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夜风,像北京城里最刻薄的婆娘,抄着剔骨的尖刀,专往人骨头缝里钻。我蜷在垃圾桶后面那点可怜的阴影里,冻得连牙关都咬不紧,上下牙齿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像随时要碎掉。胃里早就空了,烧得慌,一阵阵发紧,绞着那点可怜的馊饭团——是傍晚从一个油腻的快餐盒底刮出来的,带着一股让人反胃的酸腐气,硬得像石头。我拼命往下咽,喉咙被刮得生疼,可那点东西刚滚下去,更猛烈的饿火轰地一下又烧了上来,烧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风里卷着零星的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把自己缩得更紧,破布片裹着的脚趾头早就没了知觉,像两块硬邦邦的冰坨子。周围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没一扇亮着灯。死寂,只有风在胡同里呜咽着打旋,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这世界,真冷啊,冷得要把人从里到外都冻透,冻成一块冰,再敲碎了,连点渣都不剩。
巷子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含混不清的咒骂,裹着劣质烧刀子的呛人气味飘了过来。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是那几个常在附近晃荡的混混!他们就像这胡同里最恶心的耗子,专挑我这种没主的垃圾找乐子,踢几脚,骂几声小叫花子,吐几口唾沫,仿佛这样才能显出他们的威风。
我死死屏住呼吸,把自己拼命往垃圾桶后面那道更深的缝隙里塞,恨不得钻进那冰冷的砖缝里。心跳得又快又重,擂鼓似的撞着肋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脚步声停住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酸味兜头罩下。
嗬!小杂种还在这儿挺尸呢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的恶意。
一只沾满泥污的破球鞋猛地踹在我蜷缩起来的腿骨上。砰!一声闷响,骨头像是裂开了一样,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直冲脑门。我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闷哼被死死压在齿缝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火辣辣地疼。嘴里那股馊饭团的酸腐气猛地翻涌上来,呛得我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在喉咙口灼烧。
妈的,晦气!另一个声音啐了一口,滚远点,别死这儿脏了爷的地盘!
又一只脚狠狠踢在我肋下,力道大得让我几乎窒息。胃里翻江倒海,那点可怜的馊饭团再也压不住,哇的一声全呕了出来,溅在冰冷的砖地上,污秽一片。呕吐物混合着尘土和血丝,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我像一摊烂泥瘫在那里,连抬手擦一下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喉咙里拉风箱似的、破碎的喘息声。冷风灌进嘴里,像无数根冰针扎着肺管子。完了,我想,这次大概真的要被踢死在这儿了。也好,这冰窖似的鬼地方,这能把人活活冻死饿死的鬼地方……死了,是不是就不疼了就不冷了
就在意识快要被疼痛和寒冷彻底吞噬的模糊边缘,一个身影,一个佝偻的、移动得很慢的身影,挡在了我和那两道凶狠的影子之间。那身影单薄得像风里一片枯叶,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散。
作死啊你们!一个嘶哑、疲惫,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劲儿的女声猛地炸开,像块石头砸破了夜的死寂,竟把那两个混混的咒骂声都压下去一瞬。欺负个没娘的孩子,算什么东西!滚!都给老娘滚远点!
她一边吼着,一边胡乱挥舞着手臂,像是要赶走什么脏东西。那两个醉醺醺的混混大概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不要命的老婆子,骂骂咧咧了几句,大概是觉得晦气,又或许是醉得厉害,脚步踉跄着,踢踢踏踏地走远了,难听的咒骂声渐渐消失在胡同深处。
刺骨的寒风依旧在狭窄的巷弄里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也卷走了那点残存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世界仿佛被冻僵了,只剩下风刀子刮过砖墙的呜咽。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截被丢弃的朽木,额头抵着粗糙的砖面,火辣辣地疼。肋骨和腿骨被踢中的地方,那尖锐的痛楚一阵紧过一阵,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带来撕裂般的闷痛。
脚步声很轻,很慢,停在了我面前。一双破得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沾满了泥泞和雪水,停在我模糊的视野里。鞋的主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只粗糙得像砂纸、布满冻裂口子的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犹豫地,落在了我脏污冰冷的额头上。
那手的温度其实也很低,带着夜风的寒意,触感粗糙得甚至有些刮人。可就是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暖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像一根烧红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早已冻得麻木的心脏深处。
嘶……
一阵剧烈的抽痛猛地攥紧了我,不是被踢打的那种疼,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酸楚,从心口猛地炸开,凶猛地冲上鼻腔,撞得眼眶又热又胀。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硬生生把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呜咽憋了回去,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似乎被我的颤抖惊到了。接着,那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开始擦拭我脸上糊成一团的污垢、泪痕和呕吐的残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极其易碎的宝贝。她的指关节僵硬变形,擦过皮肤时留下粗糙的摩擦感,每一次触碰都牵扯着她手上那些深红的冻裂口子。
娃儿……
嘶哑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软,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没事了,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我周身冰冷的铠甲。那只手还在徒劳地擦拭,试图抹去我脸上的狼狈和绝望。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跟……跟妈回家……
她终于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又夹杂着一丝近乎卑微的试探,回……家去……
家这个字,像一块滚烫的炭火,猛地掉进我冰封的心湖里。滋啦一声,腾起一片滚烫的白雾,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深陷在布满风霜和愁苦的皱纹里,浑浊、疲惫,眼白浑浊泛黄,眼角糊着眼屎,可那瞳孔深处,却像燃着两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那里面没有嫌弃,没有厌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疲惫,还有……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微弱的光亮。
她脸上没什么肉,蜡黄蜡黄的,嘴唇干裂起皮,呼出的白气带着一种沉闷的、不太好的气味。她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袖口和领子都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灰扑扑的棉絮。
这就是我的家跟着这样一个……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
可那双浑浊眼睛里的光,还有额头上那一点残留的、属于活人的粗糙暖意……它们像无形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我冻僵的四肢,让我动弹不得,也让我无法抗拒。嘴里那股馊饭团的酸腐味还在翻涌,胃里火烧火燎地疼。肋骨和腿骨被踢中的地方,尖锐的痛楚随着每一次心跳在加剧。冷风还在往骨头缝里钻。
我看着她,喉咙里堵得死死的,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抖。过了很久,久到那只粗糙的手都开始变得冰凉,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她像是松了口气,那浑浊眼底的微光似乎亮了一瞬。她吃力地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想把我从冰冷肮脏的地上搀扶起来。她的动作很笨拙,力气也小得可怜,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架起我半边身子。我全身的重量压过去,她佝偻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要栽倒。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爆发出来,像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不得不停下动作,弓着背,一只手死死攥住自己胸口的破棉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还固执地、颤抖地搀扶着我。那咳嗽声闷在喉咙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破风箱般的嘶哑,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咳了好一阵,她才勉强止住,大口喘着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她抬起袖子,飞快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嘴,那袖口上,一点暗红的痕迹一闪而没。
走……咱回家。她喘息着,声音更哑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她不再看我,只是咬紧了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把我从那冰冷肮脏的地上弄了起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胡同深处,那片更加浓重的黑暗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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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低矮、歪斜的木门,像是被风霜啃噬了无数个年头,发出吱嘎——一声漫长又刺耳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门轴摩擦的声音刮擦着耳膜,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灰尘、潮湿霉烂的木头、陈年杂物发酵的酸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杂在一起,浓烈得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门里是比胡同更深的黑,像一个张着嘴的怪兽。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几乎想挣脱那只搀扶着我的粗糙的手,扭头就跑。可是,那手上传来的、尽管微弱却固执的温度,还有她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像无形的绳索,绊住了我的脚。
进来……咳咳……进来……
她喘着粗气,几乎是把我推进了门里,然后反手费力地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门闩落下,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也隔绝了我最后一丝退路。
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僵立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身边她粗重艰难的呼吸。
黑暗中传来一阵摸索的窸窣声,接着,嚓的一声轻响,一星微弱的火光亮起,摇曳着,映出她蜡黄憔悴的半边脸。她用那点微弱的火苗,点燃了一小截插在破罐头瓶口的蜡烛头。昏黄的光晕挣扎着扩散开,勉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眼前这个被称作家的地方。
很小,非常小。感觉还没有胡同里那个大垃圾桶占的地方大。墙壁是灰黑色的,糊着早已看不出字迹的旧报纸,很多地方剥落了,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土坯。角落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破烂——压扁的硬纸板、捆扎好的旧报纸、瘪了的塑料瓶、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子……像一座座沉默的垃圾山,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息。屋子正中,只有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和一个用木板搭成的、铺着薄薄一层破褥子的床。
唯一的亮色,是床头墙上贴着的一张巴掌大的、颜色早已黯淡的旧年画,画着一朵孤零零的、红得有些凄凉的梅花。
她放下那截短得可怜的蜡烛头,罐头瓶底积了厚厚一层凝固的蜡泪。昏黄的光线下,她佝偻着背,费力地走到那个木板床边,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掀开那床同样打满补丁、看不出原色的薄被子,露出下面同样破旧的褥子。
来……躺下……她朝我招手,声音嘶哑疲惫。
我站着没动,目光警惕地扫过这个拥挤、破败、散发着异味的空间,最后落在那张所谓的床上。那薄薄的、污渍斑斑的褥子,能睡人吗还有这满屋子的垃圾……这里,真的比胡同的垃圾桶后面强吗胃里又开始一阵阵抽紧,饥饿和一种说不清的、混杂着恐惧的失望,沉沉地坠下去。
她见我不动,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走到墙角那个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破烂旁边,开始在里面吃力地翻找。纸板摩擦发出刺啦声,塑料瓶被挤压变形。她的咳嗽声又压抑地响了起来,闷闷的,带着胸腔深处的共鸣。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从破烂堆里拽出一个瘪了的旧铁皮饼干盒。她捧着盒子,像捧着什么珍宝,蹒跚地走回桌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桌上。昏黄的烛光下,她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颗早就干瘪发黑、看不出原样的糖果,一小团用破布仔细包着的针线,还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皱巴巴的零钱。她看也没看那些东西,手指径直探向盒子最里面,抠了好几下,才摸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
她一层层剥开那被油浸透、变得半透明的油纸。一股奇异的、极其诱人的甜香猛地钻进了我的鼻子!是烤红薯!一块被掰开了一半、露出金黄瓤子的烤红薯!虽然已经冷了,但那浓郁的甜香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感官。
我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死死盯着那块红薯,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咕噜声,口水疯狂地分泌。饥饿感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在胃里凶猛地咆哮、撕扯。我几乎能感觉到胃壁在疯狂地摩擦。
她剥开最后一层油纸,把那半块冷掉的烤红薯递到我面前。昏黄的烛光下,那红薯瓤的颜色依旧金黄诱人。
吃……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干涩。
我所有的犹豫、恐惧、怀疑,在那块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食物面前,土崩瓦解。我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抢过那半块红薯,也顾不上脏不脏,更顾不上烫不烫——它早就冰凉了——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冷掉的烤红薯有些硬,但那股纯粹的、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炸开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干涸枯萎的灵魂都被这甘泉冲刷了一遍。我大口大口地嚼着,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红薯的碎末,糊了满脸。
她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像饿鬼投胎一样吞咽,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跳跃的烛光里,映出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温柔的光。直到我噎得直捶胸口,她才默默转身,走到角落里那个黑乎乎、沾满油污的蜂窝煤炉子旁。炉子早就熄了,冰冷的铁皮在烛光下泛着暗淡的光。她拿起一个同样乌黑的搪瓷缸子,走到屋子另一角一个盖着木板的破水桶边,舀了小半缸子冷水,又走回来,把搪瓷缸子轻轻放在我旁边的破木桌上。
慢点……喝口水……她的声音依旧嘶哑。
我顾不上道谢——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抓起那冰冷的搪瓷缸子就灌了一大口。冷水混着嘴里没咽下去的红薯渣冲下去,噎住的感觉才稍稍缓解。胃里有了点东西垫底,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暂时退潮,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身体也软得厉害。
她没再说话,只是示意我去那张木板床上躺下。
我迟疑地挪过去,脱掉那双早已湿透、冻得硬邦邦的破布鞋,袜子也磨破了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我小心翼翼地躺在那薄薄的、硬邦邦的褥子上。被子里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和廉价肥皂的奇怪气味,并不好闻。但奇怪的是,那褥子下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像冬日里将熄的灰烬最后一点余温,透过薄薄的布料,微弱地熨贴着我冰冷的身体。
她走过来,抖开那床同样破旧的薄被,盖在我身上。被子很沉,带着一股陈旧的尘土味,但确实隔绝了一部分寒冷。她笨拙地、有些僵硬地帮我把被角掖了掖。
睡吧……她低哑地说了一句,然后吹熄了桌上那截仅剩的蜡烛头。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窗外风掠过破窗纸的呜咽声,还有身边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这狭小、拥挤、充斥着垃圾和药味的空间里回荡。
我僵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身下的床硬得硌人,身上的被子又沉又闷,那混杂的气味依旧萦绕在鼻尖。可身下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还有身上这沉甸甸的、带着尘土味的覆盖……它们像一层薄薄的茧,暂时包裹住了我冻僵的身体。黑暗放大了感官,我能清晰地听到旁边那张破椅子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摸索着坐下了,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大概是她也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棉袄。
她的咳嗽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极其疲惫、极其压抑的喘息。黑暗中,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紧绷的神经在疲惫和那一点点暖意的侵蚀下,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像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沼。
就在我即将完全被睡意吞没的混沌边缘,脸颊无意中蹭到了枕头。那枕头很硬,里面像是塞满了粗糙的谷壳之类的东西,硌得慌。但就在这粗糙的触感之下,我的脸似乎碰到了一个方方正正、带着棱角的硬物。
是什么在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驱使下,我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在黑暗中伸出手指,探进那粗糙的枕头下面,摸索着。
指尖触到了一个光滑、冰冷的东西。是纸。很硬,有棱角,像一本书的书脊。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在这个垃圾堆一样的家里,在这样一个捡破烂老婆子的枕头下,竟然藏着一本书
我屏住呼吸,手指微微用力,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本藏在枕头下的东西抽了出来。黑暗里看不清,只能摸到它不大,封面是硬硬的纸板,有些地方似乎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封面贴着滚烫的掌心。那里面是什么识字吗图画一个拾荒的老婆子,为什么要把一本书藏在枕头底下
无数个疑问在困倦的脑子里盘旋,像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身下那点微弱的暖意还在固执地散发着,被子沉沉地压在身上。旁边的椅子上,传来她深长而疲惫的呼吸声,似乎终于睡着了。
黑暗和寂静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间小屋。我紧紧攥着那本神秘的书,像抓住了一根通向未知世界的稻草。身体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紧绷的神经,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合拢。意识沉入一片混沌之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这粗糙硌人的枕头,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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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书,被我偷偷藏在怀里,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封面是硬硬的纸板,摸起来有点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我费力地辨认着上面弯弯曲曲的字——《海的女儿》。还有一幅画,一个长着鱼尾巴的漂亮姑娘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月光洒在她身上。真好看。
这成了我唯一的光。白天,她——红梅姨,我叫不出口那个妈字——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破三轮出去,车厢里堆满了她捡来的纸壳和瓶子。门被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从外面锁上。我就像被关进了一个装满垃圾的笼子里。空气里永远是灰尘、霉味和旧纸板的味道。饿了,就啃她临走时放在破桌上的一个硬邦邦的窝头,渴了,就喝桶里那带着铁锈味的凉水。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只有那本书是活的。我蜷缩在墙角那堆相对干净的旧报纸上,借着从糊窗纸破洞里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天光,手指贪婪地划过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我不认识它们,一个也不认识。它们像一群沉默的黑蚂蚁,爬满了泛黄的纸张。我只能盯着那几幅模糊的插图看:小人鱼痛苦地走在刀尖上;王子抱着另一个漂亮的姑娘;小人鱼在晨曦中化成了泡沫……真傻,我想,为了别人,自己都变成了泡泡,值得吗
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裁剪下来的旧画报,上面印着几枝红梅,开得特别精神。旁边还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小的字。那字迹很娟秀,和红梅姨那双粗糙的手完全不搭。我看了半天,只勉强猜出第一个字像人,后面两个……大概是活着像腊梅不懂。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胡同口那摊永远化不掉的脏冰。直到那天,她回来得特别晚,三轮车几乎是空的,只有很少一点废品。她蜡黄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灰败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进门,她就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她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咳得浑身都在抖。
姨……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声音干巴巴的。那声妈,像块烧红的炭,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没应声,只是艰难地摆摆手,示意我别过去。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走到桌边,扶着破桌子慢慢坐下,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娃儿……她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厉害,抬起浑浊疲惫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你……想认字不
我愣住了,抱着那本《海的女儿》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认字认那些黑蚂蚁认了字,就能看懂书里写的什么就能知道小人鱼为什么那么傻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
想……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渴望。
她像是松了口气,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算不得笑容的弧度。好……好……她喃喃着,扶着桌子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又停住了。
她扶着墙,慢慢挪到墙角那个堆满破烂的角落,开始在里面吃力地翻找。纸壳摩擦的声音刺啦作响。她的咳嗽声又压抑地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最底下拖出一个同样瘪瘪的旧化肥袋子,解开系口的麻绳,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
她捧着那包东西走回来,动作小心翼翼,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昏黄的电灯泡(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竟然牵了根电线,挂了个最便宜的光秃秃的灯泡)下,她一层层剥开那已经泛黄发脆的旧报纸。
里面是两本书!崭新的!封皮光滑,印着彩色的图案和字:《语文》第一册,《算术》第一册。还有两个薄薄的、印着横格子的本子,一支削好的木头铅笔,一块小小的、白色的橡皮擦!崭新得晃眼,和这破败肮脏的小屋格格不入。
我眼睛都直了,死死盯着那簇新的课本和文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那油墨的清香,那纸张干净的气息,像一股清泉猛地冲进了这污浊的空气里。
给……给你的……她把东西轻轻推到破桌子的边缘,靠近我这边,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开学……就能用了……她说着,脸上又浮起那种微弱的光,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好好念……咱娃儿……是大学生苗子!
大学生苗子这陌生的词让我茫然。我只知道,这些崭新的、散发着好闻味道的书本,是属于我的了!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光滑的封面,冰凉的触感让我指尖一缩,随即又更贪婪地抚上去。
谢谢……姨……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崭新的《语文》,崭新的纸张边缘有些锋利,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刺痛感。
她似乎没在意我的称呼,只是满足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昏黄的灯光下,她身上那件破棉袄显得更加单薄空荡,肩膀瘦削得仿佛只剩下骨头架子。一阵穿堂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猛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把破棉袄裹得更紧,身体又控制不住地佝偻下去,一阵压抑的咳嗽再次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她死死地压了回去,只发出几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吭吭声。
她抬起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嘴,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但那袖口上,一抹暗红的、新鲜的血迹,像一朵猝然绽放的毒花,刺进了我的眼帘。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攥着新课本的手指瞬间僵硬冰冷。那簇新的油墨味,似乎也瞬间染上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她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飞快地把袖子攥紧,藏到了身后。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几乎是讨好的笑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没事……妈……妈不冷……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用出了那个字眼,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虚弱,真的……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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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苗子
一声尖利刺耳的嗤笑,像块碎玻璃,猛地划破了胡同口清晨那点稀薄的宁静。说话的是隔壁院子的赵婶,一个总是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嘴唇涂得鲜红的女人。她正端着一盆脏水出来泼,一眼就看见红梅姨推着那辆堆满破烂的三轮车,车把手上还挂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破布书包——那是她用旧衣服改的,里面装着我的新课本。
赵婶那双描画得细细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在我和红梅姨身上来回刮,嘴角撇得能挂油瓶:我说红梅啊,你是捡破烂捡昏头了吧真当自己是送子观音,随便捡个阿猫阿狗就能点化成龙成凤她哗啦一声把脏水泼在离我们不远的地上,污水溅起几点泥星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点本事,自己都快饿死了,还供个赔钱货念书啧,这丫头片子,一看就是个丧门星面相,克亲的命!
那克亲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耳朵里。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赵婶那张涂脂抹粉、刻薄无比的脸。一股滚烫的怒火混着冰冷的羞耻,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手指在破布书包的带子上死死抠紧,指甲陷进粗糙的布里。
红梅姨佝偻的身体瞬间绷直了。她猛地停下脚步,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也顿住了。她没回头,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那张蜡黄憔悴的脸,此刻绷得像块冰冷的石头,浑浊的眼睛里,那两簇微弱的火苗腾地一下烧成了愤怒的烈焰,亮得惊人。
赵金花!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又冷又硬,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竟把赵婶那尖利的嗓门都压了下去,把你的臭嘴给我闭上!我闺女,轮不到你在这儿放屁!
她说着,动作快得惊人,猛地把我拽到她身后,用她那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赵婶投来的所有恶毒视线。她那件破棉袄的后背,骨头硌着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我闺女聪明!懂事!她就是大学生苗子!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嘶哑的声音在清晨的胡同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笃定,我红梅就是捡一辈子破烂,吃糠咽菜,也要供她把书念出来!你等着瞧!到时候,看谁才是那个瞎了眼的!
赵婶大概没料到她反应这么激烈,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扭着腰,端着空盆子,悻悻地转身回了院子,把门摔得震天响。
胡同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刮过墙头的呜呜声。红梅姨依旧背对着我,挡在我身前,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着我胳膊的手。那力道大得,在我胳膊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印。
她转过身,脸上那骇人的怒气和紧绷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蜡黄。她看也没看我,只是默默地弯下腰,重新扶起三轮车的车把,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走……上学去……
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旧布鞋——这也是她用捡来的旧布做的。胡同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脚下延伸。刚才那股冲天的怒火和羞耻感,此刻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东西,又酸又涩。赵婶那些恶毒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赶不走的苍蝇。赔钱货……丧门星……克亲……
红梅姨佝偻的背影就在前面,推着那辆沉重的、装满垃圾的三轮车,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吃力。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咳嗽声又闷闷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刺耳。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这样一个克亲的赔钱货跟人吵架为什么要用捡垃圾的钱买那些新书为什么……
心里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背影,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那个字眼,在唇齿间艰难地翻滚、冲撞,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害怕的陌生力量。
……妈……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推车的身影猛地顿住了。车轮停止了吱呀声。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微微地、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几秒钟,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昏黄的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蜡黄憔悴,布满皱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浑浊的瞳孔里,那点微弱的光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晃动、扩散开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里面迅速积聚,几乎要满溢出来。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有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牵扯着,露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
她飞快地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动作粗鲁得近乎狼狈。然后,她猛地转回头去,重新握紧了冰凉的车把,用力往前一推。
嗯!
一个重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从她喉咙深处闷闷地挤出来,砸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那声音里,有太多我此刻还无法理解的东西。
车轮重新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碾过坑洼的路面,朝着胡同口那所破旧的小学方向,缓慢而坚定地移动。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吹得她空荡荡的破棉袄猎猎作响。她佝偻着背,推着那沉重的负担,像一个逆风而行的、固执的单薄剪影。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被风吹得更加瘦小的背影,心口那块滚烫的石头,仿佛被那一声重重的嗯砸碎了,融化成滚烫的液体,汹涌地冲向眼眶。我低下头,快步追了上去,默默地走在她身侧,离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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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胡同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第三个冬天,裹挟着比往年更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降临了。胡同里的风,不再是刻薄的婆娘,而变成了挥舞着冰鞭的暴君,抽在脸上,生疼,能瞬间把裸露的皮肤冻僵。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家里的气氛,也像这天气一样,沉甸甸地压着人。红梅姨咳得更厉害了。那咳嗽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成宿成宿地折磨着她,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她胸腔里凶狠地掏挖、撕扯。声音沉闷、嘶哑,带着一种破风箱漏气般的、令人心惊的嗬嗬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刺耳。每一次剧烈的咳喘之后,是更长久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沉寂,听得我心惊肉跳。
她的脸色不再是蜡黄,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得吓人,颧骨高高地凸出来。那件破棉袄穿在她身上,显得更加空荡,像挂在一副活动的骨架上。她几乎不再出去捡废品了,那辆破三轮孤零零地靠在墙角,落满了灰尘。偶尔天气好点,她强撑着起来,也只是在屋里慢慢地、极其费力地收拾那些早已堆积如山的破烂,动作迟缓得像慢放的镜头。
药味,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味,成了这个小屋里唯一顽固的气息。那个乌黑的蜂窝煤炉子上,几乎永远坐着一个同样乌黑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地熬煮着苦涩的汤汁。药气混杂着屋里原有的霉味和垃圾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那天下午放学回来,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我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就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心猛地一沉!
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我一眼就看到红梅姨蜷缩在木板床的角落里,身体佝偻成一团,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正剧烈地、无声地痉挛着。她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胸口那块破棉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则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顺着她枯瘦的手腕往下淌,滴落在她身前一个豁了口的破搪瓷盆里,发出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滴答声。地上,也溅落着点点刺目的猩红。
那盆里,已经积了小半盆暗红的血水!
妈——!
我失声尖叫,书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疯了一样扑过去。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捂着嘴的手更加用力,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而痛苦,充满了绝望。看到我,那绝望里又闪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不舍
她沾满鲜血的手胡乱地、几乎是推搡地朝我挥了挥,力气微弱得可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张着嘴,似乎想说话,但涌出的鲜血立刻呛住了她,引发一阵更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呛血。
咳咳……嗬……嗬……走……走……
破碎的音节混合着血沫从她指缝间喷溅出来,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别……别管妈了……走……快走……
那眼神,那声音,那满目的猩红……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四肢百骸,瞬间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和温度。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不能走!我走了,她怎么办她会死的!她会一个人死在这间冰冷的、堆满垃圾的破屋子里!
不!我不走!
我哭喊着,扑上去想抱住她,想按住她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嘴,却被她沾满血的手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恨意地推开。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蜷缩得更紧,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只剩下那压抑的、濒死的呛咳和喘息,还有那令人绝望的滴答声。
昏暗的光线下,她佝偻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破的纸,被地上那摊刺目的暗红浸染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气。那曾经在胡同口为我挡住恶语、像座小山一样的背脊,此刻只剩下嶙峋的骨头和无助的颤抖。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冰冷的绝望和灭顶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气息一点点从她身上流逝。那滴答声,像丧钟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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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针,蛮横地钻进鼻腔,直刺大脑。惨白得晃眼的墙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铁架子病床,还有那根高高吊起的输液瓶,一滴一滴透明的液体无声地坠落,仿佛在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红梅姨躺在病床上,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起伏。她的脸深陷在枕头里,灰败得如同被漂白过的旧纸,嘴唇干裂起皮,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极其微弱而艰难,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伴随着喉咙深处发出一种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在漏气的嘶嘶声。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我耳边,每一个字都带着判决的意味:……晚期了,肺功能衰竭很严重……现在只能尽量减轻痛苦……止痛药……营养针……得跟上……后面的话,被一阵巨大的耳鸣淹没了,我只看到医生嘴唇开合,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冰冷的怜悯。
减轻痛苦……止痛药……营养针……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里。我攥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我湿冷的掌心揉烂。上面的数字,像一只只狰狞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嘲笑着我的渺小和无能。那是我在胡同口捡一年瓶子、在垃圾堆里翻十天纸板也凑不齐的天文数字。
钱!哪里有钱!
我像个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出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医院走廊冰冷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寒风像野兽一样在楼道里呼啸。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把它勒爆。
回家!对,回家找!她一定藏着什么!她捡了那么多年破烂,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一定攒下了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用尽全身力气跑出医院,一头扎进刺骨的寒夜里。风像冰刀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生疼。我跑得肺都要炸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冲进那条熟悉而破败的胡同,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扑进那间冰冷、死寂、只剩下浓重药味和垃圾味的屋子。
没有开灯。我像个疯子一样,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扑向角落里那堆曾经属于她的破烂山。纸壳、旧报纸、塑料瓶……被我粗暴地掀开、扔到一边,灰尘呛得我剧烈咳嗽。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个装零钱的旧饼干盒,里面只有几颗发黑的糖和几张毛票!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冲出两道冰冷的泥沟。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看着她活活疼死吗那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指缝间涌出的暗红鲜血,还有她推开我时那绝望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疯狂旋转。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头那个破旧的、用砖头垫着的木柜子。柜子上放着那个同样破旧的搪瓷盆,盆底印着那朵熟悉的、红得有些凄凉的梅花。而在搪瓷盆旁边,月光恰好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一个用褪色的红绒布包着的、小小的、长条形的物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身体!
银镯!
是那只银镯!那只她视若性命、从不离身、连睡觉都要压在枕头下的银镯!她说过无数次,那是她早逝的生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根,是她死也要戴着入土的宝贝!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一个可怕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窜进脑海,死死缠住了我所有的理智。
它……它值钱!它一定能换钱!换药!换让她不疼的药!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火一样瞬间燎原,烧毁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的手一把抓住那个红绒布包。布包很轻,里面的东西有着熟悉的、沉甸甸的冰凉触感。
我哆哆嗦嗦地打开红绒布。月光下,那只银镯静静地躺在里面。素圈,没有任何花纹,表面磨得有些发亮,泛着一种温润的、旧银特有的光泽。就是它!多少次,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一块柔软的旧布,一遍遍细细地擦拭它,浑浊的眼里会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微光。
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银镯上,卖了它……就能买药了……就能买不让你疼的药了……
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祈求冥冥之中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外婆的原谅。
没有时间了!我猛地攥紧那只冰冷的银镯,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掌心剧痛。我把它死死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硌得骨头生疼。然后,我像被鬼追着一样,转身冲出家门,再次一头扎进外面刀子般的寒风里。
跑!去药房!去当铺!去哪里都行!只要能换到钱!换到药!
深夜的街道空旷得吓人,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地上拉出我狂奔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寒风灌进喉咙,像无数冰渣在割着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肺里火烧火燎,腿像灌了铅,可我不敢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药!药!救她!
终于看到街角那家还亮着惨白灯光的药房!巨大的玻璃橱窗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散乱,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像个真正的疯子。
我几乎是撞开了药房沉重的玻璃门,刺耳的铃声尖锐地响起。一股混合着西药苦涩和中药陈腐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冷漠地扫了我一眼,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买什么声音平板,毫无温度。
我冲到柜台前,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但我顾不上这些,只是像献祭一样,把那只紧紧攥着银镯的手猛地伸到柜台上方,摊开。
那只素面的旧银镯,躺在我的手心,在药房惨白的灯光下,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沾染着我掌心的汗水和泪水的湿痕。
求……求您……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先……先给我药……止痛药……最好的……我……我拿这个抵……这个镯子……是银的!很值钱!求您了!我妈……我妈快不行了……她疼……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打湿了冰冷的柜台。
柜台后的男人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只镯子,更没看我脸上狼狈的泪痕。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个放大镜,极其敷衍地对着我手心的镯子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件垃圾。
然后,他放下放大镜,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明显的、充满嘲讽的冷笑。
呵,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假货。糊弄谁呢拿个破白铜圈子就想骗药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事儿!
假货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头颅!嗡的一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惨白的灯光,刺鼻的药味,男人脸上那嘲讽的冷笑……一切都扭曲变形,像一场荒诞恐怖的噩梦!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生母唯一的念想!她那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会是假的!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灭顶的绝望。我僵立在柜台前,伸出的手还摊开着,那只温润的旧银镯静静地躺在掌心,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脸上的泪水瞬间变得冰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寒风更冷,冻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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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如同停尸房的裹尸布,将墙壁映照得一片死寂。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绝望。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病房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廉价的塑料药瓶,里面装着几片最普通的止痛片。这是用我身上仅有的、皱巴巴的几块钱买的。那所谓的假镯子,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揣在我破棉袄的口袋里,贴着冰冷的皮肤,烫得我心口剧痛。
推开病房门,里面一片昏暗,只有床头那盏小夜灯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床上那个单薄轮廓的轮廓。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红梅姨静静地躺着,深陷在枕头里,双眼紧闭,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被那无休止的疼痛折磨着。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那破风箱般的嘶嘶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轻轻地把那瓶廉价的止痛片放在床头柜上,塑料瓶底碰到冰冷的金属柜面,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床上的人,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接着,那双深陷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
浑浊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过了好几秒才艰难地对上焦距,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空茫、疲惫,仿佛刚从另一个遥远而痛苦的世界跋涉归来。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我下意识地想俯身,想问她感觉怎么样,想告诉她我买了止痛药……可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从我的脸上移开,向下滑落。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定定地落在了我空荡荡的手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那催命般的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还有她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艰难的呼吸声。
她的嘴唇再次开始翕动,比刚才更用力,干裂的唇瓣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像是在积聚力量。
终于,一个破碎的、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缝间挤了出来:
镯……镯子呢……
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我强撑的堤坝!
哇——!
积压了一整晚的恐惧、委屈、绝望、还有那灭顶的羞耻和背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强撑。我再也控制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完全被心口的剧痛淹没。
我扑倒在床边,脸埋进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粗糙的被单里,放声痛哭。哭声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盖过了那单调的仪器声。
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
我哭喊着,声音被泪水呛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我把镯子……偷走了……拿去药房……想换药……想换最好的止痛药……给您……可是……可是他们说……说那是假的!是白铜的!他们不换!他们说我是骗子!妈!那镯子是假的!是假的啊!
我像是要证明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冰冷的假镯子,颤抖着举到床边,泪水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那镯子的模样,他们不肯给药……我……我只买到了这个……最便宜的……妈……我对不起您……我把您最宝贝的东西偷了……它还是假的……我……
我哭得喘不上气,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愧疚和羞耻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心。我把她视若生命的念想偷了,拿去换钱,结果那东西一文不值!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小偷!我辜负了她……我……
就在我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一只枯瘦、冰凉得吓人的手,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力道,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那只手,曾经在寒冬的垃圾桶旁擦掉我脸上的污垢,曾经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我掖好被角,曾经在胡同口为我挡住恶毒的言语……此刻,它那么轻,那么冷,却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的力量,让我的哭声猛地一窒。
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红梅姨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瞳孔正定定地看着我。没有愤怒,没有责备,没有一丝一毫我想象中的失望和痛苦。那里面,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对我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似乎是想给我一个笑容,却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显得极其扭曲、僵硬。接着,她那只放在我头顶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收了回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她那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费力地,伸向自己枕头下面。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镜头,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她衰败的身体,让她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摸索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枕头下面,极其艰难地,摸出一个小小的、硬皮的东西。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塑料封皮的存折。很旧,边角都磨得起毛了,封面沾着一点可疑的暗色污渍。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个小小的存折。她试了几次,才勉强用指尖捏住它的一角,然后,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把它递向我。
她的手臂悬在空中,像一根即将折断的枯枝,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睛,依旧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深重的疲惫,有浓烈的不舍,有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托付。
妈……早……早知道……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喘息,那……那是假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她早知道她早知道那镯子是假的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存折。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颓然落下,砸在病床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她深陷的眼睛缓缓闭上,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嗬嗬声,蜡黄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过了好一会儿,那阵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她重新睁开眼,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却依旧固执地看着我手里的存折,用眼神示意我。
我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塑料封皮。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翻开了那本深蓝色存折的第一页。
惨白的床头灯光,清晰地照亮了泛黄的纸页。
开户人姓名:李红梅。
账户余额栏,是一个小得可怜的数字。
而在开户人姓名那一行下面,紧挨着,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的字迹,娟秀而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和郑重。那字迹,和《海的女儿》书页里夹着的旧画报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那行字,清晰地写着:
给小雨上大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