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山河不记我 > 第一章

第一章:抵达洛河
季川抵达洛河镇时,正是黄昏。
落日像被切开了一道口子的橘子,果肉般的光撒在山脚的铁轨上,一条条弯曲如蛇的锈迹,从他脚下延伸到不可见的尽头。镇子安静得像一个沉睡多年未被叫醒的老人,唯有风吹过电线杆上那片残破的喇叭口,发出一声一声带着回音的颤响,像极了古旧收音机里走调的广播。
他扛着一个破旧帆布包,背带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包里有一本笔记本、一件薄外套、一瓶水和一封信。
那封信是祖父在病床上交给他的——信纸泛黄,墨迹深沉,信封边缘微微卷翘,像是经历了太多时光的指甲。信上只有一句话:
若你还在,请原谅我那天没有等你。
祖父临终时只说了一句:去洛河,把信交给她。
没有姓名,没有地址。只有这一个镇名,以及这一句无法解读的遗言。
季川不想来。但他没什么可留下的地方。他的生活在城市中早已破败。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写作的方向,父母早年离异,如今祖父一去,他的人生像脱了线的风筝,无人牵挂,也不知飘向哪方。
于是他来了,算是逃,也算是找。
——
洛河镇比他想象得还要小。
没有公交车,没有出租车,进镇的唯一通道是一条被废弃的旧铁路,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河。河水清澈,石头像被洗净的骨头,裸露在水下,静默得几乎透明。
镇子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Wi-Fi。他的手机刚到这片区域便宣告失联,时间永远停在18:02。
沿着铁路往里走,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老旧的候车亭,铁皮顶锈迹斑斑,几根支架歪歪扭扭,墙上还贴着一张纸质车次表,但所有的车次日期都停在了1973年。
他继续往镇子深处走,脚下的石板路发出细碎的响声。他走过一家名叫灯塔小卖部的铺子,橱窗里摆着糖果、肥皂、旧报纸和几罐没标注生产日期的汽水。店门开着,里面一个女人坐在摇椅上织毛线,眼神看着远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镇上的房屋多是老式青砖瓦房,错落有致地沿山而建,彼此之间没有围墙,也几乎看不见电线杆下的新式设施。
唯一的现代气息,是每到整点,电线杆上的扩音喇叭会传来一个女声,缓缓诵读一段诗句: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声音温柔而古怪,像从时间深处飘来的一缕烟。
季川听得一愣,不知为何,心头竟微微一动。他记得小时候,祖父家也有一台收音机,每晚七点播放诗歌朗诵节目,而他最爱做的事,就是躲在被窝里听那个女声诵诗。多年后节目停播,他甚至不记得了那声音的模样。
但此刻,那个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女声,在这里复活了。
他想起祖父说:洛河,不是个好找的地方。你只能顺着记忆的水流,慢慢漂进去。
——
他在镇里四处打听叶南歌这个名字。
没人知道。
他说出信里的话,也没人响应。人们听见他的问题,都是一脸困惑,或者干脆摇头。
他试图寻找镇公所,镇上的邮局,任何官方的登记档案。没有。他找到了镇上唯一的图书馆,书架上摆满了民国以前的老书和报纸,管理员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对他说:你确定她在这儿这地方,很多人都说自己在找谁。但大多数,是在找自己。
他一时语塞。
天渐渐黑了,镇上没有路灯,只靠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煤油灯照明。镇子中央是一片空地,围着一圈老树和长椅。季川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打开笔记本写字,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风拂过他脚边的落叶时,他隐约听见风中有一段低语:
你迟到了整整一生。
他猛地回头,四下无人。
那一刻,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封信,不只是祖父的遗愿。
它,可能也是他自己要回答的问题。
——
深夜,他住进一间名叫川声旅社的老旅馆。旅社老板是个笑容温吞的中年男人,登记簿上只有一个名字——季川。
他下意识问:只有我一个人住
老板说:今天是。明天,也许会来人。也许,不会。
他沉默地签下名字,转身上楼。
夜里,他梦见了火车。
一列绿皮车从远处轰鸣驶来,铁轨在他脚下颤动。他站在站台边,看见车窗里有个身穿青衣旗袍的女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神既陌生又熟悉。
她嘴唇微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但他听不清。
列车呼啸而过,女子的身影也随车远去。他伸手去追,却一步也动不了。
他醒来时,外头天色尚未亮透。远方传来第一声广播:
如果你还在,就请等等我一会。
他望着窗外的晨雾,轻声念出信上的那句话:
若你还在,请原谅我那天没有等你。
这句话,不知是他祖父写给那个女人的,还是,他自己对生命说的。
第二章:叶南歌
镇外有一条废弃的铁路,长草穿过枕木,铁轨如一条沉默的蛇蜿蜒于山林之间,延伸至某个无人知晓的尽头。
季川在抵达的第三天清晨,听见旅馆老板随口提了一句:你可以去老车站看看,那里有个姑娘,挺久了,老在那儿等人。
他听了心头一动,抱着试探的想法走上山路。太阳尚未升高,天边是一种浅蓝接灰的冷色调,雾气浮动在林中,湿气将衣角染出水痕。
当他走到那片被遗忘的站台前时,远远地便看见她了。
一个身影,静静坐在铁轨边的一节车厢里,穿着旗袍,梳着盘发,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宁静神色。
她侧着头,看向空无一物的远方,好像那里随时会有一辆列车抵达。
车厢已经破旧生锈,铁皮在风中发出低哑的呻吟。她却像一朵开在废墟里的花,洁净、安静、孤绝。
她没有看他,只是用极平静的语调问:你也来等人吗
我……来找人。季川下意识答。
很多人都来找。她说,但也有人,是被找的人。
季川沉默几秒,忽然问:你是叶南歌吗
女子终于转头,微微一怔,眼神闪过一丝意外。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轻声反问:你是他吗
他一愣:谁
那个说‘等我’的人。
她眼中没有质问,也没有哀怨,只有一种穿透尘埃的柔软。
不是。他低声道,我是他孙子。
女子低头笑了笑,轻得几乎听不见:原来已经那么久了啊。
他从包中取出那封信,双手递给她。她望着信纸,仿佛犹豫了很久才伸手接过,指尖轻颤。
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那熟悉的一行字:
若你还在,请原谅我那天没有等你。
女子读了一遍,又读一遍。
良久,她低声笑了:他,还是没学会写信。
季川望着她的眼神,觉得那不是失望,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经历了太久时光之后,对命运的宽宥。
——
叶南歌出生于1950年代,镇上的人都知道她——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等的年头太久了。
她曾是镇上教师,识文断字,性子温婉。镇上的老人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总是穿一袭青衣裙,戴一枚檀香木发簪,骑着一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在校门口接学生。
年轻时,她曾与一位外地来的青年相恋。那年夏天,青年即将离开,临走前他们约好:火车站,八月十四,午后三点,他会回来接她,一起去南方的城。
那天她穿了最漂亮的旗袍,早早地到了站台,等到太阳落山,车站的广播一遍遍报站,而他始终没有出现。
她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后来她知道,那一年他因突发病重无法动身,甚至在病榻上写下这封信,却未能寄出。
等她收到消息时,已是数十年后。
可她从未离开那座车站。
——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走。叶南歌轻声说,我想,我不是等一个人。我是在等一段时间。
她的声音像风吹过落叶,带着干净的沉寂。
他对我说过,‘等我’。虽然他没来,但他说过。我愿意等。
你等到了吗季川忍不住问。
叶南歌没有正面回答。她望着远方,像是在听某种声音。
其实这条铁道很多年没有火车了。她忽然说,可有时候我能听见——列车的声音。你信吗
季川愣住。他想到自己前夜那个梦中轰鸣驶来的列车,那个车窗中望向他的女子。
他说:我信。
——
那天之后,季川每天都会来找叶南歌,带点吃的,坐在车厢边和她聊几句。他起初以为她只是一个被困在记忆里的人,可越聊越觉得,她比所有人都清醒。
她知道这里是洛河镇,也知道这不是现实。
这里啊,她用手指点点车厢的窗,是人心里的一个站台。每个人人生里都会错过一趟车,你知道吗有些人愿意放下,有些人……就留在站台了。
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想听他说一声‘对不起’。
他写了。
可不是他说的。她淡淡笑,我还想再看看他一眼。
季川沉默。
她没有疯。她只是执着。
——
几日后,天色灰暗,镇上开始下雨。是那种春末的冷雨,打在地上像敲打玻璃,轻柔而寂寥。
那天,叶南歌递给他一个盒子,说:这个还给你。
他打开看,是那封信,外加一枚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年轻的祖父穿着军绿色旧军装,搂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孩——正是叶南歌。两人都笑得很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身后沉默。
我不要了。她说,等了这么久,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他其实来过。
季川一怔。
前些年,我在这里见过他。她望着雨雾说,一个傍晚,他坐在那边的长椅上,白头发,手颤抖,背着包。我们谁也没说话。他看着我,像是想说点什么。可他最终没有走过来。
她顿了顿,轻声笑道:他怕我不原谅他。
那你原谅了吗季川问。
她没有回答,只说:我终于等够了。
当晚广播里再次响起诗句:
有些人来了又走,风吹散了纸鸢的线。可我愿你记得,我一直在原地。
——
第二天清晨,镇上第一列列车响起轰鸣。
人们说是风,也有人说是记忆发出的回响。
季川再去车站时,车厢空空,叶南歌不见了。那节锈迹斑斑的车厢也变得光洁如新,像刚从工厂里驶出的一样,银光映着朝阳。
他看见座位上多了一本书。
《山水未归》。
他翻开扉页,第一句是:
在我未能赴约的那一日,你仍是我唯一想见的人。
他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是真的在等谁,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出口,把未能说完的话、未能完成的愿、未能走到终点的路,好好地,说一遍,走一回。
叶南歌走了。
她不是离开,是终于抵达。
第三章:林予
林予总在白天弹琴。
他住在镇西边的一间废弃小学里,那儿的校舍破败,教室门框半塌,操场上的白线已经褪色。但每个中午,钢琴声就会从那栋教学楼最靠河的一间教室飘出来。
不是广播里那种整齐、标准的演奏,更像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弹,偶尔错音,偶尔停顿,但每个停顿都像是呼吸,一次次将人拉进某种情绪的湖泊。
季川第一次听到,是在第二章故事的尾声——叶南歌离开的第二天,镇上格外安静。他沿着河边走,琴声就在雾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了山水。
他站在那间教室的窗外,没敢惊扰。直到第三天清晨,旅馆老板突然说:你总去车站,怎么不去镇西林予那孩子应该会喜欢你。
林予
最年轻的一个。他啊,是白昼来的。
——
林予十五岁。
他第一次见季川,是在河边。
那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上衣,鞋是断了边的帆布鞋,头发很乱,像刚醒来。身上背着一把吉他,但琴弦已经锈了,音色嘶哑。
他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嘴里咬着青草,像某种顽皮却清醒的野生动物。
你是新人。林予一眼就看出,身上还有‘现实’的味道。
你也是季川问。
嗯。他没解释,不过我是自己来的,不是别人叫我来的。
他像是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又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
季川渐渐了解到,林予不是死在现实的人。他是跑出来的。
——
林予原是城市中的一个寄宿生。母亲早年离家,父亲酗酒家暴,学校是逃避现实的唯一出口。他成绩普通,性格孤僻,但天赋音乐,喜欢用各种废弃材料自制乐器,自己写歌、弹奏。
有一天我在学校练琴,琴房外的女同学说我弹得像疯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轻轻地笑,似乎并不太在意,我本来就不想让人听见。我只是想……弹给我自己听。
一次深夜,他从琴房走出来,耳机里放着自己录的旋律,走过一条没有灯的天桥,忽然脚一滑,从桥上摔了下去。
他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洛河镇。
没有声音责备,没有人催作业,也没有谁说他是异类。
只有一个空空的教室,一架旧钢琴,一扇可以望见整条河流的窗。
我没死。林予强调,我只是暂停。
——
林予对季川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你跟他们不一样。他说,他们总是找过去的人。你不是。
那我像什么
像……找出口的人。他咬着吸管想了想,你像是在梦里掉头的那个人。很多人不愿意掉头,因为怕再也回不到原地。
你不怕
怕啊。他低头看水里的倒影,但更怕原地不动。
那天,他们在教室外的台阶上坐到很晚。林予弹着吉他,唱自己写的歌:
我在梦里搭了一座桥
从你那头走到我的心跳
可桥下是海,是深夜的潮
我怕你走到一半
就会掉。
他唱得并不标准,也不特别悦耳,但季川听着,眼眶突然发涩。
他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年,也是偷偷用过父亲破旧的木吉他写歌。那时他以为音乐和诗歌能救他,后来发现生活比旋律更会压人。
他忘了什么时候放弃的。
但林予还没。
他还在桥上走。
——
林予的过去藏着不为人知的创伤。他从不主动说起家人,也不曾提起朋友。
我小时候有个玩伴。他有一次忽然提起,她说我会发光。
你确实会。季川说。
林予却摇头: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没怕我‘奇怪’的人。
她呢
林予抿了口饮料,语气低了下来:她跳楼了。高三。
空气瞬间凝固。
她说现实太冷了。她看不见我说的‘光’了。
林予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一点愤怒,却最终归于平静。
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快看不见了。
然后你就来了这里。
他点头:这里没有人嘲笑我。我可以一直弹,弹到别人听见为止。
——
某天傍晚,镇子突然断电,广播停了,灯塔小卖部的灯也灭了。
林予在空教室点了蜡烛,坐在钢琴前对季川说:来,我们来办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奏会。
他弹琴,季川读诗。
林予的琴像雨,一点点滴在心上。季川则翻开笔记本,读出几句:
夜太深,风吹过你肩头
而我坐在彼岸
等你说出那一句
‘你没有错’。
林予听着听着,突然笑了。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第一次觉得……我不是多余的。
——
临别的那个晚上,林予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吉他交给了季川。
你带走吧。他说,如果你还能回去,就把它给一个还愿意听歌的人。
你不回去
他笑了笑:我不急。我想再弹会儿。
你不会永远留在这吧
林予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天,星星一颗颗洒落在河面上。他轻轻弹了一句:
等我发完光,我就走。
第四章:姜晚棠
镇子的图书馆位于河对岸的一幢砖红色小楼里,门口的木牌写着洛河记忆馆。
这里没有管理员,也从不关门。每本书都泛黄卷边,却整齐码在木架上。没有电子系统,查找全凭记忆。
季川最初是被窗户里的光吸引过去的。
那是一个细雨天,乌云低垂,镇上仿佛一张被湿气压塌的画纸。他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远远地望见河对岸那幢小楼窗口透出灯光。
在一片模糊灰色中,那光亮得像一枚灯芯。
他走进去,闻到一股久未翻动的纸张香味,还有干净的墨香。
然后他看见了她。
一个穿白裙的女孩,背对着他坐在长桌前,身旁堆着十几本笔记本。她正用钢笔细细地写字,动作极慢,像在誊写某种仪式。
她察觉到他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防备:你是谁
季川。他顿了顿,你是……这图书馆的
她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替别人记。
记什么
记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她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我叫姜晚棠。
她声音轻得像春天飘下的雨丝。
我记的,不是他们做过什么,是他们来不及说出口的东西。
——
季川很快发现,镇上每个人似乎都知道姜晚棠。
有人说她是镇子的心脏——她笔下写过的故事,都会被广播台选进诗句播出;有人说她是记忆的替身——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在她那里留下只属于他们的一段文字。
她没有采访他们。她只是听、看、感受,然后默默写下。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故事季川问。
姜晚棠说:他们不会说,但会留下‘印子’。
什么印子
动作、习惯、衣服、眼神……还有,不敢触碰的词。
她翻出一本笔记,纸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片段:
他每天早晨七点绕车站三圈,不是锻炼,是在等某个说过‘我会回来的’人。
她只穿红鞋,因为他曾说‘你穿红鞋时最好看’。
他一见到下雨就回房,因为那天下雨,她走了。
这就是他们的理由。姜晚棠说。
那你呢季川问。
她愣住,眼神微微暗了一下。
我……不太记得我为什么来。她低声说,只记得那天我穿着校服,在图书馆抄诗……一晃就到了这里。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钢笔笔帽,像在缓缓拉开一个旧伤。
——
某夜,镇上广播再次响起:
有人将故事留给夜晚,因为白昼太嘈杂。有人只在别人不看时哭泣,因为怕记忆泛滥。
姜晚棠那晚没写字。
她坐在图书馆门口的石阶上,一言不发。季川给她送来热牛奶,她接过,指尖冰凉。
你是不是也有没写进去的故事他问。
她点点头,轻声道:我有一个朋友。
他也在镇上
她摇头:他在‘原来的地方’。
季川意识到她要说的,是她在现实中的故事。
我小时候体弱,不太说话。他是第一个肯陪我图书馆待一天的人。她眼神飘远,他说我的字很好看,说我写的诗像风。
你喜欢他
她沉默很久,然后点头。
有一次我准备写封信给他。但我犹豫了。她低头笑了笑,第二天他就转学了。
你没再见过他
没有。她将头靠在膝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写了那封信,故事是不是会不一样。
那封信呢
她从袖口掏出一张早已泛黄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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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
我来这里,是想补写这封信。她说,但我写不出来了。
——
姜晚棠在镇上做的最重要一件事,是守护书之房。
那是图书馆最里一间密室,藏着所有停留者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一本对应的笔记本,记录他们来这里的缘由与未竟之言。
他们消失时,我会写最后一页。她说,写下他们终于放下或完成的那句话。
像叶南歌
她点头,翻开一本书,最后一页写着:
我终于等够了。
那林予呢
姜晚棠打开另一本,空白的最后一页微微泛黄。
他还没说。她轻声道,我在等。
季川忽然明白,姜晚棠并不是这个镇子最冷静的人。
她是最温柔的人。
她把所有人未说的话,通通记下,帮他们写完,替他们道别。哪怕她自己从未写完自己的故事。
——
某日夜晚,镇子下雪。
季川陪姜晚棠一起清理图书馆屋顶的积雪。
她忽然说:你以后若要离开,要不要带一本书走
哪本
她低头笑了笑,望着满天雪花说:《山河不记我》。
是你写的吗
她没有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书,递给他。扉页写着:
献给所有未说出口的告白,未写完的诗,未抵达的终点。
她说:如果我不在了,就帮我写最后一页。
你要去哪儿
她仰头望雪,淡淡道:我写了那封信了。
——
第三天清晨,图书馆门口放着一本新笔记。
封面上写着:
姜晚棠。
第一页是一封信:
对不起,我写晚了。
我想告诉你,那天图书馆,我是想等你送我回家的。
不是因为我迷路,是因为我想走得慢一点……和你一起。
晚棠。
她走了。
没有人看见她的背影,只有图书馆钟楼上的风铃响了一整夜。
第五章:林渡
镇上的人常说:只要林渡还在,镇子就不会散。
他是镇上的医生,却不住在诊所。他住在镇中心那栋旧钟楼的二层,那里本来是守钟人的房间,现在被他改造成了书房兼药柜。
每个清晨,钟楼都会准时敲响。七点整,林渡穿白衫、拎药箱,从楼上缓步而下,走过石板街,打开那间低矮却整洁的诊所。
他的步伐从不快,像什么都不急。
他是镇上最可靠的存在——感冒、头痛、旧伤复发,哪怕只是想说话的人,也会推开他的门。他会听,温和、耐心,从不打断。
但他从不主动问: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似乎早就知道每个人为何停留。
——
季川第一次见林渡,是在姜晚棠离开之后的第三天。
那天季川昏倒在图书馆门口,被镇民送到诊所。醒来时,林渡正替他换药,一边轻声说:你不是镇上的人吧。
怎么说
你的伤口愈合太快。林渡淡淡道,你还有现实的‘时间性’。
你也来自现实。季川看着他。
我们都来自那里。林渡收起纱布,但有些人早已断了回去的‘线’。
你是‘断线’的吗
林渡没回答。他将包收起,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姓林,名渡。若你真要叫,叫我‘医生’也行。
林渡……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这次沉默更久。
许久,他才低声道:我曾经是医生——现实中的那种。急诊科。
你……
失过一个人。他将水放在床头,十八岁,一场车祸。
季川没有接话。
林渡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望着远方的河流,慢慢开口:
是我妹妹。她来找我。那天我正值夜班,没注意手机。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来送饭,结果她在医院门口出事。
你……没能救她。
她死在我值班医院门口,而我在做另一台手术。他低声,那年,我二十七岁,整整一个月没有睡好。
他捏着手中的水杯,指节泛白。
后来,我开始梦到她。
她说什么
她不说话。只站在医院门外,拿着饭盒。
所以你来了这里
林渡点头:是。她梦里曾说过一句话——‘你要不要来看看我在的地方’
她在这里
不是。他轻声,我来了,但她不在。
季川一时说不出话。
也许我来晚了。林渡补了一句,笑得疲惫,或许这地方,从来不是她的归宿。
——
林渡来镇子的第七年。
他是少数没有模糊记忆的人。他记得自己的职业、亲人、失误与悔恨。他也清楚这里是什么。
镇子是一个‘缝隙’。他有一次告诉季川,夹在现实和死亡之间的灰地带。
那我们是什么
没死透的人。他平静道,也没活清楚。
所以才会留在这。
是。他端起一杯药茶,这里收留的,是还留有‘执念’的人。
那你……还执着什么
林渡望向远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恨我。
——
他从不看钟楼时间,只看人身上的病。
有人梦魇缠身,他开安神药;有人哭而不语,他开草药汤;有人反复走同一条路,他说:换个方向。
他像是一位不言劝、不言医、却无声渡人的摆渡人。
你知道自己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吗季川有次问。
林渡点头:所以我做我能做的。
等什么
他笑了笑:等一个答案。她若说‘我不怪你’,我就走。
但她不在镇上。
我知道。他轻声,但也许……她在某个人的故事里。
——
姜晚棠离开的夜晚,林渡是最后一个进图书馆的人。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翻开她留下的那封信。
看完后,他没有说话,只将信纸轻轻放入袖中。
从那天起,他每天傍晚都会上钟楼最顶层,点灯写信。他开始记录别人未说的话,也记录自己的。
他对季川说:我想学她的方式,写‘最后一页’。
你终于想告别了吗
他点头,神情温柔:她让我明白——人不一定等到回应,才可以原谅自己。
——
某天清晨,钟楼没响。
镇上人聚到钟楼下,林渡没下来。
诊所门口挂着一张纸条:
药在架上,病自己会好。
我若未归,是去找那一句话。
——林渡
有人说他终于放下了。
也有人说,他只是换了个地方等。
第六章:旅人
他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时候,是在一个无风的午后。
没有人记得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仿佛突然就出现在河堤尽头的榆树下,背着一个旧旧的帆布包,穿着有些褪色的黑色风衣,眼神清明、却不属于这里。
姜晚棠还在的时候,曾为他写下一段话:
他像一本未开封的书。你知道封面很美,却不知道是否值得翻开。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镇上的人叫他——旅人。
他也从未否认。
他不住镇中,不住山下,也不住图书馆。他的居所是一辆停在老戏台后的小篷车,车窗破了一个角,用塑料封着。他常常出现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像水面映出的倒影——你盯着它看,它便不见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他可以离开镇子。
镇外那条通向大世界的石桥,对镇民来说,早已成了禁地。桥的尽头,是浓雾,是未知,是他们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可旅人常从那里回来。
带着外面的报纸、新写的书信、偶尔还有一只春天的风筝。他从不解释外头的世界,也不鼓励谁尝试离开。
你为什么能走有人问他。
他笑了笑,反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大多数人沉默。
因为他们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还想回去。
——
旅人和季川是在图书馆二楼相遇的。
那天季川在翻阅姜晚棠留下的日记,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你知道她为什么能离开吗
他回头,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窗边,身影半藏在阳光里。他手里拎着一本发旧的地图,指尖沾着墨水。
你是……旅人
是。他点头,你是新来的。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神还在找路。旅人坐到他对面,像我刚来的时候。
你也……是来过一次的人
不,我来过很多次。旅人望向窗外,这里不是我第一次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能自由出入……你不是‘停留者’。
旅人点头:我是‘观测者’。
观测者
记录者之外,还有一类人,被称作‘渡口’。
你是来渡人的
不。他看向季川,我是来问你们要不要离开的。
——
他曾问姜晚棠:如果你能写出自己的故事,你会离开吗
姜晚棠回答:不一定。不是每个故事都要写完才算‘结束’。
他曾问林渡:如果你妹妹真的原谅你了,你还想活着吗
林渡说:不活着,也想知道。
他也问过季川:你在等什么
季川沉默很久,答:我在等自己相信,这不是梦。
旅人笑了笑:那你也快到了。
——
旅人不干涉镇子的运行。他只是记录,偶尔留下几张纸条,或者递出一本书。
季川问他:你是不是‘系统’派来的
旅人摇头:我是走到尽头的人之一。
什么尽头
意识的尽头。旅人看着远处桥那端的雾气,那里没有你以为的出路,也没有终点。只是你不再害怕走了。
你不害怕
我曾经害怕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曾是镇上的人。一个反复梦见父亲死亡现场、却不敢再救人的医学生。
季川怔住:那你是怎么离开的
我哪儿也没去。旅人摊开手心,我只是原谅了我自己。
你想告诉我们——出路不在镇外
旅人笑了笑:出路从不在‘别处’,它始终在你心里那个你最不敢面对的‘那页’。
可我们都翻不过去。
那就有人来读。他站起身,有人写,也有人来读。
——
那天夜里,季川梦见自己站在镇外的石桥上,雾气环绕,一道光从桥的那端洒来。一个身影站在桥头,像姜晚棠,却又不是她。
那人朝他招手。
他一步步走过去。
身影却越走越远。
——
第二天清晨,旅人离开了镇子。
没有人看到他走,只是在戏台后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写着:
《山河不记我·外篇》
册子第一页写着一行字:
写下来的,不一定是真实。忘不掉的,才是你该面对的。
——
那年初夏,镇上第一次出现流萤。
有人说,那是旅人带回来的夏天。
第七章:谢南归
谢南归的琴声,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
不是白天,不是傍晚,而是月亮升到天顶,风停了,狗不吠、猫不叫的时候。
旧巷尽头有一间塌了一角的屋子,木门已腐,青瓦半翻,那是她的家。没人知道她何时来的,也没人记得她长什么样。
她总是坐在门前的青石上,披着旧羊毛披肩,脚下放着一把有裂纹的琴。琴弦已断两根,她从不修补。她弹的曲子,也不完整。像一首被掐断的歌,刚要起调,就戛然而止。
她不说话,不回头,也从不离开那条巷子。
镇上的人称她为——夜间诗人。

谢南归这个名字,是林渡给她写在药方上的。
那天她发烧,林渡来给她送药。她坐在破木床上,满脸通红,却依旧抱着琴,像是发着梦似地弹。
林渡给她把了脉,低声问:你叫什么
她哑着嗓子,答:南归。
姓呢
她想了很久:谢。
于是她便叫谢南归。
从那以后,镇上人才开始以这个名字称她。但她本人从未承认,也从未否认。

季川第一次见谢南归,是在他来到镇子的第十三个夜晚。
那晚他失眠,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月光如银,一阵风吹过,巷口忽然响起一串清亮的琴声。
他循声望去,在月下看到一位女子的背影。
披肩、长发、沉默如石。
她的指尖轻轻拨动断弦,那旋律如流水断成数截,却意外地动人。
季川听得入神。直到琴声停了,他才回过神。
她未转头,只轻轻问:你也是来找人的
你怎么知道
你站得太久了。她声音低哑,我弹琴,是给走丢的人听的。
你在找谁
她沉默。
良久,她说:我在等他说‘我回来了’。
他是谁
她不答,轻轻地弹起了琴。
那一夜,季川听她弹了整整一小时,直到天色泛白。
她始终没有回头。

后来他才知道,每年冬去春来,旧巷总有个背影,坐在风里弹琴,像在唤回什么。
有传言说,她是在等一位失约的情人。
也有人说,她曾是这镇上某位早已离开的人的影子,是镇子记忆的化身。
但谁也说不清她的过去。

旅人离开镇子的那天,季川收到一封信。
信是林渡转交的,信封未署名,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句话:
若你想知道她的故事,去找她的琴。
他那夜再度来到旧巷,谢南归不在,只有那把破琴静静放在石头上。
他试着拨了一下弦,竟听见琴箱里有纸的声音。
他打开琴底,发现一卷泛黄的手稿。
标题写着:《春未归》

手稿里是断断续续的诗句、信件、和一段未完成的故事。
故事里的女主角,名叫南归,是一位大学音乐系的学生。她与一位学长相恋,却在一次比赛途中,车祸重伤,成了植物人。
男生自责不已,日日守在病床前,写歌、弹琴,直到她的指尖动了一下。
医生说那是幻觉。
他却坚信她在听。
后来,他写了一封信,说要去找能让她醒来的办法,于是便消失了。
故事的最后一页停在:
她仍坐在老地方,琴已断,她仍弹,仿佛能听见他的承诺:‘春天一到,我就回来。’

季川合上手稿的那一刻,眼中泛起泪光。
他终于明白,谢南归是谁。
她是那个还在等春天的人。
或许她不是真的人,或许她只是那位植物人意识里的片段,那个永远醒不来的执念。
她留在镇上,只为弹那首没弹完的歌。
她不是谁的恋人,她是那段未醒的梦。

再后来,谢南归的身影在镇上消失了。
琴还在,放在巷口。
每到夜深,仍会响起断裂的旋律,但却无人弹奏。
季川曾试着坐在她坐过的地方,拨动那几根琴弦。
他说:你不必再等,他已经回不来。
风吹起旧纸页,像谁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第八章:周野
镇上的人都知道河边有个画画的少年。
他叫周野,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个头不高,眼神沉静,皮肤偏白,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泛灰的旧毛衣。
每天清晨,他会背着画板和一盒干瘪的颜料,准时出现在洛河岸边那块大石头上,安静地坐下,不说话、不打招呼,也不回应问候。
他的笔下,总有一条小船。
细长、朴素,桨不动,帆不扬,却总朝着河对岸那片终年笼罩着薄雾的远方前行。
他从不画人。
只有船,和一道看不见的水光。

第一次有人注意到周野的画,是林渡。
那天他路过河堤,见他坐在大石上发呆,画纸上只画了一条线。
画船吗林渡问。
周野点头。
你的船要驶向哪儿
他低声说:去接一个人回来。

他抬起头,眼里有种奇异的空洞:我哥哥。

镇上的人很快知道,周野是镇上少有的本地出生者——也就是说,他不是从外界走进来的,而是在这里睁眼的。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的出生记录在图书馆的旧档案中也只有两行字:
周野,男,生于无风之夜。
无母无父,无户无籍。
他仿佛凭空而来,又似乎从某个记忆中碎片般跌落。
林渡曾私下说过:
他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记忆的投影。

季川起初对这个沉默的少年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在图书馆翻到一本未登记的画册。
画册纸张泛黄,纸角有被翻动多次的痕迹。里面画的,竟是一张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船。
页脚上写着:
如果我曾存在,愿你记得我来过。
署名是——周野之兄。

他翻完画册那晚,立刻去了河边。
周野正蹲在大石上,一边描画船身,一边低声数数。
一……二……三……
季川问他:你在数什么
日子。他没回头,我答应他,如果三百六十五天他还没回来,我就坐船去找他。
你哥哥
不是血缘上的。周野轻声说,他是我‘该出生却没出生’的部分。
什么意思
他终于抬头,眼神淡漠却清晰:我原本不是一个人。

据林渡考证,有些人在现实中因某些特殊原因被分裂成不同的意识碎片,镇子便可能接收其中之一。
你是……未完成的人格
周野点头。
你画船,是为了找另一个你
不。他摇头,他是我没出生的‘哥哥’。因为母亲那年流产了,我才能出生。
你记得那些
我记得他说,他不怪我。

镇子里曾有一个小孩——没有姓名、没有声音、只活了七天。
据说,是个未完成的存在,像影子一样在街角出现又消失。
没人再见过他。
直到有一天,有人说,周野在梦里叫了一声:哥哥,别走。
从那以后,他开始画船。

你想离开镇子吗季川问。
我不能。周野答,我是这里的人。
那你为什么每天画船
因为他或许不是。
你希望他回来
他点头,又摇头:我希望他知道,我记得他。

某个无风的清晨,镇上河面起了雾。
周野坐在石头上,眼前画纸空白。
他没有画,也没有说话。
直到雾散,他才轻轻说:今天,他来过。

我哥哥。他指着对岸,他站在那边,冲我笑。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我没有画船。

那天傍晚,季川再去河边时,发现大石头上多了一幅新画。
画里是两条船,并排驶向远方,河面有波光,岸边站着两个小孩,手牵手。
纸脚上写着:
如果我能出生,我想和你一起吹一次河风。
署名是:你的哥哥
第九章:陶笛
镇子最东边的石子路尽头,有一家瓷器店。
门槛已凹,窗框斑驳,瓷器柜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玻璃柜里却依旧摆着整整齐齐的茶盏、酒壶、骨瓷灯盏。
没人进去过。
或者说,没人记得自己进过。
但每隔一段时间,橱窗里的瓷器摆放方式都会发生微妙变化:从三角排列变成对称,从满铺陈列到留白极简。
镇上的人对此默认一个解释:
陶笛又在‘重排记忆’了。

陶笛是个年纪不详的女人。
有人说她五十,有人说她九十。
她总是穿着青灰色的布衫,头发挽成松散的发髻,手上套着一双磨得发亮的白手套。
她每天早上六点开门,下午六点关门。
没人看见她进食、说话或买菜,但她的瓷器永远干净、位置永远有变。

林渡说过:
如果镇子有一个真正的‘记忆核心’,那大概就是她。

季川决定去找她,是在旅人离开的第三十六天。
他开始频繁梦见镇子崩塌的场景:
建筑下陷,时间倒流,人物不断重复前一天的动作。
在一次梦中,他看到自己站在瓷器店外,门是开的。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悬空旋转的瓷碗,碗内写着——
真相不可言说。

梦醒那天,他去了瓷器店。
他站在门外,试图敲门,却发觉门本就是开的。
清脆的铃声响起,他走进去,脚下是细碎的瓷屑铺成的小径,空气里是熟悉的泥土和窑火气息。
你终于来了。
一个声音从店后响起。
他顺声望去,看见一个坐在窑前的女人,背对他,正在慢慢修补一只裂缝的茶壶。
你是……陶笛
她点头。
你认识我
你来的那天,钟塔多敲了一下。她轻声说,那个钟塔,只有在‘真记忆者’进镇时,才会出错。
我不是镇上的人
你是。她说,但你也不完全是。

她端起那只修复好的茶壶,将它放入橱柜,轻轻关上玻璃门,才转过身来。
她的眼神很奇怪,像看过太多春秋,也像早已遗忘了所有冬夏。
你是不是……知道这个镇的真相
你不怕吗她反问。
怕。他坦白,但我怕更久的停留。
她点点头,领他走到柜台后,拉开地砖,露出一个地窖。
进来吧。

地窖不深,只有一盏黄灯和几排密密麻麻的陶罐。
每只陶罐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这些是——
镇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她解释,你们每一位‘停留者’,每一次轮回后的意识碎片,都被保存于此。
季川顺着灯光看去,赫然看见一个写着姜晚棠的陶罐,罐口微开,里面闪着微光。
她还在
她留下了自己的片段。陶笛淡淡地说,有人选择彻底消失,有人选择留下一盏‘灯’。
那……我的呢
陶笛指向最里侧一排最小的罐子:你有三盏。
季川愣住。
我已经来过三次
这次是第四次。她看着他,每一次,你都快接近真相,每一次,你都选择遗忘。
为什么
因为你怕。陶笛的眼神柔和,怕你如果记起,就真的回不去了。

他久久沉默,终于问:你呢你是谁
陶笛看着他,轻轻抚摸着一只最旧的陶罐:我是第一个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却选择留下来的人。
你原本是谁
她露出一个几乎温柔的笑:
我原本,是这里。

季川终于明白,她不是人。
她是镇子的意识本身,是记忆的容器,是那些碎裂又无法归位的梦的总和。
而她选择成为一个人,是为了让这座镇还能有一扇门可以敲。

离开地窖时,陶笛送给他一个小瓷铃。
放在梦里。她说,如果你再次遗忘,它会响起。
他接过,问:你还会记得我吗
她轻轻点头。
我记得每一个曾经试图离开的人。

从那以后,季川再去瓷器店时,门总是关着。
窗上贴着一行小字:
本日休息。昨日亦在。
第十章:风骨
镇上有个传说,说若在风停的那一夜翻阅图书馆最旧的那排书架,便会看到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从不出现在任何口述、记录或记忆中,但总能以某种方式——潜藏在梦境、书页、琴弦和瓷器裂纹里,渗入镇子的每一寸缝隙。
他的名字叫:风骨。

季川第一次看到风骨这两个字,是在陶笛送他的瓷铃里。
那夜他梦见一间无顶的屋子,瓷铃在风中响个不停,墙上有一行被刮掉一半的笔迹:
……如风有骨,名可被记。
他在梦里反复念着这句话,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林渡却说他听过这个名字。
有一阵子,我总梦见有人在和我说话。他蹙眉回忆,他说他是‘镇子的缝隙’,是时间遗留下的一块骨头。
那他是人吗
不。林渡摇头,他是镇子的构件。不是‘存在’,而是‘骨架’。

谢南归说:我弹琴,是为了让他回来。
季川问:你等的那人,是风骨
她没有否认。
他走时,说他要去‘外面’找回我丢失的那一部分。

而周野曾在一幅画上写过:
如果我画的船终将靠岸,愿迎我之人仍有风骨。
季川将这些片段拼凑在一起,意识到:这个人,从未现身,却始终在场。

于是他开始寻找。
他从图书馆翻到镇志最早的开篇,书页发黄,纸张边缘有一处被火灼过的痕迹。
那页只写了一句话:
本镇建于记忆断裂之处,由风骨起点。
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也有两个字:风骨。

陶笛告诉他:
风骨,是第一位‘构建者’。他用碎片造了这个镇,用梦境修复残缺。
那他现在在哪
她沉默了很久,说:
他在镇子每一处的‘重复’里。

季川不解。
你有没有注意到,某些人说过同样的话某些场景,总在某些日子重新上演某一段雨,总在夜里两点开始落下
那是……
是他留下的‘框架’。他是为了维持镇子的存在,必须不断重复这些‘节点’。
可这样不是就无法前进了吗
他原本不在意‘前进’。陶笛微笑,他只想给某些人,留一处可以停靠的地方。

季川开始主动寻找重复。
他发现,每月十五夜,镇中央的鸽子总会绕钟楼飞三圈。
河边的那棵柳树,无论风多大,永远只掉三片叶。
小镇的广播每隔一小时播报一次天气预报,但预报的内容,永远是三天前的天气。

某日午夜,他再次听到谢南归的琴声,那旋律终于弹完了一整首。
琴声落地的刹那,整个镇子像被拨开一层雾。
他看见一个人影,从旧钟楼上缓缓走出。
高瘦、戴着灰帽,穿长风衣,步伐轻微却坚定。
他没说话,只将一张纸交到季川手中,随后朝镇外的方向走去。

纸上写着:
我名风骨,非人,非神。
我非造梦者,但以残梦为砖,碎忆为泥,筑此一镇。
若你想离开,需问自己三个问题:
一、你是否真的记得来时之路
二、你是否接受了所有遗失之物
三、你是否准备承认你是谁
落款下,盖着一个印章,图案是镇子的全貌:环形街道、钟楼、河岸、石桥、瓷器店——唯独没有出口。

第二天,镇上所有人都开始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中,他们各自在一条隧道中前行,前方有风,脚下有光。
而在隧道尽头,有一个声音低声说:
别怕,我在这里撑着这风。
他们醒来时,窗外无风,街上落叶静止,河面如镜。
但所有人都记住了那个名字:
风骨。
第十一章:重置日
镇子的天色,从未如此灰白。
不是阴天,也不是雾气,而是一种介于光与影之间的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静音了。
广播停止了,鸽子没有飞,河边的水也不再流动。
那天是每年的第零日——镇子从不承认它的存在,却总在这天悄然重置。
人们称它为:
重置日。

陶笛很早就起了床。
她在瓷器柜上摆好了七盏小灯,每盏灯下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渡、谢南归、姜晚棠、周野、钟律、陶笛、季川。
她点燃最后一盏灯的时候,镇子的钟塔敲响了一声不同以往的钟鸣:沉闷、缓慢、像是一种预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季川。
他没有说话,只伸出手,递给她一张写着风骨笔迹的纸。
陶笛轻轻一笑:他终于来了。

林渡这天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翻出了他从不示人的原始记录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镇子各类时空裂缝与意识断档的地点和时间。
他用红笔圈出了一个点:
东南角废弃邮局——08:17。
据记录,那一刻,那地点,每一次重置都会出现一个异常稳定的入口。

谢南归正在整理琴弦。
每一根都被她亲手抹过酒精,擦得发亮。
如果这一轮重置后我还在,我会换一把琴。她轻声对自己说,如果不在,就让这首歌,在别人梦里弹完。
她手指轻轻落下,音符如水洒落,穿过整个镇子。

周野仍坐在河边。
他的画板上没有船,只有一圈涟漪。
他说,那是风骨来过时水面留下的回声。
他没带颜料,只带了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木牌。
他说:如果我忘了自己,这块牌子会提醒我。

上午十点整,镇子的广播响起——这是唯一一次镇上主动发出的系统性信号。
广播内容简短,却沉重:
记忆重置即将启动。请所有停留者确认:
是否保留当前意识形态。
是否传递部分记忆。
是否放弃存在权。
每人只有一次回应的机会。

陶笛早已准备好,她选择:
【保留意识】
【放弃传递】
【保留存在】
她说:我是这镇子的骨瓷,碎了,就不能补第二次。

林渡选择:
【部分保留】
【传递核心】
【临时消失】
他说:知识是用来传给下一个人的,不是带走的。

谢南归选择:
【清除当前】
【保留旋律】
【准备离开】
她说:那个人若还记得我,旋律就会引他归来。

周野只写下了一句话:
记得有风就好。

季川面对的是整个系统的主控面板——那是在旧钟楼地底深处,风骨留下的一道接口。
他可以选择:
完全重置镇子(代价是所有人忘记一切,镇子恢复最初样貌)
保持现状(但镇子的结构将逐渐崩塌)
唤醒所有人的第一次记忆(包括他自己曾选择遗忘的)
他犹豫了。
风骨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镇子,是为了你们遗失的部分建的。
若你愿承认所有的失落,它才能成为真正的出口。
他闭上眼睛,按下了——选项三。

那一刻,整个镇子陷入黑暗。
钟楼的光熄灭,河水凝固,空气中有无数细小的记忆碎片在飞舞。
所有人倒下,陷入一场深不见底的梦。
梦中,他们看见了自己第一次来时的样子:
谢南归看到自己在现实世界失声前最后的演奏。
林渡看到一间被废弃的实验室,自己在其中唤醒第一个意识投影。
姜晚棠看到她在现实中从列车跳下前最后回望的窗外。
周野看到一张被烧毁的B超影像,上面标着胎二。
季川看到一只断裂的怀表,那是他母亲死亡那年留给他的最后物件。

梦醒之时,天仍是灰白。
但风开始动了,鸽子重新飞上了钟塔,水也缓缓流淌。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缓缓念出所有人的名字:
你们还在。

季川走出钟楼,看见整个镇子像新的一样,又像从未变过。
他望见河边,周野仍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块刻有名字的木牌。
谢南归在修一把新琴,林渡正重新整理图书馆。
陶笛站在瓷器店门口,对他微微一笑。
她手中握着七盏灯中最后一盏——那盏刻着他名字的,依旧亮着。
第十二章:出镇者
晨光破雾,镇子的钟塔在第零日之后第一次敲响了完整的十二声。
每一声都清晰、低沉,像是为某个等待很久的告别鸣响。
季川站在旧钟楼顶层,望着缓缓苏醒的镇子。
他的怀表已经复原,秒针重新走动,时间仿佛终于被允许前进。

陶笛递给他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个瓷盏、一张镇子的地图,以及一张泛黄的纸。
那张纸上写着:
出镇者,需自行走出镇边之林。
每一步,都将丢弃一段记忆。
走完,则真离开。
回头,则归于镇。
季川看了一眼地图,出镇的方向被标在最西边。
那里,是一片据说永远绕不出去的边林。

谢南归送他到桥头,只说了一句话:
我曾走到一半,却舍不得那段旋律。

林渡为他在旧书页里夹了一句诗:
人无再少年,镇亦无再启。

周野画了一幅他与风骨背影并肩而立的画,递给他时说:你可能是他‘未完成的那一部分’。

陶笛最后问他:你怕忘吗
季川点头,却轻声答:但我更怕从未记得。
她笑了,把镇子的钥匙递给他:
若你忘了回来,这钥匙会响一次。若你记得回来,它会开门。

季川独自踏上出镇之路。
刚走入林中,他便感觉周围的声音一层层远去。
第一步,树叶沙沙声没了。
第二步,脚下踩着的土路变得光滑,像记忆被抹平。
第三步,脑海中镇子地图的图像开始模糊。
他知道,每一步都在删减。

当他走到第三十步,他几乎忘了陶笛的脸,忘了林渡的声音,忘了谢南归琴声的具体旋律。
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何出发,但脚仍继续迈着。
直到他走到第九十九步。
面前是一道光门。
门上刻着风骨最后留给他的字:
最后一问:你是谁

季川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是记得自己来过的人。
门,缓缓打开。

他走出镇子的那一刻,整座镇子仿佛沉入水中,从他的世界一点点褪去。
他醒来时,躺在一家陌生的医院病床上。
窗外是车流、鸟鸣、树影斑驳。
医生看着他,欣喜地说:你终于醒了。昏迷了整整五年。
他怔住。
镜子里的人,略显憔悴,但那只瓷铃还挂在胸口。

他尝试找寻旧镇的线索。
没有人知道山河镇。
没有人认识林渡谢南归或陶笛。
但他知道,他去过那里。
有时半夜,他仍梦见那镇上的风吹过,那些人望着他的眼神。
他开始写下那些梦,开了一个博客,名叫:
《山河不记我》
很多人留言说,他们也梦见过一座奇怪的镇子,也梦见过风骨。
他开始明白,镇子从未真正消失。
它只是退到那些愿意记得的人梦里。

某个雨夜,他打开抽屉,发现陶笛留下的钥匙微微震动,发出一声咔哒。
他望向窗外,那晚的风,正穿过现实与梦的缝隙,在召唤:
若你还记得路,就回来。
他轻轻一笑,把钥匙别在腰间,拾起那本写了一半的笔记本。
后记
这世界上也许没有真正的归处。
但有些地方,只要你记得,它就永远存在。
——出镇者·季川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