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默是青梅竹马。
每年生日,他都会为我放一场专属烟花。
今年他却在电话里说:苏晴心情不好,我得陪她。
我淋着雨在便利店等到凌晨,看见苏晴发的朋友圈。
照片里,陈默的手紧扣着她的手,背景是陈默家楼顶。
那是我每年看烟花的位置。
我默默退掉所有群聊,换了手机号,烧掉所有合照。
三年后同学会重逢,陈默红着眼把我堵在洗手间:这三年我找你找疯了!
他胡子拉碴,衬衫皱得像咸菜。
而我颈间的钻石项链闪着光,那是新男友送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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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子砸在便利店脏兮兮的塑料棚顶上,噼里啪啦,像一群小疯子在上面蹦迪。手机屏幕的光,白惨惨的,映着我湿了半边的脸,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八分。
陈默,你到哪儿了我又问了一遍,声音闷在雨声里,自己听着都觉得没劲。
电话那头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滚:薇薇,你再等等,苏晴她……唉,就那样,你懂的。她一个人在那哭,我实在走不开。
我懂我懂个屁。
烟花呢喉咙有点发紧,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堵住了,你说今年有新的花样给我看的。
陈默那边顿了顿,背景音里好像确实有女孩子吸鼻子的声音,细细弱弱的。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哄劝的味道:烟花…薇薇,烟花改天好不好改天我一定给你补上,放个更大的!苏晴这边真的……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不想听。手指头自己动了,摁掉了通话。塑料棚沿儿挂下来的水珠,一串串,冰凉地砸在我额头上,顺着鼻梁往下淌,流进嘴角,咸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便利店门叮咚一声弹开,一股暖烘烘的、混着关东煮和速食面味道的风扑出来。那个值夜班的小哥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捏着把伞:哎,姑娘,雨太大了,进来躲躲吧或者…这把伞你拿着
我扭过头看他,脸上大概湿得不成样子。小哥的眼神有点飘,像看什么被大雨淋透的流浪狗,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同情。那眼神烫了我一下。
不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块硬纸板。说完,我就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白茫茫的雨幕里。雨水瞬间浇透了薄薄的T恤,黏在身上,冷得刺骨。小哥那句哎!伞!被风雨撕得粉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糊住了眼睛,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洼往家走。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像坏掉的幻灯片机,滋滋啦啦地闪回着陈默的脸。
是六岁那年,他举着根快化掉的冰棍,非要分我一半,结果全蹭我新裙子上,被他妈揪着耳朵骂,他还咧着嘴冲我傻乐,说薇薇别哭,下次我买两根。
是十二岁,我体育课摔破了膝盖,他二话不说蹲下来,让我爬他背上,一路背到医务室,汗水把他后颈的头发都打湿了,黏成一绺一绺的。校医消毒时我疼得龇牙咧嘴,他就在旁边握着我的手,龇牙咧嘴得比我还夸张,好像疼的是他。
是十六岁那个闷热的夏夜,我家楼顶。晚风吹得人身上黏糊糊的。他突然凑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尖,呼吸热热地扑在我脸上。我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口。他眼神亮得惊人,声音有点哑:薇薇,我们……
后面的话被楼下突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他猛地退开,耳朵尖红得滴血,胡乱抓了抓头发,懊恼地嘟囔:算了,下次再说。那晚的风和少年滚烫的呼吸,成了我心里一个悬着的小钩子,一直悬到今天。
十七岁生日,他笨手笨脚地把蛋糕上的蜡烛插歪了,火花差点燎到他额前的头发,他手忙脚乱地拍灭,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吊着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星。我自己磨的,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亮亮的,丑是丑了点,但你戴着,肯定好看。
那星星后来被我贴身戴着,洗澡都没摘过,直到链子断了。
十八岁…十九岁…每一年,我家那个小小的、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楼顶平台,就成了我们固定的烟花基地。他总能搞来各式各样的烟花,有的呼啸着冲上天,炸开一片绚烂的金色麦穗;有的在地上打着旋儿,喷出七彩的火树银花。他总站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烟花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每次最大的那朵炸开时,他总会转过头,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钻,大声对我说:薇薇!生日快乐!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他站在烟花下,光影跳跃中专注看我的眼神……此刻都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模糊了轮廓,只剩下一种钝刀子割肉似的疼,闷闷地堵在胸口。
楼道里熟悉的潮湿霉味混着灰尘的气息涌上来。我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一层一层往上爬。声控灯大概是坏了,任凭我脚步再重,它也只是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地闪烁一下,很快又陷入黑暗。黑暗像黏稠的糖浆,裹着我,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终于摸到顶楼那扇沉重的铁门。生锈的合页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瘆人。我推开一条缝。
冷风卷着残余的、浓烈的硝烟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空荡荡的平台上,雨水肆无忌惮地冲刷着水泥地。地上散落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被雨水泡烂的烟花筒残骸,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空气里那股刺鼻的火药味还没散尽,被雨水一激,更加呛人。
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热闹的派对。
而我,是那个唯一没被邀请的傻瓜。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疼得我瞬间弯下腰,大口喘气,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我扶着湿漉漉、沾着铁锈的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
手机在湿透的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屏幕顽强地亮起微弱的光。
是苏晴发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
没有配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光线有些暗,背景是湿漉漉的、被雨水洗刷过的水泥围栏,还有远处被霓虹灯映得微微发红的城市雨夜轮廓——是陈默家楼顶,绝对不会错。
镜头聚焦在两只紧扣的手上。
女生的手,纤细白皙,指甲涂着当下最流行的车厘子色,亮晶晶的。那是苏晴的手。
紧握着她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旧疤。
那道疤,我认得。清清楚楚。
是初三那年,隔壁班的混小子抢我的物理竞赛笔记,陈默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混乱中被对方的钥匙划伤的。当时血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滴在白色的校服袖子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我吓哭了,手忙脚乱地用纸巾给他捂,他疼得龇牙咧嘴,还反过来安慰我:哭啥,哥皮厚!正好,以后这疤就是咱俩的接头暗号!
那道疤,像一枚丑陋的印章,刻在我十六岁的记忆里。
现在,这双曾为我打架流血的手,这双曾笨拙地给我戴上自制星星项链的手,这双曾点燃无数为我绽放的烟花的手……正以一种近乎嵌入的力度,死死地扣着苏晴涂着漂亮指甲油的手指。十指交缠,紧密得连雨水都插不进去。
照片底下,时间戳显示得清清楚楚:00:01。
就在两分钟前。
就在我像个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地推开这扇铁门的前两分钟。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湿透的脸,冰凉的水珠不断滑落,滴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斑。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久到屏幕暗下去,又倔强地被我按亮。背景里那片熟悉的、被烟花熏黑了一小块的墙角,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
原来,不是烟花改期。
是我的位置,被人占了。
胸口那块地方,刚才还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割着,现在,那把钝刀子猛地捅了进去,还狠狠地拧了一圈。疼得我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我靠着冰冷的、湿漉漉的铁门,慢慢地滑坐到同样冰冷湿漉的水泥地上。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抬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抹掉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指尖碰到颈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冰凉的皮肤。那条细细的、带着歪扭星星的银链子,去年洗澡时断了,我一直没去修。
也好。
省得再断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把昨晚的雨水都蒸发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只剩下燥热。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地洗漱,沉默地换了身干衣服。镜子里的人,眼睛肿得像个烂桃子,脸色苍白得吓人。
手机安静地躺在桌上,像块沉默的砖头。
我拿起来,指尖冰凉。没有犹豫,点开微信。置顶的那个对话框,备注还是默崽崽,后面跟着一个傻乎乎的星星表情。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我昨晚问他到哪儿了。
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向下滑动。
手指点开一个又一个群聊。高中死党群,名字叫宇宙无敌小分队,里面记录着我们逃课打游戏的糗事;大学同乡群,叫XX人在魔都,逢年过节会吆喝着聚餐;还有各种七七八八的社团群、拼单群……每一个群名,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记忆的软肉上。
操作很简单。找到那个小小的退出群聊按钮,点下去。屏幕弹出确认框:确定要退出群聊吗
确定。
确定。
确定……
每点一下,手指就麻木一分。直到所有的群都变成一片空白。世界好像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手机微微发热的机身贴着手心。
接着是通讯录。手指滑下去,像在清理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那些名字,有些很熟,有些只是泛泛之交。一个一个地删掉。删到苏晴时,她的头像还是那张嘟着嘴的自拍,背景是某个网红咖啡馆。我盯着看了两秒,指尖划过,删除。
最后,停在陈默的名字上。那个星星表情刺得眼睛疼。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手指干脆利落地向左滑动,红色的删除按钮跳出来。
点下去。
屏幕上弹出一行小字:删除后,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确定。
默崽崽和后面那个傻乎乎的星星,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消失了。干干净净。连同那些十六年积攒下来的、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那些分享的日常,那些无聊的斗嘴,那些深夜的悄悄话……全都消失了。
手机变得很轻,很空。
我把它丢到一边,开始翻箱倒柜。
衣柜最底层,压着一个扁扁的饼干铁盒,盒子上印着褪了色的米老鼠。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混着纸张陈旧的霉味飘出来。
里面是照片。厚厚的一沓。
最上面那张,是小学毕业合影。我和陈默傻乎乎地站在最后一排,他故意踮着脚,显得比我高一点,咧着嘴,缺了一颗门牙,笑得没心没肺。我被他挤得歪着身子,脸上也挂着傻笑。
一张张翻下去。初中运动会,他跑完三千米累瘫在草地上,我蹲在旁边给他递水,他对着镜头比了个大大的V。高中春游,在某个山头上,他搂着我的肩膀,背景是模糊的青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起了我的刘海。大学报到第一天,在我宿舍楼下,他帮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额头上全是汗,却笑得一脸灿烂,背后是熙熙攘攘的新生人群……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他。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他揉乱我头发的样子,他冲我挤眉弄眼的样子,他专注地看着烟花然后转头对我笑的样子……
时间好像凝固在这堆发黄的纸片上。
我抱着铁盒,走到阳台。下午的阳光很烈,晒得水泥地面发烫。我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把铁盒里的照片一股脑儿倒在地上。花花绿绿的,铺开一小片凝固的时光。
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是以前点生日蜡烛用的,上面印着一个傻气的蛋糕图案。
嚓——
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跳了出来,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微弱。我拿起最上面那张小学毕业照。火苗凑近照片的一角。
塑料覆膜先是卷曲,变黑,然后,火舌猛地舔了上去!明亮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个缺了门牙的傻笑,吞噬了那个被挤得歪着身子的女孩。照片上的人像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焦黑,化作细小的灰烬,被热浪卷起,飘散在燥热的空气里。
一张。又一张。
火苗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定格的瞬间。初中操场上递水的瞬间,高中山头搂肩的瞬间,大学宿舍楼下汗津津的笑脸……火焰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像某种残忍的咀嚼。灼热的气浪扑在脸上,带着纸张和化学涂层的焦糊味。
我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影像在火中扭曲、变黑、蜷缩,最终化为轻盈的、一吹就散的灰烬。阳光刺眼,照得我眼睛发酸,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胸口那块地方,像是也被这火烧过一遍,只剩下焦黑的、麻木的空洞。
烧到最后一张。是去年生日,在我家楼顶。巨大的烟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盛放,金色的光芒瀑布般倾泻下来。我仰着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陈默站在我旁边,侧着头,烟花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他正看着我,嘴角弯着,眼神专注。
火苗舔上照片的边缘,迅速蔓延。绚烂的烟花被烧出一个黑洞,然后是我笑着的侧脸,接着是他专注看着我的眼睛……火焰吞噬一切,最终只剩下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黑灰。
一阵热风吹过,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飞起来,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
手里只剩下那个空了的、沾着烟灰的米老鼠铁盒,盒身被火燎得有些烫手。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回屋里。拿出新买的手机卡,拆开包装,小小的芯片闪着冷光。指尖有点抖,但动作很稳。旧卡被撬出来,像一片废弃的、小小的墓碑。新卡推进卡槽,咔哒一声轻响。
旧手机被我扔进了小区门口那个绿色的大垃圾桶,咚的一声闷响,很快被其他垃圾淹没。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房间,拉上了厚重的窗帘。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光,斜斜地切在地板上。我把自己扔进床里,拉过被子,蒙过头顶。
黑暗和寂静包裹上来,像一层厚厚的茧。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时间像条滑溜的泥鳅,三年,一眨眼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同学会的包厢像个巨大的噪音罐头。劣质音响撕心裂肺地吼着十年前的流行歌,空气里塞满了啤酒、烤串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嗡嗡的人声吵得人脑仁疼。我坐在角落里,小口啜着杯子里寡淡的果汁,指甲上涂着新做的车厘子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珠。
薇薇林薇薇!真是你啊!
一个拔高了八度的女声穿透噪音扎过来。是高中同桌张倩,她顶着一头夸张的大波浪,挤开人群扑过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香水味,天哪!三年!你人间蒸发啊!电话空号,微信注销,同学群也退了……我们都以为你出国了呢!
她嗓门大,引得周围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嗯,有点事,就换地方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啧啧啧,变化真大!张倩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剪短的利落头发和身上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颈间,哇!这项链!蒂芙尼的经典款吧闪瞎眼了!她夸张地捂住胸口。
颈间那条细细的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不大,但足够璀璨。包厢里旋转的彩灯扫过,它便折射出细碎冷冽的光。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颗冰凉的钻石,笑了笑,没说话。这是上周刚收到的生日礼物,来自一个叫沈聿的男人。他成熟、稳重,有着和陈默截然不同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哎,你知道吗张倩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兴奋,陈默也来了!就在那边!她努努嘴,指向包厢另一头的角落。
我的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没什么情绪地扫过去。
角落的阴影里,陷着一个男人。他低着头,面前的桌子上堆了好几个空啤酒瓶。头发有点长,乱糟糟地盖住了点额头。胡子大概几天没刮了,青黑色的胡茬在下巴和两腮蔓延。身上的白衬衫皱巴巴的,领口松垮地敞着,袖口卷到小臂,皱得像被狠狠揉搓过的咸菜干。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被生活揉搓过的颓丧气息。
是陈默。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走到哪里都带着光的陈默。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刺了一下,几乎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奇异的、冰凉的麻木感。
他好像感觉到了视线,猛地抬起头。
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穿过喧嚣的人群、迷离的灯光和弥漫的烟雾,直直地射了过来,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混杂了太多东西,震惊,难以置信,然后迅速被一种汹涌的、近乎疯狂的狂喜淹没,最后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浓稠的痛楚。
他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太猛,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周围的人都看了过去。可他完全顾不上,像一头被激怒又或者被某种巨大希望驱使的困兽,拨开挡路的人,不管不顾地、跌跌撞撞地朝我这边冲过来。
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踉跄的脚步声,还有那双死死锁住我的、烧得通红的眼睛。
空气瞬间绷紧。
张倩吓得捂住了嘴,周围几个老同学也停下了交谈,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他冲到我面前,带起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烟草味,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他比我高很多,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胸膛剧烈起伏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把我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铺天盖地的委屈,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浓得化不开。
薇薇……
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林薇薇……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手指却在剧烈地颤抖,最终只停在半空。
包厢里诡异的安静了几秒,连背景音乐都好像识趣地调低了音量。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我端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果汁,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然后,我站起身,动作不紧不慢,甚至带着点刻意的从容。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径直朝着包厢外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高跟鞋踩在油腻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刚推开洗手间沉重的木门,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残留的香烟味扑面而来。还没等我按下洗手池的感应龙头,身后那扇门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撞开,砰地一声砸在墙上,发出巨响。
陈默像堵墙一样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瞬间把门口的光线都挡住了大半。他反手,咔哒一声,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顶灯惨白的光线,还有他身上浓得呛人的酒气和绝望的味道。
他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把我困在他和冰冷的瓷砖墙之间。洗手间里逼仄的空间让他的气息无所遁形,那股浓烈的、混杂着酒精、烟草和汗味的颓败气息,沉甸甸地压过来,几乎让人窒息。
薇薇……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被砂轮磨破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嘶哑得不成样子,这三年……这三年我找你找疯了!你知道吗
他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挖出一点过去的痕迹,我去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问遍了所有认识你的人!电话打不通,微信被拉黑……像人间蒸发一样!你到底去哪儿了!
他的情绪像被点燃的汽油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控诉和痛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为什么!就因为我那天没去放烟花!就因为我陪了苏晴!你就这么狠!
苏晴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吼出来,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这凝滞的空气里。
我抬起头,终于正视他。目光平静地滑过他布满血丝、写满痛苦和不解的眼睛,滑过他青黑杂乱胡茬的下巴,滑过他皱得不成样子的衬衫领口,最后落回他那双因为激动和酒精而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
烟花我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什么烟花
陈默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原地。他通红的眼睛里,那狂涌的痛苦和愤怒瞬间凝固,然后碎裂成一片茫然的空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狭小的洗手间里,只剩下老旧排气扇在头顶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嗡嗡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惨白的灯光落在他骤然失血般苍白的脸上,映着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
我颈间那颗冰冷的钻石,在顶灯下折射出一道细小而锐利的光,无声地划过他呆滞的瞳孔。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高大身躯支撑不住地晃了一下,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狂喜或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痛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也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这三年徒劳奔走的可笑。
我静静地站着,指尖无意识地再次碰了碰颈间那颗冰凉的钻石。坚硬、璀璨,带着新生的、拒人千里的冷光。
洗手间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反胃。
我抬起手,动作很轻,指尖几乎没有碰到他挡在我面前的、微微颤抖的手臂,只是用了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沉重的身体从门框边推开。
他像个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口袋,被我轻轻一推,就踉跄着向旁边歪倒,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瓷砖,发出闷响。他没有任何反抗,只是用那双彻底失焦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我的动作。
我拧开洗手间冰凉的金属门把手。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外面包厢的喧嚣声浪、走调的歌声、酒杯碰撞的脆响……瞬间像潮水般涌了进来,冲散了洗手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的酒气。
我没有回头。
高跟鞋踩在油腻的地毯上,发出平稳而清晰的笃、笃声,一步一步,远离那片令人窒息的阴影,走向那片属于新生活的、嘈杂而明亮的喧嚣。