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毫不留情地戳刺着视网膜。消毒水那股子特有的、仿佛要钻进骨头缝里的气味,霸道地填满了每一次呼吸。我费力地眨了眨眼,视野边缘一片模糊的晕染,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辨认出头顶那片惨白的天花板。
醒了感觉怎么样
声音从旁边传来,有点远,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谨慎。我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在床边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上。是陈垣医生,那张平日里总显得过分冷静的脸上,此刻竟也挤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关切的弧度。他手里拿着一块平板,指尖在上面轻轻滑动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还…还好。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喉咙深处泛着陌生的铁锈味。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后脑某处隐隐作痛,那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嵌入,又粗暴地缝合。
手术非常顺利,苏晚。陈垣走近了些,平板屏幕朝向我,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曲线和跳动的光点。芯片融合度初步评估为优秀。神经突触的适配性……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高。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科学家面对完美实验数据时特有的、难以掩饰的兴奋。
芯片。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旋开了某个被刻意压抑的闸门。巨大的、混杂着甜蜜与尖锐痛楚的洪流瞬间将我淹没。沈哲。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那双专注望着我时仿佛盛着整个星空的眼眸,那场该死的、毫无预兆的车祸……碎片般的画面在脑海里冲撞、翻腾,最终定格在他被盖上白布推走的那一刻。世界在那瞬间彻底崩塌,只留下一个巨大、冰冷、不断吞噬光线的黑洞。
他…他的一部分,真的在这里了我抬起沉重的手,指尖颤抖着,迟疑地想要触碰自己太阳穴的位置。那里皮肤完好,只有一条细小的缝合痕迹微微凸起,下面埋藏着冰冷的金属与硅晶,以及…沈哲最后、也是最珍贵的遗存。
是的。陈垣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像在宣读一个神圣的判决。他所有的记忆数据,所有的感知模式,所有构成‘沈哲’这个个体的核心编码,都在这里了。苏晚,他的一部分,永远属于你了。
永远属于我。这五个字带着奇异的魔力,暂时压下了那噬骨的悲痛。一丝微弱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淌过冰冷的心房。至少,他还在。以一种超越生死的方式,与我同在。我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轮廓,渴望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
一股强烈的、完全不属于我的情绪,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窜过神经!是冰冷的、极致的恐惧!它如此尖锐、如此真实,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几乎让我窒息。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水流声。哗啦啦……哗啦啦……巨大、沉闷、带着令人绝望的回响,像是从地狱深处涌来。
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被刺目的光撕裂!
景象变了。不再是冰冷的病房。
水!到处都是水!晃动着,折射着扭曲的光线。温热的液体紧紧包裹着身体,带着一种粘腻的窒息感。视线被水波扭曲,模糊地看到上方——那是熟悉的天花板,我们主卧浴室的吊顶!那盏他亲手安装的、有着柔和水波纹玻璃罩的顶灯!
我…我在浴缸里不,是她在浴缸里!是沈哲记忆里的视角!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股冰冷的恐惧感,正是此刻她的感知!她想挣扎,想尖叫,想逃离这致命的温暖包围,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手脚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迅速上升,漫过胸口,压迫着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绝望像水草般缠绕上来,勒紧喉咙。
就在水面即将淹没口鼻的刹那,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浴缸边缘,俯视下来。
那张脸!
每一个线条都刻入骨髓,每一寸肌肤都曾被我无数次亲吻描摹。是沈哲!我深爱的丈夫!
可这张脸上此刻的神情,却陌生得令人血液冻结。那惯常的温柔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漠然。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实验对象般的平静。他的眼睛,那双曾盛满爱意与星光的眼睛,此刻幽深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我——在温水中徒劳地挣扎、窒息。
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嗬——一声短促、破碎的吸气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我猛地睁开眼,从病床上弹起,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
眼前还是病房冰冷的白墙,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可那溺毙的绝望感,那被温水包裹的窒息感,那俯视下来的、漠然到极致的眼神……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灼烧着我的神经。
怎么了苏晚!陈垣被我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按住我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肩膀,做噩梦了记忆融合初期,出现一些混乱的闪回片段很正常,神经系统需要时间适应……
不是梦!我失控地尖叫出声,声音尖利得自己都感到陌生。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理解和认同,我看见了!他在看着我!看着我淹死!就在我们家的浴缸里!是他!就是他推的!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场景太真实了,那濒死的绝望感,那冰冷的漠然眼神,每一帧都像淬毒的钢针扎进脑海。
陈垣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那点微弱的关切迅速被一种职业性的凝重取代,甚至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用力反握住我的手臂,试图让我镇定下来,声音刻意压得平稳:苏晚,冷静点。听我说,记忆移植技术,尤其是情感和创伤性记忆的导入,具有高度的主观性和重构性。你看到的,未必是客观事实,很可能是你潜意识深处对失去他的恐惧和痛苦,借用了记忆芯片这个载体,扭曲、投射出来的影像。这就像…大脑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幻觉那溺水的冰冷窒息感如此真实,那漠然的眼神如此清晰,这也能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我用力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那感觉…太真实了!就是他!我认得他的眼神,可是…可是又不一样!他怎么会那样看着我巨大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背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碎。
那是沈哲的记忆视角,陈垣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你看到的是他当时的情绪和感知。但情绪本身就可能被当时的极端情境扭曲。苏晚,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让大脑慢慢适应芯片,而不是被这些混乱的闪回干扰。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这对融合非常不利。
他松开我的手,拿起平板,在上面快速操作了几下。我会给你调整一下镇静剂的剂量,你需要深度睡眠来缓解这种应激反应。记住,芯片里的数据是沈哲的,但解读它的,是你的大脑。你的大脑,此刻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块沉重的冰,砸进我混乱的心湖。混乱是的,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但浴缸里的冰冷绝望,沈哲那漠然的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清晰。真的是我的大脑在欺骗我吗还是沈哲的记忆里,真的藏着某个我从未知晓的、令人窒息的秘密
药物带来的沉重感很快便如潮水般涌上,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悸和嘶喊。我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浮,像一叶被巨浪反复抛掷的扁舟。浴缸里翻腾的水波,水面上那双枯井般毫无生气的眼睛,还有那刻骨的冰冷与窒息感,并未随着意识的模糊而消散,反而像沉入水底的巨石,在梦魇的深海中投下更巨大、更扭曲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穿过厚重水幕传来的声响,将我从那片粘稠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病人情绪波动很大,记忆闪回非常剧烈,带有强烈的被害妄想倾向……是陈垣的声音,冷静得像在汇报实验数据。
另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回应: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还是芯片排斥反应
目前无法完全排除任何一种可能。需要持续观察,家属方面……陈垣的声音顿住了。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病房里光线依旧惨白,除了陈垣,床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深色夹克、身形高大的男人。他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锐利。
苏晚女士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在我眼前清晰展示了一下。市刑侦支队,李锐。关于你丈夫沈哲先生的车祸案,有些后续情况需要再跟你核实一下。
沈哲的车祸我的心猛地一缩,那场毁灭一切的撞击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软得使不上力。李锐微微抬手示意我不用动,他自己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
我们知道你刚接受了记忆移植手术,这个时机可能不太合适。李锐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像是在观察一件证物,但有些疑点,我们需要尽快理清。
疑点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浴缸里那绝望的影像不受控制地再次闪现。
根据我们最新的、也是最详尽的现场勘查报告,以及车辆黑匣子的最终数据分析,李锐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事故发生在临海公路那个急弯处,当时是深夜,雨天路滑。沈先生驾驶的车辆高速行驶,没有刹车痕迹,直接失控撞破护栏,坠入悬崖。车辆损毁非常严重,起火。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捕捉我的反应。我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这些冰冷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心上凌迟。
最关键的是,李锐加重了语气,我们在车内提取到的所有生物痕迹、指纹、DNA,包括方向盘、安全带卡扣、档位杆、门把手……所有关键位置,都只属于沈哲先生一个人。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任何痕迹。车辆的行车记录仪也在撞击瞬间损毁,但之前一段时间的影像显示,车内始终只有沈先生一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的眼底:所有的证据链都指向一个结论:沈哲先生的车祸,是一次单方事故。排除他杀可能,系自杀。
自杀!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贯穿了我的头颅!我猛地一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弹起,又被虚弱的力气拽回,眼前阵阵发黑。
不可能!我失声尖叫,声音嘶哑破裂他怎么会自杀不可能!他那天出门前还好好的!他还说晚上要回来陪我吃饭!他怎么可能……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沈哲自杀那个永远带着温和笑意,对未来充满规划,连路边一朵小花都要拍下来分享给我的男人那个在实验室里谈论起研究成果时眼睛会发光的男人他会自己开车冲下悬崖绝无可能!这比浴缸里那个漠然的沈哲更让我无法接受!
李锐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看着我激烈的反应,眼神深处甚至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种歇斯底里。
苏女士,我理解你难以接受。他的语气公式化,但证据是客观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第二人介入。我们反复核验过现场,也调阅了他生前最后几天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人际关系,都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或自杀诱因。情绪稳定,工作正常,生活规律。
他合上手中的记录本,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在这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基于现有所有证据,以及你目前…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仪器上跳动的曲线,我们认为,关于沈哲先生死亡性质的认定,是清晰无误的。请节哀,也请保重身体。
李锐站起身,不再看我那因震惊、愤怒和无法置信而扭曲的脸,对陈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那干脆利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却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下砸在我心上,留下冰冷的回音。
自杀没有第二个人
那浴缸里看到的又是什么是芯片带来的疯狂幻觉还是我精神崩溃的征兆不!那感觉如此真实!那濒死的绝望,那漠然的眼神……还有李锐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怀疑的眼神!他根本不相信我!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因为丧夫之痛而精神失常、产生被害妄想的可怜虫!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冰冷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他们不信我。医生用科学解释我的幻觉,警察用铁证宣告他的自杀。沈哲被盖棺定论,而我,则被贴上了精神不稳定的标签,困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囚笼里。
不!我不能就这样被困住!如果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幻觉,是妄想,那我就必须自己找到答案!找到那个隐藏在芯片冰冷数据流之下,隐藏在沈哲被精心裁剪过的生命轨迹之后,那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我近乎枯竭的生命力。我猛地掀开身上的薄被,动作牵扯到后脑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此刻这痛楚反而让我更加清醒。我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珠瞬间冒了出来,我也顾不上了。
苏晚!你要干什么!陈垣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想按住我。
回家!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踉跄着下床,双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阵虚浮,但我死死扶住了床沿才没有摔倒。我要回家!现在!
陈垣试图阻拦:你现在的情况不能出院!你需要观察!记忆融合需要稳定……
稳定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陈医生,你告诉我,当我脑子里全是他在浴缸边看着我淹死的画面,当警察告诉我他是自杀,而我一个字都不信的时候,我该怎么‘稳定’让我回去!我必须回去!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骇人,或许是那股破釜沉舟的绝望让他动容,陈垣拦住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放了下来。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无可奈何。
好…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有任何不适,立刻联系我!还有,他语气严肃起来,芯片处于高度活跃和敏感期,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记忆闪回甚至紊乱,你要绝对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我惨然一笑。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更不堪的后果可以承受吗
没有再理会他的警告,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无视走廊里护士们惊诧的目光,像逃离瘟疫般逃离了那充斥着消毒水和幻觉定论的地方。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址。
推开门的那一刻,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窗帘紧闭着,将光线隔绝在外,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种死气沉沉的昏暗之中。曾经温馨的点滴——沙发角落他常看的书,茶几上他喝水的杯子,墙上我们旅行的合影——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像被时光遗弃的祭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哀伤。
家。这个字眼此刻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心脏。那个会笑着迎接我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目光落在客厅一角那个巨大的书柜上。沈哲的东西,大部分都还保留着原样。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悲恸和混乱的记忆碎片带来的刺痛感,径直走了过去。陈垣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但我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翻!翻遍每一个角落!找到任何能证明我所见并非虚幻的蛛丝马迹!
我拉开书柜的玻璃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沈哲的专业书籍,厚厚的精装本,书脊上印着深奥的术语。我一本本地抽出来,粗暴地抖动着,纸张哗哗作响,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没有夹层,没有笔记,没有意料之外的东西。
抽屉被一个个拉开。里面是各种票据、说明书、旧手机充电线、几枚硬币……杂乱无章。我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没有,什么都没有。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后脑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搅动。芯片带来的异样感又开始隐隐浮现,眼前似乎又晃过浴缸里晃动的水光。我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最底下那个带锁的抽屉上。这是沈哲存放相对私密物品的地方。钥匙……我回忆着,快步走到玄关的鞋柜旁,在一个放零钱的小瓷碗底部,摸到了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屏住呼吸,拉开了抽屉。
里面东西不多。一个老式的皮质钱包,几张银行卡,一本深蓝色的护照,还有……一个厚厚的、封面是黑色硬卡纸的相册。
相册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沈哲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拍照的人,家里的照片大多是我整理的电子版,洗印出来的很少。这个相册,我似乎有点印象,但从未仔细翻阅过,只当是他存放一些旧照片的地方。
我把它拿了出来,沉甸甸的。封面有些磨损,边缘微微卷起,透着一股旧物的气息。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书柜,将相册放在膝头,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少年沈哲穿着校服,笑容青涩;大学时代和一群同学的合影,意气风发;几张风景照,大概是旅行时拍的……都很正常。我一页页翻过去,动作有些机械,失望的情绪开始蔓延。难道真的只是我的妄想
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时,我的手指顿住了。
这是一张沈哲的单人照。看起来像是某个实验室或者会议场合,他穿着熨帖的衬衫和西裤,没有打领带,站在一个展台旁边,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奖杯状的东西,对着镜头微笑。笑容很标准,带着成功人士的自信,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照片本身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这张照片的边缘,裁剪得非常不规整。
像是一把钝剪刀随意剪过,边缘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原本应该是合照的地方,被粗暴地裁掉了一大块,只留下沈哲一个人突兀地占据着画面中心。裁剪的痕迹很新,纸张的毛边还很清晰,绝不是年代久远造成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我下意识地加快了翻页的速度。
下一页,是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沈哲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侧脸对着镜头。照片右下角,同样被裁剪掉了,留下一个生硬的直角缺口。缺口边缘,非常不自然地残留着一小片模糊的、带花纹的衣角!那是一种淡雅的米白色底,上面有细小的、深棕色的菱格纹路,像是一件女式外套或者裙子的面料。
再下一页,是在一个餐厅。沈哲面前摆着餐盘,似乎在和对面的人说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照片的左侧,被裁掉了至少三分之一!裁掉的边缘,赫然残留着几缕微卷的、深栗色的发丝!发丝很长,柔顺地垂落着,显然属于一位女性。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后脑的芯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眩晕感。那些被裁剪掉的部分……是谁为什么沈哲要把她(们)从自己的生命记录里如此粗暴地抹去
我发疯似地往后翻。几乎每一张可能有多人存在的照片,都被动过手脚!单人照得以保留,而一旦画面中出现其他人,尤其是女性,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裁剪掉!手法粗暴,带着一种近乎发泄般的急切和…掩盖!
就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我的手彻底僵住了。
这是一张年代似乎更久远一些的合影。背景是一个大学的校门。照片上站着三个人,都很年轻。最左边的是沈哲,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带着少年人的朝气。最右边是一个微胖的男生,笑得有点傻气。而站在沈哲和那个男生中间的……
是一个女孩。
她留着及肩的深栗色微卷长发,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脸很小巧,皮肤白皙,眼睛很大,是那种温婉的杏眼,此刻正微微弯起,笑得温柔又腼腆。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外套,上面有细小的深棕色菱格花纹。
照片的右下角,被人用深蓝色的墨水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毕业留念。哲
&
薇。2008.6
轰——!
大脑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
薇!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落满灰的角落!
沈哲曾经轻描淡写地提过。在他遇见我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对方是他的大学同学,叫林薇。后来……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几年前因病去世了。他的语气总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和惋惜,眼神里流露着对逝者的哀思。
已故的前妻。一个存在于他过去、被我潜意识忽略的符号。
可照片上这个女孩,这个有着深栗色微卷长发、穿着米白菱格外套、笑容温婉的林薇!她的衣角,她的发丝,正清晰地、残忍地出现在那些被粗暴裁剪掉的照片残骸里!
他不是在缅怀,他是在掩盖!是在抹杀!
为什么要这样如果只是前妻,大大方方承认又有何妨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如此彻底地将她从所有的影像记录中清除甚至不惜毁掉那些合影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必须被彻底擦除的污点!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在浴缸里感受到的绝望更甚,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相册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摊开在地,林薇那张温柔的笑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芯片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眼前猛地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光,夹杂着破碎的画面——不是浴缸,是实验室!冰冷的金属操作台,闪烁的仪器指示灯,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晃动……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冷酷的算计,仿佛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关键变量…记忆编码的覆盖深度……受体情绪阈值的临界点……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源……比如,濒死体验……
声音模糊而扭曲,断断续续,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濒死体验!那浴缸里的溺亡……难道……
啊——!我抱住剧痛欲裂的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衣衫。芯片!是芯片在强制读取那些被沈哲深埋的、危险的记忆碎片!
陈垣的警告在混乱的意识里尖啸:强烈的情绪波动会引发不可预知的闪回!后果不堪设想!
但我停不下来!那个声音,那个关于濒死体验的冷酷算计,像魔咒一样缠绕着我!林薇!那个已故的前妻!她和沈哲的秘密,和这该死的芯片,和我在浴缸里感受到的死亡,一定有着某种可怕的关联!
我强忍着头痛和眩晕,挣扎着爬起来,目光死死锁定在沈哲书房角落那个沉重的保险柜上。那是他存放最重要文件和物品的地方,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曾以为那是他工作的核心机密,与我无关,也从未想过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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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那里面,一定藏着钥匙!打开这所有恐怖谜团的钥匙!
密码……密码会是什么沈哲的习惯……他的生日不,太简单。我的生日他父母的忌日我飞快地在脑中筛选着所有可能的数字组合。
芯片的位置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这一次,伴随着更清晰的画面碎片:一个光线柔和的房间,婴儿床上挂着旋转的彩色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只修长的手,手指的骨节很分明,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拨弄着其中一只小小的蓝色风铃……
蓝色风铃这个意象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等等!林薇!我猛地低头看向地上摊开的相册,那张毕业合影!照片背景里,大学校门旁的花坛里,似乎种着一丛丛蓝色的……绣球花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扑到保险柜前,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组数字:林薇的生日、他们毕业的年份、还有……2008!
嘀——嘀——嘀——咔哒!
一声轻微的解锁声!厚重的保险柜门,弹开了一条缝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拉开柜门!
里面空间不大。最上面放着几份房屋产权证、车辆登记证之类的文件。下面,则是一个透明的硬质文件夹,里面装着几份装订好的纸质文件。文件夹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标识。
我一把将它抽了出来!
文件的第一页,抬头是醒目的黑体字:《高维神经记忆编码与移植技术人体实验项目——保密协议》。
甲方:深蓝前沿科技有限公司
乙方:沈哲
丙方:受体签署人……
我的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落在丙方受体签署人那一栏。
签名处,赫然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流畅,带着一点微微的连笔,是我自己的签名——苏晚!
签署日期:一年前。
一年前!那时候沈哲才刚刚向我提起这个尚在实验阶段的记忆移植概念,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我的不舍!他当时说的是:晚晚,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愿意接受我的记忆芯片吗这样,我就能永远陪着你了……
我被他话语里的深情打动,含泪点头答应,但从未签过任何正式文件!这签名……从何而来!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伪造!这绝对是伪造!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签名栏下方,那个作为丙方签署见证人的签名处。
那里,清晰地签着一个名字——林薇。
字迹清秀工整。
而在签名旁边的空白处,还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现场快照!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在某个实验室的休息区。沈哲穿着白大褂,手里正拿着那份打开的保密协议,微微侧身对着镜头,脸上带着一种……工作状态下的专注神情。而就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深栗色的微卷长发披在肩头,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实验室工作服,但领口处隐约露出里面深棕色菱格纹的打底衫。她的脸正对着镜头,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清晰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是林薇!
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一年前的某个日期,正好与协议签署日期吻合!
轰隆——!
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昏暗的室内,将林薇照片上那抹微笑映照得无比清晰,也照亮了我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她没死!沈哲口中的已故前妻林薇,不仅活着,而且在一年前,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见证人,看着沈哲——或者根本就是他伪造——签下了我的名字!签下了这份将我作为实验受体的、该死的保密协议!
那抹微笑!那抹在电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眼的微笑!里面包含着什么是得意是嘲讽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阴谋得逞
啊——!!!
极致的恐惧、被彻底欺骗的愤怒、被当作实验品的屈辱……如同熔岩般在胸腔里轰然爆发!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手中的文件夹和照片脱手飞出,纸张散落一地!
沈哲!林薇!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骗了我!他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那浴缸里的溺亡记忆……那濒死体验的冰冷算计……
就在这精神彻底崩溃、意识被狂暴情绪撕扯的瞬间——
嗡!!!
后脑芯片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进去,疯狂搅动!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毫无意义的雪花白噪点彻底吞噬!紧接着,一股庞大、冰冷、完全无法抗拒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我所有的意识堤坝!
这不是闪回!这是强制灌输!芯片在主动播放某个被设定好的、最深层的核心记忆影像!
冰冷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猛烈地灌入感官!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海浪咆哮声,猛烈地冲击着悬崖下的礁石,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
视觉在一片混乱的雪花后,骤然清晰!
是夜晚!暴雨如注!密集冰冷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一片模糊扭曲的水幕!车前灯的光柱在雨帘中艰难地穿透,照亮前方湿滑的柏油路面,以及……那个在车灯光线下显得无比狰狞、角度近乎垂直的——临海公路急弯!
视角在剧烈晃动!是驾驶座!我正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
不!是她正抓着方向盘!这是沈哲最后时刻的记忆视角!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但下一秒,另一种更强烈、更冰冷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覆盖了恐惧!那是……决绝!一种放弃一切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她的脚,狠狠地、没有任何迟疑地,将油门踩到了底!
引擎发出濒临极限的、野兽般的咆哮!强烈的推背感将她的身体死死压在椅背上!湿滑的路面让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失控感瞬间传来!车身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扭动!
挡风玻璃外,那个标志着悬崖边缘的、残破的金属护栏,在扭曲的雨幕和疯狂晃动的车灯光柱中,如同张开巨口的怪兽,急速放大!扑面而来!
她没有踩刹车!没有打方向盘!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抓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眼神里……是彻底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
在车辆即将撞破护栏、冲向悬崖深渊的最后一瞬——
她的视线,极其短暂地、下意识地扫向了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的、属于我——苏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