合同挤在一起。粉色的包装盒在昏暗的抽屉角落,像个不合时宜的、无声的嘲讽。
面馆惊魂夜的后遗症远比他想象的严重。王大海主管果然效率奇高,在他那条石破天惊的微信发出去不到五分钟,就颤颤巍巍地把林晓月登记在员工档案里的住址发了过来,后面还跟了一长串小心翼翼的解释:陆总,这是公司统一登记的住址,员工如有变动我们这边可能不能及时更新……另外,林晓月同志工作认真负责,生活作风也很正派……
就差没直接说陆总您高抬贵手别祸害老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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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琛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老破小区的地址,再想想面馆里那个小小的、需要妈妈哄着睡觉的男孩轩轩,心头那股刚压下去的烦躁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姑且称之为愧疚吧——又翻涌上来。他烦躁地回了个收到,就把手机扔一边,试图用堆积如山的工作淹没自己。
可惜,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在林晓月面前,脆弱得跟纸糊的一样。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踩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走进公司。但这一次,敏锐如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是针对他的。那些恭敬的陆总早背后,似乎藏着无数道隐晦的、黏腻的视线。不是崇拜,不是敬畏,而是一种混合着探究、鄙夷、幸灾乐祸的……窥伺感。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皮肤上爬。
他冷着脸走进办公室,门刚关上,内线电话就响了,是助理艾米,声音带着一种极力掩饰却依然透出的紧张。
陆总,早…早上好。那个…瑞丰那边的补充协议法务部已经审完了,我给您送进来
嗯。陆景琛捏了捏眉心。
艾米抱着文件进来,脚步都比平时轻,放下文件,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有事陆景琛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扫过去。
艾米一个激灵,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飞快地把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递到陆景琛面前,声音压得极低:陆…陆总,您…您看看这个…公司匿名群…炸锅了…
陆景琛皱眉,接过手机。
屏幕上是晟峰资本一个庞大的匿名八卦群,消息刷屏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置顶的,赫然是几张高糊但足以辨认的照片!
第一张:深夜街角,暖黄的面馆灯光下,他(陆景琛)一身昂贵大衣,像个傻子一样僵坐在油腻的塑料凳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镜头巧妙地避开了林晓月母子,只拍到他失魂落魄的侧脸)。桌上,是那碗坨掉的面和他袖口刺目的醋渍。
第二张:角度刁钻,透过面馆玻璃窗,隐约拍到帘子掀开一角,林晓月素面朝天、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侧影,灯光勾勒出她清秀柔和的轮廓,和她低头看着小男孩时,嘴角那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温柔弧度。
第三张:轩轩举着蜡笔画,小脸朝着陆景琛的方向,嘴巴张开,似乎在说什么。照片下面配着硕大的、充满恶意的文字气泡猜测:叔叔你也喜欢我妈妈吗
再往下翻,是群里的疯狂刷屏:
【卧槽!!惊天大瓜!陆总深夜幽会保洁姐】
【楼上眼瞎陆总那表情像幽会明明是被泼醋的怨夫!】
【重点错了吧!那保洁卸了妆这么年轻平时装什么阿姨啊!心机!】
【带着孩子呢!单亲妈妈陆总这口味……啧啧,山珍海味吃腻了,改尝清粥小菜了】
【清粥小菜我看是带馅儿的馊饭吧!这手段可以啊,儿子都拉出来当道具了苦肉计】
【我说陆总最近怎么老在保洁区转悠!原来盯上这盘菜了!】
【可怜小正太,摊上这么个妈,小小年纪就被当工具人。】
【@所有人
开盘了开盘了!赌陆总多久腻味一个月一周】
【我赌三天!这种底层女人,玩玩就算了,陆总能当真】
【王主管呢@王大海
你们保洁部出了个‘人才’啊!赶紧出来走两步!】
污言秽语,恶意揣测,像肮脏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屏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陆景琛的眼睛里!一股冰冷的、狂暴的怒火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捏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砰——!
陆景琛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办公桌上!巨大的声响吓得艾米尖叫一声,差点跳起来!
谁干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暴风雨前压抑的雷鸣,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和火星子,眼神锐利如刀,刮过艾米惨白的脸,照片!谁拍的!这个群!谁建的!给我查!立刻!马上!所有参与讨论的!一个不漏!全部给我揪出来!
艾米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出办公室,关门的手都在抖。
办公室里只剩下陆景琛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议论,尤其是关于林晓月心机、带道具儿子、馊饭的字眼,还有对轩轩的恶意揣测,那股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比他自己被泼了一身馊咖啡还要愤怒百倍!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飓风,拉开门冲了出去!目标明确——保洁部!
他必须立刻找到林晓月!他必须让她知道,这些肮脏的东西不是他的意思!他会处理!他会让那些嘴贱的人付出代价!
保洁部的储物间在走廊最尽头,挨着安全通道,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洁剂和尘螨混合的味道。
林晓月背靠着冰冷的铁质储物柜,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匿名群那些恶毒刷屏的页面。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她不是刚知道。从早上踏进公司,那些针尖一样的目光,那些刻意压低的嗤笑,那些在她背后突然提高音量又戛然而止的议论……像一张无形却粘稠的网,将她紧紧包裹。直到刚才休息时,一个平时还算和气的文员小姑娘,欲言又止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看,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都看见了。
深夜面馆的偷拍。
轩轩举着画的样子被恶意解读。
那些把她形容成处心积虑、利用儿子的心机婊、馊饭的字眼。
还有对轩轩的……侮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不是为自己。这些年,什么样的白眼和轻视她没受过她早练就了一身硬壳。可是轩轩……她的轩轩!那么干净、那么明亮的一个孩子,凭什么要因为他妈妈的工作,被拖进这种肮脏的漩涡里,被人用那样恶毒的语言揣测!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搅,烧得她喉咙发干,眼眶发热。
她用力闭了闭眼,把那股酸涩狠狠逼回去。哭哭给谁看哭有什么用只会让那些看笑话的人更得意!
她撑着储物柜想站起来,指尖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又被踩了好几脚的蜡笔画,从一堆散落的废旧清洁工具下面露出来一角。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画抽出来,展开。
画上是轩轩最得意的那只绿色大恐龙,张牙舞爪,充满童稚的生命力。只是现在,恐龙的尾巴被硬生生踩断了,绿色的蜡笔线条糊成一团。画纸中央,一个清晰的、带着灰尘的半枚高跟鞋印,正好踩在恐龙的肚子上。旁边,还用红色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丑陋的大字:野种。
嗡——!
林晓月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所有的愤怒、委屈、隐忍,在看到那两个字和断掉的恐龙尾巴时,轰然崩塌!她仿佛看到轩轩宝贝地抱着这幅画,献宝一样想送给她,却被人恶意抢走,踩在脚下,写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死死攥着那张被玷污的画,指关节捏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她用尽全力筑起的堤坝,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在狭小安静的储物间里回荡。
就在这时,储物间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暴怒气!紧接着,是陆景琛那辨识度极高的、此刻却像受伤野兽般的怒吼,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砸了进来:
谁!谁干的!给我查!把保洁部今天上午所有进过储物间的人!所有!给我拎出来!一个都不准漏!
那声音里的狂怒和一种近乎失控的维护意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巨大悲愤中的林晓月。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褐色的眼睛瞬间收缩!恐惧!不,比恐惧更甚!是一种冰冷的、尖锐的、足以刺穿一切的警觉!
他来干什么!他还嫌不够乱吗!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冲过来,这样暴怒地维护……在外人眼里,这不就是坐实了那些肮脏的流言吗!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能让轩轩再被卷得更深!她不能让这个失控的男人,把本就糟糕的局面推向更可怕的深渊!
几乎是出于本能,林晓月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动作快得近乎粗鲁。她迅速将那张被踩脏的画折好,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储物间的门!
门外,走廊上。
陆景琛正像一尊煞神般矗立着,脸色铁青,眼神暴怒得能喷出火来,对着闻讯赶来的、吓得面无人色的保洁主管王大海和一众噤若寒蝉的保洁员咆哮。他高大的身影堵在狭窄的走廊里,强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固了。
林晓月的突然出现,像按下了暂停键。
陆景琛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
四目相对。
陆景琛看到了她微微发红的眼眶,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到了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还有……她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张皱巴巴的纸。一股尖锐的心疼和更盛的怒火瞬间攫住了他!他想冲过去,想把她护在身后,想把所有伤害她的人都撕碎!
然而,林晓月的眼神,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依赖,没有他想象中的脆弱和需要保护。只有冰冷的、尖锐的、毫不掩饰的抗拒和……愤怒!
是的,愤怒!对他出现的愤怒!对他此刻行为的愤怒!
陆景琛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那眼神狠狠捅了一刀。
就在他怔愣的瞬间,林晓月动了。
她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落在吓得快尿裤子的王大海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平静,甚至……冷得可怕。
王主管,麻烦让让。
她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保洁员,径直走向被踩得乱七八糟、散落着废旧工具的地面——那是她刚才跌坐的地方。
她蹲下身,无视周围所有惊愕、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开始沉默地、一件一件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废旧拖把头、坏掉的喷壶、揉成一团的脏抹布……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陆景琛僵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深蓝色的背影,看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动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林……
他刚发出一个音节。
林晓月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抱着那堆废旧工具,直起身。
她没有看陆景琛,也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仿佛走廊里这些凝固的人形都是空气。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刚刚流过泪、此刻却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的眼睛,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带着工作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走廊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冷硬,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切割感。
陆总。
她终于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
您这样,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要清理哪个区域。
我很难做。
说完,她抱着那堆废旧工具,深蓝色的身影擦着陆景琛僵硬的胳膊,像一尾沉默的鱼,滑出了这条令人窒息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尽头响起,嘎吱…嘎吱…渐行渐远。
留下陆景琛一个人,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子,僵立在走廊中央,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那句我很难做,像把生锈的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拉扯。
疼。
憋屈。
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好像,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第五章:垃圾堆里捡真心
林晓月消失了。
像一滴水蒸发在晟峰资本这座巨大的、冰冷的玻璃穹顶之下。没有告别,没有交接,甚至没有带走储物柜里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备用保洁服。人事部只收到一封极其简短的电子辞呈,发送时间是储物间事件当天深夜,措辞冷静得像份免责声明: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即日生效。
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陆景琛是在第二天早上,从脸色煞白的艾米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当时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冷透的黑咖啡,眼神放空地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艾米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传来:陆总……保洁部那边……林晓月……辞职了……
咔嚓。
骨瓷杯碟相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在此刻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无比清晰的脆响。几滴冰冷的咖啡溅在陆景琛昂贵的手工西装袖口,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他没动,也没回头。只是捏着杯柄的手指,因为骤然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毕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往下拽!比匿名群里那些恶毒的揣测更甚,比储物间门口她那句冰冷的我很难做更甚!他以为他只是搞砸了,以为他还有机会弥补,以为只要他雷霆手段处理掉那些嚼舌根的人,再……再好好跟她解释……
可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直接釜底抽薪,消失得干干净净。
知道了。陆景琛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过后的死寂海面。他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
艾米大气不敢出,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陆景琛猛地转身!手里的咖啡杯被他狠狠掼向厚重的地毯!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大片丑陋的、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污迹!
他像头彻底被激怒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呼吸粗重,眼神里翻涌着暴怒、恐慌、茫然,还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巨大失落。
她走了。
带着轩轩,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尖上。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猛地扑向办公桌,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微微颤抖。他点开微信,找到那个风景头像——王大海。一条信息带着他全部的焦躁发了过去:
【林晓月住址!立刻!马上!】
几秒钟后,王大海的信息战战兢兢地回了过来,还是上次那个地址,后面跟着一串更长的、带着哭腔的语音:陆总!真就登记的这个!我打电话过去问了,房东说她昨天连夜搬走了!押金都没要!我真不知道她去哪了!陆总您高抬贵手……
语音没听完,陆景琛就把手机狠狠拍在桌上!屏幕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纹。
连夜搬走押金都不要她就这么怕他这么想逃离他逃离这个因为他而变得面目可憎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弃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插进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用力揉搓,昂贵的发胶被揉散,几缕黑发狼狈地垂落在额前。
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寻找林晓月的过程,像一场漫长而绝望的跋涉。陆景琛动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不那么变态的途径。
他让艾米以公司有重要物品需要交接为名,联系了林晓月登记的手机号,结果是空号。
他派人去了那个城市边缘的老破小区。房东是个絮叨的老太太,拍着大腿说:哎哟那个小林啊,带着孩子不容易哦!走得急吼吼的,屋里收拾得倒是干净,就是可惜了那点押金……问她去哪她没说啊,就说找个离孩子幼儿园近点的地方……
幼儿园轩轩的幼儿园!陆景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亲自开车,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可能的地段,一家家幼儿园门口蹲守。看着那些被家长接走的、像轩轩一样大的孩子,看着那些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妈妈们,他像个可悲的偷窥者,心脏被一种巨大的酸涩和空洞感反复冲刷。没有,哪里都没有那张带着疲惫却清秀的脸,和那个眼睛像葡萄一样亮的小男孩。
他甚至……鬼迷心窍地去查了林晓月的紧急联系人。档案里填的是一个远房亲戚,电话打过去,对方操着浓重的口音,警惕地问他是谁,听说找林晓月,不耐烦地说了句早几年就没联系了,不知道死哪去了就挂了电话。
线索一条条断掉,希望一点点熄灭。
陆景琛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下去。西装依旧昂贵,却总带着点不明显的褶皱;眼底的乌青用再贵的遮瑕膏也盖不住;眼神里惯有的锐利和掌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茫然。他变得沉默寡言,开会时经常走神,对着文件半天翻不了一页。公司里关于陆总为情所困的流言更是甚嚣尘上,只是这次,没人敢再舞到他面前。
艾米看着自家老板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连带着整个总裁办都笼罩在低气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小心翼翼地提议:陆总……要不……报警
话一出口就被陆景琛一个冰冷的眼神冻了回去。
报警以什么名义他有什么资格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陆总。在林晓月这件事上,他笨拙、愚蠢、自以为是,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陆景琛快要被这种无望的寻找和自我厌弃彻底压垮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
是那个曾被林晓月用捡垃圾论安慰过的实习生小赵。小姑娘现在已经转正,眼神里多了几分沉稳。她犹豫再三,在陆景琛又一次盯着窗外发呆时,鼓足勇气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陆总……小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紧张,我……我可能知道一点林姐的消息……不一定准……
陆景琛猛地转过头,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冲到小赵面前,声音都变了调:说!
小赵被他吓得后退半步,赶紧道:就……就昨天,我在‘闲趣’社区图书馆做志愿者整理旧书捐赠区……好像……好像看到一个人影……特别像林姐!带着个孩子!我当时离得远,不敢确定……而且……而且林姐好像……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好像在那边……做清洁
社区图书馆清洁
陆景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顾不上细想,也顾不上维持什么总裁形象,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留下小赵在原地,目瞪口呆。
闲趣社区图书馆位于城市另一头,一个混杂着老居民区和新建商业体的过渡地带。陆景琛那辆扎眼的宾利开进狭窄的、两边晾满衣服、还时不时有电动车窜出来的街道时,引来无数侧目。
他停好车,几乎是跑着冲进那栋外墙有些斑驳的旧楼。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灰尘和一点点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蒙尘的光柱里飞舞。
陆景琛站在入口,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偌大的阅览区。周末,人不少,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的视线掠过一排排书架,掠过伏案看书的人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难道小赵看错了巨大的失望像冰水当头浇下。
他不死心,放轻脚步,像个幽灵一样在书架间穿行。儿童阅览区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望过去——
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跳!
靠窗的位置,阳光最好的地方,摆着几张矮矮的圆桌。一个小男孩正趴在一张桌子前,小手握着蜡笔,在纸上专注地涂画着。圆乎乎的小脸,又黑又亮的葡萄眼,不是轩轩是谁!
而坐在轩轩对面的……
陆景琛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林晓月。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带着力量感的小臂。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用一根铅笔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一个厚厚的、封面磨得发白的素描本上快速地勾勒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笼罩着她,给她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带着她眉眼间那惯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光芒冲淡了几分。
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而宁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柔和弧度。和在公司时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戒备的保洁员判若两人。也和面馆里那个温柔却疲惫的母亲不太一样。此刻的她,像一块被拂去尘埃的璞玉,沉静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内敛的光芒。
陆景琛僵在原地,贪婪地看着这失而复得的一幕,眼眶不受控制地阵阵发热。连日来的焦灼、疲惫、自我厌弃,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安放之处。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珍贵的宁静。
轩轩画了一会儿,似乎遇到了难题,小眉头皱了起来,求助地看向妈妈:妈妈,恐龙的尾巴怎么画翘起来呀
林晓月停下笔,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自然地接过轩轩的蜡笔,在纸上简单几笔勾勒:喏,这样,这里有个弯,像这样……是不是就翘起来了
哇!妈妈好厉害!轩轩开心地拍手,又埋头画起来。
陆景琛的目光落在林晓月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上,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软又涩。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轩轩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好奇的大眼睛扫视了一圈,然后,精准地捕捉到了书架缝隙后面那个高大的、有些熟悉的身影!
咦轩轩眨了眨眼,小脸上露出惊喜,是那个醋叔叔!
林晓月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猛地抬起头,顺着轩轩的视线看过来——
四目,隔着几排书架,隔着飞舞的尘埃,隔着半个多月分离的时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林晓月眼中那片刻的柔和与宁静,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陆景琛无比熟悉的、瞬间筑起的冰墙!冰冷,警惕,戒备!甚至比储物间那次更甚!那里面,清晰地写着你怎么找到这里了和离我们远点!的抗拒。
陆景琛的心,像被那冰冷的眼神狠狠攥住,猛地一沉。刚刚涌起的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妈妈,是那个……轩轩还想说什么。
轩轩!林晓月厉声打断,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她迅速合上素描本,一把抓起轩轩的手,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我们该回家了!
她甚至没有再看陆景琛一眼,拉着不明所以、还有些不情愿的轩轩,快步绕过书架,朝着图书馆的后门方向疾步走去。深蓝色的旧布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急促却轻微的啪嗒声,像踩在陆景琛的心尖上。
陆景琛如梦初醒!他不能让她再消失!
林晓月!等等!他顾不上会引起旁人侧目,低吼一声,拔腿就追了上去!
林晓月听到他的声音,脚步更快了,几乎是拖着轩轩在跑!穿过阅览区,冲进光线昏暗的走廊,直奔后面工作人员使用的后门!那里通向一个堆满杂物和回收垃圾桶的后巷!
妈妈!慢点!我跑不动了!轩轩被拽得踉踉跄跄,带着哭腔喊道。
林晓月的脚步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她咬咬牙,弯腰一把抱起轩轩,用尽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冲了出去!
陆景琛紧随其后,冲出后门!
外面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潮湿的霉味。两边是高高的、斑驳的围墙,墙角堆满了黑色的垃圾袋和废弃的纸箱。林晓月抱着轩轩,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又倔强。
林晓月!你停下!听我说!陆景琛在后面追,声音因为急切和奔跑而嘶哑。
林晓月充耳不闻,反而跑得更快!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再次打破她平静生活的男人!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轩轩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张刚画好的恐龙画,因为奔跑的颠簸,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飘向旁边一个半敞开的、散发着恶臭的大型绿色垃圾桶!
我的画!轩轩带着哭腔尖叫!
林晓月脚步猛地一顿!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那张飘落的画纸。
就在这一瞬间的停滞!
陆景琛像一头捕猎的豹子,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个箭步冲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彻底堵死了她的去路!
你……林晓月抱着轩轩,被迫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像受惊的鹿,充满了愤怒和惊恐,死死瞪着陆景琛,仿佛他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陆景琛也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汗珠,昂贵的西装外套在刚才的追逐中蹭上了墙灰。他看着眼前这个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女人,看着她怀里吓得小脸发白、眼泪汪汪的轩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笨拙得不知从何说起。道歉解释保证在经历了那么多伤害之后,在看到她此刻充满戒备的眼神之后,一切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垃圾桶散发出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
陆景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飘落在垃圾桶边缘、眼看就要滑落进去的蜡笔画上。绿色的恐龙张牙舞爪,尾巴高高翘起——是刚才林晓月教轩轩画的。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在身后林晓月惊愕、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目光注视下,陆景琛——晟峰资本最年轻的执行副总,穿着一身价值六位数、此刻却沾满墙灰的昂贵西装——慢慢地,弯下了他从未向任何人弯折过的、象征着他身份和骄傲的腰。
他伸出手,毫不在意垃圾桶边缘的污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沾了点灰尘的蜡笔画捡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起什么稀世珍宝。
他直起身,没有看林晓月,而是将目光投向轩轩,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吓人,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轩轩,你的画……叔叔帮你捡回来了。
轩轩停止了抽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陆景琛拿着画,往前递了递。画纸的边缘,还沾着一点垃圾桶的污渍。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狭窄的后巷!
呼啦——
那张轻飘飘的蜡笔画,连同陆景琛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从公司储物间地上捡起来的那张被踩脏的、断尾的恐龙旧画,竟然被这股邪风一起卷了起来!两张画纸在空中翻滚着,纠缠着,最终不偏不倚,飘飘荡荡地落进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半满的绿色垃圾桶深处!
我的画!轩轩再次尖叫,小手指着垃圾桶,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陆景琛脑子嗡地一声!他看着那个肮脏的垃圾桶,再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轩轩,还有林晓月瞬间变得更加冰冷和愤怒的眼神,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妈的!拼了!
他再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去想那里面有多脏!没去想他身上这身西装值多少钱!没去想他陆景琛这辈子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他一个箭步冲到垃圾桶边!那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咬紧牙关,猛地掀开那个沉重的、沾满油污的绿色塑料桶盖!
里面是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馊味的厨余垃圾、腐烂的果皮、废弃的纸团……两张彩色的画纸就躺在最上面一层脏污的菜叶和咖啡渣上。
陆景琛屏住呼吸,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劲儿!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探进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里!指尖触碰到滑腻的菜叶和黏糊糊的污渍,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差点当场吐出来!但他强忍着,手指在污秽中摸索,一把抓住了那两张画纸的边缘!
用力一扯!
两张画纸被他成功地从垃圾堆里抢救了出来!但不可避免的,上面沾满了深褐色的咖啡渍、油污和黏糊糊的菜叶碎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陆景琛也顾不上了,他像捧着刚从火场里抢出来的重要文件,捏着那两张污秽不堪的画纸,几步退回到林晓月和轩轩面前。他的西装袖子、昂贵的手工皮鞋上,都沾上了明显的污渍,额发凌乱,脸色因为憋气和恶心而有些发白,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高冷总裁的影子
他喘着粗气,将那张沾满污渍的新画递给还在抽噎的轩轩,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诚恳:轩轩,给……叔叔捡回来了。
他又看向林晓月,另一只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同样污秽不堪的旧画,那张被踩上野种的、断尾的恐龙画。他看着林晓月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自嘲:
还有这张……也捡回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林晓月,声音低沉,却像重锤砸在寂静的后巷:
林晓月……我知道……我以前……可能……就是个垃圾。
但……
他捏着那两张脏污的画纸,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眼神里翻涌着痛苦、懊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垃圾……能不能……给个机会……捡一捡
捡一捡……行吗
第六章:咖啡渣先生的素描本
后巷的空气凝固了。
垃圾的酸腐味、潮湿的霉味,还有陆景琛身上那件昂贵西装蹭上的墙灰和垃圾桶边缘不明污渍混合出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的空间里。他像个刚从战场溃败下来的逃兵,手里死死攥着那两张刚从泔水堆里捞出来的、污秽不堪的画纸,袖口上深褐色的咖啡渍晕染开,像一块丑陋的勋章。他微微弓着背,喘息未定,头发凌乱,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那双曾经睥睨众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狼狈、自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他在等一个判决。来自那个抱着孩子、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的女人。
林晓月抱着轩轩,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看着眼前这个与陆总形象彻底割裂的男人,看着他手里那两张沾满污秽、却被他像救命稻草一样紧握的画纸——一张是轩轩刚画好的新恐龙,一张是储物间里被踩上野种、断尾的旧恐龙。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刺痛在她胸腔里翻搅。
他以为他在干什么演苦情剧吗在垃圾堆里刨出两张破画,就能抹掉那些恶意的流言就能抵消轩轩被卷入的伤害就能让她忘记那句冰冷的我很难做背后代表的、他带来的无穷麻烦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深深的疲惫席卷了她。
就在陆景琛那句带着颤音的捡一捡……行吗的尾音彻底消散在恶臭的空气里时,林晓月终于动了。
她没有回答他那个卑微到尘土里的问题。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他布满血丝、写满祈求的眼睛上。而是微微垂下眼帘,落在了他那片沾满深褐色污渍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上。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工作后的沙哑质感,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垃圾,她顿了顿,像是在强调这个词的分量,目光依旧锁着那片刺目的咖啡渍,得分类。
陆景琛:……
他整个人都懵了。像被一道毫无逻辑的闪电劈中了天灵盖。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愤怒的斥责、冰冷的拒绝、甚至是一巴掌……唯独没想过是这么一句……环保宣传语还是对着他袖口的咖啡渍
巨大的错愕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捏着画纸的手指都忘了用力。他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节奏。
就在这时,被他高大身影挡在后面的轩轩,小脑袋从妈妈怀里努力探出来。他刚才被陆景琛从垃圾堆抢救画纸的壮举短暂地震撼住了,暂时忘了哭泣。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很狼狈、但好像也没那么可怕的叔叔,再看看妈妈,小脑袋瓜里显然在进行着一些逻辑简单却直指核心的思考。
他眨巴着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妈妈,轩轩的小手指着陆景琛,语气充满了天真的好奇,这个叔叔……是爸爸吗
轰——!!!
如果说林晓月的垃圾分类是道闷雷,那轩轩这句童言无忌就是一颗精准投掷的原子弹!
陆景琛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上了万米高空!血液嗡的一声全部冲向了头顶!脸颊瞬间烫得能煎鸡蛋!他猛地看向林晓月,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措,像个考试作弊被抓包的小学生。
林晓月更是浑身一僵!抱着轩轩的手臂瞬间收紧!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极度震惊、窘迫、甚至带着点羞恼的表情!血色迅速从脸颊褪去,又飞快地涌了上来,让她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绯红!
轩轩!不许胡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因为过于急切而有些破音。她慌乱地想把轩轩的小脑袋按回怀里,隔绝他那双过于清澈、也过于危险的眼睛。
巷子里本就诡异的气氛,因为这灵魂一问,彻底降到了冰点以下,尴尬得能抠出一座魔仙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哐当!
巷子口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像是金属门板被粗暴撞开的声响!紧接着,一个极其洪亮、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大嗓门,像炸雷一样滚了进来,瞬间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晓月——!哎哟我的老天爷!谁家垃圾车不开眼堵这儿了!让不让人过道儿了嘿!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点市井的粗粝和毫不掩饰的烦躁,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开了后巷凝滞的空气。
林晓月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抱着轩轩猛地转过身,朝着巷子口的方向,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声音却下意识地拔高,带着一种终于找到台阶下的急切:张、张哥!这就走!马上!
陆景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得回了神。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巷子口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完全推开,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堵在那里,几乎把巷口的光线都遮住了一半。
来人目测一米九往上,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条褪色的红毛巾,身上就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工字背心,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纹着花里胡哨过肩龙(颜色有点褪了)的粗壮胳膊。他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极其违和地……扛着一把巨大的、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的……老式胶棉拖把
彪悍的体格,配上这扛拖把的造型,再加上那张写满了老子很不爽的方脸和铜铃大眼,活脱脱一个刚从水浒传片场穿越出来的……清洁工版鲁智深
来人正是闲趣社区图书馆的保安兼杂工,张猛。人如其名,猛得很。
张猛那铜铃大眼不耐烦地扫过狭窄的后巷,先是看到抱着孩子、脸色不太自然的林晓月,眉头一皱:晓月你在这儿磨蹭啥呢馆长让你去把儿童区那滩果汁弄干净,娃儿们滑一跤可不得了!
他的目光越过林晓月,终于落到了杵在巷子中间、一身狼狈、手里还捏着两张脏兮兮画纸的陆景琛身上。
张猛那双浓眉瞬间就拧成了个疙瘩,眼神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陆景琛,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这小白脸谁啊穿得人模狗样的(虽然现在脏了),堵这儿干嘛还拿两张破纸眼神还直勾勾盯着晓月看着就不像好人!
这谁啊张猛的大嗓门带着浓浓的疑惑和戒备,扛着拖把往前走了两步,那巨大的拖把头还在往下滴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搁这儿堵着干啥收破烂的
他目光落到陆景琛手里的画纸上,又看看他蹭脏的西装,啧,这年头收破烂的都穿这么体面了
陆景琛:……
收……破烂的
他活了快三十年,第一次被人用这种眼神打量,用这种词汇定义!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憋屈,让他那张刚褪去一点红晕的脸,瞬间又有点发青。他捏着画纸的手指紧了紧,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
张哥!他……他不是收破烂的!林晓月赶紧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尴尬,她飞快地瞥了陆景琛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对着张猛说,他……他是我以前公司的……领导。碰巧路过……这就走了!
她刻意加重了领导和这就走了几个字,眼神锐利地刺向陆景琛,里面的驱逐意味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你还不快滚!
陆景琛接收到了林晓月的眼神信号,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就是最大的麻烦,就是让她难堪的根源。他看着张猛那充满怀疑和审视的铜铃,再看看林晓月紧绷的侧脸和轩轩好奇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嘲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苦涩和翻腾的情绪,努力挺直了那沾满污渍的脊背。他没有再看林晓月,而是将目光投向被林晓月抱在怀里的轩轩。
轩轩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扛着大拖把、像座山一样的张叔叔,又看看狼狈的陆叔叔。
陆景琛努力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有点扭曲的、试图表达友好的笑容。他抬起那只没拿画纸的手——那只刚刚探进过垃圾桶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极其笨拙地、对着轩轩的方向,轻轻地、幅度极小地……挥了挥。
像是在告别。
动作僵硬得像个没上油的机器人。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捏着那两张污秽的画纸,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也似的朝着巷子口,朝着那个扛着拖把、像门神一样堵着的张猛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走得很急,肩膀微微垮着,背影在昏暗肮脏的后巷里,显得那么仓皇、那么落寞,又带着一种被彻底打回原形的狼狈。昂贵的皮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张猛皱着眉,看着这个领导像避瘟神一样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股混合着垃圾味和昂贵香水(残存的)的怪异气息。他扛着拖把侧了侧身,让开一点路,眼神里的警惕和疑惑更深了:这领导……看着咋这么丧家之犬呢
陆景琛几乎是冲出巷子口的。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旁边一个堆满废纸箱的角落。
他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两张沾满污渍、皱巴巴的画纸。一张是轩轩新画的绿色恐龙,尾巴高高翘起,充满了童真和希望,此刻却被咖啡渣和油污玷污。另一张,是那张承载了所有恶意和伤害的旧画,断尾的恐龙,刺眼的野种。
两张画,像是他此刻人生的讽刺写照——一面是他笨拙想要靠近的美好,一面是他亲手造成的、无法磨灭的伤害。都脏了,都毁了。
他颤抖着手,想把那张旧画撕掉,仿佛撕掉就能抹去那段不堪。手指用力,画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啦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他准备彻底撕碎它的瞬间,目光却无意间扫过画纸的……背面
那背面,似乎……有东西
不是轩轩稚嫩的涂鸦。是铅笔的痕迹,线条清晰,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流畅和细腻
陆景琛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呼吸,甚至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画纸背面那露出来的一角。
那是什么
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恐惧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撕开一道口子的旧画纸,一点一点地……翻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巷子口堆积的纸箱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恰好落在他颤抖的手指和那张翻过来的画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画纸的背面,是一幅铅笔素描。
构图精准,线条流畅,光影处理得极其细腻,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功底和……强烈的个人风格。
画的是一个男人。
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侧身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撑着额角,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另一只手捏着一个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杯沿抵在唇边,却没有喝,眼神放空地凝视着前方巨大的落地窗外,那一片模糊的城市天际线。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勾勒出他极其优越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冷峻,但整个画面却笼罩在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孤独感之中。
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比——西装袖口微微露出的昂贵腕表,桌上散乱的文件,甚至是他撑额时指尖微微用力的弧度……都透着作画者对描绘对象极其深入的……观察
陆景琛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伤!
画上的人……是他!而且,是他在公司里最常见、也最不设防的状态!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他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狼狈、伪装、骄傲,在这一幅画面前,被彻底洞穿!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画纸的右下角。
那里,有一行极其细小、却清晰无比的铅笔字,字迹娟秀而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棱角:
3月21日,咖啡渣先生。
咖啡渣……先生……
轰——!!!
陆景琛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碎片横飞!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面,那劈头盖脸的馊咖啡渣混合物……
他想起了她平静地说赔不起……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愚蠢的、带着傲慢的观察……
他想起了自己像个傻逼一样在面馆打翻醋瓶……
想起了匿名群里那些污言秽语……
想起了储物间门口她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我很难做……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定格在这张画上!定格在这个被疲惫和孤独包裹的、被她精准捕捉并命名为咖啡渣先生的自己身上!
原来……她一直都在看着他。
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用一种……穿透了他所有傲慢外壳的方式。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混合着极度震惊、荒谬、羞耻、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悸动和……难以形容的酸涩感,像海啸一样席卷了他!冲击得他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捏着画纸的手抖得厉害,像是捧着烧红的烙铁。那两张污秽的画纸,此刻重若千钧。
他猛地低下头,像疯了一样,开始拼凑那张被他撕开一道口子的旧画!手指因为急切而笨拙,沾满了污渍,将那撕开的两半用力按在一起,试图让背面那幅完整的素描重现。
咖啡渣先生……咖啡渣先生……
这个称呼,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
就在这时,他拼凑画纸的手指,无意间蹭开了覆盖在画纸边缘、一团黏糊糊的咖啡渣污渍。
污渍之下,露出了旧画正面,那个被踩断尾巴的绿色恐龙旁边,一行同样细小、却被他之前因为愤怒和心痛而忽略的铅笔字:
歪歪扭扭,带着稚嫩的笔触,写着:
轩轩赠陆叔叔。
陆景琛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那行小小的、被污渍半掩盖的字。
轩轩赠陆叔叔。
再看看背面那幅细腻传神的素描。
3月21日,咖啡渣先生。
新画与旧画。
轩轩与……她。
两张纸,两个世界,却在这一刻,以一种无比荒诞又无比真实的方式,被垃圾污秽粘合在了一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他捏着那两张污秽不堪、却又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画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像是困兽绝望的悲鸣。
他猛地仰起头,试图把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逼回去。
可是,晚了。
一滴滚烫的、混浊的液体,终究是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挣脱了他所有的骄傲和伪装,重重地砸落下来。
啪嗒。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画纸背面,那行娟秀的铅笔字上。
砸在那个渣字上。
墨色的铅笔字迹,瞬间被泪水洇开,模糊成了一小团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陆景琛看着那个模糊的渣字,看着画上那个眉头紧锁、孤独疲惫的咖啡渣先生,再看看自己沾满污渍、狼狈不堪的袖口……
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古怪的声响。
那声音,像哭,又像笑。
在肮脏的后巷墙壁下,在垃圾堆散发的恶臭中,陆景琛——这个曾经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男人,捏着两张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沾满泪水的画纸,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